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两河流域早期王衔的沿革与国家形态的演变

国洪更

古代两河流域的统治者一般都拥有许多头衔和名号，有些头衔反映了统治者与神灵的关系，有些头衔则反映了国王的权势。

William WHallo， Early Mesopotamian Royal Titles： A Philological and Historical Analysis， New Haven：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57， pp1-3; Barbara Cifola， Analysis of Variants in the Assyrian Royal Titulary from the Origins to Tiglath-pileser III， Napoli： Istituto universitario orientale， 1995， p1; Filipe Soares， “The Titles ‘King of Sumer and Akkad and ‘King of Kardunia， and the Assyro-Babylonian Relationship during the Sargonid Period，” Rosetta， Vol19（2017）， pp21-22古代两河流域雄心勃勃的统治者都致力于开疆辟土和拓展势力范围，国王的权势往往体现在其控制的疆域面积上。国家版图的扩大往往会引起国家结构的变化，进而导致国家形态的演变，上述变化往往体现在彰显国王声威的头衔的发展演变上。因此，本文拟追溯早王朝时期（Early Dynastic Period，约公元前2900—前2350年）、城邦争霸阶段（The Period of Struggle for Hegemony，约公元前2600—前2350年）以及阿卡德王国（Akkadian Kingdom，约公元前2334—前2154年）与乌尔第三王朝（The Third Dynasty of Ur，简称 Ur III，约公元前2112—前2004年）时期标志统治者权势的头衔的历史沿革，来考察古代两河流域早期国家形态的演变情况。

早王朝时期统治者的头衔与国家形态

古代两河流域的初期历史阶段，学界一般称为“早王朝时期”，

“早王朝”系荷兰考古学家亨利·法兰克福（Henri Frankfort）借用埃及命名早期历史的方法给古代两河流域初期历史阶段炮制的名字，最初用于迪亚拉河流域，后来推广到两河流域南部地区，有学者甚至将其运用于两河流域北部及叙利亚地区，引起了很多争论。参见Nicole Brisch， “History and Chronology，” in Harriet Crawford， ed， The Sumerian Worl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116是古代兩河流域南部城市化加速和国家形成的阶段。两河流域南部的城市广泛地分布在底格里斯河下游和幼发拉底河下游以及与其相连的重要沟渠畔，城市的结构更为复杂，神庙、王宫等机构在公共事务的管理中发挥主导作用。

Marlies Heinz， “Public Buildings， Palaces and Temples，” in Harriet Crawford， ed， The Sumerian World， pp179- 200苏美尔人是历史舞台的主角，但塞姆人的势力也不容忽视。

早王朝时期，体现统治者

早王朝时期，古代两河流域国家的统治者不同于后世的国王，他们通常受神庙和议事会等机构的掣肘，有学者将这个阶段的政体称为原始民主制，参见ThJacobsen， “Primitive Democracy in Ancient Mesopotamia，”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2， No3（1943）， pp159-172; ThJacobsen， “Early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Mesopotamia，” Zeitschrift für Assyriologie， Vol52， No1（1957）， pp91-140因此，这里将早期的统治者的头衔音译，而不是译为“国王”。职权的常见头衔主要是“恩”（苏美尔语拼作En，阿卡德语拼作bēlum）、“恩西”（苏美尔语拼作ensí，拼作patesi，阿卡德语拼作iiakku）和“卢伽尔”（苏美尔语拼作lugal，阿卡德语拼作arrum）。“恩”的意思是“主”或“主人”，除了用作统治者的头衔外，还是一类重要祭司的名称，

PSteinkeller， “On Rulers， Priests and Sacred Marriage： Tracing the Evolution of Early Sumerian Kingship，” in KWatanabe， ed， Priests and Officials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Papers of the Second Colloquium on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City and its Life， Held at the Middle Eastern Culture Center in Japan （Mitaka， Tokyo） March 22-24， 1996， Heldelberg： Universittsverlag CWinter， 1999， pp115-117其祭祀职能可能更为突出。“卢伽尔”词源的字面意思是“大人”，它对应的阿卡德语arrum通常译为“国王”，可能意味着其军事职权更加重要。“恩西”的本义不详，不过，它既可以用作独立政权统治者的头衔，又可以用作地域国家中行省总督的称呼。

WGLambert， “Kingship in Ancient Mesopotamia，” in John Day， ed， King and Messiah in Israel and the Ancient Near East： Proceedings of the Oxford Old Testament Seminar， Sheffield： Sheffield Academic Press， 1998， pp56-57; Marc Van De Mieroop， “Democracy and the Rule of Law， the Assembly and the First Law Code，” in Harriet Crawford， ed， The Sumerian World， pp283-284称作“恩”的统治者并不多，主要出现在乌鲁克（Uruk）。基什（Kish）的统治者最早被称为“卢伽尔”，而拉格什（Laga）、乌马（Umma）、尼普尔（Nippur）、阿达泊（Adab）及其他城邦的统治者往往称为“恩西”。不过，这并非定例，拉格什城邦的首领有时称为“恩西”，有时却又称为“卢伽尔”。

Aage Westenholz， “The Sumerian City-State，” in Mogens Herman Hansen， ed，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ix City-State Cultures： An Investigation Conducted by the Copenhagen Polis Centre， Copenhagen： Det Kongelige Danske Videnskabernes Selskab， 2002， p29

上述三个体现早王朝统治者职权的头衔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一般不孤立地使用，均与某个城市相关联，有关统治者往往被称为乌鲁克城的“恩”、某城的“卢伽尔”或某城的“恩西”。上述三个头衔与特定的城市相关联，意味着相关的统治者的权力仅限于其所关联的城市，因此，两河流域南部苏美尔人的政权通常被称为城邦或城市国家。

Steven JGarfinkle， “Ancient Near Eastern City-States，” in Peter Fibiger Bang and Walter Scheidel，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Stat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Mediterranean， Oxford a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95-96早王朝時期，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一般由中心城市和周围的村镇构成，小国寡民是其基本特征。

城邦争霸阶段霸主的头衔与国家形态

为争夺灌溉水源和土地，两河流域南部城邦之间的军事冲突接连不断，弱小的城市相继被临近的强邦兼并，而那些吞并了其他城市的城邦则异军突起，成为威震一方的霸主。大约自公元前2600年起，基什、乌鲁克、乌尔（Ur）、乌马和拉格什等城邦先后称霸于两河流域南部。

Douglas Frayne， “The Struggle for Hegemony in ‘Early Dynastic II Sumer，” Journal of the Canadian Society for Mesopotamian Studies， Vol4（2009）， pp39-70

虽然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霸主仍然沿用“卢伽尔”和“恩”等头衔，但是，它们都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基什的卢伽尔”（lugal kiki）原本是基什城邦统治者的头衔，然而，基什霸权衰落以后，继之而起的乌鲁克、乌尔和拉格什等城邦霸主，虽然并未直接统治基什城，但是其统治者有时也被称为“基什的‘卢伽尔”。

Tohru Maeda， “‘King of Kish in PreSargon Sumer，” Orient， Vol17（1981）， pp2-4此外，称霸的乌鲁克城邦统治者还被称为 “母语之地的‘恩”（en kiengi）和“国之‘卢伽尔”（lugalkalamma）。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1： Presargonic Period（2700-2350 BC），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8， p430

两河流域南部城邦霸主的头衔所标识的地理范畴超出了城市的界限，其国家形态具备了地域国家的特征。基什位于两河流域南部偏北的地区，考古材料表明在称霸阶段其国家结构不同于一般的苏美尔城邦，而是一个管辖众多城镇的地域国家。

Douglas RFrayne， “The Struggle for Hegemony in ‘Early Dynastic II Sumer，” Journal of the Canadian Society for Mesopotamian Studies， Vol4（2009）， pp44-54; Petr Charvát， “The Earliest History of the Kingdom of Ki，” in Petr Charvát and Petra Maíková Vlková， eds， Who Was King？ Who Was Not King？ The Rulers and the Ruled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Prague：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Czech Republic， 2010， pp16-21; Dorota Lawecka， “Early Dynastic Kish： CityState or CountryState，” PBieliński， et al， eds， Proceedings of the 8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n the Archaeolog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Vol1，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4， pp425-439基什霸权衰落以后，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霸主采用“基什的‘卢伽尔”头衔表明，他们也渴望像昔日的霸主基什一样去统治广阔的区域。苏美尔人称自己的语言为“母语”（engi

Abraham Hendrik Jagersma， A Descriptive Grammar of Sumerian， Leiden： PhD Dissertation of Faculty of the Humanities of Leiden University， 2010， p1“母语之地”就是讲苏美尔语的地方，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苏美尔地区，

不过，王献华重新审视古代两河流域早王朝的材料，对传统观点提出了异议，认为“苏美尔”一词在其原本的语境中是一个文化概念而非地理概念，它所涉及的地理范围在早期并不确定，以其为边界明确的地理概念来分析乌尔第三王朝之前的资料并没有依据。参见王献华：《两河流域早王朝时期作为地理概念的“苏美尔”》，《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56-68页。 “母语之地的‘恩”指整个苏美尔地区的“恩”。苏美尔语中的“国”（kalam）的意思比较模糊，大概与“母语之地”（kiengi）同义，

ThJacobsen， “IphurKīshi and His Times，” Archiv für Orientforschung， Vol26（1978-1979） ， p9因此，“国之‘卢伽尔”指整个苏美尔地区的“卢伽尔”。虽然“基什的‘卢伽尔”、“母语之地的‘恩” 和“国之‘卢伽尔”看起来都延续了城邦统治者的传统头衔，但是它们涵盖的地理范畴囊括了整个苏美尔地区，称霸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已演变成局部统一的地域国家。不过，两河流域南部的城邦霸主大多昙花一现，可以说是建立地域国家的尝试。

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王衔和国家形态

在苏美尔城邦争夺霸权之际，北面的塞姆人迅速崛起，建立了阿卡德王國，很快便征服了苏美尔城邦，并向两河流域北部及周边其他地区扩张，两河流域内外再无敌手。阿卡德王国灭亡后，在驱逐外来的蛮族古提人（Gutians）的过程中，苏美尔城邦陆续复兴，其中乌鲁克一度统一了两河流域南部的大片区域，但很快便被乌尔第三王朝取代。乌尔第三王朝不仅统一了包括苏美尔与阿卡德地区在内的两河流域南部，而且使两河流域北部及周边地区臣服，再次创造了大一统的局面。

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的君主与先前的城邦渊源颇深，他们沿用了先前统治者的名号，同时又炮制了更能彰显权势的头衔。阿卡德王国的开创者萨尔贡据说曾依附于基什，

JeanJacques Glassner， Mesopotamian Chronicle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05， pp122-123他继承了基什统治者的头衔，即lugal ki，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2： Sargonic and Gutian Periods （2334-2113 BC），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3， pp10， 41， 77不过，它在阿卡德语中的意思变成了“世界之王”（ar kiati）。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2： Sargonic and Gutian Periods （2334-2113 BC）， p7; BRFoster， The Age of Agade： Inventing Empire in Ancient Mesopotami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p58不仅如此，阿卡德国王纳拉姆-辛（NarāmSn，约公元前2254—前2218年在位）还创制了“四方之王”（ar kibrātim arbaim）的头衔。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2： Sargonic and Gutian Periods （2334-2113 BC）， p88在《苏美尔王表》中，乌尔第三王朝是第三个以乌尔城为中心的政权，

ThJacobsen， The Sumerian King Lis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9， pp122-123其国王与先前的统治者一样时常被称为“乌尔的卢伽尔”（lugal urimma），还被称为“苏美尔与阿卡德之王”（lugalkiengikiuri），也像阿卡德诸王一样被称为“四方之王”（lugalanubdalimmuba）。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3： Ur III Period （2112-2004 BC），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97， pp35， 132

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诸王的新头衔明显反映出统治世界的意图，这两个政权具备了统一帝国的特征。阿卡德国王称神灵授予他们“从上方之海到下方之海”（苏美尔语拼作aabak iginimakta aabak sigsige，阿卡德语拼作ituma tmtum aplītum adima tmtum altum），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2： Sargonic and Gutian Periods （2334-2113 BC）， pp11， 14， 59， 138“上方之海”（苏美尔语拼作aabak sigsig，阿卡德语拼作tmtum altim）指波斯湾，而这个阶段的“下方之海”（苏美尔语拼作aabak iginim，阿卡德语拼作tmtum aplītim）指“地中海”，

亚述国王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TukultiNinurta I，公元前1244—前1208年在位）初年，“下方之海”指今土耳其东部的凡湖，参见BCifola， “The Titles of TukultiNinurta I after the Babylonian Campaign： A Reevaluation，” in Grant Frame and Linda SWilding， eds， From the Upper Sea to the Lower Sea： Studies on the History of Assyria and Babylonia in Honor of AKGrayson， Leiden： Nederlands Instituut voor het Nabije Oosten， 2004， p12这两个海洋代表了两河流域早期统治者所能控制的世界的尽头。

Keiko Yamada， “From the Upper Sea to the Lower Sea： The Development of Names of Seas in the Assyrian Royal Inscriptions，” Orient， VolXL（2005）， p31境内的政权和部族纷纷归附，阿卡德诸王“世界之王”和“四方之王”的头衔实至名归，阿卡德王国于是被称为世界上第一个统一的帝国。

MLiverani， “Akkad： An Introduction，” in MLiverani， ed， Akkad， the First World Empire： Structure， Ideology， Traditions， Padova： Sargon srl， 1993， pp1-10; Mark Chavalas， “The Age of Empires， 3100-900 BCE，” in Daniel CSnell， ed， A Companion to the Ancient Near East，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15， pp43-45虽然乌尔第三王朝的军事成就可能不如阿卡德王国辉煌，但是苏美尔地区与阿卡德地区均在其掌控之中，国王“苏美尔与阿卡德之王”的头衔可谓名副其实;乌尔第三王朝的军队也曾征战到当时世界的尽头“上方之海”和“下方之海”，

Douglas RFrayne，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Early Periods， Volume 3： Ur III Period （2112-2004 BC）， pp302-303同期的两河流域内外的政权和部族纷纷纳贡称臣，

PSteinkeller， “The Administrative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of the Ur III Stat： The Core and the Periphery，” McGuire Gibson and Robert DBiggs， eds， The Organization of Power： Aspects of Bureaucracy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1， pp15-33其國王也配得上“四方之王”的头衔，乌尔第三王朝因此也被视为统一的帝国。

Gojko Barjamovic， “Mesopotamian Empires，” in Peter Fibiger Bang and Walter Scheidel，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Stat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Mediterranean， p131不过，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的政治结构松散，

MTLarsen， “The Tradition of Empire in Mesopotamia，” in MTLarsen， ed， Power and Propaganda： A Symposium on Ancient Empires， Copenhagen： Akademisk Forlag， 1979， p92境内被征服地区的反抗此起彼伏，可以说是古代两河流域统治者建立统一帝国的尝试。

综上所述，古代两河流域南部早期统治者头衔蕴含着清晰的地理范畴，它们涵盖的区域从单个城市到局部区域，再到整个“世界”的演变过程，与国家形态从城邦到地域国家，再到统一帝国的历程基本一致，统治者的头衔可以说是国家形态的重要标识。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疆域毕竟只是国家形态的一项特征，加之，古代两河流域国王的头衔主要出现在具有舆论宣传性质的王室铭文中，夸大事实的现象司空见惯，

AKGrayson， “Histories and Historia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Assyria and Babylonia，” Orientalia， Vol49， No1（1980）， pp180， 189

*吉林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哲学社会科学项目“世界古代的帝国与文明认同”（2018ZZ002）的阶段性成果。王衔标识的国家形态很多时候可能只是统治者渴望的理想，真实的状况有待于书信和行政管理档案等记录国家机器实际运转的文献和考古材料的进一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