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民间皇家匠户砖雕情缘
2021-06-18雷虎
雷虎
逛老北京,游故宫、穿胡同、品四合院是标配。然而,这只是游客视角中宏观叙事上的老北京。对于老北京张彦来说,还有一个微观却韵味十足的北京,它藏在故宫的龙壁中,立在四合院的门楼上,躲在胡同的墙壁里。
张彦是位砖雕手艺人。从清嘉庆年间先祖张尚祖被召唤到京建造皇城做“匠户”,张家的砖雕手艺传到张彦手上已经第6代。如今,张彦已经是京派砖雕硕果仅存的传人。
京派砖雕最后的传人,这个头衔很唬人,但他很不喜欢。张彦把刻刀往青砖上一扔开始较真,“京派砖雕前有先祖,后有徒弟,凭什么我就成了最后的传人?”
匠户家族与砖的六世情缘
很多人说到工匠精神,言必日本。其实,真正把工匠精神发挥到极致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匠户”:大到紫禁城的布局,小到戏台上的雕花,这都是匠户所为。中国历史上有“士农工商”之说。匠户,是世袭的手工业者,一直处在社会底层。他们一代代子承父业,做职业的匠人。世代为官方服役,建造宫殿、寺庙和皇陵。
张彦的家族,以前就是这样的匠户。张彦家祖籍江苏南京,祖上世代都是木匠,先祖张尚祖二十七岁那年,在清嘉庆年间被召到北京建造皇城,张尚祖最先被分配到细木雕班组。原本所有的匠户在工程完工后都要回到原籍,但张尚祖却因为木工技艺精湛,在木工活儿做完后,又被调到砖雕组。第二代传人张靖堂,子承父业砖木雕刻皆通,最终凭借自己的手艺成为皇家御用的建筑砖木雕刻师。
张家专攻京派砖雕始于第三代传人张廷相:那时京西要建造一座皇家寺廟,张廷相奉旨为大雄宝殿雕刻供桌。供桌本应用名贵木材来做,可当时清政府已经国力不济,无法找到大批量符合规格的名贵木材。于是张廷相便用家传的砖雕手艺,用青砖仿木雕做出供桌。张廷相这一手“以砖仿木”的绝技让“砖雕张”的名号一夜之间在京城匠户中打响。从那以后,张家终于在京城站住了脚跟。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张家开始专攻砖雕。
然而,当“砖雕张”名声刚打响时,大清就没了。沿用了千百年的匠户体系都不复存在,没办法为宫里做砖雕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为了养家,张家第四代传承人张俊德创立了砖雕字号“德明阁”,用皇家的砖雕手艺为平民百姓雕砖。皇家匠户世代相传的手艺,让“德明阁”很快成为京城建筑行业的金字招牌。
“砖雕张最辉煌时,北京城里甚至有一句童谣‘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阎,可惜爷爷创立的字号,在民国后期就衰落了,张家也随之没落。解放之后,德明阁的字号也没有了。后来在上山下乡时,父亲成了知青到山西支边,职业也变了。祖传的砖雕只能在做完工回到家后,晚上支起煤油灯雕。“砖雕张”传到父亲手上时,是“砖雕张”最没落的时期。”张彦有些自嘲地指了指他家里的环境笑着说:“当然现在也很没落,但已经触底反弹!”
北京顺义乡下的这破败的四合院,一栋四个房间的平房,便是张彦的家。而他的砖雕工作室,就在四合院中间空地上用塑料布支起的茅棚。
“这是我和我几个徒弟共同的工作室,虽然地方比较简陋,但在北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起码有一个地方,可以放心大胆地雕刻。不像我父亲那时,晚上要点着煤油灯偷偷摸摸地雕。”“砖雕张”第六代传承人张彦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恢复家族祖上的荣耀。家族祖上的荣耀太耀眼,让张彦的梦想在徒弟们眼中看起来像做梦一样。
砖磨成镜
每个人都听过铁杵磨成针的故事,现代人觉得这个故事特傻。但对于张彦来说,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重复这个故事——把砖磨成镜。
磨砖,是每一个砖雕匠人职业生涯的第一步。张彦的磨砖生涯从6岁开始:那一年,全家人还在山西支边。有一天晚上,玩耍晚归的张彦回到家,看到煤油灯昏暗的光线把父亲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父亲变成了巨人。而巨人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拿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头来回磨动。
“我痴痴地看了半个小时,父亲才反应过来,他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磨的砖,我第一次看见粗糙的砖头还能磨得如镜子一样光滑。父亲又从床底下拿出几块雕好的砖头,我第一次见到砖上雕的花还能这样好看!”
张彦拿出一块磨得平滑如镜的青砖放在雕刻台上,又拿出一块雕出纹理的砖放在旁边:“好看吗?”“好看!”“那想学吗?”“想学!”“想学那就要耐得住性子,像铁杵磨成针一样,把粗砖磨成镜。去,把这块砖磨平吧!”
张彦边自言自语,边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块粗糙的青砖往我手上递。原来,刚才张彦的话是重复六岁时父亲和他的对白。那时,父亲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磨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磨,只是觉得“巨人父亲”要他磨砖,他便磨了。觉得只要把砖磨得平滑如镜,自己便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巨人。
后来雕的砖多了,慢慢明白:很多大型的砖雕作品,都是由细小的砖头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因而,为了保证作品拼接起来没有裂缝。每一块砖在开始雕刻时,都要磨得光滑如镜。
砖本身质量的好坏,很大程度决定着砖雕的品相。而砖在烧制过程中,砖内部容易出现隐藏的断纹和气孔。如果在雕刻之前,没有检查出来,在雕刻过程中发现那就无法弥补了。更有甚者,在雕刻过程中还没发现,砖雕上墙后,风吹日晒后很快就会断裂。这会对砖雕匠声誉造成巨大影响。砖雕圈子就那么大,可能一块砖没雕好,祖上几代积累起来的声誉就毁了。
所以,作为积累六世的匠户世家,把每一块砖磨得光滑如镜,是张彦的硬指标。要把一块砖磨平,少则十分钟,多则半小时。就像是绘画时,要先磨墨一般。磨砖,既是为后续工序做准备,同时也是磨练心性。
砖雕世家十八班武艺
在砖上雕刻,看似简单,却是要用到十八班武艺的活儿:
成为砖雕世家后,张家顺便也成了绘画世家。因为在进行砖雕之前,先得在砖上画出线稿。成为砖雕师,首先得是位技艺精湛的画师。画师在画完一张画后,就万事大吉了,但砖雕师画完画后,要把画贴在砖上做线稿。对于画家来说,画一幅画,从构思到完工,短则一个小时,长则几天。但张彦画一个腾云驾雾的飞龙,从构思到完稿,五分钟就能搞定。
在砖头上划好图纸后,就得用特制的锯子把边角多余的砖料切割下来,切割砖料是件力气活,同样是件技术活。因为稍有不慎,砖头就会崩裂,前功尽弃。
成为砖雕世家后,张家还成为了刀法世家。平刀、马蹄刀、月牙刀、蝴蝶铲……几十种刀具,在张彦的工作台前一字排开,工作台瞬间变成了演武场。每种刀具运用,都有与之相配套的“刀法”,不同的刀法融会贯通,才能雕出一件好的作品。每天与各种刀具打交道。每个砖雕师,都是刀锋上的舞者。被刀锋所伤,切断手指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这些刀具都有专门的人打造,现在做砖雕的人少了,所有的工具都要自己制作,因而刀法世家现在还兼职成为刀具制作师。
成为砖雕师还有一个必备修养,就是蹲马步:在雕刻大型的砖雕作品时,首先得把数块甚至几十块砖立着拼在一起,然后站着雕刻。有的大型作品,要雕刻几个月。于是,张彦的工作状态: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连续站立几十天。
如今,工匠精神成為社会热门。他比祖辈都要幸运,砖雕这个行业,成了受社会尊重的职业,以前做手艺却是最卑微的人。
搬砖,与尘土为伍都无所谓,但最重要的是不被尊重:爷爷创立砖雕字号德明阁,虽然博得“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阁”的美誉,虽然做到行业顶尖,但无奈行业太小众,失去了皇室不计成本的供养,砖雕艺人和泥瓦匠没什么两样;传至父亲一辈时,父亲甚至都不敢正大光明的教儿子这门手艺……
外人看到砖雕,都是光鲜亮丽。看门楼上的砖雕,就能反映出主人的学识修养、财富和地位。以前,每位砖雕师,一辈子会雕成千上万块砖,但自己却无法静下来欣赏任何一块。而每个砖雕师,每天给豪门大院做砖雕,自己的房子却从来不会用砖雕修饰半分。
他们,只能看到砖雕灰头土脸的时刻:一块砖雕作品雕完之后,表面就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张彦拿喷气枪对准砖雕喷气,气流撞上砖雕就像放出了烟幕弹,整个工作间都笼罩在砖灰中。
尘埃落定后,花脸的砖雕师凑近砖雕,此时的砖雕像花一样绽放。砖雕师擦了擦眼镜,把眼睛贴在砖雕上仔细检查了几分钟后长舒了一口气:没有沙眼,看来这批砖磨得不错。
这时砖雕师又打开了喷枪,只不过这次把枪嘴对准了自己。当气流冲向砖雕师时,空中又放出了一个烟幕弹——没想到砖雕师身上扬起的砖灰竟然比砖雕上来得更猛烈。就连砖雕师自己也被呛得一阵干咳。
经年累月在粉尘下工作,最受伤的是肺和眼睛。眼疾,是每个砖雕师都有的职业病。
张彦曾经为北京奥运村制作一件名为《国腾》的砖雕,用六百块砖拼接而成,张彦雕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每天站着雕十几个小时。每块砖雕完后,张彦都要经受一次这样的“烟幕弹”洗礼,砖雕完工时,眼睛已经熬得流血。
从皇家御用到北京礼物
以前,砖雕是上至皇宫,下至祠堂必备的工艺品。但如今,除了一些古建筑修复上还零星需要外,这门手艺已经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张彦家保存的这些老式的砖雕工具都成为了文物,甚至他本人也成为“濒危物种”。
当初,张彦选择重新做回家族老本行,父亲是反对的。因为这不仅不能养活自己,随时还可能遭遇不可预知的风险。张彦在做砖雕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着自己给别人做设计所得的费用来养着自己的砖雕工作室。
“自己做别的事情来养砖雕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仅仅要花所有心思在雕刻上,还要为做砖操心!”张彦拿起一块砖头说,做砖雕的砖材对耐腐蚀性、韧性等各方面有很高的要求。以前祖上做匠户为皇室做砖雕时,皇家还会有这样的御窑专门来生产做砖雕用的砖。但到后来,皇室没了,御窑散了,但烧砖的师傅也流落民间,自己开起砖窑。砖的品质虽然不比从前,但做砖雕的砖从来都不缺。
后来,整个砖雕行业都没落了,对特种砖的需求量少了,这些流落民间的烧砖师傅没办法养活自己,纷纷改行,砖雕师傅要找一块合适雕刻的砖都难,做砖雕的成本自然水涨船高。再加上社会上对砖雕的需求量小,砖雕艺人自然就越来越少……
整个砖雕行业,是一个系统。但这个系统在过去一百多年中,一直在恶性循环。到张彦进入砖雕这个行当时,北京周边,甚至整个北方,都已经找不到一家合格的砖雕用砖砖窑。张彦只能出走到安徽、江苏等南方省份寻找砖材。这些地方的徽派、苏派砖雕,不像京派砖雕一样,完全依托于皇室而生存,至今在民间都有很强的群众基础。因而还存在一些给砖雕做配套的砖窑。
但每个地方的砖雕风格都不一样,需要的砖材性质也不一样。无论是徽派砖雕还是苏派砖雕的砖窑出品的砖,都不能直接拿来就用。张彦只能根据京派砖雕的特性,在安徽专门定制砖材。
从源头上的砖材,到雕刻用的刀具,要么是定制,要么是自制,这样导致砖雕的成本居高不下。只因砖雕太曲高和寡。
张彦祖上一直都是皇家匠户,因而砖雕的风格也都以腾龙、祥云、牡丹等皇家风格为主,作品也多是巨型雕塑。虽然近年来,文化慢慢开始回归,也开始有市政项目甚至是私家豪宅开始用砖雕来做装饰,但这种少之又少。
为了让砖雕生存下去,张彦不得不在传统和现代之中做出妥协。开始让皇家味儿,专攻大件的京派砖雕,尝试雕小件。没想到这些小的砖雕作品却成为网红,成为诸多游客逛老北京必买回做纪念的“北京礼物”。虽说皇家工艺成为旅游纪念品有些伤感,但先活下来,才有触底返弹的的可能。
起码,通过做这些砖雕小件,张彦能凭砖雕本身,就能支撑起这个砖雕工作室。虽然工作室简陋,但起码可以给徒弟们提供一个自由自在的创作空间。在这简陋的工作室里,无论是自己创作,还是帶徒弟,张彦都有意识的拿个DV拍视频。
“因为做这个行业的人实在太少了,我想把我们做砖雕的过程,详细的记录下来。一来现在各大院校需要这样的影像资料;二来我想将来把这些资料放在网上,这样更多的人知道还有砖雕这么美的工艺,就像播下火种,即使培养不出砖雕匠,但说不定就潜移默化出一批砖雕粉丝呢?”
张彦悄悄地雕了一块德明阁的招牌,工作室太简陋,甚至没有挂招牌的地方,张彦就把他放在那些各式各样的砖雕作品中。无论是他拍的DV还是来访者拍的照片,德明阁三个字,一不小心就会出现在镜头中。
虽然北京砖雕现阶段的处境,让“吃在全聚德,住在德明阁”听起来有点反讽,但千万不要低估了传承6代的匠户家族的砖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