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时空:丝绸之路上的射箭文化传播暨“射艺之路”的形成
2021-06-21陈雨石
贠 琰,陈雨石,郝 勤
1877 年,李希霍芬首次将贯通欧亚的古老商路冠名以“丝绸之路”,立即吸引了全球范围内历史、宗教、民族、考古等领域学者的立即关注,至今方兴未艾。[1]丝绸之路实际上是一片交通路线网。它不仅交流物质文化,更传播精神文明,由陆路丝绸之路又衍生出“海上丝绸之路”“西南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等。这种超越了“丝绸”与“路”的文化地理空间构成了今天学术研究的基本论述单元。[2]丝绸的文明,彰示出文化的多元性。探赜丝路的文明,则需要一种跨时空阐释的“通识”气质。本着人类文明史上的射箭史为切入选用文献、文物、图像排比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以人类共有的射箭文化为研究对象,陈以器物、武技、礼俗三个论域,以期宣示以人类射矢活动为基底,与丝绸之路的时空相交叠,以跨文化传播为主题的欧亚射文化传播之路。即本文所谓“射艺之路”。
1 弯月弓韬隐喻的射武备传播
东周以降即有被称作“弓韬”的盛弓器,如:“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3]东吴韦昭在训释该条目中指出:“櫜,矢房。鞬,弓弢也”,西晋杜预又有:“櫜以受箭,鞬以受弓。属,著也”,知“鞬”与“弢”皆备“盛弓”之性。[3]从古代汉语记录习惯来看,弢、韬、櫜、鞬、韔皆作收纳之用。“弢”与“韬”实为音转,均指“皮弓袋”。[4]两汉以来考古所见画像砖石、墓葬壁画均出现过弓韬的形象,通过排比可知其形制大致有长筒形、三角形、刀把形和弯月形四种。其中,最为扑朔迷离的当属有唐一代的“弯月弓韬”。作为一种悬挂式弓囊,其多以虎、豹皮制成,故又有“豹韬”“虎文韔”之称。如“俾以佩豹韬而直下,建龙节以遐征。”[5]“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韔。”[6]“豹韬”与“虎文韔”皆形似弯月,故统称弯月弓韬。因有机质易分解,考古文物几不可得,仅唐时代壁画、石刻、陶俑、金银器中有所呈现。又因中原文化素无腰间悬弓矢习俗,且盛弓矢器多为木质背负式的“箙”而非皮质悬挂式的“囊”,故考镜弯月弓韬之源流,探赜其文化缘起,乃是射箭史上的重要议题。
唐墓壁画中的直观图像见章怀太子墓壁画《仪卫图》(见图1)。画面中,众武士着圆领袍,束朱红抹额,扎蹀躞带,左悬弯月弓韬,右悬胡禄。又查阿史那忠墓壁画《侍者图》,绘有手抱弯月弓韬的侍者(图2)。[6]安国相王孺人唐氏、崔氏墓葬壁画,亦绘有弯月弓韬,其虎头的设计引人注目(图3)。[7]再查懿德太子墓壁画《仪卫出行图》绘有头戴黑色虚帽,穿着同章怀太子墓的武士,其左侧腰间统一悬挂弯月弓韬兼以横刀。该墓亦出土一件装束等同的骑猎俑,但弯月形弓韬的形象更加醒目(图4、图5)。[8]此外,“何家村唐代窖藏”曾清理出一件带有浓郁波斯风格的高足银杯,杯身刻画有清晰的骑射武士图像纵马穿行于缠枝藤络,呈撒放后的动作预留状。武士腰间可见弯月弓韬,马蹄呈180 度开张(图6)。[9]
图1 章怀太子墓仪卫图Figure 1 Armed Guards from Mural in the Tomb of Crown Prince Zhanghuai
图2 阿史那忠墓侍者图Figure 2 a Guard 's Icon from Mural in the Tomb of Ashina Zhong
图3 安国相王孺人崔氏墓壁画Figure 3 Mural in the Tomb of Lady Cui (part)
图4 懿德太子墓仪卫出行图Figure 4 Marching Guards from Mural in the Tomb of Crown Prince Yide
图5 懿德太子墓骑猎俑Figure 5 Mounted Hunter Statue from the Tomb of Crown Prince Yide
图6 何家村窖藏高足银杯Figure 6 Silver Goblet from Cellar Collections of Hejia Village
中原最早的弯月弓韬图像见北周入华粟特人安伽墓。观该墓围屏石榻构图,有一手持长矛、腰跨弓韬、纵马猎兽的武士(图7)。[10]公元5-9 世纪,粟特人被称为“昭武九姓”,属受波斯文化影响的东伊朗族群。波斯文化的集体记忆,被石榻的构图所体现。首先,骑猎图像贯穿于古代波斯艺术。该艺术形式刻画以乘骑武士手持弓、矛、剑等兵器对狮、羚、猪等猎物做激烈搏杀状,尤以马蹄之180 度开张最为醒目。霍巍[11]曾明示了该类型图像在整个欧亚大陆的传播普遍性。其次,图中缠枝藤络纹样乃是古代波斯艺术中常见的生命树。其美术意蕴,常作为分割图像的对称轴。再次,沿生命树与佩戴弯月弓韬武士相对称,恰有一个腰跨盛矢器“胡禄”的骑射武士与之呼应。经贠琰[12]考证,胡禄源于公元4世纪的萨珊波斯,且多与弯月弓韬配合使用。由此观之,中原最早的弯月弓韬图像,浓厚的波斯风格不言而喻。弯月弓韬是否源于波斯?似应循着西向的暗示继续检索中央亚细亚的相关信息。
图7 安伽墓围屏石塌Figure 7 Funeral Couch from the Tomb of Anjia
中央亚细亚以其“文化地理性”区别于“行政区划性”。作为欧亚文明交汇的枢纽,其边界是模糊的。其东西大致为中国西北部至伊朗高原东部,南北从咸海北岸延伸到兴都库什山北麓。质言之,它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中央通道。公元7世纪中期,弯月弓韬的形象出现在高昌。阿斯塔纳墓地206号墓中曾清理出一件骑马武士俑,腰间弯月弓韬的形象极为醒目(图8)。[13]同期,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南墙壁画描绘有康国城主为庆祝波斯新年,率众祭祀神庙的盛景。构图中心的城主身上,亦可见弯月弓韬(图9)。[14]公元6 世纪中期,敦煌285 窟壁画《五百强盗成佛图》(图10),[15]克孜尔224窟壁画《八王分舍利图》同时现了弯月弓韬的图像(图11)。[16]画面中佩戴弯月弓韬的人物多以骑士身份出现,均身着重甲,示之豪迈。
图8 阿斯塔纳206 号墓骑马武士俑Figure 8 Cavalryman Statue from the Tomb 206 of Astana
图9 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南墙壁画Figure 9 Mural from the South Wall of Ambassador Lobby in Samarkand
图10 敦煌285 窟五百强盗成佛图Figure 10 Mural of the Conversion of 500 Bandits to Buddhists from Dunhuang Grottoes 285
图11 克孜尔224 窟八王分舍利图Figure 11 Mural of the Eight Kings Divided Buddha's Relics from Kizil Grottoes 224
索中央亚细亚之骥,最早的弯月弓韬图像为克孜尔14窟壁画《智马本生》(图12,笔者摄)。作为公元5 世纪早期的西域佛教艺术,其背后的文化构造值得解析。首先,壁画中佩戴弯月弓韬的骑士身着大翻领对襟长袍,胸前左右各设一圆形护胸板甲,腰部扎以束甲绦绳,装束与《五百强盗成佛图》《八王分舍利图》中骑士趋同,属明显波斯武备风格。[17]其次,骑士脚尖示以僵直对地状。马尔夏克[18]认为此波斯贵族文化之惯常,无镫乘骑被波斯人认为是优雅的举止。最后,克孜尔洞窟的壁画是何人所绘?查一“画家洞”的壁画,克孜尔艺术的创作者仍是一身波斯风格装束。经格伦威德尔释读,得知其中一个画家名叫“米特拉丹达”,此乃是希腊化的波斯名字,总或为受波斯文化影响的吐火罗人,吐火罗人与波斯人共同禀赋波斯文化的影响。[19]
图12 克孜尔14 窟智马本生图Figure 12 Mural of the Jataka Tale of Sage Horse from Kizil Grottoes 14
截至目前还未能找到更早的线索,然已有信息暗指了共同的源流:几乎整个欧亚大陆的弯月弓韬图像都禀赋浓厚的波斯元素。加之,考虑到制作弯月弓韬的重要介质豹皮盛行于古代波斯,且常与弯月弓韬搭配使用的“胡禄”源自公元4世纪的萨珊波斯,文章认为:弯月弓韬应源于公元3-4 世纪的萨珊波斯帝国。然而,它却在兼容并蓄的唐代中国实现了勃兴。
2 “胡服骑射”隐喻的射武技传播
所谓“骑射”专指骑马射箭技艺。据《战国策·赵策》记载,赵武灵王于公元前302 年颁布“胡服骑射”的改革诏令,中原地区成建制的骑兵、弓骑兵肇始。显然,骑射之技源出游牧族群。那么,史籍所载教会赵人胡服骑射的林胡、楼烦等部为何人?其骑射之技又始于何时何地?经过了何种演变?骑射究竟始于何时何地已不可考。然而,若审视以“骑乘工具”“骑乘服饰”“骑射武器”三个向度,并将其返还于丝路的时空,骑射之缘起、传播自有迹可循。
2.1 骑乘工具
驯马之技源出中亚,因野马繁衍集中故。今哈萨克斯坦柏台文化遗址(约公元前3 500-3 000)出土有大量马骨,辅以作为生产工具的马骨渔叉,兼有大量沉积的马粪。然而,彼时的马匹仅为食物来源,并无乘载之用。就发明顺序而言,御术早于骑术,车兵早于骑兵,因骑乘的马具如马衔、马鞍、马镫乃是复杂的物理构造,其发明与组合尚需时间作为积累。已知最早的双轮马车出自西西伯利亚辛塔什塔-彼德罗夫文化遗址(约公元前2 000),其地望大致为南乌拉尔山脉东麓,车里雅宾斯克以南、托博尔(Tobol) 河与伊辛(Ishim) 河之间的草原腹地。[20]马车的传播以东西分向,西线由哈萨克草原经亚美尼亚高原或伊朗高原入西亚,复传入埃及;东线经河西走廊或西伯利亚-蒙古草原进入远东。[19]公元前14 世纪,无论埃及、亚述或殷商皆已出现成熟的战车部队,亦出现了乘车的弓箭手[22]。已知最早的乘骑证据出自南俄草原的阿尔泰-萨彦(Altay Sayan)地区(约公元前1 500)。[23]恰此时,南俄草原上开始了著名的雅利安人大迁徙。其南支侵入古代印度,驱逐了达罗毗荼人而渐次得势,西支侵入波斯,肇始了伊朗文明。[19]伴随着大迁徙,乃是骑术的传播。最早的骑射图像出自亚述浮雕[24],示之以无鞍、无镫的初级形式。当时的亚述普遍使用双人骑乘法,前方骑手控制缰绳,后方骑手持弓射箭,以弥补缺乏合适马具带来的稳定缺陷。萨尔贡二世时期(公元前721-705),亚述人发明了适用的马鞍,骑兵逐渐替代战车成为军队的主力。[25]
公元前9 世纪,黑海北岸的斯基泰人(Scythians)越过高加索,与亚述帝国发生遭遇。公元前7 世纪早期,斯基泰王伊斯卡帕入侵亚述。不久,亚述与斯基泰结盟,驱赶辛梅里安人(Cimmerians)。公元前7 世纪晚期,斯基泰人倒戈,伙同巴比伦人、米底人推翻了亚述。斯基泰人屡屡入侵西亚,他们的骑兵奔驰于高加索到叙利亚之间寻找掠夺物,肇始了游牧民对南方古文明地区的第一次入侵。[26]“斯基泰”最初是希腊人对黑海以北游牧民的称谓,词源可追溯至古伊朗语skuda,意为“射手、弓手”。[27]斯基泰人与进入波斯的雅利安人属同族,故格鲁塞说:“作为保持着游牧生活的北伊朗人,马是斯基泰人须臾不可分离伴侣,斯基泰人最爱用的武器是弓。”[26]以乘骑和射术著称的斯基泰人在战车时代就拥有娴熟的骑射技术,并在长期迁徙、碰撞中与欧亚诸部互为文化刺激。亚述帝国的骑兵战术很有可能受到斯基泰人的影响。同时,亚述人改良的马鞍也传到了斯基泰和其他草原民族中。查远东地区,今内蒙古南山根遗址出土了远东最早将马用作乘骑的考古学证据。该遗址大致对应中原地区的春秋时代。在一件出土铜环上,考古人员发现了精美的骑马追兽立雕。南山根遗址出土文物的器型学谱系,与黄河流域春秋时期的典型器物区别明显,故学术界认为当属彼时“诸戎狄”的文化遗存。(见图13)[28]
图13 亚述骑射浮雕Figure 13 Horse Archers in an Assyrian Relief
2.2 骑乘服饰
“裤子”的出现可佐证骑术之兴起。裤子又称“分腿式下装”,旨在兼顾乘骑的同时保护生殖器。约3 000 年前,欧亚大陆的衣冠还是以袍服、长衫及围腰为主,有裆分腿裤尚未出现。埃及、亚述、殷周的车射手,其下装就是类似围腰的裙装。在裤子出现之前,要装备大规模的骑兵几无可能。
截至目前,新疆洋海遗址M157 出土羊毛裤被认为是最早的骑马用裤装。经碳14 测年,约公元前1 261 至公元前1 041之间。该遗址M21 亦出土有一件类似裤装,保存更加完好,碳14 测年在公元前1 028 左右(图14)。M157 还出土有复合弓和皮弓箭袋,M21 亦可见随葬马具及护手用射韝。[29]该遗址位于火焰山南麓,属游牧特征明显的苏贝希文化早期。在人种构成上,既包括西方印欧人种也包括东方蒙古人种;在文化因素上,既有西边早期斯基泰文化影响,也有东边南湾、四坝、仰韶等文化形态。[30]查公元前9 世纪的亚述浮雕,亚述弓箭手已装备了过膝的分腿式马裤。总之,以便利骑乘为目的而设计的分腿式裤子,于公元前9 世纪传入近东。随后,逐渐覆盖了整个欧亚大陆。对于赵武灵王引入之“胡服”,王国维做过细致地考释。首先,赵人模仿胡人,将貂尾、鸟羽插于头盔,并饰以金制附蝉(蝉状配饰),此所谓“惠文冠”,因赵惠文王继承了此种服制而得名。其次,引入胡人之蹀躞带,带间饰以黄金,兼配以金质钩子,此所谓“师比”。最后,改周代上衣下裳、宽袍大袖的服制。上着改良小褶,下着分腿袴,履胡人马靴。王国维未言明“褶”是广袖或窄袖。广袖,射箭时按《仪礼·乡射礼》记载需“左袒”,以免弓弦打袖,这种方式显然不适合骑射。查精通骑射的斯基泰人,其上衣着窄袖。又查毗邻胡人的秦国,其骑兵亦着窄袖(图15)。故本文认为:赵国骑兵当着窄袖无疑。“袴”本周代衣冠,有:“袴,盖古之裳也…名曰袴,但不缝口而已,庶人衣服也。”(晋·崔豹《古今注》)王国维推测,“袴”乃用作内裤的襦袴,分腿而无裆。反穿于外替代不分腿的“裳”,此胡人之影响。[31]显而易见“袴”与洋海裤装极似,唯裁剪方式或有不同。
图14 洋海遗址M21 出土裤子Figure 14 Woolen Pants from Yanghai M21
图15 秦陵兵马俑中骑兵俑着装Figure 15 Cavalryman Dressing of Qin from Terra-Cotta Worriors Museum
作为欧亚游牧文化的戏眼,斯基泰人的足迹覆盖了从中南欧到蒙古高原的广大地区。汉文献中的“丁零”,即是一支活跃于贝加尔湖沿岸的游牧部族,属和斯基泰文化接近的塔加尔文化(Tagar)。马长寿[32]认为,汉文献中的“狄”,即“丁零”或“狄历”的音译。与赵国碰撞于河套的“林胡”,即“澹林之胡”或“襜褴之胡”的简称。“澹林”“襜褴”与“丁零”“狄历”音近,皆取Turk(狄)一词音译。Turk 很可能并非源于波斯人对中亚“蛮族”的他称,“狄”也并非诸夏对蛮夷的他称。相反,它们更可能是游牧民的自称。总之,无论是丁零还是林胡,皆与斯基泰文化接近。赵国改制的胡服多饰以黄金,此实然斯基泰艺术审美,不类中原尚玉风俗。故吉谢列夫[33]认为:“西部的斯基泰人,南乌拉尔的萨夫罗马特人,中亚细亚的马萨格特人,丁零人-萨彦-阿尔泰的迈埃米尔文和塔加尔诸部落,贝加尔湖沿岸、蒙古和鄂尔多斯的居民,都使用同样的兵器、马具和饰物,他们喜欢同样的艺术形象和意境……辽阔的草原地带,还在那时就已经用物质文化和艺术思想的统一性,联结了东欧和北亚。”在塔加尔文化(公元前700)出现之后,从文化上看,整个草原丝绸之路已经完全被游牧民打通,欧亚大陆两端的文化交流更加频繁。
2.3 骑射武器
早期箭镞与骑射的关系尚不明确,本节骑射武器单指骑射所用“筋角木反曲复合弓”(简称角弓)。角弓最早出现于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因上弦后呈三角形,史称“埃及三角弓”。后亚述帝国袭取了这一形制,唯弓弰部分出现些许翻卷。同期,斯基泰人也发展出了自己的弓型,即“三连弧蛇型弓”。
洋海遗址出土有大量的角弓。保存最为完好的IIIM18:6,示之以复合材料的三连弧蛇形。内胎为绣线菊木,两侧内粘牛角片,外缠牛筋加固。弓弰呈三角形翻卷向外,顶端有弦耳,向下可见凹形导弦槽,弓弦以牛筋结成,出土时呈完整上弦状态。经碳14 测年,约为公元前800 年。洋海角弓的特点为:三连弧蛇型,翻卷的弓弰。弓弰、弓渊、弓弣一体相连尚未分离。[34]若以其作为类型学标本,则并不孤立存在。且末扎滚鲁克墓地出土有同类型器物,断代上限为春秋早期,下限为战国中期(图16)。[35]吐鲁番盛金店南郊的古墓群也出土有两件同类型器物(其中一件残),断代约公元前3世纪中叶至公元前2 世纪末之间。[36]从墓葬结构分析,扎滚鲁克墓地、盛金店墓地与以洋海墓地为代表的古代吐鲁番地区苏贝希文化有着强烈的共性。同类器物亦可见重要私人旧藏。前香港特区政府知识产权署署长、射箭史专家Selby Selby(谢肃方)珍藏有吐鲁番地区出土的角弓残件,可与上述文物做同一类型的比较研究。这些残件断代尚未明确,按Selby 考释,当在公元前1 000 至公元前400 之间(图17)。[37]
图16 洋海(上)与扎滚鲁克(下)出土角弓Figure 16 Horn Bows from Yanghai (up) and Zaghunluq (below)
图17 盛金店(上)与谢肃方藏(下)角弓Figure 17 Horn Bows from Shengjindian (up) and Selby's Collections (below)
郭物[38]认为:“洋海墓地、察吾乎墓地、小河墓地乃斯基泰东方之源。”Selby 指出:相比黑海北部出土的同类型器物,洋海角弓乃是最早的斯基泰角弓。由此可知:(1)从黑海北部到天山东部,畅通无碍的交通使斯基泰角弓得以广泛存在。(2)若东欧未能发现早于洋海的同类型器物,那么结合上文洋海裤子的年代,本文亦佐证了“斯基泰东方之源”与以洋海遗址为代表的苏贝希文化之间的渊源。
文物所示斯基泰角弓均在110 cm 左右,其短小精致不免令人费解。以运动训练学论之。骑射构成以三个基本动作单元:向前的“分鬃射”,向左右的“对镫射”,向后的“抹鞦射”。鉴于此,可知短弓之优势。其背后的隐喻,正是后来作为轻骑兵机动源泉的“轻骑武备”理念。囿于考古学证据,尚不能判断赵人“胡服骑射”所用之弓形。自殷商时代起,诸夏即有本土的单体木弓,但由于体积过于庞大,并不利于骑射。赵人若承袭了更适合骑射的北狄胡人弓型,采用斯基泰角弓实有可能。
虽然公元前9 世纪的亚述出现了最早的骑射浮雕,然骑射未必源出亚述。伟大发明的产生,必是因缘和合的结果。显然,广阔的中央欧亚为骑射的肇始聚合了所有的动能——柏台人最早完成了对野马的驯服,西西伯利亚先民最早发明了马车,吐鲁番盆地的洋海人发明了最早的裤子与最适合骑射的角弓。本文认为:至少公元前10 世纪,作为斯基泰东方之源的洋海人已熟练掌握了骑射之技。此后的几百年间,斯技沿着草原丝绸之路逐渐向东西两个方向传播。再反观《战国策·赵策》,公元前4 世纪晚期,此技被华夏族群以“胡服骑射”的开放胸怀所接受。
3 “一弓四矢”葬俗隐喻的射礼俗传播
在儒家看来,“礼”乃圣王所作,是用以规范社会生活的仪式。“俗”本意为“习”,是地方长期形成的惯习,郑玄有:“俗,谓土地所生习也。”礼俗并称,见《周礼·大宰》:“礼俗以驭其民。”其意为:通过在民间制定并推广“冠、昏、丧、祭、乡、相见”(《礼记·王制》)六种日常礼仪,以化民成俗、优化秩序,达成国家礼制的基层回应。通过多年的“汉匈战争”,汉帝国实现了对外态势的全面转挞。汉宣帝在位时期(公元前60),置西域都护府,以郑吉为首任长官,坐镇乌垒,西域尽臣。汉帝国的崛起,使华夏世界的皇帝统御宇内,扩大“中华”的施政理想得以推行。随后,除新莽、光武初期因政局动荡出现短暂权力真空,汉帝国基本维持了西域经略。有效的治理加之天子的德化,开启了中华文明的远播。作为中华文明内核的“礼俗”,开始借由高度文明化的射艺,深入到了西域的社会生活中。
今和田民丰县城北缘,残存有一片古代废墟都市遗址。因其大致位于尼雅河下游尾闾地带,又称“尼雅遗址”。1959 年与1995 年,考古工作者曾对该遗址进行了两次考古发掘。其中,尤以1995 年中日尼雅联合考察队的发掘成果最为丰富,并震动了国际考古界。是年,在考古工作者对该遗址95MN1 东汉古墓群的抢救性发掘中,清理出土了大量保存完好的角弓。该类型角弓(简称尼雅型)在形制上明显区别于短小一体的斯基泰三连弧蛇形,更接近大众脑海中对于弓的印象。具体表现为:(1)尼雅型角弓长度均不低于130m,弓体各部分已经分离,在制作上采取了分段插接的工艺。(2)尼雅型角弓弓渊(弓臂)宽阔,弓弣(握把)微凹,长弰明显。(3)有别于斯基泰角弓弓胎两边都贴角质,外缠牛筋的原始工艺。尼雅型角弓形成了“木胎居中、牛角贴内、筋层铺外”的筋、角、木最优结合态,如此结合态此后成为了欧亚各地角弓制作工艺的基准。初步统计,尼雅型角弓可见于95MN1 古墓群中的M1、M3、M4、M8 四处墓葬。除属同一类型学谱系外,上述四处墓葬随葬弓矢的细节差异引起了笔者的关注。就装饰的风格而言,M1、M3、M8 明显具有同质性特征。查M1、M3、M8 随葬角弓的弓身,皆通体缠绕以红色为主,白、黄、赭为辅的绢条。再查以随葬箭矢情况,M1、M3、M8皆示以四支非尖头圆镞木箭(图18-图20)。M4 则明显区别于上述墓葬,乃一素弓配五根尖镞实用木箭(图21)。[39]
图18 尼雅95MNIM1 随葬弓矢Figure 18 Burial Bow &Arrows 95MNIM1 from Niya
图19 尼雅95MNIM3 随葬弓矢Figure 19 Burial Bow &Arrows 95MNIM3 from Niya
图20 尼雅95MNIM8 随葬弓矢Figure 20 Burial Bow &Arrows 95MNIM8 from Niya
图21 尼雅95MNIM4 随葬弓矢Figure 21 Burial Bow &Arrows 95MNIM4 from Niya
M4 所示的差异化特征,实乃墓主人等级身份不同所致。以“一弓四矢”入葬的M1、M3、M8 随葬品极为丰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大量精美织锦的出土。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恰是M4,随葬品极为简单,仅少数日常器皿,当为普通劳动者的墓葬。显然,M1、M3、M8“一弓四矢”的随葬弓矢现象非随意为之。其所对应的,乃是东汉时期贵族的丧葬礼制。[40]本文认为,该葬俗取法两周射礼的文化底盘。首先,随葬的圆镞木箭明显非实用木箭,而更像某种特殊场合中使用的道具。经查古代所有射箭活动,唯两周射礼配置四矢,是谓“三耦皆执弓,搢三而挟一。”按《仪礼·乡射礼》,礼射时两人为一耦,每次发四矢,起射时搭一矢,余三矢插入腰间。此外,通体缠绕以红色为主辅以白、黄、赭色绢条的角弓,乃是一种符号建构。其所象征的,乃是两周时期被漆成朱红色的“彤弓”。彤弓,是周天子赏赐诸侯的礼器,有“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黑弓,礼也。”(《荀子·大略》)[42]大量中华化的葬俗出现在了西域,其背后的政治隐喻乃是:在原始印欧-吐火罗人建立的绿洲古国内,其贵族阶层已建构起了对中华世界外臣身份的文化认同。
关于以两周射礼为文化底盘的“一弓四矢”葬俗传入西域的背景,本文认为:公元前11 世纪周的封建,确立了东亚文明以洛邑为中心的天下观。此举,使殷商的射礼进一步等级化、制度化、仪式化,形成了一套以大射礼、宾射礼、燕射礼、乡射礼为准绳的“周天子养诸侯之法”,以规训居于畿内的天子对畿外诸侯的文化秩序。[43]经历了战国时代的大重组,随着秦汉皇帝制度的确立,周时代仅代表“德化”的天子转变为兼具“德化”“专制”二元复合身份的皇帝。其对内以皇权形式加强对所属郡县的行政统治,对外则产生了“羁縻”“册封”“和亲”等形式获取西域诸国、百越、西南夷、朝鲜半岛及倭(ヤマト)对“中华”的归附。[44]此外,从当时的世界形势看,爱琴文明-罗马文明-波斯文明-中亚文明-印度文明已借由波斯帝国大流士一世(公元前558-486)与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36-323)的远征联系在一起。汉武帝执政时期,为实现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的战略构想,张骞则由东向西凿空西域。此举,不仅使中国人主动汇入了彼时的世界体系,更创造性地缔造了贯穿整个欧亚的丝绸之路。伟大的丝绸之路,不仅延长了贸易的交通线,更拓宽了文明的矢量线。总之,基于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尼雅遗址“一弓四矢”的葬俗不仅反映了中央政权对西域的有效治理,更宣示了中华文明作为一种威严的政治权力已成为东亚世界共同的文化构造。此中华文明对射艺之路的巨大贡献,恰如西嶋定生[45]所说:“西自葱岭,东至古代日本是一个完整、独立、自律的东亚世界。该文化圈内的各种文化多受中国的影响而成。”
4 结论
源出于波斯帝国的射武备弯月弓韬,肇始于斯基泰诸部的骑射之技,构造于中华世界的射矢之礼,优秀的文化素来跨越国别,以传播焕发伟力,以交融启迪新生。近东与远东、异域与中华、游牧与农耕,以射为媒,欧亚大陆被联结成了灿烂的文化共同体。无斧凿痕的观德之射,无所不容的文化基底,最终导引了无远弗届的射艺之路。如今,“一带一路”倡议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再次架起了协和万邦的桥梁。基于此,本文的面向也是多方面的。首先,“射艺之路”的宣示联结了“一带一路”地区射箭文化的集体记忆与文化认同。其次,在体育史研究日渐冷寂的当下,碎片化的描述性研究已然不能为其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作为一个兼顾不同时段、不同文明、不同学科的大胆尝试,鄙论未敢称成熟。唯以“超越时空”之愿景,有俟“通识”气质的同道对体育史进行全球史视野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