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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积扇拓展与精卫填海的可能

2021-06-16沈健

江南诗 2021年3期

沈健

长江冲积扇及其深广腹地,可视作汉语江南诗歌的一个总体喻象,在近百年来西诗东渐和新世纪全方位开放汲纳的进程中,其内陆高迥的汉诗基因和人伦要素貌似已无迹可寻,其实并未中断,它只是以更为潜隐的方式、路径和载体,沉积为新陌的地质岩礁,同构为异质的地理形态。汉语主体的精、气、神,不管其正面要素,抑或负面因子——这“古老的姓氏”,迸发为“多变”的“蓝”,“在鸟背,在鱼腹”,也“在汽车观后镜意外的反照”,“有着专属的解”。若非解剖具体文本,“我们很难进到内部去追问”(引诗见专题诗作,不一一注明)。

技术的进步、生活的衍递、社会的变迁和心理的化演,像高山流水冲刷着这片土地,激荡着言语多向度、多侧面、多形态的衍化,对于墨守成规者来说,每一小“裂缝”出现,都是一片“禁忌的旷野”:

有人说:‘跑,跑!/我却从鸵鸟坐垫上起身/走向那条鳄鱼,在隐秘中等待已久的/它以惊奇之尾引领我,潜入禁忌的旷野

(《鳄鱼》)

“90后”的颜久念发诗不多,一反女性情感资源、日常感触的常规姿态,在身心矛盾的百感交集中迎向“一只鳄鱼警觉地穿行到花园深处”,凸显出欲望的荒凉和生命的虚无,这是主体自信的出击,是面对异质文化放弃驼鸟心态的勇敢站队。颜久念的诗高蹈锐利,克制冷峻,凸显出一般男性诗人也望而生畏的复杂性与纯粹性。

没错,前卫的理念,复杂的技艺,极致个人化的言语,对多重自我繁复性的深刻剖解,对现代人伦幽暗性的深度敞开,是“80后”及其后各代新人在诗歌伦理上的总体性站位。这是百年新诗向西方学习路向在新层面、新水域的推进、扩展和延伸。本辑中北鱼、赵俊、陶火、陈起起、马修诚等属于这一扇面的衔石填海者。

北鱼,词语幻觉和修辞臆想的研究者,其句顿转弯处预设着一个对时代充满应激性反应的过敏主体,游移在物质与技术冲击的通风口上,虽然偶尔也耽于禅意幽思,但他的领地主要是物性抽象、技术话语、人称犹豫的“弯曲”的“入口”。

使我们的分别晾晒在犹豫之中。如果/两条船在海上摇晃,靠近和碰撞是否会//自然发生?我应激性地投出假设的粒子/当这个人和这件事呈现内在缠绕//是否可以证明,平行宇宙即为/脑波共振的衍射条纹

(《西街妄想症》)

智性书写敞开了北鱼辛普森式的诗学之胃:“表皮”“平行”“脑波共振”“进化”“等高”等术语的规模引进,对汉诗去乡村化书写的填海价值显而易见。赵俊,我的乡党,诗龄不长,却一出场就迈上创造力爆发的高峰平台。赵俊有一个对题材无所不能的消化之胃,无论山水海岛、戏剧影视,还是人物历史、城市机械,甚至器具、兵革、产品,他都能娴熟地转化为异质同构的酸与酶。这是一种天赋才情,也是一种习得技能,造就了赵俊诗歌高产能的生产传播当下态势。

这么多模仿让人厌倦,/让人想用外来物种,/充盈单调的生活,/对应着富春江两岸高楼的坐标。//它们提升着消费主义的地平线,/让山水完成着新的基因编程。/假如黄公望复活,/我们会不会进入他的画中?

这是一首赠人诗节选,形式上是对古诗交往功能的承继,旨趣上卻并非向传统致敬,恰恰相反,诗句在转挪推进中贮满了对现代人欲壑难填的自嘲与反讽。今天的诗人比黄公望时代更加不堪,经过技术主义繁复加工和隐秘修饰,丰盈的唐宋意义上的人归于程序化的机械与单一。“我们入画时如此徒劳/正弯曲脊背,为梨的酸涩动用棍棒”,这里的“梨”在我看来,已属伊甸园禁果的变形代称,喻示人的堕落已到了神人共弃的尴尬冏地。

陶火专擅于句思维,他的《苹果贩》就像一幅阴影和色块堆叠的油画APP,动态化地映像着街头摊贩错落杂糅的戏剧故事。诗挥洒着长短不一的句子,“滑动唯一的对比度,把结构调得分明”。陶火的手段多样,诗心如锦,“足音里的苦东西/根系款款咽下”,写出此等句子的人,不仅需要心思细密,更需要情感柔敏。陈起起的《断奶》《美西螈》等诗,有一种肉感想象技巧及构造能力,这在前辈诗人那儿并不少见,但陈起起将它接通了城市机械生活的书写。《晚高峰》通过地铁“晚高峰的涌动”,类似于原始生殖的活塞场景,敞开自然人被集体和机器吞没的麻木无趣。将肉感型思维迁移到城市生活叙述,从而凸现人的奴役与异化,陈起起拓殖的新颖度值得关注。

马修诚是走得较为险绝的一个。他侧重于时间的多重交叉、物象的内外拆插、空间的多向链接,在刻意的换行句逗中,诗显得艰涩、辛辣、峭硬、异端,因情绪与经验的内在冲突而张力紧绷:

仿佛这苦痛,在我们嘴里/用水的语言,摇撼/悬系人世的响铃/更高的/雪如骰子任灯塔翻跃/并饰于,攀上它手指尖的黑夜/披上这海潮你便从这世上睡去

这是《歌唱》的结尾,太过主观的停顿、断句,印证了伊格尔顿对诗的独特的定义,“凭借着在纸面上像这样分行排列,粗暴、不连贯的诗行的冲击力——每一行像是结束于一系列暴躁的重击——被镌刻成形”。马修诚似乎通过他的实验传播着这种诗学前沿技术理念,“语调、节奏、押韵、句法、谐音、语法、标点等,事实上者是意义的生产者,而不是意义的容器。”这是伊格尔顿《如何读诗》一书对后现代诗形式主义理念的论述。阅读这样的诗,我要说,重要的是不是先入为主的拒绝排斥,而是恭谦虚怀的接纳消化,顺应冲积之势,使之沉淀为新的光、新的力、新的血液。

与此同时,在另一扇面展开的是从传统乡土风物抒情出发,回溯汉语源头或方言地域的深井,通过陌生化路径自创一域的写作。江南自古多才子,陈巨飞、方启华、方其军、双木、郑委属于这一方阵。陈巨飞曾以《路边棋摊》一诗给我留下强烈撞击。本辑诗中,陈巨飞转身走向更高古的生命勘察与哲学省思,其语调、节奏和想象力穿越的方式,变得节制、冷峻、藏拙了,更客观,也更中性,这有点像他的安徽乡党陈先发。即使写生死轮回、命运代谢,也显得简练纯粹,一如传统水墨勾勒。

我有一只闹钟,它拒绝走动;/我有一颗核桃,它还年轻。//八岁时我参加过葬礼,/热闹的气氛/让我也想跟着死一次。/我的穷亲戚,死时,/手里紧握一个废弃的钟摆。//她种过青菜的手,/现在攥着自己的时间。/她皱巴巴的核桃一样的脸,/是不再走动的钟表。

这是《存在与时间》全诗,具体可感的细节与儿童纯真视角,把生与死、时间与存在、人与土地勾连成一个焦点突出的浑茫画面,神韵与深刻共生,读之意味深长。方其军形制短小,语调温和,叙述曲折多姿,有一种特朗斯特罗姆式的构思巧劲,《自鄞县归余姚途中》一诗轻松自如,如车载小夜曲。若与陈起起《晚高峰》对读,则更显意趣盎然。

午后的阳光真好,风真好/我漫不经心地开着车/不用踩刹车,油门不松不紧/没有任何忧虑,一如两旁的村坊/我知道,一茎野花、一头牛/一间平屋、一亩地/像它们的主人,有难过的时候/但总归试图解脱/就是这样。多少年了/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笑了/一茬茬花前月下的呢喃/一茬茬红白喜事的唢呐/在这宁绍平原,没完没了

同样是城市经验书写,却以个体轻松形态呈现,是“晚高峰”中“地铁深处”“驶入永恒的寂静”另一样态存在。人生就是一个过程,无论是“自鄞县归余姚途中”,还是行进在“显示屏红色的走格里”,都只是一种“流速”,一种“没完没了”“红白喜事”。在方其军这里,诗意生成更显自由、自然和坦然。也许这恰恰就是现代城市生活的自我救赎之路。方其军“辅助线”“卫星定位”“油门”和“搪瓷杯”“土烧酒”“秋千”“鸟鸣”“灰鸭”等多元词语共冶一炉的技术,也值得学习和关注。

方启华主要在个人情绪与心灵际遇上展开抒情,他的《雨中珙桐》极写个人孤独的决绝,以致产生幻觉与禅问。《徽记上的鸸鹋》则凸出一定人性批判与社会诘责。宗昊是正在消逝的乌何有之乡挽歌书写者,神秘主义语调和回忆给暮晚的乡村所带来的小惆怅、小欢愉,如“迷你型的瀑布”,既有深不可测的时间浸润,也有惊心动魄的现实冲刷。双木留意于细微城市感受,对传统的心仪取向感人至深,“你那被雨水选中的双肩/在此刻或永远,都已是我眷恋的湖山”,读来如饮甘醇,直抵人心。

黑多比较特殊,是介乎两大扇面之间的诗人。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组诗中泾渭分明呈现出两种走向的技法。《秋日》一诗,词语密集撞击,意象交颈繁殖,碎片互噬嵌套,通过方块堆叠的形体与肌理,构建了令人窒息的晦涩挤压,书写了现实的绝望、厌倦和疼痛。这是一种实验,属于上世纪中叶美国语言诗派探索的汉语嫁接。从这一维度看,黑多应归到前述第一扇面勘测。但黑多大多数诗简炼如绝句,萦绕着一种古典传统的回声,如短短四句的《石头》,把石头依恋河床和母子散步并置一体,虽无多少新奇想象,却朴素浑穆,以巨大的文化隐喻呈现了人间真情绵延无绝的经典场景。

柳柳语感好,语调轻松,是一个才情卓越的女诗人。物质、技术、资本等后现代要素对人的精神剥夺,对人的生物学成全,是柳柳的兴奋点。她既“是主角”,“又一直在旁观”,以超然状态反观生命、体验自我。《多余之物》等诗,叙述了都市青年女性个人化的生存形态,既自尊于小资独立,又享用着自由孤独。远心《透过乌龙驹》写得雄风贲张,英气勃郁,但这首长诗至少可删掉一半,因而我更喜欢《小冤家:春分》的活泼、俏皮、松弛,充满了思维对弈的智性与情趣。邹念胜、郑委通过回忆泅游和在场盘旋,对亲情和乡村加持语言超渡,作为三角洲填海者组成分子,他们“在落日中俯身”的身姿,也有一种“给人心最高贵的感动”。

最后让我们回到主流抒情的诗。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长江一路波澜涌奔,是成千上万水滴个体百折不挠前行的结果,既有总体性的历史导引,更有个人性的殊我献祭。许天伦,“因从小身体残疾未上过学,仅靠一根手指创作诗歌”,只此一点就足以构成令人肃然的人格特写和超我聚焦,如长江入海口的常州虞山,或者出没风波一叶小舟。许天伦的诗构思独特,意趣晓畅,象喻蕴藉,属于近40年来诗艺进步带给公众最易接受的一类,有如江南“枇杷”“柿子”,日常的水果,自然的天赐,却是普罗小民的最爱果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粮。另外,张世雄的积极阳刚,雷元胜的人间欢愉,毛小景的坚韧前行,都是现实主义水滴石穿的景观构成,沖积扇万涓成流的“这一个”。

他拥有足够的信心成为另外一个容器

透明而易碎,他已做好了

在体内深藏一片宇宙的准备

《黄枇杷》

如果将长江冲积扇竖起来,那么江南就是要一个容器,无论那一扇面,何种板块,都只是艺术容器的组成部分,呈现时代,映射人性,容纳天下人间,酌慰时空存在,共襄汉语复兴。而每一个生活在这块冲积扇上的诗人,都应该被尊为填海精卫,作为诗江南一分子,通过个人化的路向和方式,生命不止,填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