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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观俚俗词析论“词家语”

2021-06-24刘芳

理论与创新 2021年2期
关键词:秦观

【摘  要】词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有自己独特的语体特征,所谓“词家语”是也。诗有“诗家语”,词有“词家语”,二者虽同属中国古代诗歌,同属我们所说的广义诗的范畴,但其词调题材、表达方式、语言运用是有所差别的。起源于民间风月场所之歌词,具有天然的俚俗品格,而俚俗词便是这一独立文学体裁中不可忽视的一环。秦观堪称“当代词手”、“词坛领袖”、“词之正宗”,其词“纯乎词人之词”、“词心”,是最能体现词之特质的词人之一。本文将首先通过分析“词家语”来关照“词家语”的独特性---天然俚俗性。再通过分析秦观俚俗词的语体风格---善用方言俗语。最后,简要分析好用“词家语”入词的原因、意义(仅就语言而言)。秦观词中好用“词家语”,蕴含极浓的愁绪,构成了其词重要的风格特色,是其一生不得志经历的体现。

【关键词】“诗家语”;“词家语”;秦观;俚俗词

引言

“词家语”从“诗家语”演化而来,是广义上诗歌创作的语言表达形式。诗与词是有明显的分野,“词为艳科”,乃为歌妓舞女在歌舞酒宴娱乐场所配合燕乐演唱的歌辞,其流传的场所和娱乐功能决定了其题材为俚俗浅易的男女爱情,相思离别。正如张炎所说:“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于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1]词家语作为词这一独立文学样式的语体,决定了其从诞生那一刻起就与俚俗性无法割离,最终表现在语言层面上的浅俗直白、口语化,俚俗词便是其代表之一。作为“当代词手”的秦观,词集中相当数量的俚俗词,正是其运用“词家语”的体现,尤其是大量方言俗语的运用。词中出现大量方言俗语,有其产生的特定时代背景与缘由,对文学史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意义。

1.词与“词家语”含义界定

一种文体有一种文体独特的表现样式。诗与词从广义上看,同属于中国古代诗歌的范畴,二者都具有诗的某些特征。历代许多诗话、词话将词作为诗歌体裁的一种,目之为“诗馀”。如:杨慎《词品》自序:“诗余者,《忆秦娥》、《著萨蛮》为诗之余,而百代词曲之祖也。今士林多伯其书而昧其名,故余所著《词品》首著之云。”[2]认为词对于诗的关系,实为支流别派;对于后世的词曲,有渊源作用。再如宋翔凤《乐府余论》:“谓之诗馀者,以词起于唐人绝句……以抑扬高下其声,而乐府之体一变,则词实诗之余,遂名之曰‘诗余。”[3]此论承接了《词品》的说法,但并不否定词的乐府传统,认为诗变而后“乐府之体一变”。又清朱彝尊说:“词者诗之馀,然其流既分,不可复合。有以乐章语入诗者,人交讪之矣。”[4]朱彝尊认为诗与词都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样式,不可将二者复合看待,不可以“乐章语”入诗。也有人认为“诗余”是指“诗人之余事”,一些词人称自己的词集为“诗余”,如宋人廖行之的《省斋诗余》,吴潜的《履斋诗余》等。可见,“诗余”是诗词中词的别称,认为词是由诗发展而来并是诗降一格的文学式样,故称“诗馀”。但更应看到的是,词作为宋代文学的代表,一度与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达到平分秋色的地位,虽与诗有一定的渊源关系,但却始终不能将其简单地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诗。

关于词的特质,有很多人谈到过。王水照说:“要言之,词之为体,题材上侧重男欢女爱、伤时惜别、人生迟暮;风格上崇尚细美幽约,‘以清切婉丽为宗;基调上则多感伤哀怨、回肠荡气;境界上又表现出狭深的特点。这些都是与它合乐应歌、娱宾遣兴的基本功能息息相关的。”谈到了词的体裁特性及语言问题。正所谓诗有“诗家语”,词有“词家语”,有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什么样的情感,呈现什么样的风格。关于“词家语”的论述,古人已有说法,如《张氏拙轩集6卷》卷五[5]:

又《香奁集》,(唐)韩偓用此名所编诗,南唐冯延已亦用此名所制词,又名《阳春》。偓之诗淫靡类词家语,前軰或取其句或剪其字杂于词中,欧阳文忠尝转其语而用之,意尤新。

再如沈伯时《乐府指迷》:

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如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市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秋。……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然多流淫艳之语,当自斟酌。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爲难。又有直爲情赋曲者,尤宜宛转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这字、你字、之类,虽是词家语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6]

此两论中所说之“词家语”为秦楼楚馆等娱乐场所中教坊乐工、市井赚人演唱的一些俚俗浅显的淫靡艳语。“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指出“词家语”的言情特征及具体的情感内容,乃为风月场所之男女“拨弄风月,陶写性情”的男女相恋、相思、离别之情。如若词中不着艳语,便不似词家体例。南宋人对歌词所言之情有具体说明:“唐宋以来词人多矣,其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7]题材之“淫”,必定趋向俚俗。俚俗表现在词中多用俗语、方言、语气词、儿化词等,如怎、恁、奈、这、你、奴、些、亲去、丁宁、音耗、、脸儿等,正可谓“下语用字,全不可读”。可见,古人所说的“词家语”主要是题材层面和语言范畴,有广泛的意义;并非如“诗家语”那样,基本属于句法的范畴,并不具备广泛的意义。又陆辅之《词旨》中提到,“沈伯时《乐府指迷》多有好处,中间一两段,然亦非词家语。”[8]又《曲律》卷四[9]:

李空同、何大复必不能曲,其时康对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争传播,而二公绝然不闻,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称空同“指冷凤凰笙”句,亦词家语,非曲家语也。

曲与诗原是两肠。故近时才士辈出,而一栩管作曲,便非当家。汪司马曲,是下胶月泰词耳。竟州曲不多见,特《四部稿》中有一【寒鸿秋】,两【画眉序】,用韵既杂,亦词家语,非当行曲。

王骥德将“词家语”与“曲家语”进行对比描述,认为一些曲中仍有词家语的影子。当然,在此处他并未肯定他们就是属于词这一文体,而是从语言层面上来说这些曲用的并不是当行曲语,而是具有词的语体特质的“词家语”。再,“同光体”代表人物陈衍在《石遗室诗话》卷六中说:“近日号称能诗者,多半效钟、谭有贾岛之苦僻,无孟郊之坚苍。上焉者,为武功、永嘉、江湖,更甚者,则南宋词家语,为之不已,诗道不穷,无复之成,乃一角之残剩水乎?”[10]他很中肯地指出“同光体”中有不少诗人效法钟、谭,其诗境一如晚唐、南宋山林诗风之凄微僻苦。此处将晚唐、南宋凄微僻苦的诗风与南宋尖新织巧的词风对比,认为近日诗词效法太甚,无有出新处。此处的“词家語”主要着眼的是词境、词风。词须用词的语言,须有词韵味,否则很难称作词。因此,从“词家语”的角度说,秦观俚俗词能代表词家语的特质,有词的韵味。

2.从秦观俚俗词看“词家语”

秦观为词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为“倚声家第一作手”、“词之正宗”,受到颇多称许。如:

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唐诸人不迨也。(陈师道《后山诗话》)

比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赵令畤《候鲭录》)

秦少游《淮海词》,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李调元《雨村词话》)

良卿曰:少游词,如花含苞,故不甚见其力量。其实后来作手,无不胚胎于此。(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可见其俚俗词能充分体现其当行本色的词家语特质。本人据杨世明先生《淮海词笺注》统计,秦观今存词80首(含存疑之作),其中以爱情题材和贬滴生活为主的,约占其词的1/2。俚俗词约29首,约占其词的36%(笔者以语言与题材两方面定义)。这些数量相当的俚俗词,口语化程度相当高,不避民间俗语。可以说与柳永词有直接的渊源承继关系,是其词学生涯上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11]这类词常被人垢病,被政敌利用,被后世学者忽略。然,此类词作真挚坦诚,新颖别致,共同构成秦观词的全貌,也成为北宋词发展历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歌词题材是市井世俗的声色享受,其过程描写和场景展现必然会与俚俗发生关联。秦观俗词情韻兼胜,感情真挚、语言朴素,不避方言俗语,颇具民歌风味,深受民间文学的影响。其俚俗词常用自具一格的艳语俗语将词风引向浅俗直白,最终表现在词的语言层面上---善用“词家语”。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就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笔者认为秦观俚俗词有品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俚俗词内容大都写狎邪生活,感情较开朗,有不同语言风格。如《满园花》、《迎春乐》、《一落索》、《浣溪沙》、《调笑令》、《水龙吟》等。此类作品,在体制上,多为令词,篇幅较短小,风格上接近民间词曲,明快活泼,通俗诙谐,大致是早期作品。试举几首分析之:

满园花·一向沈吟久

一向沈吟久。泪珠盈襟袖。我当初不合、苦撋就。惯纵得软顽,见底心先有。行待痴心守。甚捻著脉子,倒把人来潺惚。   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怎掩得众人口,待收了学罗。罢了从来斗。从今后。休道共我,梦见也、不能得勾。[12]

词约作于宋元枯五年至八年(公元1090-1093年)词人供职于秘书省期间。此词写男女爱情纠葛,全篇采用宋时方言俗语,另是一体,似元杂剧口吻,明显有汁京勾栏瓦肆艺人歌者的痕迹。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一:“鄙语不经之谈,偏饶雅韵。川捎就”、“见底”、“潺惚”、“罗皂”等皆宋时方言。”[13]全是当时民间歌者语气,是起源于民间词的最初语言本色,加之内容也为“艳科”,正是秦观善于运用“词家语”的体现。沈谦《填词杂说》评此词时说:“秦少游‘一向沉吟久,大类山谷〈归田乐引〉,铲尽浮词,直抒本色,而浅人常以雕绘傲之。此等词极难作,然亦不可多作。”[14]沈谦认为此类俗词极难创作,而秦观能“铲尽浮词,直抒本色”是可贵的,肯定了秦观的作词能力,但也强调作此类词时要把握度,不可多作,可以看出当时词坛的整个审美偏向。

浣溪沙·香靥凝羞一笑开

香靥凝羞一笑开,柳腰如醉暖相挨,日长春困下楼台。  照水有情聊整鬓,倚栏无绪更兜鞋,眼边牵系懒归来。 [15]

此词状写怀春女子同其情人约会的过程,整个过程写得动感十足,并借助人物特定的动作,揭示了其内心活动的变化。全词风格婉媚清新,通俗诙谐,别具情致,亦是秦词“铲尽浮词,直抒本色”的代表作。

其次,俚俗词中大都用唐宋詞调中适宜俚俗之作,且大都咏词调本身。如《品令》、《醉乡春》、《好事近》、《一落索》、《阮郎归》等。用此种词调写词,“词家语”的意味更明显,且更加口语化,艳语化,俚俗得更彻底。兹举几例以观之:

河传·乱花飞絮

乱花飞絮。又望空斗合,离人愁苦。那更夜来,一霎薄情风雨。暗掩将、春色去。   篱枯壁尽因谁做。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莫怪为伊,底死萦肠惹肚。为没教、人恨处。[16]

《河传》词调为唐宋词调中适宜俚俗之调,《碧鸡漫志》卷四引《脞说》云:“《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所制,声韵悲切。”《漫志》又称:“《河传》唐词,存者二。其一属‘南吕宫,凡前段平韵,后仄韵。其一乃今《怨王孙》曲,属‘无射宫,以此知炀帝所制《河传》,不传已久。……今世《河传》乃‘仙吕调,皆令也。”[17]此词咏春思,有情有韵。“斗合”、“抵死”、“莫怪为伊”等皆“词家语”也,口语、艳语共同构成了俚俗词之本色。

品令·其一[18]

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肐织。衠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

其二[19]

掉又惧。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  每每秦楼相见,见了无限怜惜。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

此两首《品令》全用俗语写就男女恋情,明快活泼,通俗易懂,民间意味浓厚。前一首写男女间关系紧张而男子以调笑语解之的男女间幽默风趣的情状;後一首写一女子之多情及娇羞,生活气息浓厚。词中多运用秦邮(今江苏高邮)方言土音、民间俳语,用歌伶语气出之,“词家语”的意味更明显。焦循《雕菰楼词话》云:“秦少游〈品令〉,‘掉又臞,天然个品格,此正秦邮土音,用‘个字作语助,今秦邮人皆然也。三百篇如‘其虚其邪,狂童之狂也且,古人自操土音,北宋如秦、柳,尚有此种。”[20]又李调元《雨村词话》认为秦少游“须管啜持教笑……放软顽、道不得”中的“肐织”、“衠倚赖”皆“俳语”。“掉又惧。天然个品格。于中压一”中的“掉又惧”、“压一”皆“彼时歌伶语气也”。“语低低、笑咭咭”即“乞乞”之意,为“笑声”。[21]这些下字用语,粗看来,全不可读,须借助一定的词语汇释,结合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来理解。

最后,善于将方言俗语进行艺术提炼后入词。如《丑奴儿》、《南乡子》、《河传》、《一丛花》、《风流子》、《望海潮》、《满园花》等词中常见的“索强”、“难吃”、“软顽”、“压一”、“叮咚”、“怎奈向”等方言俗语。如况周颐《香海棠馆词话》认为淮海词“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今本“向”改“何”,非是。“怎奈向”宋时方言,它宋人词亦有用者。”[22]秦观有着深厚的文学修养,歌词中的口语经过其艺术提炼,时时表现为浑然朴素。

望海潮·奴如飞絮[23]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微月户庭,残灯帘幕,匆匆共惜佳期。才话暂分携。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画舸难停,翠帏轻别两依依。   别来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数松儿。红粉脆痕,青笺嫩约,丁宁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谁。更自言秋杪,亲去无疑。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

这首词用最通俗的比拟,较浅易的口语,表达离别之际的痛苦和分离之后的思恋“早抱人娇咽”的场景,不加任何修饰和遮掩,比“销魂,当此际”更为直露。

秦观在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方言入词,甚至因为他硬用高邮方言而至晦涩难解。再如《风流子》:“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体。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鼓笛慢》:“仗何人,细与丁宁问呵,我如今怎向?”《促拍满路花》:“未知安否,一向无消息。不似寻常忆,忆后教人,片时存济不得”等词[24]。皆脱口而出,率真自然,能够较真实地表现词人的内心世界与情感活动,反映词人现实生活中不加掩饰的世俗的一面。这类口语化的表达,时而比拟新颖、言语淳朴,使秦观获得“浅语皆有味,淡语皆有致”的美誉。明·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三:“语不经,却津津然。方言硬用之,即累正气。”[25]

3.关照少游“词家语”的缘由及意义

以上谈到少游俚俗词中好用“词家语”,最能体现“词家语”的本质特色,并做了简要分析。宋词源起于民间,从公认最早的敦煌曲子词发展到宋代成为一代之文学,它带着民间天然的俚俗倾向走进文人的视野。俚俗是其本来特质,但其渐渐走向士大夫文人,去俗复雅就显得极为重要,但自始至终亦未能根除俚俗词的创作,词雅俗之辨贯穿词史始终。我想主要的原因有:一是曲子词的初始创作倾向影响了后代词创作通俗、浅俗的审美特质,来源于民间,服务于民间。二是曲子词流行于花前月下的歌舞酒宴之间,与人们的世俗生活、情感密切相关,这是与其流行的场所与功能决定的。后代词所描写的内容、所表达的情感,注定其无法与俚俗割断所有的联系。接受民间词的影响,是词发展过程中一个难以避免的方面。体现在语言层面上,即“词家语”,多用艳语、俗语、方言来描写男女爱情。

一个作家好用何种语言来完成其作品,取决于文人之书写习惯与个人喜好。写俗词,用俗语是正是词这种文体所赋予的,一些词论家忽视甚至是批评俚俗词,忽视了其应有的价值。秦观词中多艳词俗语,是其个人书写习惯与个人喜好决定的,我们不应苛刻看待。正所谓“文人之習用語,各自有其不同之好尚。”具体分析时,应“看是否非用此字不可”。[26]如秦观《好事近·梦中作》“醉握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句中的“了不知”,不能因他作者不常用或太口语化,便批评其不好,而要看用此种语言有无特殊情味。如陈匪石《声执》评曹元宠《品令》歇拍云:“促织儿、声响虽不大,敢教贤、睡不着。”“贤”字作“人”字用,盖宋时方言。至今不嫌其俗,转觉其雅。”[27]看到了词中用方言的价值。秦观词中多用俚俗语,“不厭其多,真可謂有特殊情味者矣。”

分析秦观俚俗词,识别其中的“词家语”,将其找出归纳,有时可以关照古人当时当地的方言,了解中国文字的演变规律。如“‘詞之〔品令〕一調,多作俳語體,因此可以略識時代方言。如秦少游一首曰:“幸自得。一分索疆,教人難喫。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由今讀之,多不可解,得其意而已。中國文字演形而不演聲,所以此民族得維持其萬世不變之統一。”又“然而中國文字,衍形而不衍聲,至使方言不統一,隨地異殊,適於此者未必合於彼,此乃根本之困難問題。即如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韻》,詞曲家所奉爲圭臬者矣。然而中州音不協於江南者殊多,斯亦無可如何之事矣。”[28]可見,由于中国文字演形而不演聲,导致方言不统一。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同一文字出现不同的语音,秦观此类作者在其词中运用这些演变的声音文字,造成不同地区之“词家语”不叶律,且今人看古人词会不知所云。当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一些珍贵的古音古词,为我们研究了解中国文字提供了一些便利。

此外,识别词人所用“词家语”,可以关照作者的写作意向与心境。如“褻諢之作,山谷、耆卿均喜為之。惟耆卿體貼入微處用常語便得,山谷則非運用俗語方音不成,此固可見山谷之好奇,要之。”[29]黄山谷俚俗词作颇多,阅其词集,可以发现其几乎全运用“運用俗語方音”,是其在娱乐时的遣玩意兴,是戏谑之作,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追求新奇、逸趣的文学观念,也反映了其诗词创作的文学风格。秦观亦是如此,如“淮海〔滿園花〕、〔品令〕諸作,純用白描,間入方言,多不可解。此係有意存真,故為塵下,戲謔之作,並時多有,不足為大雅之累。”[30]也能看出少游写词时的态度与心境,为“有意存真,故為塵下,戲謔之作”。

最后,识别词人所用“词家语”,可以助我们研究词学,如音律、韵语、用字等。关于词,古人已有一些说法,如:

陆法言之作切韵也,与刘臻、颜之推等,互论南北是非古今通塞,由捃选而决定,叙中曾自言之。盖方音不同,发声收声即多龃龉。观扬雄方言及何休公羊注所称齐人语,许慎淮南注所称楚人语,可见地域异音,实为古今异音之由来。……词之用韵,虽与诗有相承之关系,然词以应歌,当筵命笔,每不免杂以方音。……则词之随地取音,求适歌者口吻,正与北曲之入附三声同一因素。[31]

今人语言,矢口而出作去声者,广韵多在上声。作上声者,广韵多在去声。”段玉裁说同戴氏,可知因时因地读音之变迁,以上去为尤甚。吴瞿安精研曲学,有阳上代去之说,虽根於南北曲之应用,实亦与词相通。愚以为上去通押,当亦以应歌之故。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乱,有以致之。[32]

以上提到,地域异音造就了古今异音的出现,有了所谓的“齐人语”、“楚人语”等以地域来为方音命名。而词中之用韵虽与诗有承续关系,但因“词以应歌,当筵命笔”的性质,多方言俗语。这与词“随地取音,求适歌者口吻”是密切不可分的,这一点最能体现“词家语”的特殊性。另,可以看到,因为时代、地域的变迁,词的押韵有明显的不同,“唐宋各地方音,上去之混乱”,如由一般意义上的上声代去声、去声可代上声、阳上声可代去声等,为我们学习了解词的演变规律提供了帮助。

总之,最能反映“词家语”特色的秦观俚俗词,改变了时人对歌词的态度,以及文学创作观念,语言朴素自然,洋溢着浓郁清新的泥土气息,受到后来朱希真、周邦彦等人的学习与模仿,是词史上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注释

[1](宋)张炎.《词源二卷》,卷下.

[2](清)沈辰垣等.《歷代詩餘一百二十卷》,卷一百十一.

[3]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清)宋翔凤.《乐府余论》,中华书局,1986, 第2500页.

[4](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四十,《紫云词序》.

[5]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宋)张侃.《拙轩词话》,中华书局,1986,194页.

[6]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中华书局,1986,第281页.

[7]转引自杨海明.《论朱敦儒词》杭州师院学报(杜会科学版), 1985(3),第22页.

[8]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第303页.

[9](明)王骥德著 .《曲律四卷》,卷四.

[10]胡遂.晚唐山林隐逸诗派的渊源与影响.长沙电力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04期 ,第90页.

[11]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87页.

[12]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48页.

[13]转引自贺灵.词之本色 诗之当行----杜甫绝句与秦观俗词研究.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1),49页.

[14]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49页.

[15]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32页.

[16]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78页.

[17]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第221页.

[18]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1页.

[19]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2页.

[20]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第1494页.

[21]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86,第1394页.

[22]唐圭璋《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第4426页.

[23]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页.

[24]转引自贺灵.词之本色 诗之当行----杜甫绝句与秦观俗词研究.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1),51页.

[25]转引自贺灵.词之本色 诗之当行----杜甫绝句与秦观俗词研究.兴义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1(1),51页.

[26]梁启勋 编著.曼姝室词论.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三编),民国三十七年二月(86),第三页.

[27]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第4931页.

[28]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第4931页.

[29]朱惠国等.论山谷词的用调特色.长江学术,2017年第4期,57页.

[30]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第133页.

[31]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第4933页.

[3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第4933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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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昌集.北宋文人俗词论[J].文学遗产.1987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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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诸葛忆兵.秦观俗词论略[J].北京:北京大学学报.2014 (4).

[8]梁启勋 编著.曼姝室词论[M].上海书店(民国丛书),民国三十七年二月(86).

[9]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四、五册)[M],中华书局,1986.

[10]杨世明 笺《淮海词笺注》[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第一版.

作者介绍:刘芳(1994-),女,土家族,贵州铜仁人,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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