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船（下）

十二

燕子说起过喜欢看棕榈树，主播就拍了一个唯美画风的棕榈树走廊。看着他行走在棕榈树的慢动作画面，她有几秒钟恍若隔世，进入了幻觉。她来到了远古社会，里面没有人，只有原始森林一样的植物。她一个人流浪到海岛，编草结庵，钻木取火，穿树叶做的衣服，捕鱼捞虾，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石头雕像，她喷了一些酒液到塑像上面，给他擦洗干净，塑像就复活了。他们共同生活，哺育后代，生生不息。

燕子生活当中，大部分是迷糊的，是不希望人突然打破的，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她一直有一种错觉，把老龙当作自己已过世的父亲。她听老龙讲了两件事，一件事就是他四十四岁，失去妻子后失魂落魄，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燕子的父亲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被病魔折磨而离世。另外一件事，是燕子梦见过父亲和一位香港女明星结婚了，那个女明星现在还活在人世。几年前燕子与一群朋友在一个农家小院吃饭的时候，当年老龙也在那群人中间，那些男人们酒后都在吹牛，说自己的梦中情人谁谁谁。老龙不声不响地说他十几年前就与一名香港女星有来往。而老龙说的那位女星正是燕子梦中看到的与父亲结婚的那一位。时空错乱了吗？燕子想到这些，好像进入了盗梦空间，心底只有挥之不去的恐惧。

燕子还是想听一听老龙对她海南买房计划的意见。对于老龙，燕子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就是发现这个人不是现实里的人，是二三十年前遗落在地球的她父亲的灵魂。他们经常谈论，谈古论今。他也一直是以观望而不干涉的态度看待她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及圈子，燕子从来没有想过与他有多深的交情，他们的交情就是交流书本上的知识在现实生活中的运用。但是老龙在听到燕子的购房计划后，一改往日的循规蹈矩，说话颠三倒四，句句带刺。她想，她得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在没有去海岛亲身感受之前，她可能会在心里反复想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的奶奶，去世二十多年的老师，或者去世二十多年的一位小学同学。但是燕子不会将这个问题和现实里的人交流。她认为现实世界应该都是她自己以及她自己的参照物，其他的人都是不存在的。那些已经逝去的他们的灵魂高过天空，他们可能已经看到过她的梦，她与他们交流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释，只需要看一看她家里的一个杯子，一本书，一个其他的具体的物件，都能找到答案。

这天的视频录得很长，在吃饭的时候主播说起他的冰箱，他说他出发前，把家里冰箱的菜都搬到车上，他出发时家里断电断水，冰箱都腾空洗净，实在是装不下的菜都扔了。听到这里，燕子感觉哪里不对劲，他怎么孤身一人？他说过他是北京人，燕子问他的祖籍，他说北京，再问，他说大概是女真族的后代。没有和父母住，他的洒脱可以说是一种缺陷了。因为没有父母管教，他的人生之路必然磕磕碰碰。再者看他年龄三十多了，应该已婚，怎么独居呢？

“你没与父母同住？”

“他们另外有房子呢。”

“那你怎么一人独居，老婆孩子呢？”

“孩子太小，她带孩子回了娘家。我好像跟你说过的呀，怎么又问。”

燕子知道，她的记忆力没有问题。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有问题的只能是他。他大概把以上情况告诉过别人而不是她。他得了健忘症。燕子通过观察他的面容及饮食，起居时间，发现他身体有一些毛病，这毛病出在肝气不舒上面。肝不舒，会产生很多的毛病，健忘，坏脾气都与之有关系，但是此刻燕子不能和他说真话，因为有的人特别是他这样自恃清高的人，首先是听不进去，其次就是听进去了也会嫉恨。他的心情还与他作为北方人，在南方待着的不适应有关，南方多雨，潮湿，他待一天两天没有感觉，待十天半月就会有不良情绪出来。而他的饮食又是饥一餐饱一餐，导致体内的胆汁不能及时分泌与回归，胃口就差。燕子有几次问他吃饭没有，他总是说，感觉不饿。每天晨昏颠倒，阴阳失调，显得萎靡不振。燕子建议他在有太阳的正午在外面走一走，在阴天下雨时就在车里吃火锅。他会不会听她的，燕子也不知道，但是每当发现要有什么不对劲的，燕子都要絮絮叨叨和他说。她把这种与生俱来的怜惜当作一种本能，可是对于主播来说，她就是来事。燕子每当想到这一点就沮丧。她无人诉说，就自言自语跟她的逝去的老师说：你看看，这个人是你吗？他长得那么像你，身高，语音与你一模一样。只是燕子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燕子。他还是老师二十多年前的年纪。

十三

燕子每次从梦中醒来就非常疲惫，好像她翻越了千山万水一样，她伸了一個懒腰起床，身体还是跟散架了一样。在梦中燕子看见主播被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引诱，有牢狱之灾。他们两人蹲在公安机关的门前，新闻还登上了报纸，被人指指点点。燕子起床后赶紧刷主播的最新视频，她发现主播的情绪不稳定，戴着墨镜。她问他，你怎么啦？

他不理她。他经常穿的那件黑色T恤换成了白色的T恤，每当他穿白色T恤时，燕子就发现他很陌生，而他穿黑色T恤时又异常亲切。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燕子不一定要在现实里见到他，她已经在屏幕上见到了，这就足够。她不想去见一个熟悉的陌生的男人，是她不想在俗世里惹一些是是非非。她甚至希望他只是一个机器人。不要有情感，长生不老，永远停留在此刻。

今年的冬天好像盛夏一样，连日晴空万里，燕子想起了书生。书生是燕子的太阳，燕子这样取名就是想与他捆绑在一起，不可分离的那种捆绑。但是现在她已经见到了那只蝉被毁灭的镜头，她却无法假装没事一般再睡安稳觉，如果她的磨难能够换回那只秋蝉的性命，她愿意遭难救他，如果需要她的什么东西能换来他一生的平安，她愿意倾家荡产交换。只因为书生在她梦里是个小孩。如果有一天什么事情让她绝望，她大概会杀尽天下的蚂蚁。因为秋蝉是被成群蚂蚁攻击着。

老龙去了上海，上海二字倒过来不就是海上吗？燕子的父亲是在海上，他具体在哪里，现实生活中可能看不到，但是他的灵魂永生，一直都在家中的龛盒。主播在播放他吃螃蟹喝白酒的视频。他说要最先吃把他手夹出血的那一只，他说记得那只螃蟹断了一条腿。燕子不忍看这样的视频，特别是螃蟹由青变黄的过程。

她想主播过几天会遇到困难。因为这些有预见性的画面是她在梦中看到的，她耗费了很多的精力，以至于在醒来的那一刻，她动弹不得，浑身疲惫。

书生发来消息。燕子想着他是大病初愈的画面，她也不想问他，因为他愿意说的，他自然会说，他不愿意分享的，就是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实情。她希望时间过慢一点，那个镜头里的蚂蚁到达晚一些，书生可以安排更多的事情。

要不要与老龙说几句话呢，他要搬走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了几次。燕子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她又纠结，不想和老龙去讲她的梦，虽然梦在她心里就是即将到来的现实，但是对于受过常规教育多年的老龙来说，和他说梦，说脱离现实的东西，他不会有兴趣，而且即使他相信或者半信半疑，他也不会亲口说出来，他只会说言不由衷的话：我不信天道轮回，也不信命运的安排。我今天的一切都是用聪明才智换来的。这些是老龙的口头禅。燕子知道老龙聪明绝顶，他大概也看出了燕子的心思，燕子虽然对他知无不言，但是不会把他当作与她有关联的人，老龙属于他自己的亲人们，属于他的儿子。她的父亲灵魂最后总归是要回到南海以南那位女星那里，那燕子还念及他做什么。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绝情，实则人之常情。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会给自己缝一个护身的袋子。燕子的护身袋里装着她的亲人们。

主播最新的一个视频是他去神玉岛的经历，整个视频十二分钟。他穿着人字拖爬山，爬了一层又一层的栈道，上上下下的木质栈道，总有弯曲的近乎倒着的树挡着道，他不气馁，弓着身子穿了过去，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燕子看着他喝水，擦汗，又大声对着天空喊：神玉岛，我来了。上山下山之后是一片海域，海边停着一艘朱红色的仿古船，那是一艘电动船，主播走上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船上有十几个人，燕子这时似曾相识起来，这不正是她梦中的那艘船吗？

（全文完）

作者简介：刘一铭，女，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