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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商代玉器的渊源

2021-06-22丁哲叶舒宪

关键词:红山文化渊源玉器

丁哲 叶舒宪

[摘 要]本文从有关玉器造型、纹饰、工艺的16条线索入手,对商代玉器的渊源进行比较分析,认为商代玉器主要受到红山文化、良渚文化、后石家河文化、陶寺文化、海岱史前文化、二里头文化的影响和渗透,并阐释了文化因素吸收的原因。

[关键词]商代;玉器;渊源;红山文化

[中图分类号]K876.8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 1672-4917(2021)02-0084-09

商代是中国古代玉器与玉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此时期无论在造型、纹饰、工艺,还是在用玉习俗上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逸周书·世俘解》载“凡厥有庶告,焚玉四千。……凡武王俘商旧玉亿有百万。”可见商代用玉之盛。关于商代玉器的源头,郑振香[1]、王巍[2]、张闻捷[3]、郭静云[4]等学者有过不同程度的讨论。近年来不断积累的新材料,展现出商代玉器更为深广的渊源与传统,对商代玉器研究给予了新的启迪,使我们有必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做进一步探索。

一、商代玉器与史前玉器的比较

下面选取涵盖商代玉器主要造型、纹饰、工艺的16条线索与史前玉器进行对比考察,以具体实例说明商代玉器与其他考古学文化的关联。

1.玉鸱鸮

商代玉鸱鸮,作挺立或蹲踞状,钩喙闭口,顶或有冠,方耳后展,双翅收拢,粗腿团爪,如殷墟妇好墓993[5](图一,1)。史前玉器有关禽鸟题材者较多,良渚文化有玉飞鸟及小鸟纹,山东龙山文化有鹰纹,后石家河文化出现了玉凤、玉鹰,但唯有红山文化存在制作、使用玉鸱鸮之传统。红山文化诸多写实动物形玉器中,以鸱鸮最为常见,如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6]出土者(图一,2),作展翅状,凸眼竖耳,腹下双爪攀附,短尾舒张,翅、尾表面磨出数道阳线,背面钻有隧孔。红山先民对鸱鸮偏爱之甚,还在鸮形玉牌上有所反映。鸮形玉牌即所谓的带齿兽面形玉佩,多为扁平长方形,中央有两个圆孔,象征鸮之双目,下侧并列五或三条凸齿,每齿又分两小牙,表示尖喙和利爪,器体四角多有勾卷,代表鸱鸮的羽翼,整体为抽象视角下展翅伸爪的鸱鸮形象,如建平牛河梁N2Z1M27∶2[3](图一,3)。纵观玉鸱鸮之沿革,商代作品很可能承袭了红山文化崇鸮的传统,至于其具体的创作则更多融入了时代元素。

2.蜷体玉龙

此类玉龙躯体均蜷曲,有的首尾分离若玉玦,亦有首尾衔接如环者,造型颇得红山玉猪龙之余韵①。玉猪龙,为红山文化之重器,如建平牛河梁N2Z1M4∶2[7]81,团身,两耳呈尖弧状竖起,双目圆瞪,鼻部褶皱(图一,4)。商代蜷体玉龙可分为圆雕和片雕,尤以圆雕作品与玉猪龙的承继关系更加明确,如殷墟孝民屯M701∶87[8],圆雕,蜷曲如环,龙首若猪,双目夸大,宽吻前撅,肥耳竖立,各方面酷似红山玉猪龙,仅在纹饰和工艺上体现出商代特征(图一,5)。相近的商代圆雕蜷体龙还有殷墟妇好墓413、414、435、985、986[5]128-129,殷墟花园庄东地M54∶368、371、450[9]。需要指出的是,在红山文化的影响下,凌家滩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后石家河文化均出现了蜷体玉龙,但这些文化只是单纯继承蜷体造型这一基因,各自表现出强烈的地方特色,其中凌家滩玉龙躯体扁平有脊纹,崧泽、良渚、后石家河玉龙造型更显简略,而未有像商代圆雕作品这样与红山玉猪龙高度相仿者。

3.玉人

商代玉人,主要有蹲踞形和跪坐形两类。蹲踞形玉人,多为侧视角度,双手捧于胸前,屈膝彎腿,足下多有插榫,上钻一孔,如殷墟妇好墓518[5]155(图一,6)。红山、凌家滩、良渚文化均出现了蹲踞玉人:红山文化如建平牛河梁N16M4∶4[7]407,正面直立,两臂曲肘,十指张开,手掌扶于胸前(图一,7)。凌家滩文化如含山凌家滩98M29:14[10],造型与红山文化相类(图一,8)。良渚文化两例:高淳朝墩头M12[11]出土,站立状,双手置放于腹部,头大身小,腿极短,下体出短榫,上有钻孔;昆山赵陵山M77玉人[11]16出土,侧面,曲腿蹲踞,小腿末端有一孔,头顶高冠与一鸟相连,人鸟之间有一向上攀爬的鼠(图一,9)。商代作品无论蹲踞的造型,还是双手抚腹、扶胸的动作,以及钻孔的位置均可以看到红山、凌家滩、良渚文化的影响,可见其创作广泛汲取了诸多史前文化的养分。跪坐形玉人,为两膝着地、臀落双足后跟上的坐姿,如殷墟妇好墓371[5]151(图一,10)。相较蹲踞形,史前时期的跪坐人形雕塑不甚流行,惟红山文化出现零星跪坐人形器,其可能为商代跪坐玉人可以追溯的渊源所在。如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出土人形石雕[6]514-515即为跪坐状,双手上捧于胸前(图一,11)。

4.玉鳖、玉龟甲

商代玉鳖以殷墟小屯北地F11∶5[8]为例,圆雕,探首瞪眼,伸肢露爪,短尾,圆壳略拱,腹部右上方有对钻隧孔(图二,1)。玉龟甲以小屯北地F11∶4[8]为例,圆雕,两龟甲并列,甲桥相接,背甲有凸起中脊,脊线两侧为对称的套叠菱形甲纹,腹甲纹与此接近,腹腔中空(图二,2)。商代玉鳖、玉龟甲在造型风格上具有红山文化遗风,红山玉鳖如阜新胡头沟M1∶6[12],亦在腹部偏上对钻隧孔(图二,3)。红山玉龟甲如建平牛河梁N2Z1M21:10[7]102,龟背起三道脊线,中脊两侧铺陈对称的甲纹(图二,4)。

5.玉虎

商代玉虎或曲肢匍匐,或伸腿爬行,脊背略陷为圆缓的凹弧形,长尾回卷为一孔,垂首,虎首夸张放大,颈短近无,“臣”字眼或方目,云纹方耳,张口露齿或以孔代口,如滕州前掌大M128∶9[13](图二,5)。商代玉虎与后石家河文化应有源流关系,如天门谭家岭W3出土玉虎[14],在形构轮廓,尤其凹弧的脊背、回卷的长尾上与商代玉虎表现出较大的相似性(图二,6)。

6.玉蝉

商代玉蝉之平面为方形或三角形,吻尖凸,大圆眼,头下横亘窄条,双翼作“Y”字形收合,上露胸部,下露尖尾,如滕州前掌大M128∶8[13]414(图二,7)。此期玉琮、柄形器、玉管表面常有浮雕蝉纹,造型与单体玉蝉相近,但风格较简约,可参考殷墟妇好墓1051[5]116,玉琮四隅各浮雕一只蝉纹。从整体造型以及口吻、双目、头下窄横条等细节特征来看,后石家河文化玉蝉(如天门肖家屋脊W6:12[15])当为商代玉蝉之肇始,二者同属于一脉相承的发展序列(图二,8)。

7.兽面纹

商代的兽面纹在左右上方置卷云形盘角或蘑菇形竖角,两侧或有小耳竖起,细眉,“臣”字眼,卷云状宽鼻,主要出现在玉兽首、玉戈、玉钺、玉刀、玉梳、玉韘以及玉石容器之上。如殷墟妇好墓918[5]143,玉刀两面各饰一组兽面纹图案(图二,9)。商代兽面纹继承了二里头文化的传统,如偃师二里头VIM11∶7[16],镶嵌绿松石铜牌,铜牌正面用大量碎小的绿松石方片镶嵌图案,表现了头顶高冠的熊面,下半部分为熊首,圆鼻,“臣”字眼,宽耳,上半部分为勾卷的高冠(图二,10)。熊面已和商代兽面形态接近,尤其“臣”字眼,梭形眼眶,眼珠以半球状绿松石表示,显系商代“臣”字眼之发端,但相比二里头目纹的圆润流畅,商代“臣”字眼的线条参差断续,风格更显狞厉。镶嵌绿松石铜牌饰上的高冠熊面图案应源自后石家河文化玉兽首。如天门谭家岭W9出土玉兽首[14],兽首头顶亦伸出勾卷高冠,是其通天神力的标志,这表现了与高冠熊面相同的母题。此外,后石家河兽面的结构与二里头熊面相近,耳窝、鼻头的表现方式如出一辙,足见二者之源流(图二,11)。

8.玉柄形器

商代的柄形器主要有两种:其一,扁条形,如殷墟妇好墓1294[5]179(图三,1);其二,鞭形,剖面近正方形,平顶或盝顶,束颈,器身分作多节,由粗渐细,饰凸弦纹、莲瓣纹或蝉纹,如殷墟妇好墓555[5]180(图三,2);二者末端多出插榫,榫或有孔。以上两种形制在二里头文化皆已出现,然柄形器之祖形可追溯到后石家河文化。后石家河柄形器形态较为原始,基本显现出柄首、颈、身和末端的榫头等特征,如天门肖家屋脊W6:29[15]330,扁柱体,方首,器身分四节,向下收细,近榫处又凸出一节,榫作钝尖状(图三,3)。二里头文化,商代继承了后石家河柄形器的传统,且在器形上向修长发展。邓淑苹先生认为夏商时期的柄形器由后石家河人首形雕像发展而成[17],可从之。那么,后石家河柄形器无疑填补了后石家河人首形玉雕向夏商柄形器演进之缺环。

9.平首玉圭

商代平首玉圭以殷墟妇好墓552[5]116为代表,长方形扁平体,顶端平齐,两腰斜直,宽刃微弧,上部居中钻有一孔,孔下饰横向平行弦纹两对,向下有阳线方框,内刻云纹,再下琢五道纵向凸弦纹,两面纹饰相同(图三,4)。从器形上看,商代作品近追二里头文化玉圭,如偃师二里头ⅢKM1∶3[18](图三,5);远溯山东龙山文化,如日照两城镇采集玉圭[19](图三,6)。

10.玉戈

商代的玉戈,可分为早商、晚商两个发展阶段,早商、晚商玉戈一脉相承。早商玉戈趋于大型化,长度40厘米以上者较多,援表面脊线隐约,无“血槽”或“血槽”不甚明显,如黄陂盘龙城PLZM3:14[20],长达94厘米,援极狭长,表面平缓(图三,7)。晚商玉戈向小型化发展,表面多有三脊,“血槽”明显,如殷墟妇好墓444[5]135,通长27.4厘米,中脊直贯前锋,两侧“血槽”显著,横截面呈波浪形,援后部两侧出扉牙(图三,8)。商代玉戈直接承继了二里头文化既有的成果,如偃师二里头VIKM3:11[18]251与商代玉戈大致相似(图三,9)。

11.玉戚

玉戚,即左右两侧雕出扉牙的玉钺、玉斧。商代玉戚主要有两种形制:其一,“风”形戚,穿孔在上端居中,如殷墟花园庄东地M54∶320[9]187-188(图四,1);其二,璧形戚,整体依托圆形扁平状玉料雕琢而成,其中不少改制自早期玉璧、环,中孔甚大,如殷墟花园庄东地M54∶315[9]185(图四,2)。以上两个类型均源自二里头文化,前者如偃师二里头VIIKM7∶2[18]341(圖四,3);后者如二里头VIM11∶5[16]322(图四,4)。“风”形戚的滥觞还可溯至海岱地区的史前文化①,彼时器体宽扁,两侧扉牙尚未发育凸显,可以五莲丹土遗址出土玉戚为例[21](图四,5)。二里头玉戚左右各出两组扉牙,每组有三道尖翘凸齿,表现翘鼻、额凸、竖角的上缘,以暗示潜伏之龙,两组扉牙便为一对相背龙首,此期扉牙精细,立体感较强。商代扉牙与二里头文化具有明确的因袭关系,仍为相背龙首形,有三齿、两齿之分,但较二里头扉牙钝拙,颇显平面化。

12.玉琮

商代遗存出土玉琮的年代较为复杂,需要具体甄别,既有早期玉琮遗留,大多为齐家文化、陶寺文 化作品,也有商代加工的玉琮,其中不少为利用早期玉琮改制者,已有学者关注到这个问题②。商代加工玉琮,通常将四面中部磨出宽槽,以使每面左右各凸起一个台阶,相邻两面就构成了独立的三棱柱形边角。此期纹饰通常施刻于角面,以角棱线为中轴向两侧展开图案,主要有两种纹饰③:其一,双头卷云纹,卷云两头圆凸,纹样两两相背,上下对称,多与平行弦纹组合出现,如殷墟妇好墓997[5]116(图四,6)。其二,浮雕蝉纹,将角面改雕成蝉形,角棱线为蝉的中脊,如殷墟妇好墓1051(图四,7)。独立的三棱柱形边角,纹饰以棱角线为中轴,明显有良渚文化玉琮的影子。双头卷云纹亦为良渚神人兽面纹之孑遗,良渚人、兽之鼻已接近卷云形,但轮廓随意、风格细密,可参考余杭反山M12:97[22]玉琮四角施刻神人、兽面之鼻(图四,8)。时至商代,良渚纹饰余绪尚存,但神人兽面形象变得面目全非,仅有鼻部简化而成的双头卷云纹,即以一个卷云表示一个鼻纹,用以借代神人或兽面。与卷云纹共存的平行弦纹,则是表现神人羽冠的集束弦纹疏朗化的结果。良渚玉琮向商代演进的中间环节,可在陶寺文化玉琮上觅得线索,如襄汾陶寺 M3168∶7[23],四角呈三棱柱形凸出,角面施刻横向弦纹,具有良渚玉琮遗痕(图四,9)。

13.玉有领璧(环)

有领璧(环),又称凸唇璧(环),下面简称有领璧。商代的有领璧,器体扁薄,出领较矮,“肉”表面或有同心圆线,多选用瓷器质感的牙黄色透闪石玉制作,抛磨精细光滑,如殷墟花园庄东地M54∶352[9]182(图五,1)。有领璧之起源,可锁定在龙山时代的晋陕地区,陶寺文化、石峁文化均出现了有领璧。陶寺作品如临汾下靳M279∶2[24](图五,2)。石峁作品有两例:一是海阳司马台有领玉璧[21]151,邓淑苹先生根据有沉积岩理的墨色闪玉为石峁文化垄断玉材,定其为石峁先民制作[25];另一为积石山新庄坪有领玉璧[26],此器虽出自齐家文化遗址,然器形和工艺特点均与司马台有领璧相似,且材质是一种具有细腻凝胶质感的透闪石玉,即所谓的“布丁石”[27],属于石峁特色玉料,故其应为石峁作品流传入陇中一带 新庄坪遗址还出有一件牙璋,也属石峁文化作品,材质与有领璧相近。。从现有的材料看,二里头文化似乎没有继承有领璧的传统,那么有领璧在商代的复兴应归结于陶寺文化或石峁文化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常形玉璧、玉环,即正圆形扁平体、中心有圆孔者,似乎商代并无制作之偏好,此期遗存出土的玉璧、玉环,从器形、工艺上研判,绝大多数为齐家、石峁、陶寺文化之旧器。

14.玉璜、璜形玉器

以往商代遗存出土玉器中被定为“玉璜”者,大体有两类:其一,弧形扁平体,两端有孔,属于标准的玉璜,此类主要为史前遗玉,尤以齐家文化玉璜最多。其二,弓身曲体的肖生玉器,有玉龙、玉鱼等,此类已具备独立的造型轮廓,且很多尾后出榫头,表明插嵌之用,故不属于玉璜,如滕州前掌大M219∶3[13]404,龙作拱背跳跃状,屈肢卷尾,尾后出扁榫,两端各有一孔(图五,3)。以上属于严格意义玉璜者只有第一类,第二类仅能算作璜形玉器。考察现有材料,第一类中排除史前遗玉外,真正商代制作的玉璜较罕见。据朱乃诚先生统计,殷墟妇好墓755件玉器中仅有一件商代制作的玉璜[28],即殷墟妇好墓871[5]124(图五,4)。但考之此器一端出短榫,当与他物插卯相接,而表面所雕侧视高冠蹲踞神人纹,唯竖置才能正确展现纹饰

原报告也指出,“从刻纹观察,此件似应竖放”。中国社会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124页。,妇好墓871并非玉璜。换言之,妇好墓没有商代制作的玉璜,此外,殷墟花园庄东地M54、殷墟郭家庄M160等单位均不见玉璜踪影,从中可见一斑。第二类中有大量作品改制自史前玉璧、玉环、玉璜、牙璧等,多为齐家、石峁、陶寺、山东龙山旧玉,也有不少改刀自同期的有领璧(环),即利用原器之形状,表现新品的跳跃、弯曲。故商代璜形玉器的产生,最初源于对原料形状的利用和适应,而与具体某种文化传统关系不大。

15.玉器之榫

出榫玉器在商代非常流行,包括两类:其一,肖生玉器,如玉鸱鸮、玉鹅、玉鸟、玉人、玉龙、玉兽面、玉马、玉狗、玉鱼、玉蛙等,在下端或尾后出各式插榫,榫上多有孔,如(图一,6)。一些片状玉鸱鸮、璜形玉龙、玉鱼尾后之榫作斜刃状,故常被错当成刻刀,以致误判其功用,如(图五,3)。其二,柄形器,末端通常磨薄、磨窄形成榫头,榫上或有钻孔。这些玉器应是通过榫头插嵌入其他物品上端,推测为漆木、竹、牙质地的杖杆、器座。榫上之孔为横穿楔钉作加固之用,榫部受沁通常甚于他处,多呈现出红褐、黄褐色,可能由于使用过程中长期接触漆木等物所致。

有榫肖生玉器应与巫术相关,很可能是宗教祭祀活动中用来沟通祖灵、天神、自然神的法器,以及神权、法力的象征物,前文提及的各类玉人更直接描绘了巫觋的形象。殷墟王裕口南地M103墓主为贞人[29],该墓即出土了玉人残首及带榫的玉虎、玉鱼。蔡庆良推测有榫肖生玉雕的是权杖的端饰[30],邓淑苹认为其具体用法是插嵌于长杆上端,以在祭仪中召降神祖之灵[31]。一些小型肖生玉不便真正插嵌于他物,出榫只是一种象征以表明属性,其上端多有钻孔,是供穿系佩戴于身,以达通神辟邪之功。至于柄形器的功用,叶舒宪先生推断是象征祖灵的神主,约等于祖宗牌位[32]。鉴于殷墟后冈6件朱书祖先庙名的柄形器,以及柄形器祖形为人首玉雕这一源流,可证柄形器确是用于祭祀祖灵的礼器。《礼记·表记》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商代各类有榫玉器,正是殷商时代崇神尊鬼、祖灵崇拜思想的映射。

玉器出榫之风,肇始于红山文化,此期有一种“丫”形器,实为猪龙头部平面铺展的抽象形态,下端多有榫头,榫上有孔,应插嵌于杖杆顶端使用,如建平牛河梁N2Z1M21:14[7]100(图五,5)。受红山文化影响,海岱史前文化与良渚文化均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有榫玉器,前者如五莲丹土遗址出土鸟形玉[19]29,鸟首,修颈,曲身,下端出榫,榫上有两孔(图五,6);后者如前文引用的高淳朝墩头M12出土玉人(图五,7)。后石家河文化承袭了出榫这一传统并有所创新,首开柄形器之先河,经过二里头柄形器的存续,有榫玉器得以更加丰富的形式再现于殷商文化之中。

16.双钩阴线

双钩阴线,是商代特有的线条组合,由两条几乎平行的阴线组成。纹饰在双线的表现下,产生一定的浮雕感,但两线之间的部分并没有超出平面,而是由于视觉误差,给人一种中间部分似被两条阴线“挤”出来的错觉,故又称“双阴挤阳”“假阳线”。商代流行以双钩阴线来勾勒各类纹饰,如兽面纹、蝉纹、鸟纹以及肖生玉器表面随形铺陈的勾卷纹,如(图一,1)。双钩阴线为商代的阳线演变而成,阳线即减地凸起的浮雕线条,亦称“真阳线”,如殷墟刘家庄99ALNM1095∶2[33],玉兽面的细节以刚直方折的阳线表示,质感强烈(图五,8)。制作阳线,先要雕琢双钩阴线起稿定位,再于线槽内分别向外侧磋磨,从而打破两线槽各自外边墙,并将双线之外附近减地,以使两线内边墙所夹的部分真正凸起,再加以修磨而成。可见双钩阴线源于阳线的起稿双线,换言之,双钩阴线是阳线的简化形态。

阳线之发轫,可溯至红山文化

邓淑苹论证凸弦纹(即“阳线”)由红山文化瓦沟纹发展而成。邓淑苹:《天工巧艺——新石器时代玉雕工艺初探》,《故宫文物月刊》2006年第10期。,此期玉鸱鸮的翅骨、玉蝉的细节多以阳线表示,参见巴林右旗那斯台遗址出土玉蝉[6]516,前胸有一对弧线阳纹,腹节为两道阳线(图五,9)。山东龙山文化、后石家河文化继承了阳线的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普遍施用阳线勾勒肖生作品细节,并创造了真正意义上的阳线纹饰,如天门谭家岭石家河文化遗址W8出土的阳线鹰纹玉圆牌[14]39(图五,10)。二里头文化亦有阳线,如偃师二里头VKM4∶1[18]256,柄形器每节之间均以阳线相隔(图五,11)。二里头阳线源自后石家河文化的影响,阳线是伴随着柄形器一起北上传入中原的。经过二里头文化的延续,阳线及其变体双钩阴线得以出现于商代。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商代玉器主要渊源于红山文化、良渚文化、海岱史前文化、陶寺文化、后石家河文化、二里头文化。齐家文化玉器的典型风格,诸如光素无纹的璧、环、璜、琮、斧、锛等,并没有在商代得到延续制作。齐家文化对商代玉器的贡献仅体现在玉材层面,商代将大量齐家成品旧玉充当坯料,添工改制为新器,彼时齐家玉器的来源或与卜辞所记商人频繁征伐西北羌方有关。

二、文化因素吸收的原因

商代玉器出现红山文化因素,与红山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商文化存在的渊源脉络有关。夏家店下层文化与商文化关系密切,郭大顺先生曾有论述:夏家店下层文化是先商时代三大文化系统中起始最早、延续最长的一支,该文化陶器群与作为先商文化的下七垣文化陶器组合和特征甚为接近;夏家店下层文化陶器彩绘图案应为商代青铜器纹饰的源头;殷墟中型墓人骨呈现出北亚、东亚蒙古人种的混合形态以及殷人尊东北方位的习俗均显示,商人与夏家店下层文化可能具有一定的渊源关系[34]。至于红山文化与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关系,郭大顺先生指出,无论陶器形制、彩绘纹样还是玉器上都表现出红山文化是形成夏家店下层文化的主要渊源[35]。李恭笃、高美璇先生也认为夏家店下层文化渊源于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36]。刘国祥先生从玉器特征、祭祀遗存以及农业生产发展进行分析,说明了夏家店下层文化与红山文化之间具有间接承继关系[37]。夏家店下层文化在红山玉文化向中原传播、进而影响商代玉器的过程中,起到重要的接力作用。此外,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红山旧玉

如948梳形器、964鉤形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191、194页。,也反映出两支文化之间发生的文化因素传播。

商代玉器的良渚文化因素,与良渚文化的广泛传播有关。良渚文化是长江下游太湖流域一支高度发达的考古学文化,对周边同期文化多有影响,其衰落后自身的文化因素并没有消亡,而是随着良渚遗民的四散迁徙,向更大范围扩展。良渚因素与各地文化交融形成了“良渚式”器物。以玉琮为例,五莲丹土、芮城清凉寺、襄汾陶寺、延安芦山峁、曲江石峡、成都金沙等遗存均出土了仿造良渚风格的玉琮,表明上述遗存与良渚文化或其孑遗发生过联系。那么良渚玉文化因素被这些遗存传承下来,再进一步给予商代玉器以一定影响是不无可能的。前文所述良渚文化、陶寺文化、商代玉琮之间的演变关系就显示了这种文化传播轨迹。王巍先生曾敏锐地指出良渚文化与安徽薛家岗文化、山东龙山文化存在交流,良渚文化玉器可以经过安徽或山东影响商文化玉器 [2]。

商代玉器上出现陶寺文化、后石家河文化、海岱史前文化因素,主要原因有二:其一,上述文化分布的区域属于或毗邻此后商王朝的统辖范围,商代玉器自然会吸收其精髓。陶寺文化所在的晋南地区,一直是商王朝经营的重要区域之一,如东下冯、垣曲商城等遗址的文化面貌均属于商文化体系,那么陶寺玉文化传统与中原商文化产生联系是很有可能的。后石家河文化分布的江汉地区,在二里岗时期属于商王朝的南土,黄陂盘龙城遗址即为商人在南方的重要据点,后石家河玉文化孑遗当然可以通过盘龙城传入中原,进而对商代玉器产生影响。海岱地区是商朝重点经略的区域,特别在晚商时期,商人向东方强劲扩张,商文化与海岱土著文明交流融合,当地早期玉文化因素自然会融入商代玉器。殷墟妇好墓出土的陶寺文化、后石家河文化、海岱史前文化旧玉 朱乃诚曾甄别妇好墓出土的陶寺、后石家河、海岱史前文化旧玉。朱乃诚:《蛰伏升华,推陈出新——殷墟妇好墓出土玉器概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广东省博物馆:《妇好墓玉器》,岭南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也表明商文化与三支考古学文化之间存在文化因素的传播渠道。其二,通过二里头文化的传承,商代玉器因袭二里头文化传统,那么陶寺、后石家河、海岱史前文化因素由此间接保留下来。

夏、商前后相继,商王朝的国家地域是以夏代疆土为基础的,这已为早商时期考古材料所证明。商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也对前代有所继承,《诗·大雅·荡》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论语·为政》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二里头文化是夏代文明的代表,那么商代玉器某些方面继承二里头文化传统自当在常理中。二里头文化大量流行牙璋、玉刀、玉戈、玉钺、玉戚、平首玉圭等带有端刃、边刃的兵器形玉器,以此作为象征权力、标明等级的瑞玉及祭祀礼器。商代玉器对二里头文化的继承,主要体现在兵器形玉器上,早商时期几乎全盘接受了除牙璋以外夏代所有的兵器形玉器,直至殷墟时期玉戈、玉戚仍然作为商王朝的核心玉礼器存在。商代玉器对二里头文化的继承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史记·封禅书》载:“其后三世,汤伐桀,欲迁夏社,不可,作夏社。”朱乃诚认为对“夏社”的理解,不应仅作为一处社稷建筑看待,而是保留了包括夏社在内的夏都[38]。“汤作夏社”确是商汤对前朝采取的怀柔政策,其含义还应包括商人对夏代某些制度继承,这在商王朝对兵器形玉礼器的普遍沿用上体现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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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刘国祥:《红山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位论文,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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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永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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