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有与自由:拉埃尔·耶吉的异化理论
2021-06-20闫高洁
闫高洁
〔中图分类号〕B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5—0087—08
一、为什么应当关注耶吉的异化理论
当下在大西洋两岸的哲学界中活跃的柏林洪堡大学教授拉埃尔·耶吉(Rahel Jaeggi),是第四代批判理论的一位重要代表。作为著名学者霍耐特的弟子和曾经的助手,耶吉不但熟悉从阿多诺、哈贝马斯到霍耐特的思想传统,以及黑格尔、马克思、海德格尔、阿伦特等欧陆人物的洞见,而且擅长调取北美哲学界的杜威、罗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等学者的研究成果。通过灵活地运用这些素材,耶吉成功地介入了同时代的资本主义批判和实践哲学的领域,也在学术的波澜中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她的思想愈发受到目前学者的注意。
在与弗雷泽(Nancy Fraser)等学者一起构建的资本主义批判和方才出版的《进步与衰退》(Forschritt und Regression)之外,耶吉还撰写了两本知名的专著:《异化:关于一个社会哲学疑难的现实性》(Entfremdung:Zur Aktualitat eines sozialphilos-ophischen Problems),以及后来的《生活形式批判》(Kritik von Lebensformen)。于此,《异化》的思想意义是首要的。在《异化》中,耶吉精彩地达成了消化以往的观念与构造新的异化理论的任务。她不但展开了自己的思想路径,而且推进了相关的研究。凭借《异化》,耶吉开始取得哲学界的普遍承认。霍耐特断言,人们当下如果希望继续利用“异化”概念来反思社会关系,就应当阅读《异化》——知晓耶吉的异化理论。
“异化”这个被广泛应用的著名术语,一度是20世纪思想舞台的明星。在卢梭、黑格尔、马克思、克尔凯郭尔、齐美尔等人物的影响之下,多样的资本主义批判和流行的人道主义观念,一度把“异化”概念抬升到极其显著的地位。欧陆哲学界的卢卡奇、海德格尔、马尔库塞、弗洛姆、萨特、阿伦特等思想家,都阐述过自己的异化理论。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着思想变化与范式转换,“异化”概念几乎不再为专业的学者所强调,甚至趋于被遗忘;这样的倾向于我国同样存在,纵然是稍晚的、隐蔽的。同时,伴随着现实的市场经济、文化生产和知识技术的发展,形成准确的社会诊断的需求依旧存在。面对这样的状况,耶吉决心借助晚近的成果,更新(而非重复)与拯救“异化”概念,构造一种同时代的观念可以容纳的、合理的社会批判学说。她认为,所谓的异化现象仍然需要并且能够得到正确的把握。
在《异化》中,耶吉首先清算了以往的异化理论,说明了思想工作的条件、基础与方向。进而,她借助图根德哈特(Ernst Tugendhat)、普勒斯纳(Hel-muth Plessner)、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等学者的主张正面解释了自己的异化理论。在我们的视角中,耶吉连结了“异化”概念和目前的思想事业,还勾勒了一种社会性的、解放性的批判。不过,她仍然需要补充关于“客观的”社会机制与社会团结的论述。在以下的部分中,我们将更具体地表述这些理解。
二、耶吉的回顾、检验和重新构造
耶吉的异化理论不但具有展示自己思想成果的环节,而且具有反思以往的异化理论的环节。后者给前者标示了表现的场所和侧重,也给前者提供了充足的素材。耶吉首先通过这样两种方式总结了以往的异化理论:建立有关的谱系,并且描绘它们揭示的现象。继而,她指认了以往的异化理论所蕴含的两种本质主义疑难:家长主义和主体主义。然后,她抓住了“领有”与“自由”两个概念,凭借它们重新规定了异化。
在开端处,耶吉断言,“异化”概念已经被给予了丰富的内涵,例如无力、束缚、支配、冷漠(意味着情感的“无同情”和活动的“无参与”)、内部的分裂、对自我和自我遭遇的世界的无关系。故而,与其说“自我异化”“对象异化”“世界异化”等称谓指向若干互相排斥的状况,不如说它们意味着异化的具体的方面。相应地,在“异化”概念和其他的说法之间,并不存在清晰的界线:“甚至在初次遭遇这一主题时我们就可以发觉,‘异化是一个具有‘模糊边缘的概念。”例如,在学术的行话中,“异化”和“物化”“失范”“非本真性”(inauthenticity)等词汇就显现出“家族相似”。我們知道,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以及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当下于我国哲学界仍然是显著的比较对象。
根据以往的思想,耶吉在自我一自我遭遇的世界视角中归纳了七种主要的异化现象。它们展现了“异化”概念不同的意义侧重,尤其个人的日常生活受到伤害的各种状况。这样的提炼尽管或许是不完善的,却生动地刻画了异化的面貌。这些情景包括:第一,某人为自我不能接受的欲望所摆布,非本真地、刻意地活动。第二,某人不能认同他参与的事务,或者剥离了自己的目标和事务的属性。例如,劳动者为了生存被迫忙于既定的工作,市民为了攫取私利去结交“朋友”。第三,某人中断了自己的社会参与。他无法同周围的社会环境妥协—和解,无法将这些条件把握为自己的定在形式,被迫在思维与活动中同它们隔离和对抗。于是,他时常感到世界的陌生和自己的孤独,像失去了家园与“根基”一样。第四,人的、人与对象的关系之去个性化一物化(the depersonalization and reification)。于此,人的、人与对象的关系,不再是若干凭借人和事物的个别的特征建立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一种遭受外部的抽象的中介统治的关系。它们显现出同一的、自主的、非人的形象。“金钱战胜了情谊”,以及马克思和卢卡奇强调的“先前并非市场交换对象的物或者领域的商品化”,就展现了这样的纽带。第五,面对现代社会的日益精细的劳动分工,“完整的人”消失了,个人的生命趋于碎片化、狭隘化、屈从化。第六,密集的藩篱与冰冷的牢笼制约了人活动的空间,人改造现成的社会机制的力量被扼杀了。官僚管治,尤其欧陆法系对审判者功能的安排(模板是自动售货机器),就展现了这样的状况。第七,那些引起痛苦的、无意义的、不合理的情景。它们被显著地反映在卡夫卡、布莱希特、加缪等艺术家的作品中:人突然变成了非人的甲虫(《变形记》);神仙找不出善良的人(《四川好人》);人陷入了无尽的苦役(《西西弗神话》)。
相应地,耶吉考察了“异化”概念发展的脉络。她认为,人们对异化的把握经历过四个主要的阶段。第一,卢梭的思想可以被视为所有异化理论的源泉:“尽管‘异化这一术语本身是缺席的,卢梭的著作却含有以往的和现在的异化理论(在社会哲学的意义上)依赖的一切关键的主张。”盧梭勾勒了“自然中的人”和“社会中的人”的差异,将现代文明所塑造的人视为非本真的、不自由的“奴隶”,呼吁调整既定的社会机制。当然,卢梭没有追求返回所谓的自然状态,他希望人在社会中并且凭借社会恢复“天性”。
第二,黑格尔的思想标志着经典异化理论的转折。早先异化理论的中心往往是回答“个人怎么在社会中丧失了自我”这一问题(例如卢梭的认识),黑格尔则把思想焦点变换为回答“个人怎么同社会分裂了”这一问题。黑格尔拒斥了关于单子式的独立的人和他们的自治(Selbstherrschaft,autonomy)的想象——洛克、卢梭、康德等人物则表达了这些观念。他认为,所谓的个人总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文化教育和国家权力中活动的个人。在现实的、必然的伦理生活之外,并不存在自由的土壤。扬弃异化,抑或自我规定(Selbstbestimmung,self-determina-tion)与自我实现,必须通过认同和参与具体的社会活动来完成。
第三,在关注人的生存的潮流中,克尔凯郭尔和马克思分别在伦理和经济的向度之上更新了“异化”概念。他们都依靠“领有”这一概念②阐发了自己的社会批判(例如,前者在《非此即彼》中,后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当然,前者以个人的独特性作为枢纽,后者希望重新形成“类的属性”。他们由此勾连了“异化”和“领有”两个概念——在洛克、卢梭、黑格尔等人物的领有理解之下。
第四,“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批判理论的传统综合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韦伯的社会学说、生存主义的境况反省、精神分析等资源,构造了新的指向社会总体的异化理论(间或通过“物化”概念)。海德格尔、阿伦特等思想家的异化理论呼应着它们。凭借这些革新,“异化”概念不但能够容纳丰富的社会状况,而且更明确地连结了个人的日常生活。于此,以往的异化理论到达了一个辉煌的顶峰。不过,伴随着更多的讨论与推敲,它们也清晰地暴露了自己的缺陷。
耶吉没有流连以上的环节,毕竟她的目标并非细致地盘点或者直接地应用此前的异化理论。耶吉迅速地进入了检验旧的异化理论的阶段。根据以上的梳理,她认为,“异化”不仅是一个牵涉“事实”的记述性的概念,更是一个规范性的、批判性的概念。因而,“异化”正是一个典型的诊断性的社会哲学范畴。而为了继续发挥“异化”概念、激活它的思想力量,当下必须检验人们习惯使用的判断社会问题的法则:人们衡量某些状况是否属于异化的标准,究竟是合理的吗?
耶吉发现,在今天的思想背景之下,旧的异化理论显现出两种决定性的本质主义缺陷:专断的家长主义和抽象的主体主义。而质疑那些原初的、恒常的规定,反对隐蔽的或者公开的本质主义,“已经变成了哲学的‘常识的一个部分”。耶吉分别批评了这样两个分支:
第一,对照罗尔斯关于形式性的良善生活的论述,旧的异化理论显现出客观主义—完美主义—家长主义(objectivism-perfectionism-paternalism)这样的属性。在解释多样的异化现象之时,以往的思想家时常将他们规定的人的天性、精神逻辑、历史规律等条件视为普遍的基础,还时常将那些实际的情绪、观念、欲望视为虚假的表象和异化的结果。进而,他们时常将扬弃异化视为遵循自己的设置重新创造完善的境况,或者返回“黄金时代”。在批判理论的传统中,马尔库塞和弗洛姆的著作就体现了这样的态度。我们还发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由于黑格尔、费尔巴哈和赫斯的影响,年轻的马克思亦为专断的家长主义所诱惑:他通过比较现实的“异化劳动”和合理的“类的特征”阐发了恢复人的本质的需求,以及反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必要性。
耶吉指出,根据现代社会的基础观念,个人应当理智地决定自己的生活形式,并且自觉地成为它的最高的解读者,而非仓促地顺从外部的权威。然而,以往的思想家(例如卢梭和黑格尔)时常试图完全地替代个人去诊断异化与拣选出路。他们时常示意,只有自己的认识才说明了什么对个人是正确的、更好的、真实的。于是,他们尽管诚挚地宣扬了“自由”“人”等概念,却沉默地压抑了创造性的意愿和多样的生活形式。
第二,根据阿尔都塞与福柯对流行的人道主义观念的抨击,以往的异化理论难免具有抽象的主体主义。在这样的思想中,普遍的“人类”或者特殊的“集体”被视为绝对的、原初的实质力量;它们既是异化的制造者、经受者,又是异化的克服者;它们将通过超越既定的状况、重新领有被剥夺的本质,再次占据现实的主体地位。例如,费尔巴哈的著作就体现了这种决定性的知识结构(尤其在阿尔都塞的视角中):普遍的“人类”本该是世界的起源、中心和动力;然而,宗教窃取了它的权柄,把它的身份交给了上帝。萨特与“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亦陷入了类似的设置。我们还发现,在许多学者的把握中,卢卡奇对物化现象与无产阶级运动的审视也没有摆脱以上的图式。
耶吉指出,主体主义将“主体”概念把握为自明的开端,是不实际的。主体(subject)不是最终的源泉,而是现成的观念与权力传唤群众的结果;它通过这些机制生成,也臣服于(is subject to)这些机制。例如,人们只有在得到一定的经济秩序、法律秩序和道德秩序的承认之后,才可以成为“正常的”经济主体、法律主体和道德主体。因而,主体主义已经无法建立更具体的、更深刻的异化理论了。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中,这样的图式仅仅趋于重复与装点旧的言辞,往往不能描绘人们与世界的复杂关系。同时,它磨钝了“异化”概念批判性的向度:仿佛人的“命运”就是承受异化的压制。
鉴于此前的异化理论与流行的本质主义思维的瓜葛,以及这样的关系造成的缺陷,耶吉希望一边分离合理的因素和旧的框架,一边重新组织“异化”概念。我们认为,这样的努力是正确的。今天的社会批判仍然需要接纳关于切近的异化现象的讨论,而非轻蔑地抛弃它们或者直接地假定它们并不存在。耶吉首先发现,“异化”这个解释人们与世界的关系的重要术语,大致具有三种显著的特征:
第一,异化标志着丧失力量与丧失意义,从而指向不自由的状况。异化不但令自我和自我遭遇的世界变成了人们不能干预的、独立的、压迫性的实存,而且引发了若干消极的感受,例如无聊、迷茫和苦闷。这样的交织以自我规定和自我实现的必然的联系作为条件。自我规定与自我实现正构成了现代社会的思想核心。它们分别展现了“自由”这一概念消极的向度与积极的向度。它们不应当被视为两种互相排斥的属性。去除自我实现的自我规定(例如“返回田园”),以及去除自我规定的自我实现(例如仅仅按照父母的意愿度过人生),都是空洞的。
第二,异化一边标志着支配,一边区别于非自由抑或他治(heteronomy)。人们作为异化的经受者不是仅仅受到外部力量的左右,而是自发地参与了相应的过程:“在一个角色中或者通过一个角色异化的某人,同时亲自扮演着这一角色;为异化的欲望所指引的某人,同时拥有这些欲望——于此,我们倘若只谈及被内化的强制或者心理的操纵,就难以辨识特定状况的复杂性。”
第三,与其说异化(entfremdung)指向陌生(Fremdheit)抑或本该存在的关系的缺失,不如说它指向人们无法容忍的现成的关系抑或“无关系的关系”。故而,设想“一种在逻辑上、在本体论上或者在历史上优先的关系”或者若干和谐的、完善的关系,并非建立“异化”概念需要的内在步骤。根据这种新的理解,“异化”概念其实可以抗拒本质主义的干涉与诱惑。
耶吉进而借助图根德哈特的概念“意愿的作用能力”抑或“能够指令自己”重新表达了“领有”概念。图根德哈特的概念“意愿的作用能力”抑或“能够指令自己”,勾勒了关于现代社会良善生活的尺度。它的内涵是:如果一定的生活形式允许个人持续地表述与落实自己的意愿(区别于冲动的任性)、筹划与修订(区别于固执地坚守)自己的意愿,那么个人就展开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这种一般的标准不但避免了专断的家长主义和抽象的主体主义,而且保存了人们仍然追求解放与自由的可能性。这样的设置同时协调了主观性和实在性的地位(抵制静观和盲动)。
耶吉断言,以上的方向也适用于反思“领有”概念。参照以上的规定,领有不仅意味着占据—支配—利用现成的物质财富,更意味着处理事情—生产知识—解决疑难;它不是本质主义的“再次领有”(reappropriation),而是着手、改变与创造;它调节了人们的状况、现实的世界和有关的联系,反映了自我规定和自我实现的个别的需求,并未设定必然的目标与最终的和解。因而,领有标志着一种积极的、解放性的、无限的活动。它召唤当事人在所有的生活领域中持续地变革自我和社会关系。
于是,“领有”可以成为一个衡量人们与世界关系的基础范畴:“‘领有概念关联着一种建立同自我和世界的关系的方式、一种应对与指令自我和世界的方式。”在这样的视角中,“异化”概念也被给予了新的规范与意义:它标志着“一种对领有活动的损害(或者一种含有缺陷的领有实践)”,展现了领有受到阻碍的局面,抑或自我和自我遭遇的世界的不适合的(inapropriate)关系。它不但保留了具体的个人自由成长的空间,而且把判断异化的权力交给了思考境遇的个人。相应地,扬弃异化不再牵涉“恢复”“回归”等说法,它仅仅指向转变与掌握现成的事态。
无疑,耶吉的主张至此还是抽象的。她尚未回答一个决定性的问题:以上的洞见究竟具有怎样的思想效果——它们如何改造了其他的观念,如何帮助了人们认识自己的境况,如何支撑了新的异化理论?我们察觉,耶吉转而借助剖析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推进了自己的工作。由此,她的异化理解不仅增添了生动的色彩,更获得了细致的澄清。轻视这些段落是不正确的。
三、耶吉的场景解读与概念雕琢
借助“讲述故事”与分辨不同的观念来开辟明确的思想路径,是耶吉异化理论的特色。在重新规定“异化”概念之后,她根据个人(尤其女性学者)容易领会的事实构造了四种典型的生活场景,通过聚焦它们阐发了复杂的研究线索,从而发挥了自己的中心概念,连结了同时代的讨论和自己的态度。在今天的哲学话语中,这样的安排显然异于哈贝马斯、罗尔斯等学者习惯采取的言说方式——倚仗抽象的推演论证,排除鲜活的生活经验。
第一种情况的主题是“无力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的感觉”,抑或领有。在故事中,一名新近缔结婚姻、更换住所的青年学者察觉,自己的生活似乎突然被“外部的”必要性统治了:在完成心爱的工作之外,他不得不消耗精力来应付繁琐的家务与交往。他声称,自己的生活异化了——而这样的理解意味着什么呢?
耶吉指出,主人公的体会不以生活环境的变化作为内在的条件,也不以生活环境的陌生作为合理的原因。即使生活环境保持同一的状态、主人公熟悉目前的节奏,异化的感受也能够凭借现成的事态产生。同时,主人公的状况区别于强迫、他治与非自由。主人公积极地营造了目前的生活方式,并且自发地促成了异化的困难,“外部的”力量从未完全地操纵他。故而,以往的异化理论终究不能处理这种混合的症状。耶吉认为,主人公的疑难其实揭示了领有受到阻碍的局面——领有意味着持续地调整自我和周围世界的关系(在后来的《生活形式批判》中,这些规定则被给予了“实践”概念)。“相反地,异化就是这一过程的停顿。”
第二种情况的主题是“角色行为”(role behavior),抑或自我。在故事中,一名青年编辑故作兴奋地参与那些专业的会议;一名金融咨询师,为了给消费者留下好的印象,分外精致地装扮自身;一名新手播報员,为了争夺人们的注意,刻意地塑造活泼的风格。他们似乎佩戴了虚假的面具,失去了赤诚的天性。
耶吉指出,主人公的处境区别于强制,也区别于伪装一欺骗。他们没有被迫承担既定的角色,也没有主动隐瞒自己的意愿。同时,借助某些比喻直接地宣称“造作的自我”和“本真的自我”存在并且疏离,亦不能清晰地表述以上的状况。例如,有关的批判不应当忽视戏剧角色和社会角色的差异,或者混淆表演和谋生、特殊的场所和一般的生活世界。戏剧角色和社会角色尽管具有类似的称谓,却是不同的规范集合。面对这些观念,耶吉调用两种思想更新了关于角色行为与自我异化的认识:普勒斯纳的社会人类学,以及齐美尔的社会哲学。
普勒斯纳认为,社会角色不仅体现了社会秩序,更促使人们“形成自我”。诚然,“社会强加的规定”和“本身的规定”这样的说法并非无意义。可是,划分“外部的法则”和“自己的法则”,不等于设定一种静止的、纯粹的本质和两个互相冲突的领域。“外部的规定”和“自己的规定”其实是贯通的、变动的,个人可以根据特殊的需求反复地划定它们的界线。在这样的视角中,人抑或自我像洋葱一样,尽管囊括不同的层次,却没有稳固的核心。而齐美尔认为,社会角色是培养主体的活动能力的学校,意味着人的定在的“理想形式”(ideal form)。如果缺少这种制约性的装束,那么人的实存就是空洞的、不实际的。例如,个人一旦逃避了可能的社会参与,就不能取得相应的生活教训。
根据以上的思想,人抑或自我不是既定的,而是社会性的、变动的、开放的。马克思也讲过:“在真实中,它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然,齐美尔和普勒斯纳都没有否认异化的实存。因而,与其说个人为社会角色所异化(by social roles),不如说个人在社会角色中异化了(in social roles):“个人通过社会得以生存,也受到社会的胁迫。”耶吉强调,角色行为造成的异化现象不能被视为非本真的规矩遮蔽了人的天性。它标志着自我与社会条件的共同的局限,同样展现了领有凝滞的状况。它也召唤了自我与社会条件的共同的发展。
第三种情况的主题是“作为内部的分裂的自我异化”,抑或认同。于此,耶吉推进了关于自我异化的讨论。在故事中,一名女性主义者笃信自己的理念,希望成为一个自主的人。她反对服从既定的性别权力。然而,她同时察觉,在与伴侣恋爱之时,自身似乎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清醒的人,反而如同一个柔弱的、愚笨的孩童。她感到,“热恋的自己”仿佛与“真正的自己”割裂了。
耶吉根据有关的描述提出了两个问题:其一,应当如何认识“某人不能认同他所怀有的意愿”这样的状况?其二,应当如何判断个别的意愿的属性——它是自己的或者外部的,主要的或者次要的?通过分别继承和超越法兰克福关于意愿等级的论述,耶吉解答了以上的疑问。
法兰克福认为,个人的意愿可以被归入两个类型:要么是一级意愿,要么是二级意愿。二级意愿以决定坚持或者放弃一级意愿作为要旨。例如,“想要抽烟”就是一级意愿,“打消‘想要抽烟这个已有的念头”则是二级意愿。耶吉指出,人们拥有而不能接受的意愿,例如“做一个可爱的女友”,便是无法收获现成的二级意愿管制的一级意愿。它并非“客观的”错误或者人们不能干预的“无意识”。当然,所谓的二级意愿,例如“别成了一个傻气的女友”,不必然地是根本的、真实的观念。依靠以上的结构回答第二个问题是不正确的。耶吉转而重新解释了“认同”这一概念。她指出,与其说认同标志着“稳固的自我”可以接纳目前的意愿,不如说认同标志着这些观念可以彼此结合、彼此匹配。故而,外部的意愿和异化的意愿,其实是无法为自我理解抑或一定的意愿整体所吸纳的各种欲求;主要的意愿或者次要的意愿,则标志着这些观念在自我理解抑或一定的意愿整体中享有不均衡的地位。耶吉强调,自我理解是变动的,它应当为了实践、在实践中形成鲜活的适当性。不适合的统一性将扰乱个人的规划,“我们无法随着它生活或者在其中活动。”我们发现,内部的分裂由此告别了本质主义的读解。
第四种情况的主题是冷漠和自由。在故事中,一名语言学教授被琐碎的程序、繁杂的竞争和空洞的交往击倒了,为冷漠所俘虏。他丧失了关于科学探索和传授知识的热情,觉得这种宏大的事业是虚幻的、无意义的。他停止关心学术的品质和授课的技巧,变成了一个仅仅消极地、麻木地应付任务的人。在这样的事态中,对象异化和自我异化再次一起出现了。
耶吉指出,以上的状况首先异于自我转型和兴趣迁移,它意味着个人脱离了以往的关系。不过,所谓的脱钩一分离区别于关系的消除,它终究产生了异化的关系抑或“无关系的关系”:“冷漠的态度导致的或者由此产生的与世界的分离,是虚假的;甚至在冷漠中仍然存在对世界的关系——一种防御性的、已经被证明含有缺陷的关系。”继而,以上的状况不等于“获得自由”。法兰克福和黑格尔已经说明了自由和冷漠的差异:法兰克福主张,冷漠限制了人们的活动、损坏了人们的个性、磨灭了人们的生命性,不利于自我规定与自我实现;黑格尔则主张,冷漠仅仅维护了“内部的自由”——不实际的、抽象的、恣意的自由。真实的自由需要超越主观性、包容实在性,通过历史性的一社会性的运动显现出具体的面貌。因而,个人应当积极地介入目前的日常生活。
我们察觉,凭借剖析生活场景,耶吉不仅展现了新的异化理解的概念内涵和实用性,从而推进了今天的社会批判,更奠定了一种新的伦理学说的基础。毕竟,她对生活场景的阐释,既揭示生活问题,又是规范性的(提供了一定的行为向导),既指向个人的活动,又是社会性的。经过耶吉的修订,“领有”“自由”等概念,在构成了新的社会批判之外,也能够重新支持关于人们的社会属性、社会功能与社会地位的讨论(例如关于劳动意义的讨论),以及关于可能的政治改革、文化建设与社会转型的讨论(例如,在后来的《生活形式批判》中,她就借助以上的规定提示了一种批判性的伦理思想)。无疑,耶吉的澄清还可以帮助专业的学者深入同时代的哲学话题,促使他们更新自己的立场。《异化》的第三个部分作为延展性的环节加强了这样的效果。
四、耶吉的异化理论具有怎样的特征
根据以上的介绍,我们认为,耶吉的异化理论大致具有四种决定性的属性。第一,它的要旨是重新安放自我和自我遭遇的世界的關系,抑或“人”和“社会生活”的关系。相应地,它的思想对象是宽泛的,囊括了工业的和智力的劳动、个别的和公开的交往等等。第二,它的方向是批判而非辩护。它的矛头不仅指向社会关系,更指向流行的个人的错误态度。这样的意识既是“社会批判”,又是“自我批判”。第三,它的基础不是以往的(外部的)本质主义设想或者僵硬的观念系统,而是若干形式性的、开放的、积极的规定。它的结果改进了“领有”“自由”等概念,确认了此前的异化理论的缺陷与贡献,激活了关于直接的异化现象的言说,并且回应了现实的疑难和学术的讨论。第四,它的精神是解放性的,而非保守的或者浪漫的。它的面向是变动的当下一未来。
在今天的社会环境中,耶吉的异化理论显现出两种主要的思想价值。第一,这样的反思可以抵抗两种不实际的观念:个人主义与浪漫主义。个人主义的意识将既定的或者想象的个人视为原初的、孤僻的、自主的行事者。它以个人的欲求、个人的自由作为首要的尺度,从而诱发了理智的任性(例如放肆和冷漠);它令现代社会的伦理事业(个人的社会责任)下降为脆弱的实存,甚至空洞的表象。由于自发地或者自觉地切分了“独立的个人”和“外部的社会”,它往往加剧了领有受到阻碍的局面。浪漫主义的意识则将主观性视为首要的法则,同时放大了人们对自己的状态和某些事情的美化(例如“黄金时代”)。它回避了关于现实的社会条件和可能的对待方式的考虑,不利于人们参与并且成就具體的社会活动。它往往无法凭借绮丽的理念严肃地化解异化的影响。第二,这样的反思可以抵抗教条主义的异化理解,尤其本质主义的模式。教条主义的异化理解沉醉于以往的观念系统,轻视了目前的境况变迁与思想演进,不能满足新的社会诊断的需求。它也无法领会同时代的社会状况或者融入勃兴的社会运动:“这种真实并不存在,它正在生成。”例如,人们如果草率地挪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内容来批评人工智能造成的异化危险,就容易形成显著的年代错乱。
相应地,耶吉的异化理论拒斥了通过逃遁与自我封闭应付异化的惯常路径。在黑格尔、马克思、阿伦特等人物的政治意识的背景之下,这样的反思支持人们在社会中并且凭借社会去追求解放与自由,鼓励人们尝试逐步改变既定的境况与思想。它没有迎合流行的粗陋的认识,没有鼓吹消极的情绪或者陷入玩味异化的沼泽,也没有否定通过政治性的手段消解异化的可能性。
我们认为,在目前的思想背景之下,引进与吸纳耶吉的异化理论、清算旧的异化理解,是一项正确的工作——尤其在个人主义与浪漫主义于我国同样活跃的背景之下。当然,耶吉的异化理论并非一种完美的批判。我们清楚,它起码具有一处必然的——耶吉的思想方式造成的——弱点:由于坚持了个人的形式性的视角,它终究缺少(或许不能包容)关于“客观的”社会环境的论述。这样的破绽明确地表露为两个裂隙:第一,在《异化》中,关于具体的社会机制的论述是极其贫乏的。耶吉并未深入现代社会的个别的关系(例如情感劳动和公共空间),她还悬置了德国的和西欧的特殊的状况。第二,在《异化》中,关于真实的社会团结的论述,抑或关于个人的认同、联系和组织的论述,也是极其贫乏的。耶吉没有构造任何群体性的或者政治性的规范,亦没有关注人们的交流、协作和行动。于是,虽然耶吉展示了一种社会性的、解放性的批判,但是她的思想仍然意味着一种抽象的、不完善的向导。这样的纰漏同时损坏着“领有”“自由”等概念的魅力与实用性,进而瓦解着耶吉的异化理论的成果与合理性(例如社会性的向度和解放性的向度)。耶吉本人也知晓这种清晰的缺陷。显然,在此后的研究中,她和其他的学者都应当根据相应的实践需求来继续改良现成的思想武器,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立足于自己的“罗陀斯岛”,抑或本土的生活经验。
责任编辑:王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