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场面背后暗涌政坛风云
2021-06-20王福权王金亥
王福权 王金亥
元丰八年(1085年),年仅8岁的宋哲宗继位,但并没有实权,一切国家大事都由太皇太后、宣仁太后把持。此时,以司马光为首的守旧党人通过“元{右更化”再一次回归朝廷。
在司马光等人的举荐下,苏轼被提拔为翰林学士和知制诰。元祜元年(1086年)司马光去世,驸马王诜也遇到“大礼赦”恢复了原来的官职。身为北宋驸马的王诜,另一个身份是开国将军王全斌之子。在北宋重文抑武国策下,他得不到重用是毫无悬念的,甚至他成为驸马应该也夹带着皇家牵制武将的意思。
元祜二年(1087年),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们在王诜家中聚会,《西园雅集图》作为描写当时聚会的纪实性作品从此扬名千古,成为历史上文人雅聚的名场面。而在这场著名饭局的背后,又折射了北宋政坛怎样的风云变幻呢?
要想彻底梳理清楚这场饭局的前因后果,我们还需将时间拨回。
聚会前奏
天禧五年(1021年),旱灾大作,也是这一年,11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出生了。庆历二年(1042年),王安石进士及第。入仕后,他因为政绩卓著屡被提拔。其年少时便随父亲宦游各地,充分体验了民间疾苦。正因如此,他早就有了变革的志向,曾多次拒绝或放弃在京为官的机会下到基层。
嘉祐二年(1057年),比王安石小16岁的苏轼进京应试,因欧阳修和梅尧臣的器重名满京城。王安石也曾得到欧阳修的赏识与举荐,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王二人旗鼓相当。嘉祐三年(1058年),身为度支判官的王安石进京述职,趁机写了一份上万字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全面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变法主张,但宋仁宗并未理会。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参加制举,他在考卷中所陈的政见与王安石的“万言书”完全相反。而时任知制诰的王安石恰为考官,他对苏轼自然是持反对态度的。虽然此事并未影响苏轼的仕途,但两人的仇隙却由此开始,以王安石与苏轼为代表的新旧两派的对立也日益严重,但宋仁宗在位时广施仁政,两派的对立并未真正爆发。
宋 佚名《西园雅集图》47.2厘米×1104.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 苏轼《寒食帖》34.2厘米×18.9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苏轼发出了这样的人生之叹。诗写得苍凉多情,表达了苏轼此时惆怅孤独的心情。
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即位,他十分欣赏王安石。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被提拔为参知政事,次年拜相,其变法正式拉开帷幕。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上书反对变法,王安石命新党人在皇帝面前说苏轼的过失。苏轼自觉不妙,主动申请离开京城到外任职,宋神宗命他到杭州任通判,熙宁七年(1074年)又到密州任知州。此时天灾严重,王安石因变法不利遭到保守派弹劾,在后宫“王安石乱天下”的哭诉中,宋神宗被迫罢免王安石相位,次年又官复原职。但此时王安石的变法已近乎宣告失败,他多次托病请辞,直到熙宁九年(1076年)才正式离职,变法的领导人也变成了神宗本人。
熙宁十年(1077年)至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又至徐州任知州,元丰二年后又到湖州任知州。十年間,他在基层也广泛体验到了民生疾苦,深感变法根本不能改变当下状况。同时,他也理解原本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下级官员各有私心,变法难以真正推进,导致带来了更大的弊端。苏轼对此多有诗作讽刺,如《花影》:“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暗讽了王安石复相一事。此时新旧两党的斗争就只差一根导火索,而苏轼自己却点燃了这根导火索。
北宋 王诜《渔村小雪图》44.5厘米×219.5厘米故宫博物院藏画中一渔父茫然撑着一叶小舟,对照其他成群的渔父显得十分孤独,如同苏轼在《寒食帖》中的表达的无奈与失落。
苏轼到湖州后,按礼制给神宗上表谢恩,文中却不小心流露了自己对新党及皇帝的不满,被在御史台任职的新党人李定、何正臣、舒亶等抓住时机,找出苏轼讽刺变法的诗上百首,接连弹劾苏轼,要求斩首。苏轼最终被捕入狱,牵连人数高达39人,其中有苏轼被捕前给他传消息的王诜,也有苏门文人,还有高官司马光……史称“乌台诗案”。此时旧党到处斡旋营救,而退居金陵的王安石心生惜才之心,以“安有圣世而杀才士平”上书皇帝,苏轼最终得以保全,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在黄州的第三年,苏轼极度失落,有感于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写下了著名的《黄州寒食诗二首》,即《寒食帖》,文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漾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尤其是第二首,刻画了自己不能再窘的窘境,满含着凄凉、悲苦和无奈。他在寒食节的时候说“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意在说明自己想回老家报效朝廷了,但皇帝的门有九重那么深,自己够不到。他也想像阮籍一样作穷途之哭,好似已经没什么希望了。经历了乌台诗案,苏轼更加成熟了,这是对过去的出言不逊感到后悔了。
在黄州期间,苏轼的侍妾朝云为其生下一男婴,苏轼还曾吟出一首名作《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同样是对自己的自视甚高和自作聪明感到后悔了,于是希望孩儿能够大智若愚,保全自己无灾无难做到公卿,这也表明了苏轼还想要回朝做官的愿望。
短暂狂欢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赴任汝州,途中拜访了王安石,豁达地陈说了自己与王安石不同的政见。王安石主张“变革法制”,而苏轼认为应“变革吏制”,都是为国家,他们还唱和诗歌,讨论学术。苏轼向王安石表达了“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的想法,二人彻底冰释前嫌。同年,神宗驾崩。
南宋 马远《西园雅集图》29.3厘米×302.3厘米美国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藏
1085年,宋哲宗继位。1087年五月,王诜被准许回京居住。王诜在“乌台诗案”后曾画《渔村小雪图》,画中有一渔父,茫然撑着一叶小舟,对照其他成群的渔父显得十分孤独。乌台诗案给了王诜重大的打击,使得他在画中透露出一种消沉的状态,如同苏轼《寒食帖》中的无奈与失落。
无论是屡遭贬谪,还是才气非凡,都使得苏轼、王诜二人惺惺相惜。他们在政治上不得志,将情怀寄托给诗、书、画,经常与当时的书画名流聚会交流。所谓西园正是王诜的宅第花园,保守派再度上台后,新旧党争告一段落,王诜在西园中宴请了以苏轼为首的15位文人雅士。他们是苏轼、苏辙、黄庭坚、晁补之、张未、秦观、米芾、李公麟、蔡肇、李之仪、郑靖老、王钦臣、刘泾以及僧人圆通、道士陈碧虚。
虽说这次聚会的地点是在王诜的府邸,但中心确是围绕苏轼展开的。在参加聚会的人中,苏辙是苏轼的弟弟,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未为著名的“苏门四学士”。米芾为“宋四家”之一,而李公麟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画家,二人皆与苏轼交善。其余人等也都是奔着苏轼而来的,西园聚会的16人中,元祐党人有八位,其中有四位又是“苏门四学士”。苏轼在这些人当中充当着亦师亦友的角色,而西园聚会能够大咖云集也与苏轼的地位分不开。
李公麟将这次的聚会情况如实记录在了《西园雅集图》中,此图于《石渠宝笈》有著录。除此以外,现在可以看到的还有南宋马远所绘的《西园雅集图》,其后有刘松年、赵孟頫、钱选、唐寅、尤求、李士达、石涛、丁观鹏等人以此为题创作,然表现方法和形式各有不同。今台北故宫博物院也藏有一卷宋人《西园雅集图》曾经清内府收藏,《石渠宝笈续编》著录。
根据米芾《西园雅集图记》的记载,李公麟当时所画的画是设色的,且此卷笔墨较李公麟更加粗放,信非李公麟原作,当是他人临摹之作。算上仕女和书童,图中共画23人。米芾云:
着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者为东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观者为王晋卿;幅巾青衣,据方几而凝伫者为丹阳蔡天启;捉椅而视者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环翠饰侍立,自然富贵风韵,乃晋卿之家姬也。孤松盘郁,上有凌霄缠络,红绿相间。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坐于石盘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书者为苏子由;团巾茧衣,秉蕉筵而熟视者为黄鲁直;幅巾野褐,据横卷画归去来者为李伯时;披巾青服,抚肩而立者为晁无咎;跪而作石观画者为张文潜;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视者为郑靖老。后有童子执灵寺杖而立。二人坐于盘根古桧下,幅巾青衣,袖手侧听者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为陈碧虚;唐巾深衣,昂首而题石者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观者,为王仲至。前有髯头顽童捧古砚而立,后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者为圆通大师。旁有幅巾褐衣而谛听者为刘巨济。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
根据画面可以将人物分为五组:第一组中苏轼占据中心位置,王诜、蔡天启、李之仪坐围在苏轼四周,静静欣赏苏轼挥毫;第二组是秦观坐在古桧下听道士陈碧虚弹阮;第三组以李公麟作画为中心,黄庭坚、苏辙、晁补之、郑靖老、张文潜或坐着或站着观画:第四组是王钦臣观看米芾题壁;第五组是刘泾在听僧人昙秀论道。画面清新自然,凸显出了北宋文人在闲适时期高雅的情操和追求。
依米芾所说“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此次聚会无疑是快乐的,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相对于后来发生的元祜党禁,此次聚会真可谓是短暂的狂欢。
北宋 米芾《西园雅集图记》拓本
北宋 李公麟《五马图》29.3厘米×225厘米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元祐党禁
元祐年间,保守派再次上台后,主张新法全废,但苏轼看到了部分新法带来的益处,主张部分保留,结果两面不讨好,他再度陷入难捱的境地。此时西域进贡给皇帝五匹宝马,大画家李公麟就跑去写生,今有《五马图》传世。
在《五马图》完工后,苏门文人唱和极多,其中以“好头赤”为题者最多。最早题诗的是苏轼:“山西战马饥无肉,夜嚼长秸如嚼竹。蹄间三丈是徐行,不信天山有坑谷。岂如厩马好头赤,立仗归来卧斜日。莫教优孟卜塟地,厚衣薪檩入铜历。”苏辙、晁补之、黄庭坚等人纷纷和之。他们也大多从马归王庭、兵锋不兴的角度来论述,世人多以为苏门文人在表达对朝廷用兵的讽刺,但笔者以为所有的题诗都是在表达良臣如同骏马不在其位的不满。如苏辙《次韵子瞻好头赤》:“沿边壮士生食肉,小来骑马不骑竹,翻然赤手挑青丝,捷下巅崖试深谷。牵入故关榆叶赤,未惯中原暖风日,黄金络头依圉人,俛听北风怀所历。”
这只是一点牢骚,但也像一种伏笔,暗示了苏门文人悲惨的生涯还在更后面。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去世,宋徽宗赵佶继位。次年苏轼去世。崇宁元年(1102年),宋徽宗用蔡京为相,令中书省进呈元祜中反对新法以及有过激言行的大臣姓名。蔡京将宰臣执政官司马光、苏辙、范纯仁等,待制以上官员苏轼、刘安世、王钦臣等,余官苏门四学士等,武臣张巽、李备故、王献可等,内臣梁惟简、陈衍、张士良等人称为“奸党”,由宋徽宗亲自书写98人姓名刊石于端礼门,称之为“元祜党籍碑”。当时不许元祐党人的子孙留在京师,不得参加科举考试,且姓名出现在碑上的一律不得录用。
崇宁三年(1104年),蔡京又将人数扩展至309人,徽宗书碑刊于文德殿门,蔡京书碑立于各州郡,其残害至深,令人发指。现碑上另有蔡京题记,该题记已完全成为奸相依托皇帝排除异己的证据:“皇帝嗣位之五年,旌别淑慝,明信赏刑,黜元佑害政之臣,靡有佚罚。乃命有司,夷考罪状,第其首恶与其附丽者,以闻得三百九人。皇帝书而刊之石,置于文德殿门之东壁,永为万世臣子之戒。又诏臣京书之,将以颁之天下……”
崇宁五年(1106年),天象异常,宋徽宗迫于压力又下令毁碑,原碑已无存。庆元年间,元祜党人梁焘曾孙梁律为静江府钤辖,同僚饶祖尧“爱其有前辈风度”,将梁律家藏蔡京书碑拓本重刻于龙隐岩石壁。今《元祜党籍碑》之下有一首明人罗作的题诗:“元祜由来五百秋,党人姓字此间留。中衰宋室匡攸定,贝锦谗言谮不休。岩石坚刚胜竹帛,薜萝掩覆若金瓯。贤良自是流芳远,追贬徒劳奸佞谋。”这足以说明元祜党人的品行是值得历史肯定的。
1126年,北宋亡。
蔡京所書《元祐党籍碑》上另有其题记,成为他依托皇帝排除异己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