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蒙语词“嘎查、圐圙、胡同、敖包”的注释

2021-06-22张惠英

辞书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敖包胡同

张惠英

摘 要 文章从语言比较的角度出发,对常见的蒙语词“嘎查、圐圙、胡同、敖包”进行了分析研究,以声音为重,不为字形所囿,注重社会习俗。希望能窥测这些蒙语词的源流所自,供今后的辞书注释和研究参考。

关键词 蒙语词 嘎查 圐圙 胡同 敖包 语言比较

一、 “嘎查”,来自西北地区汉语地名“岔”,“嘎”是汉语词头“尕/圪”

中央一台热播电视剧《枫叶红了》,蒙语村庄“嘎查”一夜间天下皆知。

《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1998)第 1 页就载有: 内蒙村级行政单位叫作“嘎查”。《蒙古语族语言词典》(孙竹1990)289页“乡村”条释为: 正蓝旗、巴林右旗、都兰、喀喇沁ɑtɑ(陈巴尔虎ɑsɑ;达尔罕ɑɑ;阿拉善ɑtsɑ)。和“嘎查”音合。

1973年版《辞海》: 嘎查 蒙古语,“村”的意思。人民公社化前内蒙古自治区农业地区的基层行政单位,相当于乡。

看来,“嘎查”是蒙语词明确无误了。

但作为语言研究者,通过语言比较,我们可以看到更深一层的意思,即“嘎查”应该来自汉语。

我们认为,“嘎查”这个词,和西北地区的地名很相似。首先西北地区地名用字“岔”,到处可见,指沟沟坎坎、棱棱岔岔的地形。而西北的地名词头“尕、圪”也用得很多。从声音看,“嘎查”和“尕岔/圪岔”声音相近,意思相通,结构也相类。

我们先以甘肃惠宁县的地名为例来看[据《惠宁县志》(1994),其他省市的同类地名从略]:

盖家岔 小岔 路家岔 燕家岔 下岔口 劉家岔 史家岔 金家岔 甜水岔151页

大岔湾 甜水岔 下苦水岔 上苦水岔 小岔湾152页

万家岔 马家岔 赵家岔 瘫子岔 李家岔 马家岔 岔垴湾 沧浪岔 彭家岔

田岔朱河 田家岔 彭家岔口153页

上白草岔 下白草岔 老鸦岔 安家岔 糜岔 杨广岔 徐家岔 马家岔

下岔口154页

苦水岔 王家岔155页

姬家岔 回岔下庄 窵岔 回岔上庄 眼合岔 通岔 上蒲家岔 下蒲家岔

斜岔 斜岔中庄156页

丁家岔 上麻岔 下马岔 栗家岔 分岔湾 石家岔 榆林岔 小岔湾157页

剪子岔 小岔湾 田家岔 阳关岔 韩家岔 东岔湾 小岔 大岔 魏家岔

岔子沟 花岔湾 王家岔 夏家岔 李家小岔 石家岔 陈家小岔 代家岔

何家岔 岔口下158页

马营岔 刘家岔 下岔 张家岔 正岔 雷保岔159页

窵岔 朱杆岔 黄家岔 谢家岔 高家岔 文家岔 柳家岔 王家岔160页

小岔 汉家岔 阎家岔 那坡岔 马家岔161页

下水岔 上水岔 马头岔 大岔 张家岔 占家岔 白家岔 杨家岔 赵家岔

沈家岔 智家岔 马家岔 年家岔 麦头岔 何家岔 六房岔 甜水岔 通岔口

小胡岔162页

再看青海省的地名,当地的地名很多用“尕”[ka24](阳平调)。例如[据《青海省行政区划简册》(2000)]:

西宁市: 尕庄24页,尕漏27页,拉尕、尕院33页,尕庄34页,尕尔加35页,尕庄、尕庄40页,尕庄、尕恰莫多41页。

海东地区: 唐尕53页,尕扎62页,尕泉湾63页,尕庄66页,尕寺加70页,尕寺加71页,尕寺加72页,尕西沟74页,牙什尕75页,正尕76页,尕吾塘、尕什加、尕麻甫78页,尕什加、尕吾山、上卧力尕、下卧力尕79页,尕加80页。

我们知道,蒙语没有声调。而“嘎”在汉语中可以读阴平、阳平、上声三个调——ka55/35/214。所以我们不必拘泥于字形。“嘎、尕、玍、圪”这些字形,都可用作词头。

最后,我们从社会习俗也可发现,蒙古族主要为游牧生活,对于“乡村、城镇”这类词语,只能来源于定居农耕的社会。所以说蒙语“嘎查”来自汉语“圪岔”,是自然而然的事。另外,蒙族农业地区有“街市、镢头”的词语,从读音看,也是从汉语借入。如:

街,市场 镢头

二、 “、圐圙、库伦”,来自汉语饲养牲畜的“圈”

1938年版老《辞海》寅集“库伦”条末尾说: 库伦,蒙古语,城圈也;其地有木栅如城。谓之喇嘛圈。(未收“圐圙”)

1979 年版《辞海》: “圐圙”条注: “北方方言。四围有墙而无房屋的空场。多用于地名。山西山阴县有薛家圐圙。”又“库伦”条注: “蒙古语称城圈为库伦,……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称乌兰巴托”。

1978年版(1983年排印本)《现代汉语词典》:

kūlüè 蒙语指围起来的草场,现多用于村镇名称: 马家~(在内蒙古)。也译作库伦。

1990年《汉语大词典》收“”条,注音、解释和《现代汉语词典》完全一致。收“圐圙”条,释义同。未收“库伦”。

我们以为,《现代汉语词典》把“、圐圙”和“库伦”看作译写的不同,很有见地。还有新、老版《辞海》注蒙古语的库伦即“城圈”的注文也很给人启发。

果然,我们在《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1998,内部资料)上就看到不少地名,写作“圐圙、库伦(呼伦、忽伦)、圈”:

呼伦南路(2页,呼和浩特郊区)

大厂库伦、小厂库伦(6页,呼和浩特郊区。又8页“大圐圙”。)

张宗圐圙、大圐圙、养大圐圙、西大圐圙(18、19页,托克托县)

李家圐圙(23页,和林格尔县)

西圐圙兔(25页,清水河县)

板定圐圙、公布圐圙、小场圐圙(44页,土默特右旗)

何家圐圙(46页,土默特右旗)

吉忽伦图(47页,固阳县)

大圐圙(49页,固阳县)

吉呼仑图(51页,达尔罕茂名安联合旗)

呼伦路(116页,海拉尔市)

圐圙(263页,丰镇市元山子乡)

圐圙(264页,丰镇市新营乡)

马家圐圙(264页,丰镇市马家圐圙乡)

十里圐圙(265页,丰镇市)

大库伦、库伦图(275页,商都县)

老圈子、大库联(279页,兴和县)

樊家圐圙、冀家圐圙、大圐圙(282、283页,凉城县)

喇嘛圐圙(285页,察哈尔右翼前旗)

库伦苏木、大马库伦、老圈(288、291页,察哈尔右翼中旗)

喇嘛圐圙(294页,察哈尔右翼后旗)

老圈滩、北库伦、库伦图(297、298、299页,四子王旗)

大圐圙(306页,达拉特旗)

库伦(314页,鄂托克旗)

南库伦(343页,乌拉特前旗)

我们注意到,《内蒙古西部汉语方言词典》(1999)就记载有丰镇话过去称乌兰巴托为“大”。

“呼伦”亦即“库伦”,犹如“蒙古”之为“蒙忽、忙兀”。老版《辞海》对呼伦池的解释是: “古曰俱伦池,元曰阔连海子,明曰阔滦海子,……其形椭圆。”

关于“、圐圙(圐圇、库伦)”的语源,大概就是“圈”。“圈”的分音是“、圐圙(圐圇、庫伦)”,“、圐圙(圐圇、库伦)”的合音是“圈”。

这在山西忻州话中也能见到,例如《忻州方言词典》(1995)的“窟□(子)、忽□子”:

窟□(子)k‘u2lyɑ~313(·t): 1) 等于“忽□子”

2) 周围: 忻州~谁也知道个他

忽□子hu2lu~·t: 圆圈: 在地下画了个~

显然,忻州话的“窟□(子)、忽□子”,不只意义都是圆圈、周围,而且其合音也都是“圈、环”。

所以,从语音上看,“、圐圙(圐圇、库伦)”,拼合起来就是“圈”。而“圈”作为牧养牲畜的地方,人畜聚居的处所,和“、圐圙(圐圇、库伦)”所指围起来的草场,意思也一致。内蒙古呼和浩特话就有“草/草库伦”的说法,指围起来的草场(据《内蒙古西部汉语方言词典》)。青海汉语方言也说“草库伦”,指围起来的草场或围起来堆干草的地方。程祥徽教授(2008)《认父》(收入《泛梗集》)诗中就有:

访贫来到草库伦

乡长原为受苦人

敢问令尊何处在

传闻就在水之滨

草库伦: 空旷草原上为挡风、堆积饲料而建之临时性矮土墙。老一辈牧民尚有知其母不知其父者,故“敢问”之。问曰: “敢问令尊安在?”答曰: “人们说在山那边,我看也像。”乡长并不以为尴尬。

笔者于2004年夏游青海湖路上就曾见到,那就是一个围起来的土墙圈。

内蒙古临河话“院圈”就指院子、场院(据《内蒙古西部汉语方言词典》)。

而且,“圈”也可以用作地名,古今都有用例:

《广韵》去声愿韵: “圈,邑名。臼万切。”仙韵丘圆切还载有: “弮,古县名,在荥阳。”这个“弮”,和“圈”的阴平调同音,大概就是仙韵未载的或者回避的用作地名的“圈”。山西离石县古地名“羊圈”改为现在的“杨卷”(《离石县志》1996)12,是为了回避牧养牲畜的“圈”而致。可以看出“弮、卷”异曲同工、古今通理。又如河南原阳县有个“卷城”也来自“圈城”,《原阳县志》(1999)106特别做了说明:

《括地志》: 卷城在郑州原武县西北十里,即今原武镇西北 4 公里处之圈城村。“卷、圈”同音。

今地名以“圈”为名的在内蒙古、青海、陕西、甘肃、宁夏、山西等地就有。例如:

内蒙(见上引): 老圈子、老圈、老圈滩

青海(据《青海省行政区划简册》2000):

羊圈、羊圈沟30页 马圈沟36页 上圈、下圈37页 乌圈40页 羊圈60页

上圈74页 上鹿圈、下鹿圈129页

陕西定边县(据《定边县志》 2003):

张圈、郑圈、辛圈、田倪圈、梁圈、赵圈梁、贺圈、蔡圈、高圈、西高圈、任圈、王圈、石圈、马圈、王圈、贾圈、牛圈唐、雷圈、乔圈梁、薛圈46页

许连圈、范圈47页

牛圈圪坨48页

甘肃金昌市(据《金昌市志》 1995):

大石圈沟59页(原文注有: “沟内有石头砌成的大牧圈”)

大箩圈54页

双清圈、黄石庄圈61页

红羊圈65页

宁夏固原县(据《固原县志》 1993):

羊圈沟165页

李圈沟167页

白沟圈、黑马圈、卷槽子、杨家圈、马圈子168页

宝地沟圈、羊圈、天生圈、罗圈河、马圈湾、李家圈169页

羊圈洼、羊圈沟、圈槽子、羊圈堡、圈洼、羊圈170页

羊圈湾子171页

(按,168 页“卷槽子”的“卷”,是“圈”的雅化。参下文宁夏同心县的“赵卷槽”。)

宁夏同心县(据《同心县志》 1995):

阎家圈、周家圈、丁家圈96页

丁家圈、拓家圈、苏家圈、白家圈、吴家圈97页

石羊圈100页

白圈子、白圈口子、中圈口子、南圈口子101页

左家圈、田家圈102页

顾家圈滩、田羊圈、四羊圈、赵卷槽、羊圈壕105页

圈塘、羊圈湾、东红圈、新圈山107页

(按,105 页“赵卷槽”的“卷”是“圈”之雅化。参上文宁夏固原县的“卷槽子”。)

山西兴县的地名既有叫圐圙的,也有叫圈的,例如(据《兴县志》1993):

马圐圙(8页)

马圈沟(9页)

圐圙头(10页)

山西朔县地名既有叫圐圙的,也有叫圈的,例如(据《朔县志》1999):

王圐圙(7页)

东王圐圙、圐圙、牛圈梁(8页)

羊圈圪台(9页)

山西应县地名既有叫圐圙的,也有叫圈的,例如(据《应县志》1992):

大圐圙(23 页)

北马圈、鹿圈掌(35页)

山西山阴县地名既有叫圐圙的,也有叫圈的,例如(据《山阴县志》1999):

羊圈头 羊圈铺 薛家圐圙(8页)

薛圐圙(10页)

山西忻州话“圈子”就有城的意思,例如《忻州方言词典》:

瓮圈子v53  tyɑ~313 : 瓮城,围绕在城门外的小城。

上述关于“圈”可以有“曲连、窟□(子)k‘u2lyɑ~313(·t)”等分音合音说法,“圈”可以用作地名的说法,在栗治国(1991)《伊盟方言的“分音詞”》一文中得到验证。伊盟是内蒙伊克昭盟的简称,和宁夏银北地区、山西雁北地区、陕西榆林地区相邻。伊盟的汉语方言自然和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关系密切。请看栗冶国(1991)208 “窟连、胡阑”的记载:

窟连 k‘u31 ly23——圈t‘y23 圆环状: 拜年不拜年,先尝糕窟连圆环状的粘米糕甜不甜。‖元曲《高祖还乡》中窟连作“曲连”。

窟连 k‘u31 ly44——蜷t‘y44 蜷缩。头尾相接如圈状: 年轻人一点点志气也没,成天窟连下睡觉怎能活成个人?

窟连 k‘u31 ly23——圈t‘y23 1) 围建的牲畜圈棚: 那是个圈[t‘y23]羊窟连。2) 村庄名,反映了古代村落圆环状的特征: 他家住在吴家窟连。‖又作“圐圙”。

胡阑 xu31 luan23——环luan44 1) 圆环形: 过年吃两个糕窟连,走路绕两个胡 阑墕墕,小山头。2) 环状物: 篮球架上安得个铁胡阑。3) 给人设置圈套: 他心术不好,真能胡阑人嘞,一不操心就中圈套。

按,“胡阑xu31 luan23”的“胡”,注明读的是入声,和“忽浪”的“忽”同音。“圈”与“环”,声音相近,意义相通。

最后,从字形上看,都是框框中的“四方”和“八面”,这个框框多数放在外面,表示圈起来的意思,有时放在旁边,总之是把四方八面圈住围住的意思,所以无论草场、畜栏、村庄、围城,都可以表达。

有意思的是,清朝时,云南佤族就以“圈”作为村落的行政划分单位,相当于“村”,行政首长就叫“圈官”。例如宋恩常(1980)171,175《云南少数民族社会调查研究·上集》:

(清光绪十三年[1887 年])在山区以佤族“戈恩”为基础划为帕莱、和林、糯良、曼来帕良、曼行、帕丘、拉猛、海别、广洒、丁来、广弄、班良、班乌、曼莫、控角、广龙、曼库和宽甸等十八圈,并向各圈的佤族征派劳役、兵役、门户、烟课、实物和杂费等六项贡赋: ……

总之,傣族封建土司、清镇边厅、国民党设治局对佤族的统治,都是利用佤族固有的父系氏族制度。特别是利用父权制中生长的氏族显贵,委任他们为土都司、圈官、达拉木,直到后来的乡镇保甲长,使佤族固有的氏族显贵正式向封建主转化。

这个相当于“村”的行政单位“圈”,和“圈围、圈拦、圈栏”的本义还是相通的。

三、 胡同(胡洞、忽洞、圪洞)来自汉语方言“圪洞”

1978年版(1983年重排本)《现代汉语词典》:

胡同(衚衕)hú·tòng(~儿)巷;小街道。注意用作巷名时,‘同字轻声不儿化。(按,一直到 2016 年第 7 版,“胡同”条未予改动。)

1938年版老《辞海》对“胡同”的注释是: “北方谓巷也;又作衚衕。”1993年《辞海》“胡同”条注为: “巷;小的街道。《正字通·行部》‘衚: 衚衕,街也。今京师巷道名衚衕。或省作胡同。”

值得注意的是:

1990年《汉语大词典》对“胡同”的注释有了很大的变化: “源于蒙古语gudum。元人呼街巷为胡同,后即为北方街巷的通称。元关汉卿《单刀会》第三折: ‘你孩儿到那江东,旱路里摆着马军,水路里摆着战船,直杀一个血胡同。”

1993 年修订本《辞源》“胡同”注为: “元人呼街巷为胡同。本作衚衕。见明沈榜《宛署杂记五·街道》。以后即为北方街巷的通称。《正字通·行部·衚》: ‘衚衕,街也。今京师巷道名衚衕。或省作胡同……”又“衚衕”注為: “巷,小街道。《古今杂剧·(元王实甫)歌舞丽春堂一》: ‘排列着左军也那右军,恰便似锦衚衕。又缺名《孟母三移二》: ‘辞别了老母,俺串衚衕去来。”

2010年,《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2版,释“胡同”为:

胡同hútòng 名蒙古语音译。北方地区的小街小巷。① 不要写作“衚衕”。② “同”这里不读tóng。

可以看到,从 1990 年《汉语大词典》开始,“胡同”被注释为“源于蒙古语 gudum。元人呼街巷为胡同,后即为北方街巷的通称”。

这是怎么来的呢?

张清常(1978)196-197《漫谈汉语中的蒙语借词》一文,提出汉语“胡同”来自蒙古语“水井”:

“胡同”在蒙语本来是“水井”,北京的地名有“二眼井”、“四眼井”,可能就是这种命名的痕迹。于是汉语在街道、里、巷、弄堂之外,又有了具有北方特点的“胡同”。有些“胡同”没有出口,有的称为“口袋胡同”,有的叫做“死胡同”。因此,有“敌人钻进了死胡同”之说。

之后,1991 年,张氏又发表《一种误解被借的词原义的现象: 兼论“胡同”与蒙古语水井的关系》,照那斯图于 1991 年发表《论汉语中的蒙古语借词“胡同”》,进一步阐说这个观点。

显然,《汉语大词典》的注释,认为“胡同”源于蒙古语gudum,和张清常的说法,结论相同,而根据不同。蒙古语gudum和huddug(水井)声音没法协调。

笔者最近读到内蒙古自治区民政厅1998年编写的《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内部资料),从中得到不少信息,觉得汉语“胡同”来自蒙古语“水井”之说值得商榷。

首先,蒙语表示“水井”的音为[xttk](拼音方案的近似音为huddug。引自张清常1991),和“胡同”的声音差距较大。新疆维吾尔语哈萨克语等水井这个词的音都和蒙语huddug的音相近,并非胡同的意思。

再者,内蒙古有一些地方就以“胡同”作为村庄之名(注意,没有街巷义),而且有“胡洞、忽洞、圪洞”等多种写法。

我们以为,不只汉语“胡同”和蒙语“水井” [xttk](huddug)没有渊源关系,而且内蒙古地名“胡同”应该就来自汉语的“胡同、圪洞”。

请看《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地名中的“胡同、胡洞、忽洞、圪洞”:

胡同: 哈业胡同(40页,包头市郊区)

北波罗胡同、南波罗胡同(64页,赤峰市松山区)

得力胡同(101页,宁城县)

乌兰胡同(108页,傲汉旗。又110页德力板胡同)

胡洞: 刀拉胡洞(271 页,化德县)

忽洞: 公忽洞(28页,武川县)

乌兰忽洞、鳃忽洞、圪妥忽洞(47页,达尔罕茂名安联合旗)

鳃林忽洞(48页,固阳县)

乌兰忽洞、毛忽洞(51页,固阳县)

赛林忽洞、鳃忽洞、大毛忽洞、东毛忽洞、乌克忽洞(52页,固阳县)

公腊忽洞(270页,化德县)

甘草忽洞(282页,凉城县)

乌兰忽洞、甘草忽洞(286页,察哈尔右翼前旗)

哈达忽洞(288页,察哈尔右翼中旗)

阿麻忽洞、塔布忽洞(289页,察哈尔右翼中旗)

哈产忽洞、阿麻忽洞、阿来忽洞、古半忽洞(292、294页,察哈尔右翼后旗)

点力素忽洞、哈产忽洞、赛忽洞、赛忽洞(297、298页,四子王旗)

圪洞: 西厂圪洞、麻黄圪洞(21页,和林格尔县)

圪洞坪(22页,和林格尔县)

侯家圪洞、北圪洞(25、26页,清水河县)

大水圪洞(29页,武川县)

南圪洞(34页,包头市区)

大圪洞(247页,太仆寺旗)

厂圪洞(283页,凉城县)

忽浪: 胡忽浪(19页,托可托县)

我们以为,胡同者,就是忽洞,就是圪洞也。“圪、忽、胡”都是词头,可以互通。“洞”之用作地名,犹如内蒙一些地方以“窑(夭、尧)、沟、壕(号)、洼、梁”等同类地形之称用作地名。“洞”读同送气音“痛”,是一些西北方言的特点,山西“洪洞县”也读送气音。

邢向东(2002)307《神木方言研究》,就明确记载,和内蒙临界的陕西神木方言,胡同就叫作“圪洞”。同书 324 页说到老派新派用词异同时还特别指出,老派称胡同为“圪洞”,新 派除了说“圪洞”外,也说“黑浪”。“黑浪”者,“巷”也。邢向东(2002)255:

黑浪x4 lɑ~53——巷xɑ~53

“黑浪”和内蒙古地名“胡忽浪”的“忽浪”正相对应。

据暨南大学华文学院硕士生李英俊告知,山西吕梁地区,桥洞、门洞等像窑洞那样的圆形通道都叫“圪洞”,方山县城旧名就叫“圪洞”。经查《方山县志》(1993)30,41,果然记载着: “民国三十四年(1945)县城迁于圪洞镇。”而且还说明,“当地人称壕沟为圪洞”。

“圪洞”作为地名,在和内蒙接壤的山西省,还见于离石县的“圪洞公社”(《离石县志》1996)18,19;兴县城关的“圪洞”(《兴县志》1993)8;沁水县的“圪洞则、胡圪洞”(《沁水县志》)。“胡圪洞”的取名,大概受普通话“胡同”的影响而致,所谓与时俱进。山西应县一处“圪洞”在下马峪乡,另一处“圪洞”在大临河乡,三条岭乡还有“土忽洞”(《应县志》1992)23,33,35。

郭熙教授有一次在会上特别指出: 他家乡河南社旗县社旗镇有二道胡同、井胡同、当铺胡同等以“胡同”为名的地名,口语音則是“古洞”。

贺巍先生(方言学家)告知,他家乡河南获嘉县,凡是小巷子,书面都写“胡同”,而口语音就是“骨洞”,周围地区也都是这个情形。社旗话没有入声,所以“骨洞”和“古洞”相应,而且和山西话的“圪洞”也一致。“古、骨、圪”都是词头,都是“个”的异读。

贺巍(1996)《洛阳方言词典》就载有:

骨洞儿 ku33 tum412 : 胡同。(45 页)

活骨洞儿 xu31 ku33tum412 : 两端都能通行的胡同。(96 页)

需要指出的是,40 页的“死胡同儿”则记的是“胡同”xu31 tum412 了,可能是受书面语、普通话的影响而致。

所以,“胡同、胡洞、忽洞、圪洞”是汉语北方方言用语。

我们注意到,在《蒙古语族语言词典》后附的《汉语词汇首字音序索引》中,就没有“胡同、巷、城、镇”这类名称(有“村子、乡村/原野、街/市场”)的索引,说明蒙语没有相对应的词语。这可能和蒙族的游牧生活方式以及住宿蒙古包的生活习俗有关。

四、 蒙语“敖包”来自汉语“脑包”

蒙族民歌《敖包相会》曾流行一时,在全国家喻户晓。那么,“敖包”是什么?

1938 年的老《辞海》未收“敖包”,收了“鄂博”(酉集249页):

鄂博 游牧部落之境界,无山河为识者,即叠石为高阜,上插旗杆,作为标志名曰鄂博。有每年向鄂博举行祈祷者,名曰祭鄂博。祭鄂博之日,有举行赛马者,即以鄂博所在之处为终点。

1978年版《现代汉语词典》注释为: “蒙古族人做路标和界标的堆子,用石、土、草等堆成。旧时曾把敖包当神灵的住地来祭祀。也译作鄂博。”

1979年版《辞海》收“敖包”一词:

敖包 一作“鄂博”,蒙古语,“堆子”的意思。以石块堆积而成,原是道路和境界的标志,后来成了祭祀山神、路神等迷信活动的地方。每年祭祀,其中以秋祭为最隆重。有一个家族的敖包,也有一个苏木、一个旗或若干旗的共同敖包。解放前,有管敖包的专门组织,以摊派牲畜等方式,向牧民进行剥削。解放后,只是作为道路和境界的标志而被保留下来。

1990年《汉语大词典》收“敖包”一词:

敖包 蒙古语。“堆子”的意思。又译作鄂博。蒙古族人做路标和界标的堆子。用石、土、草等堆成。旧时曾把敖包当做山神、路神的住地来祭祀。

1993年修订本《辞源》未收“敖包”。

其他辞书的注释文字大同小异,意思则同。

笔者以为,蒙语“敖包”来自汉语“脑包”。据《归绥县志》(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所引《宦海浮沉录》的记载,蒙语“敖包”就作“脑包”,堆土成包如鼓突之脑袋包也。而且蒙语归绥方言称佛也是“脑包”,当是顶头、最上之义也。

《归绥县志》“娱乐”条记载《宦海浮沉录》作者在内蒙古的亲身经历(转引自丁世良,赵放2005)758:

《宦海浮沉录》: 察哈尔黄旗蒙古,择六月吉日,于一营高空之地堆石头,下埋符咒,上包铜顶,诸人约齐,香供拜于前,谓之“祭脑包”。……盖祭脑包者,祭土之义,吉礼也。……故予于察哈尔蒙古,此事有取焉。至归化,六月十三在吴公坝“祭脑包”,例由副都统委参领代祭……

《归绥县志》“杂礼”条还记载(转引自丁世良,赵放2005)755:

蒙古以西为上,客至让于西,递哈达,上乌叉,客让不敢受,主人固让而后受。递哈达者,古人束帛相见之义,所谓礼失而求之野。上乌叉者,蒙古人敬客,宰羊一,略烹既(即—引者)供客前,客切一块,先敬“脑包”,主客始对食。其切羊皆有法,不紊乱。如客不知此礼,主人代敬脑包。脑包者,佛也。全羊谓之“乌叉”,此宾礼也。

笔者于2006年10月24日在从长沙去湘潭的路上,看到路边有简易小屋,同行的湘潭大学陈立中教授告诉笔者,这是当地常见的路边或路口的土地庙,供奉土地神,小孩生病时可以去土地庙烧纸祈求平安;有时简易到就堆一些石头、砖块、土块而已。内蒙古的敖包和湖南的土地庙,何其相似!2015年左右笔者去深圳大鹏镇调查方言,那边竟到处是小庙,一族一庙甚至一家一庙,街头巷尾小路口到处都有,而且香火供祭不断!让我看到了“哈达”与“束帛”、“敖包”和“土地庙”之间深远的联系。

显然,无论“脑”还是“包”,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鼓突的样子。“头”在俗称“脑袋、脑包”外,用“脑”作地名的(据《广东省地图册》2006),还有: 乐昌市的“和顺脑”(14页)、南雄市的“四脑”(15页)、紫金县的“白石脑”(17页)、五华县的“龙潭脑”(26页)、四会市的“狮脑”(48页)、佛冈县的“围脑、南山脑山名”(52页)。很多方言还把鼓突的地形写作“垴”nǎo,《现代汉语词典》第3版(1996)“垴” 注谓: “〈方〉 山岗、丘陵较平的顶部(多用于地名): 削~填沟︱南~(地名,在山西)︱沙洲~(地名,在湖南)。” “包”,北京话就可以指 “物体或身体上鼓起来的疙瘩”,如“树干上有个大包︱腿上起了个包。”

而且,“脑、包”不只用作地名,也可以用作山名,因为“脑包”就像小山丘。河北山名有大台垴、三棱垴、小青垴等,黑龙江省七台河市辖区有座山名“铁山包”(《黑龙江省地图册》2010)58 。

河北和内蒙古的“脑、垴、脑包、包”地名(据《河北省地图册》2005)如:

大台垴山名、三棱垴山名、小青垴山名、南垴、南垴石、猴垴、吴家垴、后寺垴(23 页,井陉县)

大佛堂垴山名(23页,赞皇县)

英脑、寺峪脑(32页,武安市)

车伏垴、污犊垴、四幅眼脑山名(32页,涉县)

土垴、黑垴(41—42页,邢台县)

大垴、二垴、彭垴、刘垴、陈垴、杜垴、黑垴(41页,沙河市)

方脑(45页,临城县)

欢喜脑(68页,阜平县)

黄脑包、三盖脑包、脑包洼、脑包底、大脑包(73页,尚义县)

绿脑包山名、黑脑包山山名、平地脑包、蔡脑包、双脑包、脑包洼(73—74页,张北县)

白脑包(75页,康保县)

察汗脑包山山名、敖包山山名、蔡脑包、大脑包、脑包底(75—76页,沽源县)

奶奶庙脑包山名(77页,崇礼县)

石洞沟脑、沟脑北、沟脑南、沟脑中、尖山沟脑(85页,滦平县)

西沟脑山名、沟脑(86页,承德县)

樱桃沟脑、敖包沟脑、大坝沟脑、窑沟垴(87—88页,隆化县)

头道河脑、前大脑袋、艾苏拔沟脑(89—90页,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

八道沟脑山名(92页,平泉县)

内蒙的“脑、脑包、敖包、包”地名(据《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如:

脑包、脑包沟(5页,呼和浩特市区)

哈业脑包、脑包沟、杨家敖包、三道敖包(8页,包头市区)

按,《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34页,包头市还有“西脑包街道”。

二脑包、脑包背、茜连脑包、敖包图、后敖包、圪臭敖包(9页,固阳县)

后唐脑包、泉脑、脑包沟(25页,察哈尔右翼前旗)

脑包沟、三盖脑包、泉脑子、白脑包沟、厂汉脑包(26页,卓资县)

脑包沟(北部)、脑包沟(中西部)、脑包平(27页,凉城县)

脑营子(28页,商都县)

蒙独脑包、脑包图、白彦脑包、纳令脑包、白脑包、大脑包(29页,察哈尔右翼中旗)

巴音脑包北、巴音脑包南、五个脑包、平地脑包、脑门沟口、玻璃脑包山名(29页,察哈尔右翼后旗)

按,“玻璃脑包”是山名。山名也用敖包称,如: 化敖包图山名、(33页,苏尼特左旗),敖包山山名(40页,呼伦贝尔市区)。

潮脑梁南、潮脑梁北(51页,鄂尔多斯市)

按同页相邻的达拉特旗,就有两处“敖包梁”。

脑高岱(54页,鄂托克旗)

脑高岱(55页,杭锦旗)

古城牛包、前进马包、前公主陵羊包(65页,乌兰浩特市)

按,“脑包、敖包”的“包”也是汉语鼓起、突起的鼓包的意思,蒙古包的“包”也是指鼓包状的篷帐。

又,《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46页,土默特右旗美岱召镇有“大脑包”。

当然,说“敖包”来自“脑包”,从方言读音上也可以得到启示: 今北京话读开口呼零声母的,周边地区方言以及官话区很多地方读n、等鼻音声母。例如: “熬夜=挠夜”“爱人=耐人”“暗=难灾难”。这样,反过来,“脑包”也就可以读成“敖包”了。河北沽源县既有“察汗脑包山山名”,又有“敖包山山名”。

通过上述“嘎查、圐圙、胡同、敖包”这几个汉、蒙关系词的讨论,用语言比较的方法,注重不同的社会习俗,尽量不要单纯从字形字义出发,那我们就能看得更多、更广、更深。希望这样多角度出发的综合研究,为今后辞书的注释和研究提供参考。

参考文献

1. 程祥徽.认父.∥程祥徽.泛梗集.澳门: 九鼎传播有限公司,2008.

2. 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2014.

3. 定邊县志编委会.定边县志.北京: 方志出版社,2003.

4. 杜秀荣.河北省地图册.北京: 中国地图出版社,2005.

5. 方山县志编纂办公室.方山县志.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

6. 甘肃金昌市地方志编委会.金昌市志.北京: 中国城市出版社,1995.

7. 固原县志编委会.固原县志.银川: 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

8. 广东、广西、湖南、河南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编.辞源(修订本).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3.

9. 广东省地图出版社编.广东省地图册.广州: 广东省地图出版社,2006.

10. 哈尔滨地图出版社编.黑龙江省地图册.哈尔滨: 哈尔滨地图出版社,2010.

11. 哈森,胜利.内蒙古西部汉语方言词典.呼和浩特: 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9.

12. 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汉语大词典.上海: 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1994.

13. 贺巍.洛阳方言词典.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14. 惠宁县志编委会.惠宁县志.兰州: 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

15. 贾维桢,尚永红,孙海声主编.兴县志.北京: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

16. 李文凡主编.离石县志.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

17. 李行健主编.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2版).北京: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北京: 语文出版社,2010.

18. 李志斌,黄冀主编.山阴县志.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1999.

19. 栗治国.伊盟方言的“分音词”.方言,1991(3).

20. 马良主编.应县志.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21. 内蒙古自治区民政厅.内蒙古自治区行政区划简册(内部资料),1998.

22. 偏关县志编委会.偏关县志.太原: 山西经济出版社,1994.

23. 沁水县志编委会.沁水县志.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24. 青海省民政厅.青海省行政区划简册(内部资料),2000.

25. 社旗县志编纂委员会.社旗县志.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

26. 舒新城等.辞海.上海: 中华书局,1938.

27. 朔县志编委会.朔县志.太原: 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28. 宋恩常.云南少数民族社会调查研究(上集).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

29. 孙竹主编.蒙古语族语言词典.西宁: 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

30. 同心县志编委会.同心县志.银川: 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

31. 温端政,张光明.忻州方言词典.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32. 吴旗县地方志编委会.吴旗县志.西安: 三秦出版社,1991.

33. 邢向东.神木方言研究.北京: 中华书局,2002.

34. 应县志编纂委员会.应县志.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

35. 原阳县志编辑委员会.原阳县志.郑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

36. 张成材.西宁方言词典.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

37. 张清常.漫谈汉语中的蒙语借词.中国语文,1978(3).

38. 张清常.一种误解被借的词原义的现象: 兼论“胡同”与蒙古语水井的关系.语言教学与研究,1991(4).

39. 照那斯图.论汉语中的蒙古语借词“胡同”.民族语文,1991(6).

40. 中国地图出版社.广东省图册.北京: 中国地图出版社,2004.

41. 中国地图出版社.河北省地图册.北京: 中国地图出版社,2005.

4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1—3版).北京: 商務印书馆,1978,1983,1996.

43. 朱建颂.武汉方言词典.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海南师范大学 海口 571158)

(责任编辑 刘 博)

猜你喜欢

敖包胡同
祭敖包
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卡伦敖包清理
光阴,在胡同中流逝
最不像胡同的胡同
Preserving and Honoring Beijing’s Hutongs
胡同凶案
敖包祭祀中的女人禁忌
神圣敖包
要钱还是要命
神圣的符号:还原一个真实的敖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