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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冠礼》“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辨

2021-06-21王忠杰

关键词:礼义经文经书

王忠杰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0 引 言

据《仪礼·士冠礼》记载,士举行冠礼之前,要先筮取日, 行礼的前三日要广戒僚友来观加冠之礼, 行礼当天早上要把所需之冠、服和器物陈列于房。其中,举行加冠之礼需要的三服是爵弁服、皮弁服和玄端服, 与三服搭配的屨分别是“爵弁纟熏屨”“素积(1)皮弁服是由素积、缁带和素韠组成。白屨”“玄端黑屨”。按照常例, 服屨一同陈列, 服屨一同陈叙。然而,《士冠礼》“三服之屨”经文内容却从陈服章中独立出来,置于经末记前(2)经末记前,即经文末记文前。今传世本《仪礼》17篇内容是由经文和记文构成,记文是附于经文末,并非每一篇章都有记文。其中《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燕礼》《聘礼》《公食大夫礼》《觐礼》《既夕礼》《士虞礼》《特牲馈食礼》12篇有记文。记文的主要功能,贾公彦《仪礼疏》云:“凡言‘记’者,皆是记经不备,兼记经外远古之言。”(《仪礼注疏·士冠礼》),即服屨不同陈,记载服屨的经文内容不在一起陈述。在后来经学家的研究中,服屨内容的训释不再作为讨论的重点,而“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缘由问题便逐渐进入经学家的视野。而且,历代礼学家致力于此问题,体现出自身对经书诠释的取向,逐渐成为了趋势。

1 汉唐的注解及缘由

《士冠礼》三服之屨章交代了“屨”的相关情况,经云:

屨,夏用葛。玄端黑屨,青絇纟意屨,纯博寸。素积白屨,以魁柎之,缁絇纟意纯,纯博寸。爵弁纟熏屨,黑絇纟意纯,纯博寸。冬皮屨可也。不屨繐屨。”[1]32-33

此处记载了“屨”的材质、颜色和使用情况。第一,冬夏二季用屨的材质有别,夏用葛,冬用皮。第二,服屨搭配有色彩要求。玄端黑屨,素积白屨,爵弁纟熏屨。第三,屨的边缘尺寸、底部和屨面的交接缝隙均与服色匹配,以屨色衬托服色。第四,士行冠礼不宜穿繐屨。由此可见,行礼时用屨有严格的规范。不过,玄端有玄裳、黄裳和杂裳,何者为正?冠服有玄端、素积和爵弁,何者为尊?絇纟意纯分成青、缁、黑,表示屨的哪些部分?这些情况经书文本均无说明。东汉郑玄注《仪礼》,对《士冠礼》“三服之屨”这些内容加以完善:

屨者顺裳色,玄端黑屨,以玄裳为正也。絇之言拘也,以为行戒,状如刀衣鼻,在屨头。纟意,缝中紃也。纯,缘也。三者皆青。博,广也。魁,蜃蛤。柎,注者。爵弁屨以黑为饰,爵弁尊,其屨饰以缋次。繐屨,丧屨也。缕不灰治曰繐。[1]32-33

此处交代了士行冠礼,屨与裳同,故以玄裳为正服;叙述了汉代的屨中絇状如刀衣鼻;训释了屨制的字词内涵;明确了三服以爵弁为尊。然而尚无明文解释“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问题。不过,郑玄在《诗谱序》中云:“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2]7他认为,“若此无人事实兴也,文义自解,故不言之,凡说不解者耳,众篇皆然。”(3)[三国魏]郑小同:郑志卷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由此可知,郑玄注经重视“不解之处”,文义畅通明白者则略之,故此处尚未论及“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缘由,自然认为服屨不同陈是合理的,体现出汉学独尊经书古本原貌,此郑注价值之一。郑玄注经时,试图分辨出玄端是以玄裳为正服,冠服是以爵弁为尊,表明玄端、冠服中有明确的主次之分,尊卑之别。这种重视分析经文内部结构的思想,对贾公彦探讨“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缘由颇有启迪,此郑注价值之二。

唐代贾公彦首次明确“三服之屨”位于经末记前的缘由,贾氏云:

自此至繐屨,论三服之屨,不于上与服同陈者。一则屨用皮葛,冬夏不同;二则屨在下,不宜与服同列,故退在于此。[1]33

贾公彦之意,屨不与服同列,一是冬用皮屨,夏用葛屨。士行冠礼时,与冠服搭配的屨会因季节变化而不同;二是屨在下。“屨在下”为何意?《周礼·天官·屨人》云:“屨人,下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工八人,徒四人。”郑玄注云:“屨人掌王及后之服屨。”贾公彦疏云:释曰:云“掌王及后之服屨”者,但首服在上,尊,又是阳,多变,是以追师与弁师,男子妇人首服各别官掌之。屨、舄在下,卑,又是阴,少变,故男子妇人同官掌之也。[3]131可见,此处论及“屨在下”,是为“卑”义,此是一解。《乡饮酒礼》有“说屨,揖让如初,升,坐。”郑注云:“说屨者,为安燕当坐也。必说于下者,屨贱,不空居堂。”在贾公彦看来,“堂上行礼之法:立行礼不说屨,坐则说屨。屨空则不宜陈于侧,故降,说屨,然后升坐也。”《乡射礼》有“主人以宾揖让,说屨,乃升。大夫及众宾皆说屨,升,坐。”郑玄注云:“说屨者,将空坐,屨亵贱,不宜在堂也。”《燕礼》有“宾反入,及卿大夫皆说屨,升就席。公以宾及卿大夫皆坐,乃安。”郑注云:“凡燕坐必说屨,屨贱,不在堂也。”由此观之,凡公、卿大夫、士升堂必脱屨,究其原由,则是屨为卑贱,故不升堂,可作为内证。从贾公彦具言“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原因,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其一,重视经文内部的差异。经云“夏用葛,冬皮屨可也。”葛屨是夏天的鞋子,皮屨是冬天的鞋子。夏季行冠礼用葛屨,冬季则用皮屨,故冬夏用屨有皮葛之别。贾公彦重视经书文本内部结构差别,故以冬夏用屨差别来分析服屨不同陈,揭示经文构成章法严明,不能混淆。其次,服屨是行冠礼时所需的穿着,贾公彦能从文字中发现服屨与贵贱的内部联系,重视同类之间的贵贱之别,这种治经方式与郑玄注经思想一脉相承。

其二,符合以分节法解经的范式。贾公彦的分节法体例是以“自此至某,论……”的格式来概括、归类经文内容。清代陈澧云:“《有司彻》郑注屡言‘自某句至某句’,此贾疏分节之法所自出也。”[4]54可见,这种方法来源于郑玄注《仪礼》。在《士冠礼》中,贾公彦就使用了分节法解释服屨不同叙。于三服之屨章,贾氏云:“释曰:‘自此至繐屨,论三服之屨’”。在冠日陈服章,其又云:“释曰:‘自此至东面,论陈设衣服器物之等以待冠者’”。由此可知,以分节来体现屨与服是不同章节,服屨之间不可并列而谈,故“三服之屨”在经文末记文前的顺序是合理的。

其三,符合《仪礼疏》补充郑注的初衷。贾公彦《仪礼疏》云:“窃闻道本冲虚,非言无以表其疏;言有微妙,非释无能悟其理。是知圣人言曲事资,注释而成。”[1]1贾公彦疏解经文的目的是揭示经文内在关系,又要补充郑注不备之处。诚如顾千里所言:“千里思夫治经者,期晓乎经之意而已,经之意不易晓,晓之必由注;经注之意不易晓,晓之必由疏,此读疏之所以为治经先务欤?”[5]112

2 宋儒“移三屨附三服”

宋代治礼,四库馆臣言:“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其弊也悍。”[6]1在新生理学话语系统影响下,学者力求以义理的思辨,推出新作。朱熹及门人撰《仪礼经传通解》是宋代最具特色的代表。朱子云:“前贤常患《仪礼》难读,以今观之,只是经不分章,记不随经,而《注》、《疏》各为一书,故使者不能遽晓,今定此本,今去此诸弊恨。”(《答应仁仲书》)又说“其书衮作一片,不成段落,使人难看”(《答李季章书》)。由此可知,解决《仪礼》难读、难懂的问题是朱子撰经目的之一,因此整合经记内容,运用分节法厘析经文,使研读《仪礼》者更易于掌握其中的内容。对“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情况,朱熹认为:

此三屨以下本在经末记前,今移附此。然经既不言屨所陈处,注疏亦无明文,疑亦在房中,故既加冠而适房改服,记得并易屨而出也。但不知的在何处,疑服既北上,则或各在其裳之南。[7]53-54

朱熹是认可“三服之屨”本在经末记前,但行文却调整了“三服之屨”经文位置,附于《士冠礼》陈器服章中,即服屨同陈。清代礼学家批判此作法有“割裂经文”之嫌。清人姚际恒云:“记屨于篇末,所以见上下之别。古人章法严整如此,后人必取而移之于前,不知是何心!”[8]39批评朱子有混淆古人章法之弊。盛世佐言:“朱子又以记文分系于逐节之左,亦欲学者寻省易了。今不从之者,恐乱经文也。”(4)[清]盛世佐:仪礼集编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认为朱子改经之法虽有阅读之便,却有乱经文之嫌,故不从之。皮锡瑞曰:“其失载厘析《仪礼》诸篇,多非旧次。如《士冠礼》三屨本在辞后, 乃移入前,陈器服章、戒宿加冠等辞, 本总记经末记前,乃分入前各章之下之类, 未免宋儒割裂经文之习。”[9]278皮氏指出朱子作法是宋儒割裂经文的恶习表现。朱子解经时将三服之屨移附于陈服章,调整了经文内部结构, 尝试给读者提供阅读之便, 不过混淆经文之序, 故受到后世学者的批判。由此可见, 礼学家强调古人作文章法严明,伦次有序,不可随意调整经文之序,以厌所需。我们不妨换一个思路,从经文本身的流传情况探讨朱子调整“三服之屨”位置的作法。《仪礼》单经本、经注本、单疏本和注疏合刻本中“三服之屨”经文位置的记载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各版本中“三服之屨”经文位置的记载情况

综上,朱熹调整“三服之屨”的经文位置,没有任何版本的依据,也没有可信文献的支撑,既与唐石经的《仪礼》经文相悖,又与历代《仪礼》经注本、单疏本和注疏合刻本相左。因此,宋代朱熹的《仪礼》著作是一个通解本,一书在手,就可以广涉诸家之言,调整经文顺序,经记相随,这对初学者的阅读与传抄有所裨益,但是《仪礼》经文内容割裂混乱,记文内容肆意删改,对于礼学研究而言,这不是理想的一手数据,对于“三服之屨”经文位置的整合也是不合理。

3 清儒以礼义、文法深化服屨不同陈

清代礼学,四库馆臣在《四库总目·礼类》中指出“三礼并立,一从古本”,“郑康成注、贾公彦、孔颖达疏,于名物度数特详”。[6]149可见,清儒研究《仪礼》但求古本原貌,认为“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郑注和贾疏对清人治礼的启迪作用不应忽视。不过,他们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不拘泥于文字训诂的传统框架,另辟蹊径,提出新解。

经过贾公彦阐述,“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缘由得到开展,传至清代,更有发挥。

3.1 屨贱

张尔岐(1612-1678)著有《仪礼郑注句读》十七卷,是书全录郑玄《仪礼注》内容,摘取贾公彦《仪礼疏》而略以己意断之。张尔岐云:

此下言三服之屨,不与上服同陈者,屨贱,故别言之。(5)[清]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张氏之意,“屨贱”才是服屨不同陈的主要原因,这与贾公彦的“屨在下,不宜与服同列”的观点相吻合。姚际恒(1647-约1715)《仪礼通论》[8]39、秦蕙田(1702-1764)《五礼通考》(6)[清]秦蕙田:五礼通考卷一四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胡培翬(1782-1849)《仪礼正义》[10]129均有持此说。可见,张尔岐等人解释三服之屨不与上服同陈,仍是以汉唐注疏为宗,尊崇汉学一脉。清代经学家方苞在张尔岐的基础上对“屨贱”的具体表现有深入分析。

方苞(1668-1749)著有《仪礼析疑》十七卷,是书大指在举《仪礼》之可疑者而详辨之,其无可疑者并经文不录。对《士冠礼》“三服之屨”经末记前的问题,方氏认为:

退屨经末记前,又不言设之之人,所陈之地,何也?与冠事者多羣士主人之僚属也,冠可使之执,服可使之设,以屨烦焉,则渎矣,必主人之赞者陈服,而别使御者置屨,其人微,不可登于典册也。不言其地,既加冠,适房易服而出,则并易屨,不待言矣。(7)[清]方苞:仪礼析疑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方苞之意,经书不具设屨之人,不具屨所陈之地,归根于置屨者身份卑微,故不可登于典册。至于屨陈之处,他认为“适房易服并易屨”,解释服、屨应在同一地,可以省文。方苞联系冠、服的情况,尝试补充经文内容,从而确定行礼场所的布置,厘定参与典礼者的身份,这有利于提升行礼情境的复原与再现,也是继承清初理学家义理思辨的体现。此论辨过程,实有遵循宋学之遗迹。

由上可知,清代礼学家之所以能上接贾公彦“屨在下”说法,在于虽有时间的隔阂,但清儒治礼“汉宋兼采”,通过礼仪背后蕴藏的内容去理解经书文本,可使不同时代的人与人之间达到认识的契合,其采用的方法是从礼义来深入分析《仪礼》问题。礼义于礼学研究的意义如何?《礼记·郊特牲》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11]1455清代凌廷堪云:“一器数之微,一仪节之细,莫不各有精义弥伦于其间。”[12]30陈澧云:“礼文之中有礼义焉,不可不知也。不明礼文,不可以求礼义。然明礼文而不明礼义,则或可疑古礼不可行于后世。不知古今礼文异而礼义不异。”[13]105由此可见,礼义是礼学研究的本质,这是古人与时人的共识。

屨贱,是用屨背后的礼义内涵,是理解“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重要缘由,也是礼义作用于经书结构的突出表现。要领会服屨不同陈的内涵,必然要透过文字发掘其背后的礼义内涵。如果不明礼义,恐有曲解。比如,唐代贾公彦认为:“一则屨用皮葛,冬夏不同;二则屨在下,不宜与服同列,故退在于此。”清代沈彤(1688-1752)反驳云:

(贾)《疏》乃谓皮葛不同;屨在下,不宜与服同列。则服固有裳,屨不可从裳列乎?皮葛虽不同,将不可类叙乎?二说皆非。(8)[清]沈彤:仪礼小疏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在沈彤看来,贾公彦以“服屨不同列,皮葛不类叙”来阐释“三服之屨”经末记前的原因是不合理的。我们检阅《仪礼·士丧礼》,士在举行丧礼之前,需把袭事所用衣物陈设在房中,经云:“爵弁服,纯衣,皮弁服,褖衣,缁带,韎韐,竹笏。夏葛屨,冬白屨,皆纟意缁、絇、纯,组綦系于踵。”[1]414这里有服屨同列的情况。如果单纯地比较《士冠礼》与《士丧礼》记载,显然贾公彦“服屨不同列”的说法不成立。但是,我们应注意到,贾氏疏解经文是把“屨在下”作为前提,才进一步论证服屨不宜同陈。此处沈彤在献疑贾氏之说,并未注意“屨在下”的前提,就大胆地提出质疑,颇有断章取义之嫌。故《士冠礼》“三服之屨”经末记前,实有其意义所在。

屨贱服尊,在先秦礼仪中有明显体现。如《诗经·齐风·南山》云:“葛屨五两,冠緌双止。传:葛屨,服之贱者;冠緌,服之尊者。笺云:葛屨五两,喻文姜与侄娣及传姆同处。冠緌喻襄公也。五人为奇而襄公往从而双之。冠屨不宜同处,犹襄公文姜不宜为夫妇之道。……正义曰:贱宜对贵,尊当对卑,在身之服,上尊下卑,葛屨服之于足,葛又物之贱者,故以贱言之。冠緌服之于首,是物之最尊,所用之物贵,故以尊言之,亦令其贵贱尊卑互相见也。”[2]196葛屨,麻布鞋,是古代平民所穿之鞋。冠緌,即两条帽带下垂部分,是古代贵族的服饰。诗人用葛屨、冠緌比喻平民或贵族,实有深意。从身份出发,贱者服葛屨,尊者服冠緌。从穿着位置论断冠屨之别。葛屨,服之于足则贱;冠緌,服之于首则尊。可见,先秦冠屨有严格的贵贱之分,不可逾矩。后世把冠屨之別当作判別禮之贵贱的标准。宋代吕祖谦曰:“贵贱各有耦也。屨与屨为耦,虽五两之多,各相耦。冠緌之双,自为耦也。襄公文姜非其耦,犹冠屨之不可双也。”(9)[宋]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纪卷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一旦出现冠屨混淆,则会有礼崩乐坏之象。吕氏叙述南山襄公之恶,不忍言也。其云:“冠緌与葛屨双止大分错乱,其礼亡矣”(10)[宋]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代湛若水亦言:“夫以君与臣会为首足,混淆中国之君与夷狄之臣,会为冠屨倒置,是失礼之中又失礼焉。”(11)[明]湛若水:春秋正传卷二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屨是卑贱之物,故不与冠服一起陈设。

3.2 “屨文”为记文

盛世佐(1719-1755)著《仪礼集编》四十卷,他两次强调“三服之屨”经末记前,观点几乎一致。第一次在《士冠礼》醴宾章的“若不醴,则醮用酒”经文下,其按语云:

唯屨制一节,朱子移附陈器服节之末,或是彼处脱简。然详其文体,亦似《昏礼》记“挚不用死,腊必用鲜”之类,经盖以屨贱不与冠服并言,而记者详之,亦是记所未备也。(12)[清]盛世佐:仪礼集编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可见,盛世佐认为服屨不同陈,可能是经文脱简而造成的;他又比附《士昏礼》记文内容,认为《士冠礼》中论述屨制是类属记文,推测经文服屨不同陈的原因是屨贱,故在记文中详之。第二次是《士冠礼》“三服之屨”经文。盛世佐言:

朱子移此附陈器服章,敖氏从之,今考其文,亦记体也,故仍其旧。④

揭示了宋代朱子服屨同陈,亦得到元代敖继公的认可。不过,他尚未囿于前人之说,而是从文本出发,着重强调《士冠礼》屨制内容类属于记文,认为经文“三服之屨”经末记前。盛世佐反复强调屨文是记文为何意?我们可从他对《仪礼》记文的理解得到解释。盛氏有云:“凡为记者有三,有记经所未备者,有记礼之变异者,变以时代言,异以国俗言。有各记所闻,颇与经义相违者。”④这里交代记文是记经所未备,记礼之变异,记与经义相违者。故对《士冠礼》“三服之屨”,盛氏曰:

此篇之经至“归宾俎”而止矣。自此以下皆记也。何以明自此以下之为记也?试以《昏礼》较之,此“若不醴”及下文“若杀”,犹《昏礼·记》“若不亲迎”也,所谓记礼之变异也;“若孤子”,“若庶子”,及“冠者母不在”,犹《昏礼·记》“庶妇”及“宗子无父”之类,所谓记经未备也。诸辞则《昏礼》俱属记,尤为明证。”(13)[清]盛世佐:仪礼集编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此处盛世佐认为“归宾俎”以下的内容皆为记文,把“三服之屨”当作记文内容。换言之,把原本属于经文内容的“三服之屨”划分到记文。由此可见,盛世佐以“《士昏礼》佐证《士冠礼》”,从而迎合自己提出的经文与记文关系理论,强调《士冠礼》屨制的叙述是归属于记文。虽然行文时仍将“三服之屨”位列经末记前,但是已经把“三服之屨”的内容划分到记文了。这种经文、记文处理是否合理呢?叶国良先生曾有言:“盛世佐认为各篇体例不一而想重新调整《仪礼》的经与记,乃是忽略经文作者也可能进行补述,并非补述文字必然属于记。”[14]63盛世佐的研究尚属于后人之说,以此去框定先秦所作经书之体例,未免过于武断。

3.3 古人作文伦次

清代学者也有主张《士冠礼》是以冠为主,以屨为辅,故服屨不同叙,如此才能体现主次之分,轻重之义。沈彤和胡培翬是其代表。沈彤认为:

此论三服之屨不在前,爵弁、皮弁、缁布冠各一匴一节后者。一为此篇是冠礼,宜以冠弁为主,论冠弁而即及屨,非类也。一为执以待于西坫南,南面东上,宾升,则东面,论及执冠之面位,已引到主人玄端爵韠云云,不可以论屨截断文势也。一为上文论所陈冠服器物俱为下行礼而说,今加冠三次,但云服冠服而不及屨,故论屨不须在行礼前也。其不缀在三服下者,以屨有絇纟意纯,絇纟意纯又有色、有寸数,若不言则漏略,若详言则与缁布冠、缺项等六物一例,失宾主轻重之义故也。《疏》乃谓皮葛不同;屨在下,不宜与服同列。则服固有裳,屨不可从裳列乎?皮葛虽不同,将不可类叙乎?二说皆非。其不在戒宾等辞前者,戒宾至为字等辞,蒙上论行礼而及之文类势便,亦不可以论屨截断也。故论屨一节不补在篇末,无可附者。此乃古人造文之法,断续参差,要皆有谓。后儒或移此于宾升则东面下,非其序矣,当仍从古本。(14)[清]沈彤:仪礼小疏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在沈彤看来,“三服之屨”经末记前的原因有三。其一,此行士冠礼,宜主冠弁,冠与屨非类,故不同陈。此说法与明代郝敬“此记三加冠之屨,不与前并叙者,冠屨之别也”(15)[明]郝敬:仪礼节解卷一,明万历郝千秋郝千石刻九部经解本。的观点一脉相承。其二,冠礼仪节与文法紧密衔接,若经文以服、屨齐言,有截断文势之嫌。其三,若是论冠又言屨,则与文法详略不符。可见,沈彤在解释经文的过程中,重视经文的语言修辞情况,擅于以文势、文序来分析经文顺序。乾嘉时期礼学家胡培翬(1782-1849)在《仪礼正义》中也认为:“经不叙屨于三服之后者,一以屨贱,宜别言之;一以屨制繁,若并言之,恐失轻重之义,故退在篇末也。”[10]129显然,胡氏认为“三服之屨”位于经末记前,一则是继承“屨贱”之说,一则是以宾主轻重之义论断经文的排列情况,与沈彤一脉相承。

沈彤、胡培翬以文势、文法和轻重之义论证“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是古人作文之伦次然。《仪礼·丧服》经云:“丧服。斩衰裳,苴绖、杖、绞带,冠绳缨,菅屨者,”[1]338经书何以“苴绖、杖、绞带”?一则以三物皆同苴也。即苴麻为首绖、要绖,又以苴竹为杖,又以苴麻为绞带。一则绖、杖、绞带俱蒙于苴,故苴又在前。经中绖有二事,仍以首绖为主,故绖文在上。杖者各齐其心,故在绞带之前。故古人作文有同类相聚,主次之分。何以冠在首,退在带下?一则冠缨虽加于首,以其不蒙于苴,故退文在下。一则以其衰用布三升,冠六升。冠既加饰,故退在带下。换言之,退冠在下,更见斩义。故古人作文有轻重之义。“菅屨”为文末者何?贾公彦云:“屨乃服中之贱,最后为宜,圣人作文伦次然。”故古人作文有贵贱之别。如此观之,为《士冠礼》“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理解提供新思路。一则士行冠礼,初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论加冠而及屨,非类也。行礼之前所陈冠服皆为下行礼所用,今但云加冠不及屨,故三服之屨退文在后。二则“三服之屨”虽为服类,冬夏用屨有别,玄端、素积和爵弁用屨有异,絇纟意纯又有色,有寸数,缀在三服之下,与缁布冠、皮弁和爵弁为一例,恐有喧宾夺主之嫌。三则丧服法吉服而为之,屨乃服中之贱,不升堂,最后为宜。由此可见,以古人造文之法审视《士冠礼》“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实有合理之处。

3.4 与礼例不合

乾嘉时期学者孔广林(1746—约1814)认为:

敖君善云:“上言夏,此言冬,则是四时皆可冠矣。”广林谓:屨,夏用葛,已下博记屨制,及冬夏异屨之宜,因上经冠礼陈三服,皆未及屨,故总记此为凡用屨者,发例不止为冠礼言也。敖君善录在冠辞后,遂谓专据冠礼,引为“冠无常,四月皆可”之证,泥矣。(16)[清]孔广林撰《仪礼肊测》卷一,清光绪十六年山东书局刻孔丛伯说经五稿本。

孔广林指出《士冠礼》所陈三服是行冠礼所用之服,经文记载用屨制度,易言之,包括吉服和丧服所用之屨,故不能举冠礼而概之。经文有“不屨繐屨”,郑玄注:“繐屨,丧屨也”,可证孔氏之说,也可以纠正敖继公把“三服之屨”作为专据士冠礼而解之误。依孔氏之意,《士冠礼》中记载的“三服之屨”情况,其适用的范围包含了士冠礼和士丧礼,而《士冠礼》是士举行冠礼的情况,显然囊括范围较小,故服屨不同陈。孔氏所言,目前没有更多的文献史料来加以论证,实为缺憾。

清儒承继贾公彦之“服屨不同陈”论,另开自己的诠释。一则延续汉唐之学,兼采宋学义理思辨之法,以经书背后的礼义论证屨贱;一则从经书的文法结构判别冠屨非类,轻重之义,详略之别。虽从不同角度阐释“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然皆不离经书内部结构的差别,不同处,清儒重视用屨的内涵与经书文法;一致者,尔等皆透过经书内部贵贱尊卑来认识服屨不同陈。

4 余 论

《仪礼·士冠礼》“三服之屨”之所以位于经末记前,究其缘由,一则屨贱。屨贱是指用屨礼仪背后所蕴藏的礼义内涵,表现为屨在下,服在上,屨贱服贵。由于屨贱造成了服屨不同陈,正是礼义对经书文本构成的限制。一则经书文本结构的伦次。古人作文伦次有严格的主次之分,轻重之义,贵贱之别,体现其章法严明,伦次有序。从汉唐至清代礼学家对《仪礼·士冠礼》“三服之屨”于经末记前的诠释过程,有两个方面的结论。一方面对“三服之屨”问题的解决,从字词训诂到义理阐释,得出了只有深入揭示经文的内部结构,发掘礼仪背后所蕴藏的礼义来分析经文,才能从本质上解决经书疑义。如果试图以自身的学术见解来分析此问题,往往偏离经义,造成曲解。另一方面折射出汉唐经学家重视保存古本原貌的取向;宋代以义理之学注入礼学研究中,并为其注入新流;至有清一代,汉宋兼采,对《仪礼》内容、方法和观念研究都有新解,对问题的认识既有承继旧说,评判旧说,亦有另立新说,共同推进经文疑惑的解决。遗憾的是,“三服之屨”所陈设的位置,《士冠礼》尚无明文指出,朱熹、曹元弼等有过蠡测,实无确据,希祈将来发掘更多文献史料加以完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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