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谁家廿四桥
2021-06-24石任之编辑吴冠宇
◎ 文| 石任之 编辑| 吴冠宇
二十四桥在哪里并不重要,明清人的二十四桥于我们而言,已是一层叠加于唐人二十四桥之上的历史。彭孙贻诗云“二十四桥歌舞处,那教人不忆扬州”,吴梅村词曰“二十四桥夜,明月满扬州”,宋琬词谓“廿四桥头明月在,倩红牙翠管翻新谱”,就连乾隆游平山堂遥望,也有“二十四桥虽莫辨,紫微犹足缅风流”的句子。二十四桥与那二分明月一样,早已成了扬州美好的代称。
二十四桥 摄影/东方IC
二十四桥,俨然是扬州最醒目的标志。千载之下,二十四桥还在么?
也许每一位唐人心中都有一个扬州梦,尤其是诗人。比如中唐诗人李绅与李德裕、元稹齐名,合称“三俊”。他的两首《悯农》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都脍炙人口。而李绅的另一首名作《宿扬州》这样写道: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
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
大江横流,渡口开阔,经过金陵时(唐时镇江也可称金陵)潮水已带着落叶的秋气。扬州亦属楚地,雁鸣破空,归雁已到了楚泽。夕阳下树木披着深浅不一的红色,扬州隐隐出现。颔联两句写出了扬州不夜城的气象:夜色里城中桥上灯火疑与银河相连,依郭临江,水中千樯万桅,也似乎接近斗宿牛宿。诗中提及扬州的繁华常兼及大时代的盛衰之慨,末句提到隋炀帝在扬州建的迷楼,楼阁屋宇回环四合,误入终日不得出,所谓“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侈丽奢泰之极。意指中唐风气自与前朝不同,此等锦绣红尘之地风俗却淳朴,不似隋炀帝破国亡家之时的奢靡。李绅官至宰相,两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淮南节度使,对扬州风物很是熟悉,只是曲终所奏,不免有点正襟危坐的报告腔。
李绅从长江渡口望向扬州的时候,但见市桥之上灯火若与天接,这种华美壮盛带来的震撼,大约是异乡人见到扬州必然经历的,不然张祜何以有“月明桥上看神仙”的句子呢。在千灯相照的夜空之下,这里的美人好像从天上来的,望之俨然若神仙。其实维扬的美人未必是基因胜过其他地方的佳丽,但养在扬州城这样的销金窟里,又被桥周边的繁华衬托,情境氛围就与别处不一样。
扬州的桥在诗词中的出镜率很高,施肩吾有一首《戏赠李主簿》说:“官罢江南客恨遥,二年空被酒中消。不知暗数春游处,偏忆扬州第几桥。”得意失意,不如扬州纵酒游春,正不知忆着扬州哪座桥呢。
水乡扬州 摄影/视觉中国
扬州水乡多桥,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当属二十四桥。杜牧那首《寄扬州韩绰判官》为千古名篇:“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青山隐于天际,绿水悠长,秋已过尽,而江南草叶尚未凋零。二十四桥上的明月是扬州妙景,不知好友在何处教美人吹箫欢娱。大和七年(833)到九年(835)初,杜牧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中作推官,后转为掌书记,与身为判官的韩绰熟识。杜牧离开扬州以后,怀念扬州怀念故友,因作此诗。到了唐末,韦庄《过扬州》诗中这样写道:“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乱后衰世之慨,正须极写承平之日盛景。二十四桥,俨然成了扬州最醒目的标志。
千载之下,二十四桥还在么?
二十四桥,扬州人叫念四桥,“念”为“廿”的读音。如今的扬州有两处念四桥,一处在扬子江路上,已改为公路桥;一处即瘦西湖西熙春台后,为前桥所移。两座桥相去不远。1957年暮春,丰子恺教儿子新枚读《白香词谱》,读到南宋词人姜夔的《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一句时,突然动念,叫儿子立刻去买第二天从上海到镇江的车票,再渡江到扬州寻访二十四桥。
五亭桥 摄影/视觉中国
丰子恺的这段旅途写得很有趣。他带着子女到街上雇车子,说是到二十四桥去。可是年轻的车夫都摇头,不知道在哪里。有知道的年长者,忠告他们:“这地方很远,而且很荒凉,你们去做什么?”丰子恺不好意思说是去凭吊,便说去看朋友。被那人笑着戳穿:“那边不大有人家呢!”只好招承是想去看看那个桥,惹得车夫们大笑。旁边铺子的老者这时候出来为他解了围,让车夫带他们去西门外。又对丰子恺说:“这条桥从前很有名,可是现在荒凉了,附近没有什么东西。”丰子恺记得老者的笑容很是特别,似乎隐隐写着“这群傻瓜”。
果然,半小时车程之后,车停在田野中间跨在一条沟渠似的小河上的一爿小桥边。桥下水洞,最狭处不过七八尺,这个二十四桥让三人大失所望。女儿一吟拿出照相机来准备摄影。车夫则用土话猜测他们是不是要来修桥开河的工程师。丰子恺也不辩解。他总觉得不放心,问了附近田野里耕作的农民后依然不死心,又到桥边一间小屋子门口,问屋内做着针线活的白头老婆婆,老婆婆干脆地说:“廿四桥。”大家终于放心了。新枚嘴里念着“波心荡冷月无声”,跨了过去,三人不觉失笑。
这一场不甚完美的出游,最后却以梦境点染出二十四桥的传奇色彩:这一夜,扬州化为一位女子梦中相访,丰子恺醒来后,兴衰感慨缠绵不尽。人文景观有以雄丽精美见称者,也有因掌故而引发后人思古之幽情的,二十四桥即是一例。
最为研究者接纳的,还是虚指的说法。“二十四”不是实数,乃是极言扬州桥梁之多。
瘦西湖上的玉版桥 摄影/东方IC
丰子恺所去的那座二十四桥,在上世纪上半叶曾经两度修缮,1957年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上世纪90年代因城市建设需要改建为贯通扬子江北路的公路桥,在汉白玉雕栏上镌着“念四桥”的字样,确实称不上佳景。然而我们还是要知道什么是二十四桥?二十四桥到底有几座?
在大部分读者心中,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扬州有这样一座叫“二十四桥”的桥。依姜夔的词意,二十四桥桥边种满了芍药花,这是一种常见的看法。
比如清人吴绮在《扬州鼓吹词》的序中说:“出西郭二里许,有小桥,朱栏碧瓦,题曰烟花夜月,相传为二十四桥旧址,盖本一桥,会集二十四美人于此,故名。”清代《重修扬州府志》中说,“二十四桥”的名字源于隋炀帝下扬州时,与萧后新桥赏月,因有二十四位美人同游,故名二十四桥。其实这个故事取自明人齐东野人《隋炀帝艳史》的一个桥段,因为正好搔着了文人好香艳的痒处,所以广为流传。
李斗《扬州画舫录》带来了另一种说法,二十四桥是二十四座桥。“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平泉涌瀑之水即金匮山水,由廿四桥而来者也。桥跨西门街东西两岸,砖墙庋版,围以红栏,直西通新教场,北折入金匮山。桥西吴家瓦屋圩墙上石刻‘烟花夜月’四字,不著书者姓名。《扬州鼓吹词》序云,是桥因古之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名;或曰即古之二十四桥。二说皆非。按二十四桥见之沈存中《补笔谈》。”李斗不赞同吴绮所采的小说家言,更认同科学家沈括首倡的说法。
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中这样记录:“扬州在唐时最为富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可纪者有二十四桥,最西浊河茶园桥,次东大明桥(今大明寺前)。入西水门有九曲桥(今建隆寺前)。次东正当帅牙南门,有下马桥,又东作坊桥,桥东河转向南,有洗马桥、次南桥 (见在今州域北门外)。又南阿师桥、周家桥(今此处为城北门)、小市桥(今存)、广济桥(今存)、新桥、开明桥(今存)、顾家桥、通泗桥(今存)、太平桥(今存)、利园桥。出南水门有万岁桥(今存)、青园桥。自驿桥北河流东出,有参佐桥 (今开元寺前)。次东水门(今有新桥,非古迹也)东出有山光桥(见在个山光寺前)。又自衙门下马桥直南有北三桥、中三桥、南三桥,号‘九桥’,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桥之数,皆在今州城西门之外。”写得煞有介事,连到元祐年间二十四桥就只剩下六座都数得一清二楚。
然而沈括这段记述着实有点不科学,他只列了二十三座桥名,且其中还有两座下马桥同名;且扬州出名的月明桥、禅智寺桥、红板桥、朱雀桥,等等,反而不在其中。于是南宋学者祝穆在《方舆胜览》驳斥沈说,认为扬州自隋代起就有二十四桥,各以城门坊市为名,后随城市兴废或存或废不得而考。但扬州水乡,桥梁处处,又多历兴亡,一定要拘泥于哪几座在“二十四”之列,是很难自圆其说的。
甚至还有桥名为编号之说,认为二十四桥是扬州编号为二十四的桥。诗词中“第几桥”之语屡见,张乔《寄扬州故人》诗中有“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并且姜夔《过垂虹》有“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句;《侧犯·咏芍药》有“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句。这种说法认为十四桥、十五桥是为一地之桥所作的序数编号,二十四桥也是如此,看起来似乎有一点道理,只是几个例子都不是很有力,仍然难以令人信服。
最为研究者接纳的,还是虚指的说法。“二十四”不是实数,乃是极言扬州桥梁之多。就如李白的“危楼高百尺”、“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杜甫的“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一样,一些特殊的数字比如三、五、六、九、十二的倍数、三千等等,并非实指,只是一种文学的夸诞,或者追求视觉的和谐与音韵的美听。想一想,杜牧另一首名作《江南春》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乍一听四百八十的数目显得非常巨大。可是《南史·郭祖深传》里说:“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那么杜牧写成四百八十寺不但没有夸张,反而有所瞒报,似乎是写少了。但从诗语的角度上来说,写作四百八十寺又确实比五百余寺显得富丽壮观,这是文学对人的数字感受耍的小花招。
这么看来,二十四桥很大可能也是虚数。二十四为众多之意,又是诗家喜好的凑整的数字,就像1024之于程序员,所以用二十四桥来泛指扬州的桥。这是最符合诗语特征与杜牧此诗语境的猜测。
民国王振世在《扬州览胜录》中感慨:“自杜牧之诗出,二十四桥之名,由唐以来艳称海内。”这话说得很有意思,似乎是先有了杜牧的诗,才有了二十四桥的盛名。而杜牧诗中的二十四桥,又确实是扬州景物人事留给他的印象的集合,因此又成了读诗的人对扬州的印象。
烟花三月下扬州 摄影/冯立军/ FOTOE
有一年秋雨连绵,连着数日从扬子江北路的念四桥经过,一路蒙蒙烟雨中寒汀照影,远处的栖灵塔似乎微微融化在空中。当然知道每日来往路过的这座桥不是杜牧的二十四桥,然而感慨之深并不亚于丰子恺“课儿”“二十四桥仍在”的一瞬。二十四桥在哪里并不重要,明清人的二十四桥于我们而言,已是一层叠加于唐人二十四桥之上的历史。彭孙贻诗云“二十四桥歌舞处,那教人不忆扬州”,吴梅村词曰“二十四桥夜,明月满扬州”,宋琬词谓“廿四桥头明月在,倩红牙翠管翻新谱”,就连乾隆游平山堂遥望,也有“二十四桥虽莫辨,紫微犹足缅风流”的句子。二十四桥与那二分明月一样,早已成了扬州美好的代称。
稍可注意的是,二十四桥在诗中的指向,除扬州外,因与“芜城”意象的交集和扬州盛产芍药的缘故,也指向了名花与盛衰。最著名的如姜夔《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再如韩元吉《浪淘沙令·芍药》“二十四桥明月下,谁凭朱阑”,如章甫《韩使君分送芍药索诗因忆旧游》“二十四桥经战尘”,如范成大《石湖芍药盛开向北使归过维扬时买根栽此因记旧事》“移将二十四桥花”,如吴文英《风流子·芍药》“二十四桥南北,罗荐香分”。久而久之,其与实际地域的关联松动,而成为开谢兴亡的背景。晚清词人杜文澜做过两淮盐运使,有“诗人端合住扬州”之句,他的《祝英台近·芍药为风雨所损》一词结句“不知廿四桥边,行云冷落,更谁脱、宫衣相顾”,用了姜夔两首词的句意。前语“竹西路。长思小圃寻芳,携手订花谱”或有本事,但廿四桥无需视作某一具体时空的扬州风物,而是萦绕芍药与人事代谢家国盛衰的意象。出于同样的原因,二十四桥也常与琼花的意象并存。古典诗词的典故充满丰富的内涵,具体到一首诗中有其明确的指向和指向的层次,而到达实指的幽径不妨曲折迂回。二十四桥与桥头明月,则是某一曲径上独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