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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新批评”方法分析穆旦诗歌的西化特征

2021-06-17吴怡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新批评穆旦蔷薇花

吴怡

本文以“新批评”理论分析穆旦诗歌,说明新批评理论的适用性,再就《童年》和《蛇的诱惑》两首诗歌本身的架构、语辞,以及语辞的隐喻和反讽作为研究的对象,最后在此基础上总结新批评理论中国化的得与失。

一、理论概述

“新批评”这一文论派别发端于上世紀20年代的英国,并于四五十年代在美国达到它的鼎盛期。新批评派崛起之前,19世纪末的西方文学批评主要是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前者只注重作家个人的生平与社会等外部因素对文学的影响,而后者则强调作家主观情感的表现,两种批评倾向都忽视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新批评派的崛起正是对这二者的反拨。

在新批评理论家看来,文学作品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客体,他们主张以文学语言研究为基础,用语义学分析的方法对作品加以细读分析,而这一切都使得新批评派成为一个独特的形式主义批评流派。

新批评派常以玄学诗为分析的样本。“混合不相干的意象,或者探索表面上不相似之物超自然的联系。”而穆旦的诗歌与玄学派诗歌相似,取喻奇特,常常从科学、哲学、神学中摄取意象,别出心裁,这种对诗歌本身的关注与西方国家的新批评主张不谋而合。穆旦的诗歌节制晦涩,广泛地采纳许多现代化、西化的意象。然而他受到所处时代的影响,因此诗歌也显示出时代性。

二、具体分析

以下选自穆旦诗歌《童年》的第一节:

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

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

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

(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无论东西方的文化语境,花朵都是与美相联系的。《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而在西方蔷薇花作为爱情的比喻也极为常见。然而此处赋予了蔷薇意象以背道而驰的情感内涵,是艳丽的表象与伤人的毒刺并构而成的一个悖论。

诗人模糊了自我和民族的分界,“旅人”是整个民族的隐喻,在这个民族面前的是一条“蔷薇花路”。蔷薇意象自带含混,带刺的同时馥郁芬芳,因此这条道路是艰难险阻和美好蓝图并存的。花路伸向无尽远,暗示了民族未来的走向是不可知的。旅人的鲜血滴落蔷薇花路,则是一种牺牲。带刺的蔷薇注定会刺伤攀折它的人,因此在前行的道路中流血和牺牲在所难免,穆旦以哲思的语言不仅描绘了当时的中国所处的时代,也是人类集体在混沌中走向变革的状态。

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

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

醇酒?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像一匹 老迈的战马,

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诗人以青色来修饰心,青是冷色,带给人苦涩凄凉的感受。与青年的“青”相同,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这颗心的主人或许是一个曾经奋发拼搏的青年人。“青”本就包含着冷峻生涩和旺盛生命力两种截然相反相对的阐释。辛辣是五味中令人不适的一种,便又加强了诗中的这种涩感,仿佛心受到万般的煎熬。腐酵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第一层是字面上的,青色的心在辛辣的汁液中腐败发酵,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腐酵”;第二层就是将之视作一个完全的隐喻,辛辣的汁液是滚烫的熔炉般的现实,而青年人的那颗朝气蓬勃的心在现实中不断沉沦夭亡,最终丧失本真。这里的“本真”也可以理解为青年人的初心。

最后两行是一个明喻,伤痕累累的老迈的战马是一个残破的意象,是经历了无数挫败和痛苦之后的失败者形象。“木然”一词不由得让人联想起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也曾经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少年,如今却只剩木然的嘶鸣,让人唏嘘感叹。

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

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

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

被冲积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

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过“洞穴”的隐喻,被缚的囚徒只能看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子,只有当有人走出了洞穴,发现了影子不过是“模仿”之后,人类才开始获得启蒙。诗人写下的“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无疑会让人联想起柏拉图的洞穴,这个比喻描述的是人类从荒莽到逐渐理性的过程。但这些影不是投在墙上,而是“投在我心上”,营造出文本中的“我”与人类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实体。诗人的情感不止局限于自我,而是放眼于整个人类浩瀚的历史。

穆旦在诗歌结尾处采用了和诗歌开头同样的客观对应物“蔷薇花路”,而“我”在人世喧嚣中迷茫与沉默,是作者内心矛盾冲突的外化。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和理想被踏碎的幻灭里,是否还可以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呢?这是诗人自己的疑惑,也是诗人抛给读者的难题。诗人尚未做出抉择,而诗在此处结束,在“沉默”这波澜不惊的表象下是诗人内心的汹涌澎湃。

穆旦的另一首诗《蛇的诱惑》创作明显受到了西方圣经文化的影响,其中的意象与失乐园如出一辙。诗歌的副标题是“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诗人在诗歌开篇之前说“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于是乎诗歌的主题明晰起来,是写现代性对人类的诱惑。

夜晚是狂欢的季节,

带一阵疲乏,穿过污秽的小巷,

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

当黑暗伏在巷口,

缓缓吹完了它的曲子:

家家门前关着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静。

小巷与洞箫是一组明喻,这组明喻在多个层面上成立,这正是燕卜荪在《含混七型》里说的,“诗里的某一细节同时在好几个参照系里产生作用”。细长的小巷与细长的管状洞箫在形态上具有相似性;夜风灌进小巷子发出的呜咽声音与洞箫凄凄的乐声在知觉上给人以某种同步;小巷的死寂与夜色的黑暗,虽然一是听觉一是视觉,但是总体呈现出的寂寥是相似的;啜泣而沉静对应的正是洞箫的曲子缓缓吹完后的一片死寂。诚如燕卜荪所言,“有许多将这个比喻与这几行诗联系起来的原因,这一切形成了诗歌的美……含混的利用是诗歌的根基”。

这时候天上亮着晚霞,

黯淡,紫红,是垂死人脸上

最后的希望,是一条鞭子

抽出的伤痕

(它扬起,落在每条街道行人的脸上)

紫红的晚霞落下的光影,和鞭子落在垂死人脸上的伤痕,这是一组新鲜的隐喻。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着距离感,诗歌在这组相悖的本体和喻体中获取了某种张力。对于景色的描绘,诗人放弃了传统中国诗词的意象和比兴,而是采用了状似消极的具象化的“垂死人的脸”。完全不同于福斯所谓的“dead metaphor”(死的隐喻,其中本体和喻体完全融合为一),这组隐喻是在“语境”中才获得成立的。

维姆萨特在《象征与隐喻》中所言,“一首诗本身就是斯坦福描述的‘语境,它使隐喻成立,亦即它安排A和B的方式使它们各自清晰可辨,并且互相说明,而不陷入字面意义。只有当隐喻脱离语境被随便地重复滥用时,它们才会容易囿于字面意义,变成陈词滥调”,紫红色的光与鞭子抽打的瘀痕是相似的,不仅是在外形上的相似,而是在全诗语境下落日余晖和人类的命运构成一种必然的联系性,也是深刻的暗示。诗人做出这样的比喻并非求异求新,而是诗人内心某种情感向外在寻求对应物。太阳将要落山了,而只剩晚霞(最后的希望),但却是一条将死之人脸上的鞭痕,即使带有回光返照的意味,这最后的希望终究也是要落空的。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

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

戴上遮阳的墨镜,在雪天

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飞炉,

詩人把“慈善事业”与阿谀、倾轧对举,无疑是反讽,它的语词意义与语境意义发生了“龃龉”,指向的正是伪善。正如燕卜荪的第三类型含混,出现几组意义不相关联甚至互相抵触的语词。从这段诗可看出物欲这条“蛇的诱惑”是致命的,它可以让人丧失信仰,不分善恶,连智慧也只用来阿谀和欺骗。此处出现了与文明相对照的“轻羊毛衫”、“暖房的花朵”等物象,指向了人极端地追求物欲。物质反倒成了诗句的中心,成为了统领人的“主人”。撒旦带来了物欲的诱惑,而人类在不断地满足个体的物欲中“成就”了人自身的异化。如果说第一次被赶出伊甸园,人类所要遭受到的是身体上的贫穷与劳役,那么蛇的第二次诱惑则是让人陷于精神的贫瘠。在现代的日常生活中,人放逐了传统所赋予的神圣价值,生命的意义便难以找寻,从而心灵和灵魂的漂泊是在所难免的。

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

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

“两条鞭子”即人两度堕入诱惑的惩罚,前一次是肉体上的痛苦,后者则是精神上的干涸。人类吃了善恶树的果,是人类首度拥有自我意识的启蒙,但也因此质疑信仰。而第二条鞭子是人类在进入现代工业社会之后,把理性和科技的力量运用在毁灭人的战争之中,实则是人类的异化。

三、新批评的适用性

“新批评”理论毕竟是“舶来品”,将之运用于中国的新诗分析,面临着“水土不服”的问题。20世纪30年代“新批评”理论进入当时的中国,袁可嘉对“新批评”的中国化做出了较大贡献,一方面在涉及诗歌戏剧化和“包容的诗”仍然承袭欧美“新批评”观点,但在诗歌文本与现实的关系方面则立足中国当时的处境,提倡将现实政治纳入书写范畴。“新批评”的核心在于“本体论批评”,在国内运用得最多的实际上是细读法,从而发掘出文本内部自生的文学性。另外,不同的语言体系造成语法、语辞和声韵上的不同,也使得以“新批评”理论进行的分析不能完全沿用欧美的那一套。

就穆旦的诗歌而言,“新批评”这一分析方法是相当有意义。首先,穆旦诗歌符合“新批评”适用的范围,大量运用现代化的意象和譬喻,在语境中构建起本体和喻体的联系,达到理性和感性的结合。其次,穆旦的诗歌中大量弥散着西方文化的氛围,表现出一种对自我内在的探寻和对现代文化的思考。综上,“新批评”理论是对中国诗歌批评方法的一个补充,虽然“水土不服”,但弥补了中国传统诗歌批评疏于系统性、理论性分析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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