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玑·新常富·《晋矿》
2021-06-20卫洪平
卫洪平
瑞典化学家、地质学家、山西大学堂西斋教授新常富博士
去年极少看演出,霜降已过,才看了一场新编的话剧《清明》。
进了大剧院的门,还不晓得剧情和剧中人物,只知道这台戏取材于百年前山西大学堂。这一年多,我的业余时光大都花费在编纂《张瑞玑先生年谱》上了,去剧场是想感受那种氛围,放松一下。
当一位栗色卷发、被称作“新常富老师”的教授出现在舞台,我不觉一振,戏味似乎也浓了起来。眼睛盯着台上西装革履的“新常富”,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位瑞典化学家、地质学家的专著《晋矿》。果然,接下来就听到台上人物开始谈论《晋矿》了。
新常富博士(1879-1963),原名托尔斯滕·埃里克·尼斯特勒姆,毕业于瑞典皇家工学院,1902年应李提摩太之邀来到太原,担任初创的山西大学堂西学专斋教授。新博士在教学中结合实地考察和化学分析,于1911年8月撰成一部英文著作《晋矿》,1912年在斯德哥尔摩出版。
《晋矿》初版封面
整部话剧中,新常富和《晋矿》占的戏份很重。编导设计了某个中国教授抄袭《晋矿》引发的矛盾冲突,胡适博士和他的美国老师杜威也被拉来作了陪衬。我却由新常富和《晋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他是一位政府官员。英文版《晋矿》1912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出版后,山西这边有一位政府官员懂得这部书的价值,他很快组织几位不久前从英国学成归来的矿学专家(出国前都是新常富在山西大学堂西斋的学生)将《晋矿》翻译成中文。这位政府官员还亲自题写书名,作序,“急为付印,以饷各界”。《山西大学百年校史》载:1913年“2月,山西大学堂毕业生、留英学生赵奇英、高时臻、王录勋、杨长煜等翻译的山西大学堂瑞典化学教习新长[常]富所著《晋矿》一书,由山西大国民印刷厂印刷出版”。校史囿于“校”,没有提到这位眼光远大、在翻译印行中起关键作用的政府官员。
他就是民国元年(1912年)首任山西财政司长张瑞玑。
张瑞玑(1872-1928),字衡玉,号老衡、魏窟野人,别号“谁园第一主人”,清末民初山西赵城县(今洪洞县赵城镇)人。1903年中进士,以“即用知县”分发陕西。出任山西财政司长前,张瑞玑已宦秦十年,文章经济誉满關中,时人称他“天才卓越,双目炯炯,豪于文,廉于吏,不避权贵,敢作敢为”。章太炎赞其为清末“良吏第一”。1907年张瑞玑秘密加入中国同盟会,其县衙一度成为景梅九等革命党人的活动场所,招致满旗“西安将军”鹰视狼顾。辛亥革命西安举义后,张瑞玑受命“筹组民政府,继管铨叙局”。当陕西哥老会与同盟会争夺大元帅职务时,他与郭希仁“调停哥老会党人,消弭内争”,“他们的话,对同盟会和哥老会双方的团结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事具陕西革命先烈褒恤委员会编《西北革命史征稿》和打响陕西辛亥革命第一枪的朱叙五等人的回忆。太原举义后,张瑞玑应招回到山西,1912年5月出任山西财政司长。
张瑞玑青年时期接受维新变法思想,学兼中西,以开放的眼光看世界,1904年他就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关不可闭,港不可锁。”他涉猎、研究过美国华盛顿,意大利民族革命领袖马志尼,英国哲学家培根、霍布斯,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法国思想家卢梭、哲学家笛卡儿,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等,熟谙西方制度和文化,“洞悉中外高下异同之故,剖析源流,语语精确”(陕西布政使、晚清著名诗人樊增祥评语)。在中西对比中,张瑞玑深知“实学”的重要性,为官为师都崇实学、重力行。1906年任韩城知县,感叹“经济实业、农工商矿之学”,长期“屏诸学校庠序之外”,“处此实学竞争之世界”,须“切实有用之学”。于是“日以振兴学堂为急务”,组织编写《韩城县乡土志》,这部乡土教材至今还被当地人士看重。1910年任临潼知县,“冬夜独坐,万感飞集”,作《新乐府》十四首,句句似“贾生之流涕,阮生之痛哭”。其第八首《贫在人讥矿学之不讲也》云:
张瑞玑为《晋矿》撰写的序言
今日贫,明日贫,或日国运与天命,贫不在天贫在人。君不见金银五矿遍山邱,支那之富甲五洲。外人垂涎思手攫,我有宝藏不知搜。金埋土,银藏壁,不能疗贫反招贼。贼入尔室踞尔床,墙壁齐放金银光。
从这首新乐府可知,张瑞玑对世情国情认识之深、忧患之切。一旦出掌山西财政,便雷厉风行,革除中饱私囊积弊,广开税源;又“不惜招毁集谤”,裁撤裁并机关学校,紧缩开支。1912年10月北京一家报纸以大标题报道“山西财政司得人”。当张瑞玑得知辛亥前山西大学堂西斋选派的11名公费留英学生因经费无着,迟滞娘子关内,又克服“财政奇蹶”的困难,拨专款帮助11名留学生踏上实学报国之途。这批留学生是民国山西第一批公费留英学生,选择的专业是那时山西经济发展(全国亦然)亟须的采矿、理化、制革等。11名留学生从黄浦江扬帆远航后,张瑞玑便把组织翻译印行新常富的《晋矿》提上议事日程。
张瑞玑
张瑞玑未必通晓英语,但他确乎知道这部英文专著“颇详明,可资考证”,“俾披览之余,觉宝藏所在,如布地黄金,俯拾即是”。“因商之赵君奇英”翻译。赵奇英也是赵城人,时任山西化分局局长,后应保晋公司总经理刘笃敬之邀,出任该公司首位中国矿师(此前矿师皆为英、德人),1914年病故。帮助翻译的三人都是赵奇英的留英同学:高时臻,时任山西大学校校长、工科教授;王录勋,时任山西大学校工科学长;杨长煜,时任山西大学校工科教授。他们是新常富的弟子,又是清末山西派出的第一批官费留英学生。张瑞玑为《晋矿》撰写的序言不足三百字,书中据手迹影印,全文如下:
《禹贡》九州皆有贡,而冀州独无。班孟坚《汉书·地理志》根据《禹贡》,其历叙晋产仅及谷畜,而盐铁亦存略。故三晋地瘠民贫之说,数千年莫之能破。近世以来矿学发明,高山峻岭、穷岩深谷之所蕴藏,争呈异采。于是三晋矿铁之富遂甲全球。西人有谓,开采晋煤,足供全球两千年之用者,其垂涎可想见矣!顾我晋人或习之而不知,知之而不采,采之不得其法,而因以坐困而失利,是可惜也,亦可耻也!往者瑞典新博士调查晋矿,集为成书,颇详明,可资考证。惜书为英文,不能便披览。因商之赵君奇英,重为译述,高君时臻、王君录勋、杨君长煜兼预其事。不越月而书成,附图贴说一仍原著,急为付印,以饷各界。俾披览之余,觉宝藏所在,如布地黄金,俯拾即是。则知我晋人数千年既瘠且贫之由,不在于地而在于人,勿徒抱璞而泣也。幸甚!民国二年二月,赵城张瑞玑序于太原。
拳拳之心,日月可鉴。前引新乐府谓“贫不在天贫在人”,这篇序更言之凿凿:“则知我晋人数千年既瘠且贫之由,不在于地而在于人,勿徒抱璞而泣也。”先贤金句,百年前启蒙,百年后催人。
中译本《晋矿》全书155页,“化分章”占114页,分别为:“化分章一无烟煤”“化分章二烟煤”“化分章三铁矿”“化分章四铜矿”“化分章五铅银”“化分章六铁硫二矿”“化分章七石膏”。化分员是新常富本人和他的学生,化分的矿石有360余种。上述11名留英才俊,有5名便是化分员,即:神池刘世勋、襄垣王缙云、榆次杨仁显、临汾潘连茹和杨朝相。书中介绍“特别化学房”:“本斋(按:即西学专斋)化学厂之东,于千九百零七年又续修一特别化学房,以备高等化学实验之用。厥后山西各矿之化分,赖有此耳。”可知对360余种矿石的化学分析,是在1907年续修的这座“特别化学房”里完成的。该书还介绍了山西地理、气候、工业、地质、搜罗矿石之方法、地矿分类等。
关于山西的矿产资源,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做过旅行式考察,《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有具体记载。二十世纪初,鲁迅在日本留学时与顾琅合编《中国矿产志》,“本言·第二章山西省矿产”对金属矿、非金属矿的分布作了极为简略的介绍。新常富的《晋矿》与《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中国矿产志》有何不同?笔者请教山西省煤炭地质局一位教授级高工,他说:“《晋矿》对山西主要矿产资源进行了定量分析评价,开启了山西矿产资源定量分析的先河。”在这部科学著作的结尾处,新常富满怀激情地展望“将来之山西”:
将见交通既便,利源日兴,则山西地面之改观,煤铁业之兴旺较胜于前者,更不知几千万万也。言念及此,余不禁为山西大声贺日:三晋!三晋!尔诚世界未来之煤铁一大主人翁也!
一九二一年在斯德哥尔摩出版的英文版《晋矿》
这是百年前一位瑞典科学家的愿望,也是山西财政司长张瑞玑和三晋诸多有识之士的呐喊。
百年过去了,今日山西正在艰难转型中奋力崛起。古人云:“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笔者去年托人在山西大学图书馆、太原理工大学图书馆查找中译本《晋矿》,未果。后来终于在国家图书馆找到,版權页上赫然印着“总经理山西财政司长张瑞玑”。《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经济卷“地质矿产”类列有一百多种书目,中译本《晋矿》是印行最早的一部。该书出版三个月后即重印,只插入一篇山西实业司长崔廷献的序言。那时,张瑞玑以清誉当选为第一届国会参议院议员,已客居京城了。
前面提及帮助翻译《晋矿》的三人中,临汾王录勋与张瑞玑有师生之谊。张瑞玑1901年任平河书院山长,“经史子集外,兼示以新学门径”。王录勋读书于此,受到恩师影响,入山西大学堂西斋,又赴英伦留学,获工程科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山西大学校教授、工科学长,1918至1937年担任山西大学校长。在山大百年校史上,王录勋在任时间最长,1928年他去谁园(张瑞玑的宅院)吊唁恩师,挽词日“天丧斯文”,末署“受业王录勋敬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