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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求师访学的路径
——读宫立

2021-06-17上海殷国明

名作欣赏 2021年16期

上海 殷国明

宫立不久前出版了《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现在又要出新书了,这着实令人高兴。前一本书出版后,宫立请我写一点文字加以评论,我答应了,也写了,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这一次,《风骨:中国现代文学学人素描》即将出版,宫立请我写个序,这可着实有点犯难。宫立请我写个序,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们确实相熟,我对于他的研究课题、思考的问题、写作状态都比较了解,过去交流也很多,更何况自他北上工作后,我已经收到几次他从河北寄来的家乡特产了。而我感到犯难也自有理由。首先我觉得有点底气不足,我在文学史料研究方面实在没有什么见识,好好的一本书,我写了序,恐怕不能增色反会减值,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在这方面还是很现实的。第二是我心里已经有了推荐人选,认为由其他人写这个序最为合适。我们为此互相讲了很久,最后还是我败北,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提到王富仁先生,他的硕士生导师也曾是我好友;第二,他说可以“随便写写”——这好像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做了大半辈子学问仍薄浅无知,所能、所会做的也就是“随便写写”——当然,这也意味着宫立是真心想让我写几句的。

关于宫立这本书的学术价值,前面有钱理群教授的序,我不说也罢,倒是想说说宫立求学问和做学问的门径。自宫立来华东师大跟随陈子善教授读博士,我就发现,他不仅勤奋好学,而且求学问做学问的路数也和别人不同。一般博士研究生大多是按照导师的意见和培养方案读书写文章,但是他不一样,他也听从导师的意见,完成规定的学业内容,但是把更多精力和时间投入到求师访道,去向各位学术前辈学习求教,不断从他们身上吸取做学问的精神和经验。而与一般的访学求师不同,宫立去拜访老先生,见教于各方名师大家,不但是为了求知识、得资料和获信息,而且是以一种山东人特有的朴实和热诚,去关心和了解他们的生活境遇,进入他们的学术生涯,感悟他们的思想脉搏和生命意识,从中获取对于文学和学术的真切理解。由此,他也赢得很多前辈学人的友情和关切,后者也愿意偶尔敞开肺腑,抛开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向宫立透露出一些真正的历史的、心灵的信息——在我看来,这才是文学和文学史的真正秘密所在。尤其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来说,其秘密往往并非显示在作品和研究论著之中,而就深藏于这些当事人的生活境遇和生命意识中,文学研究的魅力就是触及和敞开这些秘密。

我欣赏宫立这种求学问的精神和路径,它有点像中国古人的求仙访道和寻师求学,也有点武坛学艺的味道,与时下流行的所谓“现代”方式有很大差别;因为其所重不在于制定各种条例和考核标准,导师与学生犹如老板与职工,老师在意的是成果,学生关注的仅仅是如何获得学术知识和信息,至于深一层的交流和交集不仅越来越少,而且内在隔阂有加深的趋势。这在文科人才培养方面留下的不仅是学术传承的断裂,还有人文精神和情怀传承方面的缺失。

其实,就在读宫立这本书稿时,我每每感到有所汗颜。正如宫立让我写个序时所说的一个理由,他在书中所写到的人物,我大多都认识,甚至比较熟悉,这是不错的,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会感到汗颜,因为对比宫立与他们的交流和交往,尤其是从他们身上所获得的感悟,我会深感自己的粗糙、薄浅和懒钝,远达不到宫立那种倾心尽情、善解人意的程度,由此也失去了很多见贤思齐、从善如流的机会。

就拿与樊骏先生交往来说,就明显看出这一点。我和宫立都是樊骏先生的学生,我算是老学生。1982 年,我跟钱谷融先生读研究生期间,就听过樊骏先生的课,那是钱先生特意请来的,后来又请樊骏先生参加了我们的论文答辩。看得出来,钱先生与樊骏先生很投缘,而且有意让自己的学生多向这位温雅、细致和缜密的学者学习。其实,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所缺乏的正是樊骏先生的这种品质。可惜,我当时并没有这种自觉,尽管从钱先生的言谈中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一点。当然,我是非常喜欢樊骏先生的,印象最深的是答辩之后的闲谈,他对我说:“殷国明啊,你在论文中用到的那些新理论,我还有点看不懂呢。”说着,他微微耸了耸肩,然后给了我一个略带腼腆的笑意——也许就是这个动作和笑意,给我留下了一种永驻的亲近感,一直难忘樊骏先生的音容笑貌。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什么呢?几乎没有。所以,读了宫立的文章,我会加倍感到自己的粗鄙和毛糙。宫立和我不同,他求师于樊骏老师是贴近人生、深入人心的,他不仅研读樊骏先生的文章,而且了解、关注和关心樊骏先生的生活状况和学术境遇;在樊骏先生身体并不很好的时候,宫立还在其家住过一段时期,深度感受和体验一个学者活生生的生命状态,从中感悟和理解做学问的精诚细微之道,也使得宫立的文字凝结着生命意识,充盈着满满的人文情怀:“樊骏老师的去世,使我们觉得我们生命上发见了不可弥补的真空。任凭我们多么苦楚地哀悼他的离世,多么迫切地希冀仍然能够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再也不会为我们这些哀悼而有些许活动的可能。”

其实,正如钱谷融先生曾经常教导我的,“读书贵在读人”,这个“读人”当然首先从作品开始,通过其所表现的生活去了解人、理解人,增多对于人的关爱和同情,从而更深刻地认识和把握人;但是,就文学研究来说,这个“读人”绝不仅仅局限于作品,而应该扩展到更多方面去“读”,其中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读法,莫过于深入到研究对象生活之中,甚至生命意识之中,从其具体的生活境遇和心灵深处找到和发现其真正的意义。而这或许就得像宫立一样,用自己的真诚和朴实去关注和研究学术,把对于人的关心和关爱化入寻师访学之中。

不仅如此,宫立的这本书还有可能成为我们检索和观照当前文学史写作,甚至我们文学记忆的一面镜子。至少对我来说,文学史实际上就是我的文学记忆的来源;而这个记忆库中到底存储了什么,记录了什么,实际上决定了我们文学记忆的质量和品位。

可以说,如果回顾一下文学史建构和编撰就会看出,由于学术界热衷于追随新概念和新话语,正在不断侵蚀和消解对于人的生存和心灵的关注,淡化甚至泯灭着艺术活动中的生命意识,使之成为某种纯粹工具理性的符号和象征、理论的狂妄和话语的狂欢,结果导致了文学史建构中的过度阐释现象。尤其在现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和编撰中,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一种宏大叙述占上风。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说就是一种谬误和缺失,但是其如果没有翔实的、具体的历史资料来支撑,就会造成一种文学记忆的空洞化,形成一种大而无当、大而无有的“宏大记忆”现象——我们似乎更多记得现当代文学的伟大、丰富、多样、革命、进步、光荣,甚至很多经典作家作品的特点,但是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内涵和所包含的活生生的生活和生命信息,而且反过来又会用这种“宏大记忆”的框架去解释和认知所有的文学现象。

这或许也正是当下现当代文学的薄弱甚至令人生厌之处。我相信,任何一个读到宫立这本书的读者,都会感受到宫立是如何试图摆脱这种空洞的“宏大记忆”的。尤其在文学研究中,先是对于形式和语言的崇拜,继而是理论观念的不断出新状态,去寻求一种日常但是充实、细小然而生动的文学记忆;这些记忆在以往很长时间内被忽略了,甚至被淹没和遮蔽了,而且很快就可能完全逝去了,而宫立不辞劳苦地去寻找和发现它们,细细地去琢磨和研究它们,实际上是在弥补一种巨大的文学史建构的空洞,填补我们文学记忆中的空白。

文学的坚韧,甚至其终极价值,就在其细节里,因为人的存在,尤其是情感意志的存在,都依仗这种具体的细节而留存,即便是大浪淘沙的大江大河,或是巍峨高耸的群山峻岭,滴水微尘永远是它们的源头。而宫立的大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不能不倾慕他,也会不断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