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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律动与文化的自觉

2021-06-15李洪华万丽君

南方文坛 2021年1期
关键词:刘华古村大地

李洪华 万丽君

在当下消费主义高涨的商品经济时代,沉湎于世俗生活的人们常常在对现代物质的认同和迷恋中坠入庸常。在无数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现代丛林世界里,诗意的栖居已然零落成一个无奈而苍凉的手势,理想主义的人文情怀如同现代建筑后面的古旧村落常常受到嘲弄、遮蔽甚至拆解。然而,“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①,他们从未放弃理想的坚守和诗意的寻找,刘华便是这样一位令人钦敬的寻访者和写作者。从赣北的风水村庄到赣南的革命旧地,从大山深处的古窑遗址到江河之滨的文章故郡,从融汇古今的民间戏台到交织南北的铁路新村,刘华始终以执着而谦卑的姿态寻访散落在赣鄱大地的古村旧俗,书写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律动。

一、走向田野的写作

江西自古便是“江南昌盛之地”,“文章节义之邦”,拥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和秀美的田园山川,近现代以来更是演绎了无数革命英雄传奇,丰饶深厚的赣鄱大地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资源。长期以来,赣地作家以强烈的时代使命感和鲜明的人道情怀立足历史,扎根大地,从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和鲜活的社会现实生活中发掘题材源泉,汲取创作灵感,塑造艺术个性,为繁荣发展的中国当代文学奉献了具有鲜明特色的“江西风景”。回望稳健前行的江西当代文学行旅,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刘华都应该是一个无法绕行的存在,这不单是指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40年如一日地为江西文学事业奉献自己的赤子之心,更是指他始终以执着而谦卑的姿态不断朝向田野大地的深处,以风格独具的创作实践躬身践行矢志不渝的文学初心。

從《乡村的表情》《百姓的祠堂》,到《亲切的神灵》《灵魂的居所》,刘华书写乡土中国的系列散文集真实记录了他一次次走向赣鄱腹地、走向灵魂居所的文化行旅和生命密约。《乡村的表情》借宁都节日、鄱阳渔鼓、修水山歌、广昌孟戏、乐平高腔、南丰傩舞、清溪烛龙、龙南围屋,绘声绘色地描摹出那些几乎被现代社会遗忘在大地深处的乡村表情。《百姓的祠堂》呈现了庄严肃穆的祠堂、香火缭绕的宗庙、等级森严的灵位、沉默坚毅的牌坊、暗藏玄机的墓穴,这些由砖木结构而成的宗祠建筑和乡村旧识横亘着苍茫的历史时空,传递出乡土中国悠远浩渺的宗族情感。《亲切的神灵》通过各类福主崇拜、英雄传说和祭祀仪式,复活了香火大地诸神狂欢的盛况,探访了隐匿在宗教习俗背后的民族文化心理。《灵魂的居所》描写了古村的成长与颓败、宗祠的建筑外观与精神内里、围屋的风水走向和心灵图谱,对“曾经的家园,灵魂的居所”再一次进行了纵深探访和整体省思。在刘华眼里,这些蛰伏乡间的村落、祠堂、古井、戏台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历尽沧桑,可以颓败,却不凋亡,在它们的文化血脉和精神褶皱里有着坚硬或柔软的生命律动。

走进“风水的村庄”,穿越“百姓的祠堂”,依偎“亲切的神灵”,抵达“灵魂的居所”,显然,刘华对乡土大地的探访不是一次单纯的审美冲动,而是一种清醒的文化自觉。走进深山,面对云缠雾绕的“大地美人”,刘华在意的不是妩媚动人的“名山秀水”,而是山水之间宗族的“来龙去脉”。在“风水的村庄”里,刘华从水口的位置、村巷的走向和院落的布局去寻觅宗族绵延千年的文化符码和生存秘密,诸如泰和古坪的匡山之势、贵溪曾家的泸溪之脉、吉安钓源的“八卦形局”、金溪竹桥的“七星伴月”之象等,不论是依山傍水的造势,还是移形换位的布局,古老风水堪舆所遵循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命要义与现代建筑科学的美学法则不谋而合。在刘华看来,古村的建筑仿佛就是一种述说,一种饱含沧桑感的历史叙事。从祠堂牌坊到普通民居,从建筑构成到空间陈设,从屋脊到柱础,从门楼到床花,无不蕴含着民间信仰、生活理想、人生境界、宗教观念和生命意识。古村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充满了表达的欲望,优雅而郑重,从容而深沉。在“百姓的祠堂”里,刘华不仅对祠堂和戏台的飞阁流丹与雕栏画栋流连忘返,更对那些流传在历史深处的古老仪式和民间传说念念不忘。缄口不语的璜源朱氏宗祠“一派王者的孤高和冷峻”,当年守墓陪陵的家奴越过历史的烽烟已然繁衍成人丁兴旺的村庄;飞檐翘角的会昌文氏古祠深藏着感人至深的秘密,当初追随文天祥的将士后裔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表达对先祖的仰慕和忠诚;巍然坚实的赣南客籍祠堂见证了历代客家先民的坚忍不拔和宗族尊严,一句流传民间的谚语“草鞋脚上,灵牌背上”,不禁让人联想到遥远的过去:因战乱告别中原的客家人,脚穿草鞋,背负祖先灵牌艰难迁徙,于跋山涉水、辗转千里的迁徙途中,随时长跪在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之中,为先人叩拜,与灵魂对话。刘华说,“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抵达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②。在宁都禳神活动现场,人们在“跳傩”“道情”“割鸡”“杠灯”“装古史”等绚丽多彩的民俗活动中尽情地享受节日的狂欢。在广昌孟戏演出之前,村民摆好香案、供品,插上线香、路烛,点燃火纸、鞭炮,迎候诸神的到来。神话里的各路神仙、传说中的民间义士、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和族谱里的列祖列宗都成为乡村膜拜的福主神灵。乡民庞杂的福主崇拜中透漏出人们面对种种无从把握的生命之谜、生活之惑及其在生存苦难面前的丰富复杂的心理现实。信仰的力量激发了民间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创造出众多鲜活的神灵。这些“亲切的神灵”既代表着令人敬畏的天地,充满了神性,给精神以支撑;又体现了人的意志,充满了人性,给心灵以爱抚。刘华透过俗世百姓祈福纳吉的狂欢和诸神和谐共处同享俗世香火的盛典,解读乡土社会的文化心理,反思民间信仰的历史缘由。

毋庸讳言,在传统文化日益遭受现代文明蚕食的当下,古村无疑是传统文化原生形态的重要表征,收藏着乡土中国的丰富表情和中华民族的心灵密码,延续着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精神血脉,既需要薪火相传、代代守护,也需要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刘华对古村的“寻访”和“记录”无疑彰显了高度的文化自觉。当他一次次走向古村的腹地,贴近大地的鼻息,谛听生命的呢喃,一种“敬畏”“保护”和“记住”的文化自觉和责任担当油然而生。他常常在风雨侵蚀的祠堂、残垣断壁的牌坊、朱漆斑驳的戏台、老态龙钟的家庙和记忆尘封的族谱面前驻足,忧思,喟叹:“我得赶快记住它们。记住,这是我所能做的事情。”③

二、叙事空间的开拓

刘华是一个既对历史记忆保持高度警觉,又对生命个体具有强烈悲悯情怀的作家。他对田野大地和芸芸众生始终充满了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忧郁和同情,这不仅表现在那些贮满历史沧桑的散文中,同样也从那些镂刻生命记忆的小说中流露出来。无论是叙写“铁路传奇”的《车头爹车厢娘》,还是演绎“红军秘史”的《红罪》,抑或是重构“乡愁记忆”的《大地耳目》,刘华总是以清醒的文化自觉、深挚的情感体验和非凡的诗意想象为我们呈现历史深处的生存状貌,召唤久被遮蔽的精神领地,拓展生活世界的叙事空间。

刘华的小说与散文一样,一开始便朝向沉重和广阔的方向。《车头爹车厢娘》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小说,反映了自20世纪40年代蒸汽机车时代至90年代电力机车时代中国铁路工业的历史进程,在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背景下叙写了三代铁路人的成长历程和生活变迁。第一代铁路人孙大车、张大车为了谋生投身于日本人奴役下的铁路,由小烧(司炉)到大烧(副司机)再升为大车(司机),后来孙大车丧生于游击队埋伏的地雷,而逃过一劫的张大车则成为新中国的第一代铁路人。如果说抗日时期第一代铁路人孙大车、张大车等是为了谋生不自觉地投身于铁路,那么对于那些自觉选择铁路的后辈们来说,则完全是一种家族遗传和与生俱来的使命。《车头爹车厢娘》正是在几代铁路人直面离散人生和淋漓鲜血的自觉选择与默默坚守中释放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美国著名小说理论家亨利·詹姆斯认为,小说的最高德性是现实气息,小说的一切其他优点都不能不俯首帖耳地依存于这一个优点。④要了解历史,了解人类社会的文明进程,既要关注公共舞台和“大写的历史”,也要通过私人空间和“小写的历史”去追寻那些“动荡的历史脚步下深深埋藏的生命痕迹”⑤,历史真实往往更多储存在芸芸众生日复一日的点滴生活中。虽然《车头爹车厢娘》反映了中国铁路工业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进程,小说中也不乏抗日时期的岁月烽烟和特殊年代的社会面影,但很显然,向来擅长以舒缓笔致捡拾民间文化遗存的刘华既无意在高远的历史天空着力谱写中国铁路工业进程的宏大主题,也没有一味停留在诸多火车伤亡事件中咏叹平凡生命个体的悲惋人生,而是进一步把逡巡的目光投向了站台后面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铁路工人及其家属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小说中的枣庄奶奶如同马尔克斯笔下的乌苏娜祖母一样,既是家族生存繁衍的承担者,又是铁路历史变迁的见证人,在她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充分彰显出母性的坚韧与孤独、智慧与善良。丈夫孙大车去世后,奶奶凭借着娴熟的针线手艺养家糊口,坚韧地度过漫长的寡居岁月。不管是战乱岁月还是和平年代,无论是在山东老家,还是迁居南方,奶奶都用她手中的鞋楦“赋予艰辛生活以平整端庄的形态”。针线手艺不但成为乱离时代奶奶养家糊口的技艺,更是漫长岁月中奶奶母性精神的象征,她以非凡的坚韧与善良为自己赢得了尊严,成为整个临管处人的“奶奶”。奶奶身上不但承载了厚重的历史沧桑,而且彰显出传统民间的伦理内涵。由奶奶所昭示的前工业时代的乡土中国的伦理传统同样也在铁路新村其他人的日常生活中得以敞现。当我们为奶奶“偏执的爱”与“执拗的恨”寻找传统伦理的支撑时,也会对张大车夫妇潜藏内心多年的自责内疚、孙安路与秀平凡夫妻的相濡以沫、安芯与杭州患难时的执子之手以及于金水对安芯不离不弃的相望守候等人性的温暖与诗意的感动产生了然于心的会意。

《红罪》是刘华继《车头爹车厢娘》之后,继续向历史深处拓展的一部厚重之作。与那些大量正面反映苏区历史风云的革命叙事不同的是,刘华在《红罪》中另辟蹊径,他把逡巡的目光投向宏大历史的背面,贴近赣南土地上最广大最默默无闻的一群,真实记述了峥嵘岁月一群特殊人物渐被尘封的往事,小说主要通过钟长水、赖全福、李双凤等背负“红罪”的革命者在历史悖谬中的革命追求和灵魂挣扎,演绎了一段“从未揭示却真实发生在红土地上的红军秘史”⑥。作者以沉重的笔触在历史的粗粝处触摸生命的疼痛,以悲悯的情怀在命运的无常中谱写人性的悲歌,在坚韧而沉静的叙述中敞现风尘仆仆的历史沧桑,重构革命历史与乡土大众的血肉联系和精神纽带。

《红罪》中,主人公钟长水无论是从参加革命的动机还是革命过程中的表现来看,也许都算不上一个“典型”的革命英雄。《红罪》在对革命先辈满怀敬畏的叙述中始终没有放弃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的悲悯和咏叹。为了兑现爱情诺言,钟长水甘愿背负“红罪”受屈终身。为了守护红军宝藏,赖全福甘愿引爆矿山牺牲生命。为了保卫红色政权,九皇女甘愿放弃爱情献出身体。毫无疑问,《红罪》是沉重而悲怆的。刘华对革命、历史、生命有着自己独到的思考和体察。他以沉静的笔墨和丰沛的想象打捞并粘合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历史碎片,用一组组既模糊又清晰的历史影像和生命群雕为赣南的红色记忆作出最质朴、最真诚的注脚:历史并非都是运筹帷幄或大义凛然,并非都是慷慨悲歌或泣血咏叹,在严酷的历史长河中也同样流淌着让人苦涩难言和隐痛难忍的平凡的真实。刘华既不回避苦难,也不渲染苦难。他尽量放低自己的叙事姿态,满怀敬畏地触摸粗粝的历史河床和温软的情感记忆。

从20世纪80年代初接近锦江开始,到2019年底《大地耳目》的正式出版,刘华以近四十年的时间巨幅,进行了大量的田野调查,把触觉不断伸向田野大地的深处,用文字重构了一直让他魂牵梦绕的锦江镇。从小说的题目“大地耳目”,不难明了刘华的创作初衷和叙事野心。《大地耳目》里蒸腾着一股原生田野的气息和民间生命的欢悦。作者以田野调查的口述形式,让各类不同的“大地耳目”现身说法,讲述锦江的人生百态和风俗民情。这里既有江湖郎中朴实动人的爱情故事,也有工匠世家代代相传的绝艺密约;既有文化名家献身桑梓的拳拳之心,也有民间丹青矢志不渝的艺术信仰;既有基层干部光明磊落的胸襟,也有乡镇文人斯文扫地的尴尬;既有“化吉”“晒红”“唱船”等驱邪祈福的旧习俗,也有“逍遥”“教戏”“和合”等弘扬传统的新故事……四十多位不同身份和阅历的讲述者,四十多种不同内容和风格的叙述声音,形成了众声喧哗的“复调”,立體地、原生态地呈现了锦江生气淋漓的民间乡土社会和“才艺满江歌满湖”的风俗民情。而作品中,那个被锦江“诱惑”而走遍每个文化角落的“我”,显然是来自现实生活中的作者本人。在那群原本默默无闻的“大地耳目”面前,虽然“我”总是被他们称为“老师”,但从对待村庄大地和芸芸众生的谦卑姿态来看,“我”实际上是一个村落文化的倾听者、记录者,当然也是“大地耳目”的一员。如果说《车头爹车厢娘》是对工业叙事的拓展,《红罪》是对革命叙事的深入,那么《大地耳目》则是对乡土叙事的一次新的尝试和开拓,刘华以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再一次呈现了他走向田野大地的执着。

三、文化自觉的彰显

当我们追随刘华走向田野大地的脚步,从《乡村的表情》《百姓的祠堂》《亲切的神灵》《灵魂的居所》等系列散文,到《车头爹车厢娘》《红罪》《大地耳目》等长篇小说,总是感到一种让人无法释怀的急迫和焦灼萦绕在耳畔,催逼在眼前。这种无时不在的急迫和焦灼既隐伏在那些古村的一砖一瓦间,也直接来自作者内心深处由故土家园引发的忧思和呼喊。显然,刘华走向田野大地的执拗和对乡土田园的忧思不是一时的感性冲动,而是一以贯之的文化自觉。

自20世紀90年代以来,当代散文写作表面繁荣的背后遭遇了“大小”失据的尴尬。一些写作者一味追求“大题材”“大境界”,言必“历史兴衰”,满纸“文化山水”;而另一些写作者则过于偏爱“小摆设”“小情调”,迷恋“私人生活”,只写“风月文章”。其结果,前者在“大制作”中凌空蹈虚,后者在“小悲欢”里矫揉造作。事实上,散文说到底是一种朝向心灵、毗连大地的写作,作品获得成功的关键不在于取材的大小和抒情的高低,而在于写作者是否具有真诚的心灵和高尚的人格,所谓心诚则灵,有境界自成高格。从文体表征来看,刘华那些融理性思考和感性表达于一体的散文创作大致仍属“文化散文”的范畴。然而,从更开阔的层面上看,刘华书写故土家园的“古村”系列对当下散文写作有着重要启示。细究刘华探访田野的路向和书写大地的纹理,他的“乡土中国”书写既超越了格局促狭的“个人悲欢”,也远离了意义浮泛的“文化山水”。刘华对古村、大地、传统总是充满了一种谦卑和敬畏。他说,古村粗粝的生活形态里蕴藏着世代仰慕的民间艺术和历史文化。前往古村,就是前往我们曾经的家园,前往我们曾经的生活。正是这种谦卑与敬畏,使得刘华的“乡土中国”书写避免了一般写作者抒情时的“做作”和反思时的“傲然”,而具有了一种知识分子难得的真诚和宽广。阅读刘华的“古村”系列散文,从“村庄”到“大地”,从“百姓”到“神灵”,我们不难看出作者重构“乡土中国”的文化自觉和审美匠心,正如刘华自己所坦陈:“我试图从各个角度挖掘出寄寓在绚丽多彩的民间古建筑中的情感和思想,引领读者去品味建筑、想象历史,启发读者欣赏古村建筑中的审美主动性,反观一个地域乃至我们民族的文化风度、精神气质和心灵历史。”⑦由此,我们可以说,刘华的“古村”系列散文是一种朝向心灵、走向大地的写作,不仅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而且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

在某种意义上,《车头爹车厢娘》同样是具有文化自觉的走向故土家园的写作。刘华笔下的铁路、火车、新村是一种疆域更广阔的田野大地,融汇了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地域的文化风俗,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们以钢铁动脉为纽带集结在“合欢新村”,成为新的邻里。“新村人”喜好以地域或站名作为彼此的称谓,譬如枣庄奶奶、杭州妈妈、上海阿姨、南京外婆、广州叔叔等,他们一方面保持着各自故土的风俗人情,另一方面又在日常生活中构建新的铁路伦理。正如绍兴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高密之于莫言,铁路新村也是刘华生长的“故土家园”,《车头爹车厢娘》让他回到了精神原乡,找到了栖居之所。在这部蕴藉着生活力量和人性温暖的作品中,刘华撇开浮嚣的当下越过岁月的风烟,沉静地走向又一片“田野大地”,一座被他命名为“合欢”的铁路新村,着力营构了几代铁路人的生活地图和精神谱系。工业题材书写向来是当代文学中的薄弱一环,而铁路工人生活更少见当代文学的想象空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反映半个多世纪中国铁路历史进程和生活纹理的《车头爹车厢娘》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学价值。然而,《车头爹车厢娘》的意义显然不止于此。在当代工业书写中,“现代工业机器生产完全切断了这种家与国之间的关联,也就切断了历史主体的成长之路”⑧,日常生活所携带的伦理传统无法经由现代民族工业的审美构建生长出来。然而,通过《车头爹车厢娘》所讲述的三代铁路人的生活故事和一系列“个体生命破碎的呢喃”,我们不难发现,刘华分明是在试图把乡土叙事的经验融入工业题材的书写,以传统的乡土文化理路建构当代铁路人的新村伦理,从而拓展了工业叙事的空间,昭示了工业书写的新的可能。

在《红罪》中,刘华仍然以清醒的文化自觉,在革命历史的叙述中努力开拓地域文化空间,为英雄人物塑造探寻深层的精神支撑,让高远的历史天空与丰富的民间大地相融合。在刘华看来,文化风习既是各类人物的“精神家园”,也是一方水土的“精神履历”。《红罪》的叙事构架主要由革命历史与文化风习两个方面支撑,革命历史的主体红军战士与文化风习的载体赣南后生合而为一。在小说中,抢打轿、喜帖子、添丁炮、祭野鬼、夜啼郎、上梁赞、长命锁、献花形、拣金等赣南客家风习与扩红、参军、战斗、挖矿、护矿等苏区革命历史互为表里,相得益彰。这些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赣南客家风习大大拓展了作品的叙事空间,增强了丰盈的生活诗意,使得充满了血与泪、纠缠着罪与罚的革命历史叙事,在沉重的苦难与丰盈的诗意之间形成了某种特殊的张力。这种融文化风习于革命历史的叙事策略,正是刘华开拓革命历史叙事空间的自觉努力。

无论是从小说作为叙事艺术的传统定义,还是从大众文化语境下的审美取向来看,刘华在《大地耳目》中所采取的叙事策略和表现方式无疑是一次大胆地“冒险”叙事,整部作品竟然没有作为叙事核心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而且还对那群充满了田野气息的“大地耳目”们随意播撒的口语和方言丝毫也不加约束。显然,我们在此不能用传统的小说观念和叙事方式来要求《大地耳目》。在刘华看来,那些隐现在田野村庄的芸芸众生,“是大地的耳朵和眼睛,收藏着太多秘密和心事,然而像封存有神像和面具的神箱,不得轻易开启”。为了让他们说出那些“牵系着内心的疼、眼角的泪和脸上的愁眉”而原本“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的故事”,田野调查的口述形式也许是讲述“锦江故事”,以“恢复和重建乡愁记忆”的最佳路径。当然,刘华在重构锦江的文化自觉中并没有放弃文学想象的努力,他尝试“用地缘纽带亲缘纽带尤其是地域色彩鲜明的文化血脉,来贯穿乡村日常生活、节日现场和众多心灵”⑨,努力用民俗文化为文学想象提供可靠的路径和搭建足够的空间,刻画了一批呈现在民俗事相中的人物形象,书写他们的命运遭际和性格心理,从而反映当下乡村的精神现实,并表达对“田园将芜”、信仰崩塌、人心已荒的担忧和抵御这种现实的呼唤。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地耳目》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真正朝向田野大地的文化风俗小说。

米兰·昆德拉说,“去探索人的具体生活,保护这一具体生活逃过‘对存在的遗忘;让小说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⑩。昆德拉在此所指涉的小说延展至整个文学,同样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对于刘华的创作而言,无论是融文化理性和诗意表达于一体的系列散文,还是以文化自觉开拓叙事空间的长篇小说,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与大众消费时代世俗审美趣味和叙事姿态的背道而驰,他绝不接受精神旨趣方面的胸无大志和对“更低状态命运”的寻找,他甚至做好了接受那些只对“私人生活”和“故事趣味”感兴趣而缺乏辨识力的读者的冷漠和诋毁,而这些,也许正是刘华创作之于当下文学的意义。

【注释】

①鲁迅:《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22页。

②刘华:《亲切的神灵》,商务印书馆,2014,第23页。

③刘华:《灵魂的居所》,商务印书馆,2014,第307页。

④[美]亨利·詹姆斯:《小说的艺术》,朱雯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第15页。

⑤许钧:《关注公共舞台后的私人空间》,《文汇报》2005年6月6日。

⑥刘华:《红罪》封底,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

⑦刘华:《百姓的祠堂》,商务印书馆,2014,第276页。

⑧李扬:《工业题材、工业主义与“社会主义现代性”》,《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

⑨刘华:《大地耳目》,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第341页。

⑩[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6页。

(李洪华,南昌大学人文学院;万丽君,南昌大学人文学院2020级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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