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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

2021-06-25朱隐山编辑孙钰芳

中国三峡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帝城夔州诗篇

◎ 文|朱隐山 编辑|孙钰芳

从唐代以后,奉节就渐渐变成了一座诗之城。但陈子昂也好,张说也好,后来的李白、杜甫、刘禹锡、李贺及王十朋也好,都不是奉节人甚至不是巴人。然而这并不会有损于奉节光辉的分毫。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它庇护了诗人;在另一些丰富的瞬间,它启示了诗人。

落日照亮夔门赤甲山 摄影/杨红艳

奉节的诗人雕塑 摄影/黎明

奉节属巴东之地,南邻湖北,是白帝城之所在,亦是长江三峡的起点。

奉节与诗发生更为具体而密切的关联,大概要到唐代——在此前,它还没有如今这个县名,而陆续被称为鱼复县、永安县和人复县。此处先秦时属巴国,重庆“巴”这个简称即据此而来。秦汉到隋千年间,这里陆续成为过巴郡、巴东郡和信州总管等帝国行政区的治所,到唐初,信州改称夔州,此地依然是首县,并于太宗贞观二十三年(649)因诸葛亮白帝托孤的忠贞,始获“奉节”之名。

天明江雾歇,洲浦棹歌来。

绿水逶迤去,青山相向开。

城临蜀帝祀,云接楚王台。

旧知巫山上,游子共徘徊。

这是参与缔造开元盛世的一代名相张说的诗《下江南向夔州》,前四句颇见三峡景致,而后四句说的则是和夔州奉节密切相关的白帝城与巫山云雨故事。张说这首诗,代表着唐诗与奉节相链接的两个重点:因白帝城而生的历史记忆,因三峡与巫山而生的对山川风月的不竭激情。

太宗的子孙缔造了盛世,又亲自毁灭了它。盛世养育了诗人,乱世则变相地成就了他们——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从此时起,很多人开始和奉节产生关联,奉节则催生和诞育了他们的诗篇:李白、杜甫、刘禹锡、白居易、陆游、苏轼父子兄弟三人、黄庭坚、范成大、杨慎、王士禛……甚至更早的陈子昂。

此地获奉节之名后百一十年,肃宗乾元二年(759)的春天,李白因卷入永王李璘案,被乱后初安的朝廷流放夜郎,取道巴蜀之地去贬所。行至白帝城时收到了赦免的消息。惊喜的他准备东归——不必去瘴疠之地了。他在奉节写下一首七绝,表达自己遇赦的惊喜和解脱的轻松。这或许是中国最著名的诗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上从奉节买舟东下,晚上便航过三峡,到了湖北江陵。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这疑似诗的夸张手段,用来象征作者心情之愉悦,在心理上缩短了旅途。但据南北朝时期注《水经》的郦道元的说法,三峡水路确实可能这么快:“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李白虽是诗中天才,却苦读不倦,方能与潜能互相激发,成就一代诗篇。认为他纯然天纵而疏于学习和阅读,是很多人的误会。他这首七绝,涉及到三峡的知识,便源自于郦道元《水经注》里的多处内容,除了前之所指,第三句固然得自于买舟东下的亲身体验,想来亦会和

郦道元的记载有几分关联: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 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李白诗里的猿声,听起来已不像渔人耳中的那般凄切,可见对于诗人这样生性敏感的人来说,自身境遇往往“改写”着周遭的环境。《早发白帝城》被后人称为“天下第一快诗”,这快,即指舟行之速,也指诗人心情之畅快。

肃宗之子代宗执政的永泰二年(766)春,距李白自白帝城东下江陵,已经过去整整七年;距他去世于安徽当涂,也有四个年头了。这一年的四月,杜甫从养病的云安县(今重庆云阳)迁居到奉节。他此时已进入人生的迟暮,却在这里找到了人生后半期为数不多的一个避难所。

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

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

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

禹功饶断石,且就土微平。

这首《移居夔州郭》写于初到奉节时。“郭”是城市的外围,介于城区和近郊之间。穷困潦倒的杜甫住不起奉节内城,但他初到此地即开始打听农事,观察地形,准备暂住一阵。春日融融,正是耕作的好时节,老病穷愁的杜甫要开始经营起生活,开垦农田,种植作物,搭建茅屋,像前辈陶渊明那般自食其力。

和三十五岁前那个“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盛世杜甫不同,和安史乱后奔走于川陕等地、寄人篱下依赖朋友接济而生活的中年杜甫不同,夔州奉节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历经颠沛后沉潜的心志,使他变得更不一样了。

奉节新县城全景 (资料图)

李君鉴《杜甫的幸福生活在夔州》一文,详细研究并列举了杜甫于此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他的收入来源,从事劳作的具体内容,搬迁数次的每个居住地等等。和家人生活在夔州,他有微薄的薪俸,有前些年在川蜀生活的一些积蓄,有亲友的馈赠,还在一处山腰下的茅屋,养过五十只乌鸡。夔州生活的末期,在友人的帮助下,他甚至买了一处四十亩的果园,七八间草屋,数亩菜地,十一亩稻田,还管理着百顷公田。有几位帮助他打理农事的仆人,有吃的,有酒,还有条件接济穷人,更攒够了买船出峡返乡的旅费。

在这里,他是稻农、菜农和果农,甚至还为给自己治病兼职做过药农,可以说算得上一个小农庄主。亲自参加农事劳作的他,感受到真正的充实和快乐。这种充实不惟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他终于不再感到如此的恓惶了。

他还写下了三峡区域的风俗民情,写下了《最能行》《负薪行》等诗作,其中《最能行》描绘当地“峡中丈夫”水上讨生活的艰难生涯,有几句亦提及三峡水路之险要,顺流舟行之速,可视为对老友李白诗的遥远呼应:

朝发白帝暮江陵,顷来目击幸有征。

瞿塘漫天虎须怒,归州长年行最能。

杜甫说,他们讲早上从白帝城出发晚上就能到江陵,我以前不信,到了夔州亲自见到,才觉得这种说法有根有据。瞿塘指瞿塘峡,虎须指虎须滩,都是三峡沿途的险要之处,对操舟楫之人的经验和技能要求很高。

左:探幽白帝城 摄影/杨红艳

右:夔州博物馆 摄影/杨红艳

归州古城在今湖北秭归县,唐时却是主管秭归县和巴东县的上级行政机构;长年,是川蜀之地对掌舵人的称呼,即“长年三老”。杜甫是说,在奉节到江陵这一带水路,归州出身的掌舵师傅是最有经验最专业的。相比于李白的那首“快诗”,杜甫诗里的信息量无疑更大,后人所谓“诗史”,即包括这一层含义在。

在夔州,杜甫总共生活了一年零十个月,直到大历三年(768)因思乡心切而乘舟出峡,颠沛于水路,在大历五年冬天,去世于今湖南境内。他在夔州度过的时日,勉强占整个人生的三十分之一;在夔州创作的诗篇却多达四百首,占他整个流传下来诗作的三分之一。被后世推崇无尽的一些诗篇,譬如“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和代表他最高成就的《秋兴八首》等,都写于这里。

四百年后,南宋状元王十朋担任夔州刺史时,写下了《夔路十贤》的诗篇以赞颂当地名贤——湖北襄阳籍的河南巩县人杜甫,就这样被曾经庇护过他的夔州奉节视为“自己人”。王十朋给杜甫夔州时期写下的诗篇以最高的顶礼:

子美稷契志,空抱竟无用。

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

王十朋说,杜子美一生怀抱治国安邦的志向,在那时落空了,没有实现。但是,他在夔州的一年零十个月里写下的三百多首诗,却足以媲美《诗经》。

“高配风雅颂”——是的,没有什么对诗人诗篇的评价能比这个更高了。一个诗人,以一己之力,在文学的河流里泅渡,幸运地探到了真正的源头。

其实,在担任苏州刺史的十年前,刘禹锡于他的四十九岁上,在820年的冬天,被授予夔州刺史的官职。自穆宗长庆元年(821年)开始,他在奉节度过了三年。奉节为他在诗歌史上提供的最大灵感,是民风、民俗和民歌,启发了他仿效屈原《九歌》和荆楚之地的歌舞,开展《竹枝》系列诗的创作——

这是后来绵延不绝的“竹枝词”写作传统的先河。

刘禹锡在奉节写下的那些竹枝词,有许多大家都很熟悉,而其中的奉节风物人情,时时闪现,又被永久封存,等待被后世读者以阅读的方式激活: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其五)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其六)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其七)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其十)

而奉节,以及围绕着它而展开诗歌地图的白帝城、三峡、巴山和巫山山脉等等,也都如此被慢慢地谱入不同时代、不同作者的诗章。就连李贺这样享年不永的天才,也有依赖想象力而为瞿塘峡谱就的诗篇《蜀国弦》:

凉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

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

从唐代以后,奉节就渐渐变成了一座诗之城。但陈子昂也好,张说也好,后来的李白、杜甫、刘禹锡、李贺及王十朋也好,都不是奉节人甚至不是巴人。然而这并不会有损于奉节光辉的分毫。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它庇护了诗人;在另一些丰富的瞬间,它启示了诗人。

别的不论,单是杜甫的三四百首夔州诗,就足以使这个诗城名分当之无愧。没有夔州诗的杜甫,会是我们眼中笃定无疑的“诗圣”吗?

但巴渝之地不止产生诗,也诞育过诗人。就在奉节的隔壁,隔着云阳县的是万县(今重庆万州区)。现代诗人何其芳即是万县人。多年以后,离开家乡闯荡出一片新天地的他,写下一组《还乡杂记》,其中一篇《县城风光》说道:

濒长江上游的县邑都是依山为城:在山麓像一只巨大的脚伸入长流的江水之间,在那斜度减低的脚背上便置放着一圈石头垒成的城垣,从江中仰望像臂椅。……这些山城多半还保留着古代的简陋。

我没有直观的感受,不知道奉节是否和万县县城那般亦是如此模样。何其芳是当时观念上的“新人”,所以他觉出的,满是山城的简陋。但这简陋里有千百年的传承,一如他虽然“焕然一新”,却断不了这份传承,还是不自觉地接着写到杜甫曾经寄寓过的那个“夔府孤城”。在何其芳笔下,万县比奉节好很多,让他觉出了一种“自然的优容”。他用“荒凉”和“中世纪”来形容奉节,未必意识得到自己的身上流淌着这两个词的文化血液,一如他二十岁时在北平写诗,一个现代人,在更新鲜的年纪,却袭用了李贺曾用过的乐府旧题《休洗红》:

春的踪迹,欢笑的影子,

夔门白帝城 摄影/吴名洲

在罗衣的退色里无声偷逝。

频浣洗于日光与风雨,

粉红的梦不一样浅退吗?

这旧的踪迹里,其实映射着新的容颜,而新的“罗衣”内依然编织着旧的丝线经纬。在“以古为新”的创造中,一座城之为诗城的荣誉,才能得到真正的延续,汉语诗的世界,在中世纪“诗圣”的荣光之后,是否也该迎来“年轻的神”(语出何其芳《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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