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寓言
2021-06-20刘景婧
刘景婧
深夜,读陶丽群的文字时,我会不时想起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一幅摄影作品:一棵黑色的树,枝干纠结、缠绕,枝叶之间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寂静中互相拉扯,那种巨大的张力犹如黑色火焰,直刺天空;就是这样一棵树,它的背景,是无垠的旷野,和旷野尽头那一座白得刺目的荒山。
陶丽群的散文《凛冬》,无疑就是一则荒野寓言。
这则荒野寓言来自一个名叫“凛冬”的活物——是的,在陶丽群的笔下,凛冬不只是一个季节,它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物,沉重忧郁地游走在荒凉的大地上:它路过淹死了一个女孩的池塘,带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和忠诚的狗默默对话,与孤寡老兵刘四爷达成“死亡契约”;它穿越尘世烟火中忙碌的男人女人,仔仔细细地和影子回顾了有关土地的一生,最后把一个人从黑色的偏房送进了黑色的棺木……每一件往事,都像一节纠结的枝干,互相缠绕成了尘世之树。凛冬像一个死亡的寓言,经过的,都是人间的真相。
《凛冬》的寓言性是由《乡村系列》生发的。陶丽群是一个安静而有力量的写作者。她写于2015年的散文《乡村系列》,有密集的阴郁,这阴郁就像生长在广西深山里的植物,葳蕤蓬勃、冰凉潮湿,把故乡的老宅、深夜的火车、母亲的菜园、空荡的村庄,融进生死的体悟,细细密密地铺写开来,给人深重的压迫感。到了《凛冬》,生死的主题思考一直延续,但文字上已经有了疏落的开阔之势。
“草枯。风厉。阳光弱。凛冬终于来临。”短促的开头简洁有力,一开始,就为凛冬的出场奠定了一个荒野的背景。接着,随着凛冬的四处游走,作者的寫作视角也紧随而上,自然而然地把乡村里所有与凛冬相关的人事娓娓道来。文字简洁、克制,以短句居多,抒情性的密集长句逐渐减少。曾经听过一种说法:“痛苦长了,句子就短了。”在陶丽群的写作视野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刀割斧砍般的短句力量,文字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游走,自由恣意,对烟火人世的书写更隐忍、更深刻;精心选择与死亡主题紧密相关的乡村事件,把容量巨大的哲学思考不动声色地融进空阔的叙事中,不再给人密集的压迫感,却悄无声息地让人在心灵深处生出隐痛——我想,这就是隐喻的力量。隐喻的产生不是凭空而来,更不是单纯依靠写作的硬性创新或刻意雕琢。它来自写作者对生活长年累月的细致审查,来自潜意识自我的深刻反省,来自对众多文体触类旁通的学习借鉴,甚至来自对已凝固成形的写作视角、写作手法的无情砍伐……这些不动声色的进步,其实都要看写作者是否能对自己冷着眼,沉住气,狠下心。一旦心灵被虚荣和浮夸包围,写作必将功亏一篑,更不用提思想的精进了。
凛冬孤独地生长在荒野中,无数生命在它身体里成长、凋敝,生死的累积让它俨然活成了一个寓言。陶丽群的散文由《乡村系列》的写实生发,走向《凛冬》的隐喻,散文的边界不断拓宽,哲学的根须不断延展,这些宝贵的历程,都将成为散文写作的借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