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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学,没身而已
——读胡铨《跋从叔祖八景士遗稿》

2021-06-17北京杨阿敏

名作欣赏 2021年16期

北京 杨阿敏

胡铨以忠义著称于天下,上书宋高宗乞斩秦桧,流落岭海二十余年,志气不少衰,至死犹有“死为鬼以厉贼”之语。政事之外,著述亦颇丰厚。据杨万里为胡铨所作行状,“公有《澹菴文集》一百卷,《周易拾遗》十卷,《书解》四卷,《春秋集善》三十卷,《周官解》十二卷,《礼记解》三十卷,《经筵二礼讲义》一卷,《奏议》三卷,《学礼编》三卷,《诗话》二卷,《活国本草》三卷”。文天祥认为这位庐陵先贤的忠孝之气其实源自平日读书所得:“澹菴临大难,决大议,不负所学,于国为忠臣,于亲为孝子,斯读书之所致也。”(《跋胡景夫藏澹菴所书读书堂字》)此语绝非虚言。

胡铨曾自述道:“如能求见其心,则读《诗》而见仆于《风》《雅》《颂》之间,读《书》而见仆于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读《礼》而见仆于威仪三千之际,读《乐》而见仆于韶箾濩武之会,读《易》而见仆于卦爻彖象之内,读《春秋》而见仆于万八千字之中。”其心整日游于《诗》《书》《礼》《乐》《易》《春秋》之中,所学无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数圣人之心法,读此书如见其人。可见其对经典的浸淫之深,一生得力,正源于此。

《跋从叔祖八景士遗稿》作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六月壬申,胡铨时年五十一岁,正流落海南岛。文章集中阐述了胡铨的为学态度,也是他一生勤勉治学的真实写照。其文曰:

某幼侧闻先君宣教君言,从大父治举业,日作文一篇,有宾客碁酒,夜归则补一日之阙。先君没垂三十年,言犹在耳。顷读坡老集,见其言曰:“诗非甚习不工,要须日作一首。”山谷亦云:“胸次一日不以古今浇之,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乃知从大父盖用坡、谷法也。

胡铨的从叔祖为治举业,日有定程,这种日课一文的做法可以追溯到东坡所言的日课一诗传统。据苏轼《答陈传道》书云:“知日课一诗,甚善。此技虽高才,非甚习不能工也。圣俞昔常如此。”可知并非苏轼日课一诗,实为陈传道如此,而这一做法又可上溯至梅尧臣。经过苏轼的揭示之后,可以想见,影响应该颇广。胡铨特地提出的日课之法,是这篇跋文中对从叔祖事迹的唯一记载,也可说,正是为了强调日课之法,他才专门写作了此文。

日课之法的意义何在?我想可以用欧阳修关于作文之道的一段话予以解答:“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见之。”多则熟,熟则自得。东坡认为诗歌即使是高才不多作亦不能甚工,文亦如此。那么,对于普通人而言,多作则是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中庸》云:“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日课正是一个不断超越自己的过程。

黄庭坚《书几帖》云:“士大夫胸中不时时以古今浇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然而当时士大夫是苟得一第,则已束书不观。胡铨在《与钱处和小简》中指出:“近代学者一踏青云,便弃笔研,况肯著书立言,作冷淡生活乎?”胡铨四十七岁时作于新州的《洙泗文集序》云:“江西李先之先生尝为某言,伊川程养正先生读《春秋》《论语》四十年不下案,至深衣露两肘。某尝志其语,自忝窃以来垂两星终,未尝一日废书不观。顷位于朝,以狂瞽获谴迁新州,居多暇晷,妄意为《春秋》《易》《礼》传以卒旧学,既又欲手抄《论语》,终身诵之。”二十多年来未尝一日废书不观。这样的话语在胡铨笔下多次出现,如《答刘子澄主簿书》云:“某少也贱,于他艺能自料不可镌凿,始妄意游心六艺,矻矻穷年,未少有得。退念昔尝从学杨先生中立、李先生先之,知读书之法,三十年不下案。”

胡铨谪居岭南尚留意经学,其自述治《春秋》学的经过云:“仆为此学三十有余年矣,虽投遐荒、窜海岛,往返四涉鲸窟,百经鳄渊,自古逐客险阻艰难极矣,然圣人心法与笔削之旨,未尝一日不根著于心,往来于怀也。至于集百家之善为之训说,成一家学,凡五十余万言,其勤已至矣,然犹首尾蹐驳,是非多谬。”他七十二岁那年,将《周易》《礼记》《周礼》《春秋》四经解缮写毕,奉圣旨投进。平生精力尽于此矣,有始有终。

接下来,胡铨以古圣王为例,指出圣人尚且珍惜光阴,终日乾乾,我们怎可自我限制,安于现状:

然窃尝观尧日行道,舜日致孝,禹惜寸阴,汤日新厥德,文王日昃不暇,武王夙夜惟勤,成王日就其聪,周公夜以继日,仲尼终日以思,盖自尧、舜、禹、汤以至周、孔,皆日孳孳然,而况学者,奚可自画?夫自画废业者,荒于嬉者也,毁于随者也。

胡铨以尧、舜、禹、汤以至周、孔的事迹为例,就是希望学者能以此为自己行为的模范。这也就涉及一个问题:学以成人是最终目的,那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以谁为榜样的问题。在《答梁元瑞书》中,胡铨曾讨论过这一问题。他首先有一个总判断:“古之学者,其志甚高;后之学者,其志甚卑;今之学者其志愈下。”他认为,古之学者尚友古人,不皋、夔,则稷、契。后之学者则不然,以为不及皋、夔、稷、契,能为管子、晏子则可矣。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管、晏,所以胡铨认为学为管、晏其志甚卑。今之学者又大不然,以为管仲也不及,能为张仪、苏秦也就可以了。

胡铨严厉批评了这种观念:“夫仪、秦左右卖国以苟图富贵,妾妇之道,而是人必曰学为仪、秦足矣,其志不亦愈下乎!虽然,如是者病安在哉?学浅陋而识暗也。学浅陋则用心不刚,识暗则见善不明,是以其志卑且下,而不能抗之以高明也。”他指出产生这种观念的病原,在于学浅识暗。通过胡铨对后之学者与今之学者的批判,可知其有志乎古之学者,也希望学者能为皋、夔、稷、契,不要自我设限。

文章的最后一部分,着重阐述了古之君子珍惜时光,利用一切条件刻苦攻读,最后提出“君子之学也,没身而已矣”的观点,体现了胡铨终身学习的思想:

是以古之君子,学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加,德欲其日起,身欲其日省,体欲其日强,行欲其日勉,心欲其日休,道欲其日章。以为未也,又曰“日知其所无”,又曰“日见其所不见”,又曰“一日不使其躬儳焉”。其爱日如是足矣,犹以为未也,必时习焉,无一时不习也;必时敏焉,无一时不敏也;必时术焉,无一时不术也;必时中焉,无一时不中也。夫以爱日为未足,而又竞时如此,可以已矣,而君子犹以为未也,则曰:“夜者日之余也,吾必继晷焉。”灯必亲,薪必然,膏必焚,烛必秉,蜡必濡,萤必照,月必带,雪必映,光必隙,明必借,暗则记。呜呼,此吾从大父所以夜归补一日之阙也!虽然,如此极矣,然而君子又曰:“终夜不寝,必如孔子;鸡鸣而起,必如大舜;坐以待旦,必如周公。”然则何时而已耶?曰:“范甯不云乎,君子之学也,没身而已矣。”

以上这段文字亦见于胡铨的《遗从子维宁书》,较此处少六十余字,总体差别不大。可见胡铨对于这段文字比较满意,否则就不会重复使用了。罗大经《鹤林玉露》全文引录了《遗从子维宁书》这个版本的文字,这段文字也就由此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

胡铨的一个核心观念即学习应该有恒,“君子之学也,没身而已矣”是就一生而言,应该有恒,不可因为功名到手、官高爵显即束书不观。在《与钱处和小简》中,他曾举出前人虽居高位而不废书卷的例子:“窃尝谓自古好学不厌,虽身居相位而犹把书卷,如汉韦氏父子、魏弱翁,唐燕、许二公洎权相德舆,国朝如王文正公、晏元献公,皆至老不衰。欧阳文忠公虽居政府,犹夜分读书作文。”而胡铨自己正是如此,虽未至相位,然好学不厌、至老不衰则不愧古人。

胡铨晚年曾向安成读易翁卢明甫请教疑问,元人刘将孙在《题卢明甫藏澹庵帖后》中感慨说道:“然以从官之贵,侯封之尊,七八十之耆年,方取绫为纸,曲折《天问》《广骚》,著辞回合古雅,楷书精整,体兼隶古,下问于山之匹士,且有教之、诲之之语,如承学折衷于师资。岂惟得此于公者,可知其学,知其贤,而观公之施此于人者,亦岂不可悼悔叹恨,敬仰其不可及也哉!今世黄口小儿酰鸡井蛙之不足,挟策随康成车后,即哆然自画,岂复知学问之道、文献之征哉?”不因年老官高而耻于下问,态度谦恭,着实令人敬仰。

其实读一本书也应有恒,不可杀书头,应读完全书。胡铨曾特地写作《送施峻序》劝其读完《礼记》,不可半途而废,此文在赠序中别具一格。郁林施峻在海南岛跟从胡铨学习《礼记》,三年时间读至《杂记》篇,值其父官满而去。胡铨勉励他说,《礼记》有四十九篇,共二十卷,读至《杂记》则过大半。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晚节末路之难。学亦犹是。当今的学者,读《尚书》还未读完《尧典》《舜典》,读《诗经》尚未读完《周南》《召南》,已经易业读其他书了,犹如行百里至十里而停止。你能读《礼记》过半,勤亦至矣,如果不能卒业,至《杂记》而止,则前功皆废,犹如行百里至六七十里而止。以六七十里笑十里,还是停止。你要努力,不及百里不要停止。他日破万卷书,也就由此开始。老子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仅千里,行而不止,万里亦何远哉?

五经在今人多视为畏途,想必古人学习起来也不轻松。即如《礼记》一书,篇幅不小,当时有些学者受理学风气的影响,只读《大学》《中庸》两篇:“近世学者见温公及四先生只解《中庸》《大学》,遂谓前辈都不读其余四十七篇,是不曾读伊川《杂记》及温公《书仪》《家范》,兼不曾读六一《礼说》也。张子韶文士,于礼甚疏,其解《中庸》,至制度疑处,辄云‘吕与叔说’,是盖不曾读其余篇,故不串贯耳。”在此,胡铨指出只读《中庸》则不足以知《中庸》,其中涉及的制度问题,如果没有通读全书,则无法做出自己的判断,只好听信他人之言。这也是不读全书的弊病所在。

胡铨精研礼学,不仅为纸面之讨论,在日常生活中,亦坚持按礼行事,不随波逐流。据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记载:“前辈置酒饮客,终席不褫带。毛达可守京口时尚如此。后稍废,然犹以冠带劝酬,后又不讲。绍兴末,胡邦衡还朝,每与客饮,至劝酒,必冠带再拜。朝士皆笑其异众,然邦衡名重,行之自若。”饮酒之礼虽为小事,亦可见其不顾流俗,谨守礼节之处。对于世俗的嘲笑,胡铨是很清楚的,态度又是不屑的:“寻常饮酒须冠带,勉强其所病,以矫揉其所不及,而世俗非笑之。岭海间往往以为是而化焉,士大夫至今行之不废也。近至衡亦屡讲此,可与识者道,难与沐猴言也。”(《与南彦侄小简》)坐而论道,起而可行,这才是读书治学的理想状态,纸上谈兵,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