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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2021-06-24梁颖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1年5期
关键词:挂面唱歌鸡蛋

梁颖

这两天的阳光就像一位西班牙女郎,热情奔放,特别是在午后,总给人一种夏日般的炫目感。不由得让人想起木心的诗:“阳光慷慨无度,天空蓝得忘其所以”。春天正势不可挡地奔向人间,而我却势不可挡地陷入忧伤。

阳光温暖了春天,就仿如她温暖年少时的我,而我却已太久没有和她共享过春光。她不在场的春天,总让我有一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失落感。

那时我刚刚结束留守儿童的境遇,来到小镇和妈妈团聚。告别旧友,转学来到陌生的环境。新鲜,同时落寞。小伙伴们的欢闹和我无关。那是一个无形的圈子,我被拒之圈外。后来,当我看到铁凝小说《香雪》时,失声痛哭,我那时的处境与香雪来到镇上上学时的窘迫差堪比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在妈妈的同事中,我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同类。她是如此突兀——其他女同事走在路上都是成群结伴,唯有她形单影只,和我一样的落落寡合。我喊她“窦姨”。那时人们结婚早。她,如在今天,会被称作齐天大剩,剩女的剩。这世界对于女人的偏见和恶毒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发展而稍减。那时,我走到哪都能听到人们忽然压低的声音,看到闪烁又亢奋的眼神,关于她。但她从不解释什么,平静、沉默地走着,不紧不慢。

有时在路上相遇,自然而然的,我们会亲热地互相微笑致意,就像是老友。人和人之间的确是有气场感应的,我们莫名相搭,互生好感。甚至,我常常产生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虽然我那么弱小。

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念完我的作文,教室突然静寂了下来,空气好像凝固了,敌意在蔓延。我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放学后,我一个人躲在教室背后,哭了很久。

回家路上我遇见了她。她俯下身为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将我抱入怀中,没有问原由,我们的心是相通的。那时我常常放学后一个人躲在教室背面哭泣,回到家又在妈妈面前谈笑风生,在令人煎熬的现实中反复锤炼自己的演技。窦姨对此了然于心。

从此我成为她特别关爱的小孩。那时大家都去单位食堂吃饭,而她喜欢自己做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的午饭并不豪华。通常是一碗挂面,上面放着各种炒好的菜,干拌。她做饭很安静、很认真。洗菜、切菜,然后炒菜、下面,在一只小小的蜂窝煤炉上。我静静地注视着她。下雪的傍晚,我常常跑去她的房间。我们围着红泥小火炉,互相看着被炉火映红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或者什么也不说。

窦姨知道我喜欢吃菜,所以我碗里的挂面上总是高耸着各种菜。她的房间在一排平房的尽头,房间侧面有两株高大的合欢树。夏天是合欢树的花期,每当清风徐来,树上粉红色的羽状小扇就开始飘摇。树下是我俩的乐园。我们并排坐在树下,一人一碗面,阳光透过交错的柯枝斑驳地洒在我们的碗里,时而会有一两只小鸟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栖在枝头啁啾。我们吃着简单的饭菜,相视一笑,幸福感满满。

窦姨父母家在城里。她每个周六下午回城,周日下午返回小镇。很自然地,她开始周末带我一起回父母家。通常,周六下午她会带我去工厂的浴室洗澡,耐心又轻柔地为我洗发,冲洗。吃完晚饭,她带我去看电影。

她带我看过很多电影,比如《庐山恋》、《小花》、《知音》等。有时是看露天电影。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冬季,天空开始飘洒雪花,我们俩站在坐着的人群后面,风凌厉地穿过我们的棉袄。我们都在瑟瑟发抖,牙齿打着颤,却不舍得离去。但也有很多时候是在她家对面的电影院。印象最深的是看《第二次握手》。那是新时期之初,父亲买回作家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厚厚的一本,我很喜欢,囫囵吞枣地看完了。电影是根据张扬小说改编的。观影时她的心里好像颇不平静,数度哭泣。我总是和她的情绪崩溃点保持着默契的共振,我们一起为电影中的人物伤感落泪。

至今还记得,电影结束后,她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徘徊在工厂的路上。路上鲜有行人,她拉着我来回踱步,不发一言。还是那惯有的安静沉默的样子。路灯拉长我们的身影,一大一小。

那天晚上她一直搂着我。我任由她抱着,感受着她怀里的温热。夜里,仿佛还听到她隐忍的哭声。而我背对着她,乖巧地一动不动。

窦姨热爱唱歌。下班后,她常常手握一个厚厚的歌本,里面印着曲谱和歌词,从头往后翻,一首一首地唱着。遇到没有听过的歌,她就用手在空中打着节拍,一遍遍试唱,直到流畅。歌们,被她唱遍。现在仍然记得的有《绒花》、《洪湖水浪打浪》等,很多都是电影主题曲。我喜欢分享她唱歌时的快乐。唱歌让她解忧。长大以后我也成为一个特别喜欢唱歌的人。走在路上,只要一秒钟没人,我就开始自嗨式歌唱,酒不醉人人自醉,先把自己感动坏的那种。这颗热爱电影和音乐的心,热爱生活的心,是被她唤醒的。

然而,我对她的了解太有限了。一天晚上,嘈杂的人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我才知道,夜里她穿着秋衣秋裤躺在了单位门前的公路上,是附近的老乡发现了她。幸亏,那时车辆很少。我去找她,她闭口不谈夜里的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时的我实在太小,没有能力纾解她心里的苦痛,这让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还很心碎。长大后我约略明白,她的心里住着某一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于是芳华蹉跎。或许是耐心消磨净尽,或许流言鼎沸,或许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平静过,于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她决绝地躺了下去。

我惊愕,又伤怀,然而无力。好在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初中时我随父母搬迁,我便失去了那常常牵着我的手,精神一度再次漂流。多年后,我重回小镇。小镇繁华落尽,窦姨早已音信全无。有人说,一个地方的风景,在于它的伤感,信哉!

再后来,人生途中辗转奔波,无数次我在生活的鸡零狗碎中沉沦,每当这样的瞬间,我总是想起她。想起那个外人眼里丧丧的女人。这实在是天大的误读。她那么兴致盎然地活着,艺术趣味不灭,看电影、唱歌;认真地爱一个人,认真地对待一箪食一瓢饮,哪怕只是一碗挂面。即使想不开,也只有一个夜晚。想起她,我便觉得人生大有意趣……

回望孩提时代,我感谢自己。我总是本能地与那些失意的、落魄的、寂寞的人站在一起,而非與那些长舌的、风光的、快意的人一起。如果再次回到过去,我坚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多年以后,我读到村上春树的一篇文章:《我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在一面高大、坚固的墙和一只撞向墙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是一枚鸡蛋。……而且我们每一个人,程度或轻或重地,都在面对着一面高大的、坚固的墙。”不禁潸然泪下。有时,这面墙是世俗的眼光,有时是陌生的环境,有时是人性中的恶。我和窦姨都曾经是一枚鸡蛋,幸运的是,我们曾经相互厮守、相互温暖过。即使现在,我也未能完全摆脱鸡蛋的境遇,但再不会像小时候那么彷徨无措。

“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很喜欢木心这几句诗,尤其作为一首诗的开头,更显奇崛。近来睡眠不好,常常中夜惊醒,便无眠到天亮。每逢这时,我便索性倚靠在床头,静听天地间万物的声息。并非我的情欲大,而是往事汹涌。特别当凌晨的风轻吻窗棂,我便仿佛听到了故人的歌声,那歌声里唱着无尽的思念。

所以,我要用文字记下年少时的这份光明与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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