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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盘

2021-06-16邱立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碾米磨盘石磨

邱立新

一直以来,我都钟情于辽河岸边的旧时光,怀念那里善良淳朴的人,比如三叔。

其实,三叔也不是有啥传奇故事的人。论长相,他个子不高,冬天时常穿一件没罩面的黑布棉袄,腰间围着那个年代东北农民常扎着的蓝布腰带,脚上是一双黑色五眼的系帶布棉鞋。就这身装扮,没啥特殊的。

生产队那会儿,年轻的三叔因为勤快能干,当上了生产队的车把式。有一次,他被派去外乡给队部拉盘磨石头时,狭窄的盘山道上,迎面突然驶来一辆卡车,卡车司机见对面钻出一辆马车,把车喇叭按得嗷嗷响,吓得三叔勒紧马缰绳要把车往路边赶,哪知,那匹马没见过这阵势,先是僵到了路中央,然后,突然斜挨着卡车一路狂奔,三叔被掀下马车,栽倒在路旁的枯木旁,左眼被一根枯木枝扎得鲜血喷涌。

从此以后,三叔的左眼落下疤瘌不说,而且再也看不到光亮了。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精气神一下子被消磨下去了。那时,三叔已到了找媳妇的年龄,出事前,村里村外的姑娘,都愿意嫁给他,媒人来过好几个。出事后,再也没有媒人登门。渐渐地,三叔年龄越拖越大,也没找到合适的媳妇,再后来有媒人登门要给他介绍死头女人,就是没了男人的女人,倔强的三叔把头摇了又摇,叹气说:“算啦,俺没那娶媳妇的命,这辈子一个人过吧。”

那时,三叔家的老房子在村西头,邻着河边,地方宽绰,队部就把盘完的石磨放到了三叔家门前的大榆树下。那会儿,村里还没有电动磨米机呢,队部碾米碾面,全仗着这盘磨,各家各户碾米碾豆也仗着这盘磨。因为石磨就在三叔家门口,队部就让三叔负责照管它,体恤他因公负伤,给他加些工分。拉磨的毛驴也拴在他家的棚子里,队上负责提供草料,三叔负责喂,队上集体碾米碾面的时候,有专人负责,等到个人碾米碾面,赶上谁家忙不过来,或者老妇老翁力气弱时,三叔就帮着推磨杆,从不吝惜力气。

后来,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的生活越过越好,队部买了电动磨米机,谁家磨个苞米面、高粱米面都去队部磨米点磨,只有碾个豆面、荞麦面啥的才去碾子上碾,三叔门前的大石磨渐渐被冷落了。不过,到春天时,村子里各家各户要做酱块子,磨盘就又能派上用场了。

记得有一年春天,早上天响晴的,我一醒来就闻到满屋飘散的熟烂黄豆味儿,母亲边把熟黄豆往水桶里边盛边说:“丽呀,吃了饭跟妈去碾豆子。”

母亲挑着两半桶黄豆到老磨盘时,已有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快排到我们时,天忽然刮起了风,一片片乌云卷过来,眼瞅着就要下雨了。我们前边站着的是河边住的李四奶,她是个小脚老人,老伴儿头年冬天去世的。等轮到她时,她拎着一个小桶,摇晃着身子把桶里的豆子倒在盘面上,我和母亲赶紧过去帮着推磨杆,四奶拿着小笤帚头把豆子铺散到盘面上,这时雨点子开始落下来,我和母亲都加快脚步,使足力气推磨杆,可母亲推磨的动作远不如往年快,那是因为她前几天下地刨茬子,摔了一跤,扭了胳膊,有点儿使不上劲儿。我年小力气又不足,觉得那磨似有千斤重。这时,一双粗手掰开了我的手,把沉重的磨杆推了起来,原来是三叔,母亲揩了把汗水,也腾出去站在一边喘起了粗气。推完四奶家的豆子,三叔又帮我们把我家的豆子也推完了。

四奶和母亲一再向他说感谢的话时,他却说:“多大的事儿呢,还谢个啥,都怪俺,去刨茬子,回来晚了。”说完,把四奶的豆泥桶拎起来,给她送回了家。那时,在三叔看来,他帮我们推磨碾面,是他应该做的分内事。

后来,我上了高中,高三那年春天,学校为缓解学生压力组织春游,我为了给家省钱没去,回家了,到家正赶上母亲在家烀黄豆,我说:“还去推石磨吗?这回我可有力气了,能帮忙。”哪知母亲笑着说:“你呀,是不是学傻了,自打去年就不推石磨了,现在都时兴用电磨磨豆了,磨豆师傅天天在村里骑车吆喝,来家里磨豆。”“那三叔的磨盘,就闲着了?”“闲着啦,他也该歇歇了,一到春天就推石磨,帮这个帮那个的,多让他挨累啊。不过呢,平时有事没事,大家伙吃完饭,都乐意去他那老磨盘那儿坐会儿,唠唠嗑儿。”“哦。”我轻声答应着,心里也替三叔高兴着。

中午,果然有磨豆师傅在村口吆喝,母亲把他喊进家门,他用一个电动绞豆机,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两桶豆子变成了两桶豆泥,让人很佩服现代化机械的功效。

傍晚,做模拟题做得头发昏的我去河边溜达,暖暖的乡村傍晚,新抽芽的柳枝条在辽河风的吹拂下,送来缕缕新叶香味,脚下的土地也暄暄的让人温暖。抬头,见三叔正坐在门口老磨盘旁的小凳子上举着老烟管抽旱烟,夕阳把他黑色棉袄上罩了一层金光边。他那斜靠老磨盘的姿势像一尊雕塑,是孤单还是失落呢?我心里不禁为这个单身了一辈子的老人悲凉起来。

而日子逼人,时光像静静的辽河水,被现代化农业发展的节奏一步一步碾着过得很快,一转眼就过去了许多年。去年冬天回老家,母亲说:“去看看你三叔吧,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问母亲咋回事,母亲告诉我说,有人要挖走村口的磨盘,三叔不同意,他说磨盘是我们村的活气儿。

到三叔家时,三叔正在炕上脸向里躺着,见我去了,支撑着要坐起来,我见他脸色蜡黄,让他赶紧躺下,可他说:“家里来了客人,咋能躺着,不尊重人嘛!”我只好给他支起个枕头,让他坐着靠在炕墙上。那天,他没和我提挖老磨盘的事儿,我怕他伤心,也没往老磨盘的事儿上说。

秋天时,母亲打来电话,说老磨盘被挖走了,来的是大吊车。原来,一个有钱的老板要建民俗村,相中了我们村的老磨盘,用吊车把它吊起拉走了。

“那三叔呢,他咋样?”我忙问。

“能咋样,他哭了一场,躺炕上病了好几天,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哭呢……”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心也像被挖走了一样,为三叔难受了好几天。

春节回家过年时,老磨盘被挖走的地方的土还是新的,坑坑洼洼的,像是刚受过伤,上面零零散散地盖了些薄雪。

80多岁的三叔每天晌午挣扎着起来,坐到门口台阶上晒太阳,满脸沧桑,睁着那一只浑浊的眼睛,举着旱烟袋,望着那些坑坑洼洼的“伤”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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