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口供”到认罪认罚，这起合同诈骗案经历了什么？

马汪璐

2021年2月10日，距离牛年春节倒计时两天。上午9时许，桌上的电话响了。“检察官，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公司虽然受案件和疫情影响，但是在你们的鼓励下，今年员工团结一心，业绩还是很不错的，谢谢你们的关心了。”“那就太好了，你们能积极复工复产，没有受到案件和疫情的影响，为你们这样的民营企业点赞！你们继续努力，为全区的经济作出更大的贡献。”

放下电话，四川省成都市龙泉驿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的心里暖洋洋的，拿出已经锁在柜子里的锦旗和一封感谢信……

两次退回补充侦查的“烫手山芋”

刘刚案在任何一个检察官看来，都是一个烫手山芋。

首先，合同诈骗案件本就是实务界的难点，在司法实践中极难认定，特别是证实犯罪嫌疑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证据上很难查实关键证据。犯罪嫌疑人刘刚零口供，这为案件又增加了新的难度。

而且该案极为特殊的是，公安机关以刘刚涉嫌合同诈骗案报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检察机关以证据不足不批准逮捕刘刚。后公安机关补充证据后又将该案移送审查起诉，检察机关经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发现仍无法达到起诉标准，公安机关撤回移送审查起诉继续侦查。

2018年12月11日，侦查人员抱着三本卷宗又将案件重新移送审查起诉。

“检察官，这次真的补充了新的证据，你们再看看吧。”“好，我们收着，看看这次这个案子能不能成案吧。”案子收下了，卷宗看完，大家却开始焦虑起来了。案件全部都是似是而非的证据，虽然能看出刘刚可能存在诈骗行为，但又无法直接证实。这个案子太难了，之前办理过该案的两名员额检察官纷纷叹气。

“这样吧，这个案子争议巨大，涉及罪与非罪和对民营企业的保护，员额检察官联席会议都争论不下，我应该带头办理疑难复杂案件，我们组来办理这个案子吧！”叶小舟副检察长立即作出决定。

年净赚百万元“大项目”的诱惑

刘刚平时游手好闲，并无正式工作，但要养家糊口养孩子，自己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在一次亲戚聚会上，刘刚便把目光对准了自己的姨夫肖建。

肖建是四川远洋公司的高层，远洋公司是一家大型的石油设备上市公司，规模很大。刘刚便生出一个念头：能不能靠着和姨夫的关系发点小财呢？但是他多次提出到姨夫公司去上班的想法都被拒绝了，就只能看看能不能借姨夫的名头一用了。

2016年，34岁的刘刚便成立了一家睿翔物流公司，借着与姨夫的亲属关系，前前后后在远洋公司承接了多笔小型的物流订单。在其与远洋公司的业务交往中，刘刚认识了被害人周莉。周莉是乘风物流公司的老板，平时也承接小部分远洋公司的物流项目。刘刚与周莉认识后，向周莉吹嘘自己与肖建的亲属关系，还炫耀自己从小就是肖建看着长大的，关系亲密无间。周莉深知远洋公司的项目极难承接，自己的公司比刘刚大，但平时也是费尽心思才能接一点很小的项目，刘刚却能轻而易举承接比较大的单子。这一来二去，二人熟悉之后，刘刚把在远洋承接的物流项目全部发包给周莉来承接。起初周莉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刘刚要把自己承接的项目都发包给自己，但是想着公司能挣钱也就没有深究。

>>被害方企业向检察官送锦旗，表示感谢。 作者供图

2017年3月，刘刚得知远洋公司有一个海上石油平台运输项目，便心生一计，他立即把这个消息告知周莉。刘刚说：“这个项目是天然气运输，项目很大，几个亿，凭借我和肖建的关系，我肯定能承接。但是我公司小承接不下来，如果能找到一个公司一起承接下来，一年就有几百万的纯利润。”周莉一听便心动了，她知道刘刚与公司高层肖建的亲属关系是真，能拿下这个项目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周莉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光听一面之词是不靠谱的，还要必须见到“真东西”才行。于是周莉便让刘刚把项目落实了再告诉她。

没想到几天后，刘刚当真将远洋公司项目部给自己发送的中标项目邮件截图发给周莉看，周莉看到后便信以为真了。这时，刘刚看着鱼儿上钩，便告诉周莉，自己既然与周莉合作已久，可以与周莉一起承接这个项目。但如周莉参加项目，必须要缴纳72万元的保证金给自己。周莉在经过与刘刚一年多的接触后，她不仅对刘刚的话毫不怀疑，还认为刘刚够义气，带着自己做这么大的项目。

于是，周莉立即将72万元打到了刘刚的公司账户。该项目中，还涉及重要的环节就是危化品运输，周莉和刘刚的公司都无此资质，故周莉找到同行王全。王全经营物流公司多年，公司规模很大，是龙泉驿区数一数二的物流巨头。王全听到可以和远洋公司这样的大型公司做生意，就意味着以后也可以更多方面开展业务，即与周莉、刘刚一拍即合，第二天便将50万元保证金打到刘刚的账户。

被害人的诉求成了案件的突破口

2017年6月被害人报案，但刘刚一直辩解自己与四川远洋公司高层的亲属关系为真，还在为项目运作，没有骗取被害人的保证金，只是项目太大，所以运作周期较长。

抓住案件的关键才能找到突破口，对于合同诈骗罪以及很多侵财类案件而言，如何认定犯罪嫌疑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是破案的关键。根据公安机关前期取得的证据，在犯罪嫌疑人刘刚零口供的情况下，与四川远洋公司高层的亲属关系可能具有真实性，无法形成证据锁链证实刘刚对二被害人的保证金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也就无法定案，侦查陷入困境。

“铃铃铃……”几声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检察官的思路。“检察官，这都一年多了，怎么这个案子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啊！刘刚真是个骗子，骗了我们这么多钱，居然还能逍遥法外，你们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啊！”被害人周莉打来了电话。“我们知道了，这样今天下午你们过来检察院，我们好好聊一聊。”放下电话，员额检察官小组立即碰头，将下午需要与被害人交流的内容和之前的证据显示出现的疑点总结列出提纲。

13时许，两名当事人已经坐在龙泉驿区检察院的会见室内。为了不让二当事人感到拘束，检察官特意没有选择询问室，而是选择了氛围较为轻松的会见室。“谢谢检察官，这个案子一年多了，我们第一次感到你们对案件的重视，我们都是自己创业，十多年才把自己的公司做出了点规模，没想到这次却栽在阴沟了，真是悔不当初啊。”周莉和王全说到这里情绪异常激动。“周总、王总，你们二位不着急，喝点茶，我们慢慢聊。如果这真的是个骗局，那我们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晚上七时许，大楼内各办公室的灯早已熄灭，走出会见室，周莉和王全却把检察官的手紧紧握住：“感谢你们耐心地听我们诉说，希望你们能把嫌疑人绳之以法啊！我们民营企业不容易，一下子就损失那么多钱，都影响企业运行了。”“也感谢你们对检察机关的信任啊，你们的积极配合，让我们也重新认识这个案子，厘清了侦查的方向。”外面的夜是漆黑寒冷的，但此时此刻员额检察官小组组员的心却很亮很热：既然嫌疑人无法突破，我们就从被害人是如何一步步被骗的侦查思路上走，只要能把证据做扎实，就一定能有所突破！

检察官的公诉意见得到全部支持

与被害人会见，员额检察官小组又把全案现有证据再次审查，立即召集区经侦大队、承办派出所侦查员召开联席会议，将案件现有证据、可以突破的侦查方向一一梳理，并预估调取新证据的可能性和时限，为陷入困境侦查重新开启了新方向。但是如何证实犯罪嫌疑人刘刚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是什么时候具有的，仍然是证明的难点，这是区分民事经济纠纷与刑事犯罪的关键。

对此，检察官开始自行补充侦查，对刘刚供述的与四川远洋公司中层的联系人吴军进行询问，吴军证实刘刚是去过吴军的办公室，但吴军并未与刘刚说过海上石油平台的项目，更不可能让刘刚承接项目。

同时检察官向公安机关出具了详细的补充侦查提纲，一是要求公安机关对刘刚的公司账目和业务、公司地点、员工等证据进行调取。二是调查刘刚的资产状况和名下资产。三是调取银行流水，查明刘刚收取周莉和王全的122万元的资金流向，是否用于投资项目。四是对刘刚的公司和其资金银行流水进行审计。五是调取周莉、王全、刘刚的手机信息，以证实双方交流的内容。六是与四川远洋公司确认，是否有海上石油平台项目。其间，检察官要求公安机关取得有关证据后立即与检察官联系，一证据一审查，确保证据取证程序的合法性。

经公安机关侦查与检察机关自行补充侦查相结合，查实刘刚的睿翔物流公司为皮包空壳公司，公司仅刘刚一人，没有财务和车队，其承接的几个与四川远洋公司的运输项目全部发包给周莉。刘刚在收取周莉、王全的122万元前就已是负债累累，其名下财产早已被其他法院执行，收取的122万元保证金全部用于归还之前的欠款。

并且四川远洋公司回函证实公司并无海上石油平台项目，刘刚与远洋高层是否具有亲属关系不清楚。周莉手机内调取其与刘刚微信聊天记录的电子证据显示，刘刚在为期一年半的时间中，先是给周莉发送其与远洋高层的照片让周莉相信其与远洋高层的亲属关系，后又给周莉发送大量的伪造的承接海上石油运输项目的图片和合同，让周莉和王全相信刘刚已经承接到项目的事实才会向刘刚递交保证金。补充的三十余份证据足以证实刘刚虚构项目，骗取被害人保证金的犯罪事实。

2019年6月，龙泉驿区检察院认为刘刚涉嫌合同诈骗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将该案提起公诉，向法院移送卷宗15本。当庭刘刚的律师作无罪辩护，公诉方与辩护方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最终经两次庭审，2020年5月6日，龙泉驿区人民法院支持全部公诉意见，作出判决，以合同诈骗罪判处刘刚十年有期徒刑，刘刚未上诉。

护航民营经济发展的检察担当

2020年3月，龙泉驿区检察院在疫情防控期间，向各民营企业送去了风险提示疫情防控的一封信，信中有疫情防控期间国家对民营企业的各项政策、法律风险提示等。员额检察官小组在了解到王全的公司还承担着运送口罩等防护物资的任务后，前往王全的公司，送去一封信。在交流中，了解到王全公司在疫情防控期间运输防护物资存在的困难，共同商讨方案，做出法律咨询和解释工作，同时提醒王全在疫情期间全体职工要做好疫情防护，为今后的大规模复工复产做好全面的准备。

“检察官，感谢你们啊，你们不仅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还这么关心我们这些民营企业，我们很感动啊。”

2020年6月，在被害人周莉、王全报案三年之后，又一次来到检察院。“检察官，我们真的很感激你们，没有你们，刘刚这个坏人不会被绳之以法的，他把我们害惨了啊。这个案件都三年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认为肯定没戏了。你们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正义得到了伸张。”

一面鲜红的锦旗和一封感谢信交到了检察官的手中。“敢于担当 刚正不阿，为民服务 秉公执法。你们为民办事，为我们民营企业家做主，这就是我们的心声。”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强调，要突出新发展理念的引领作用，做优法治化营商环境，支持服务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龙泉驿区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叶小舟介绍，近年来，该院围绕服务“六稳”“六保”，践行依法惩处和平等保护相结合的理念，打击了一大批扰乱市场秩序的空壳皮包公司，为支持做实业的民营企业，为民营经济发展营造了良好的法治环境。

叶小舟表示，检察机关必须切实转变司法理念，坚决不搞一刀切，杜绝只要是民营企业就保护的错误思想，坚持打击与保护并重。坚持各类市场主体诉讼地位平等、法律适用平等，既要依法平等保护民营企业合法权益，又要以零容忍态度严肃打击侵害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合法权益的行为，筑牢民营企业合法经营的底线。

从这个角度讲，刘刚案的办理，对相关行业的经营者起到了教育警示及镜鉴作用，有效遏制了扰乱市场秩序的行为，展现了护航民营经济发展的检察担当。

（以上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