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千年之谜
2021-06-22王瑞来
[摘 要]记载北宋前五朝历史的《隆平集》,由于将本为同书异名的《太平御览》与《太平总类》记为两书,从而遭到南宋晁公武的质疑。这一质疑成为伪托说根基,又被清人大加发挥。力证《隆平集》为曾巩所撰的今人余嘉锡氏与叶建华氏,均对这一质疑没有做出直接回应与论证,并未从根本上破解伪托说。对此,该文则以校勘学方法,解释了讹误的生成原因,认为系出后世传写刊刻之误,与曾巩无关,从而彻底瓦解了伪托说的根基。经此论证,作为记事迄至北宋中期的史籍《隆平集》,编纂者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当无疑惑。
[关键词]《隆平集》;曾巩;晁公武;四库馆臣;余嘉锡
[作者简介]王瑞来(1956-),男,历史学博士,河南大学讲座教授(开封 475001),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东京 1718588)。
引言:《隆平集》其书与聚讼由来
在传世的宋代典籍中,有一部颇有聚讼的书,这便是《隆平集》。从书名看,称之为“集”,很像是文集的一种,其实这是一部记载北宋前五朝历史的纪传体史书。在清代史学理论家章学诚看来,以“集”名书,本非集部之专利
[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卷三《文集》中认为,“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并以《隆平集》为例讲道:“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叶瑛校注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史书而以“集”名,似乎也可以支持章学诚的观点,是对传统的一种坚守。因此说,名与实未必一致,常有距离,对于书籍,亦不可“望名生义”。
《隆平集》当是略称,据宋人尤袤的《遂书堂书目·国史类》
[宋]尤袤:《遂初堂书目》,《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页。和罗愿《新安志》卷五的记载,全称当作《五朝隆平集》,
[宋]羅愿著,萧建新、杨国宜校注本:《新安志》卷五,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158页。亦有记作《经进隆平集》者,
此见于宋人孙甫《唐史论断》(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年)附录《曾南丰经进隆平集节文》。又有题为《皇宋隆平集》者。
明董氏万卷堂刊本《隆平集》卷首所载宋人赵伯卫序,题作“皇宋隆平集”。由于略称业已约定俗成,因此也不拟正名,给人以陌生感。
五朝,指的就是北宋最初的五朝: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隆平”者,兴隆太平之意,言盛世也。的确,太祖、太宗开国,真宗时与辽朝签订澶渊之盟,换得长久和平,仁宗四十年无为而治,任由士大夫在政治舞台上纵横驰骋,英宗短短四年,平静走过。其间虽不无政治问题或社会动荡,基本尚属欣欣向荣的上升时期。太宗时,编纂的书籍,多称“太平”,譬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此虽与太平兴国的年号有关,更多的是一种对太平的期待。是书名为“隆平”,还有南宋人编纂的《太平治迹统类》,则既是歌颂,也是对既有历史的承认。同时,“隆平”二字,又隐括了年号。“隆”者,可以视为记事之始太祖开基年号“建隆”;而“平”者,则是截取自记事之末的英宗年号“治平”。以“隆平”名书,足见撰者独运之匠心。
然而,降至后世,主要是由于存有聚讼,这部重要的典籍一直被冷落。较之其他文献,不仅刊刻甚少,研治者亦寡。本文拟就《隆平集》一书的撰者,展开多层面之考察,以期廓清谜团。
北宋人撰北宋史,《隆平集》这部史书的史料价值,历来为治史者所认可。不过,在提及此书的撰者时,却多是躲躲闪闪、闪烁其辞。因为治史者大多知道关于《隆平集》撰者问题的聚讼,所以不大敢正正堂堂地写下撰者的名字。
本来,《隆平集》的著作权属于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这在宋代几乎毫无疑义。不过,书中的一处记载让南宋初年的一个藏书家发现,大感疑惑不解,便怀疑这部书不是出自大名鼎鼎的曾巩,这个人就是晁公武。他在《郡斋读书志》卷六介绍《隆平集》时写道:
《隆平集》二十卷,右皇朝曾巩撰。记五朝君臣事迹,其间记事多误,如以《太平御览》与《总类》为两书之类,或疑非巩书。
[清]永瑢编,《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影印本。
本来,晁公武的上述质疑,仅见于被认为是初稿本的衢州本《郡斋读书志》,在视为定稿本的袁州本中,唯记有“《隆平集》二十卷,右皇朝曾巩撰,记五朝君臣事迹”短短一句。“其间记事多误,如以《太平御览》与《总类》为两书之类,或疑非巩书”二十五字已被悉数删去。可见,对《隆平集》的质疑,只是晁公武的最初认识,最后还是删除质疑,以求稳妥。
不过,白纸黑字,晁公武的质疑还是伴随着衢州本存留了下来。《文献通考·经籍考》所录《郡斋读书志》的《隆平集》题解,即是衢州本,原封不动地移录了对《隆平集》的质疑。这个质疑,到了四库馆臣那里,又被大加发挥。
编辑《四库全书》之时,正值乾嘉之学开始形成,疑古蔚成风尚。所以在撰写《四库提要》时,馆臣便对质疑如获至宝,附益旁征,又胪列出不少证据来进行证伪,如云:《宋史》曾巩本传不载此集;当时人所作曾巩行状并神道碑亦未云及;曾巩虽曾与修五朝史,然仅短短五月,不容遽撰以进。最后,十分肯定地做出结论:“其出于伪托,殆无疑义。”四库馆臣撰写的《四库提要》不仅代表官方定论,并且也是当时一流学者的认识,这无疑显示出很大的权威性。清代有名的学者姚际恒就很服膺《四库提要》的说法,也说“其为伪托无疑”。
林庆彰主编:《古今伪书考》卷2,《姚际恒著作集》第5册,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4年,第12页。
辩驳:前修未密
对于《隆平集》撰者伪托说的种种证伪,近代学者余嘉锡先生在《四库提要辨证》中予以了详细辩驳。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8-269页。
首先,余氏从同是衢州本的《郡斋读书志》卷一九介绍《寇忠愍诗》时又引述曾巩《隆平集》卷四的文字,来说明晁公武“未尝断言其伪”。这等于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侧面让晁公武的伪托说无法立脚。FD0001C6-8D45-4257-B049-BB3DD41315D6
接下来,余氏便逐条驳斥了四库馆臣的证伪。他说,行状当撰于未葬以前,“或已弃之敝簏”的此书,作者大约未见。并且,曾巩还有《南丰杂识》一书见于《宋史·艺文志》著录,却也不见于行状。以这样的反证来说明,未见载于行状也并不等于就没有编撰过《隆平集》。而对神道碑不载的理由,则推测说,曾巩匆促成书,过早去世,“其子弟以其为官书,且是未成之稿,故藏之家”。至于担任史馆修撰仅五月之说,余氏则考证,事实是长达八个月;并且以南宋洪迈十八个月撰成四朝国史列传一百三十卷的例子,来反证曾巩八个月亦可撰成二十卷之《隆平集》。
余氏长达五千余字的辩驳,颇为有力,殆可成定谳。然而,综观余氏辩驳方式,多是围点打援,以旁敲侧击为主,对于晁公武最初指证《隆平集》“以《太平御览》与《总类》为两书”这样的重大问题只字不辨,置而未答,未免讓人心有余憾。
20世纪90年代,又有叶建华氏撰《隆平集作者考》,刊布于《史学史研究》。
文载北京师范大学《史学史研究》1999年第5期。在余嘉锡氏考辨的基础上,叶氏亦力主《隆平集》为曾巩所撰。但对于“以《太平御览》与《总类》为两书”这一实质性的质疑,叶氏只是沿袭余氏发现的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卷一九引述《隆平集》这一旁证,同余氏所言“未尝断言其伪”相同,说“晁公武并没有断定《隆平集》是伪书”,然后以“晁氏之疑,本已不足为据”一句,将这一问题简单回避过去。
“以《太平御览》与《总类》为两书”,是伪托说的核心证据。这个问题不能回避,否则有千条证据也嫌孱弱。
新考:视角转换
其实变换一个角度,这一质疑证据并非不可破解。
我们先来看一下让晁公武抓住把柄的文字是如何写的。
《隆平集》卷一《馆阁》载:
《太平总类》、《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皆太平兴国中儒臣李昉等编次。
按,《太平总类》与《太平御览》,乃同书异名,《隆平集》误记或误刊,因此备受诟病。自晁公武于《郡斋读书记》发难之语一出,《隆平集》乃伪托曾巩撰著之说遂行。固然,将有名之北宋四大书之一《太平御览》,与其旧名《太平总类》不分,实为大讹。然此误只能或归于撰者疏忽不察,误所抄录,或出后人传抄刊误。
《太平御览》之书名变更经纬,见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略称《长编》)卷二四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所载:
庚辰,诏史馆所修《太平总类》,自今日进三卷,朕当亲览。宋琪等言:“穷岁短晷,日阅三卷,恐圣躬疲倦。”上曰:“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遍,因思学者读万卷书,亦不为劳耳。”寻改《总类》名曰《御览》。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点校本,第558页。
又,王应麟《玉海》卷五四《太平兴国太平御览》条亦记此事,且记修纂成书与易名之详细时间:
太平兴国二年三月戊寅,诏翰林学士李昉、扈蒙、左补阙知制诰李穆、太子少詹事汤悦、太子率更令徐铉、太子中允张洎、左补阙李克勤、右拾遗宋白、太子中允陈鄂、光禄寺丞徐用宾、太府寺丞吴淑、国子寺丞舒雅、少府监丞吕文仲、阮思道等同以前代
《修文御览》、《艺文类聚》、《文思博要》及诸书(参详条次),分门编为一千卷。又以野史、传记、小说、杂编为五百卷。
(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庚辰,诏史馆所修《太平总类》一千卷,宜令日进三卷,朕当亲览焉,自十二月一日为始。宰相宋琪等言曰:“天寒景短,日阅三卷,恐圣躬疲倦。”上曰:“朕性喜读书,颇得其趣。开卷有益,岂徒然也?因知好学者读万卷书,非虚语耳。”
十二月庚子书成,凡五十四门。诏曰:“史馆新纂《太平总类》一千卷,包括群书,指掌千古,颇资乙夜之览,何止名山之藏?用锡嘉称,以传来裔,可改名《太平御览》。”
[宋]王应麟:《玉海》,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77年影印本。
据此可知,《太平御览》于太平兴国二年始修,迄八年成书,《太平总类》之书名与一千卷之卷数,于编纂之初均已拟定。《太平御览》乃成书之后所赐新名,故宋代文献多以六年间编纂之时所用通名《太平总类》或《太平编类》为名,记载是书。
然北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所载易名事,或可做别一解读:
太宗诏诸儒编故事一千卷曰《太平总类》,文章一千卷曰《文苑英华》,小说五百卷曰《太平广记》,医方一千卷曰《神医普救》。《总类》成,帝日览三卷,一年而读周,赐名曰《太平御览》。
[宋]宋敏求:《春明退朝录》,汝沛、诚刚点校:《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6页。
南宋初年江少虞所编《宋朝事实类苑》卷二《祖宗圣训》门亦有同样之记载:“《总类》成,帝日览三卷,一年而读周,赐名曰《太平御览》。”
[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点校本。据此,观《太平总类》改名《太平御览》之时期,似在太宗一日三卷读毕之一年后,故曰“一年而读周,赐名曰《太平御览》”。前引《玉海》成书赐名诏在“十二月庚子”。核之朔闰,太平兴国八年十二月庚子为十九日,翌年十二月亦有庚子,为二十五日。因而,理解为成书一年后改名,似亦可以成立。
然而,即使改名之后,以旧名《太平总类》著录或记载者,亦未绝迹。《资治通鉴》编纂者之一范祖禹《帝学》卷三援引上述史料,即记作《太平总类》。
[宋]范祖禹:《帝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
明人杨士奇编宫廷藏书《文渊阁书目》,卷一一于此书两处著录,“盈字号第一厨书目”记为“《太平御览》一部一百三十册残缺”与“《太平御览》一部一百册残缺”;“盈字号第四厨书目”则记为“《太平总类》一部一百册阙”。
[明]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1、143页。与《文渊阁书目》互为旁证的是,明代学者杨慎在援引《太平御览》时,亦记作《太平总类》。FD0001C6-8D45-4257-B049-BB3DD41315D6
[明]杨慎:《丹铅余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四。倘非升庵出于佞古,则其所阅《太平御览》,即题名《太平总类》。
此一事实表明,改名之后,此书依然以新名《太平御览》与旧名《太平总类》并行于世。至少,迄至明代还是这种状况。
《隆平集》记为“《太平总类》、《太平御览》”者,或系撰者失检,或系以先后之舊新书名并记。
倘若出于后者,其误不在撰者。盖《太平总类》之下之《太平御览》,最初或许为四小字注文形式,即如下示:
《太平总类》《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皆太平兴国中儒臣李昉等编次。
这样的写法,犹言“《太平总类》即后来的《太平御览》”,本来毫无问题。然而,后为传抄刊刻者不察,将原本为注文的“太平御览”误羼入正文,遂遭诟病,乃成聚讼,让《隆平集》一书变得“妾身不明”,让曾巩几乎失去了著作权。笔者之此种解释,实出胡适先生所云“大胆的假设”,发迄今之人所未发。然以校勘学角度视之,自信可以成立,至少可备一说。
广证:宋人援引
其实,除了上述外围证据与记注辨疑之外,最有说服力的应当说还是《隆平集》的内容本身。余氏也注意到,在《隆平集》刊行之后,南宋绍熙年间成书的杜大珪所编《名臣碑传琬琰集》中,收录有四十三篇题作者为“太史曾巩”的人物传记,均见于《隆平集》,文字几乎全同,说明这些传记跟《隆平集》有着极为密切的源流关系。这也反映了当时人把《隆平集》著作权归于曾巩的认识。
《隆平集》一书,宋人多有援引。援引之际,直署曾氏者不少。请看表1:
观察上表,有四部文献明确标示《隆平集》的著作权者为曾氏。这几部文献的撰者都值得重视。《唐史论断》的撰者孙甫,是曾巩的前辈,与曾巩有过诗文唱和,曾巩还为他写过行状。尽管附录为后人所增益,于作者时代当亦相去不远。而李焘与编纂过《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宋朝十三朝会要的李心传都是严谨的史家。惹出公案的晁公武,在定稿本袁州本也径称“《隆平集》二十卷,右皇朝曾巩撰,记五朝君臣事迹”,不再游移不定。至于上表中只称《隆平集》未称撰者的文献,是由于在当时不言自明,故无需特别注明。即如表中《长编》四处引用,仅一处注明“曾氏”一样。据此可知,《隆平集》为曾巩所撰,在宋代是一种共识。四库馆臣拾晁公武已弃之牙慧,如获至宝,大加发挥,实属无中生有、平添混乱。
结语:不应再存疑惑
《隆平集》记《太平御览》与《太平总类》为两书,宋人晁公武的质疑,成为伪托说根基。力证《隆平集》为曾巩所撰的余嘉锡氏与叶建华氏,均对这一质疑没有直接回应。对此,本文以校勘学方法,解释了讹误的生成原因,认为系出后世传写刊刻之误,与曾巩无关,从而彻底瓦解了伪托说的根基。
经此论证,作为迄至北宋中期的史籍《隆平集》,编纂者为曾巩,当无疑惑。FD0001C6-8D45-4257-B049-BB3DD41315D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