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原创话剧《前哨》
2021-06-15黄昌勇
黄昌勇
人物表
王 近 男,53岁,浙江宁海人,某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导演
姚 远 男,25岁,戏剧导演专业研究生
左 浪 女,23岁,戏剧导演专业研究生
青年王近 23岁,20世纪90年代读研究生时的王近
研究员 女,40岁左右,龙华烈士纪念馆研究员
柔 石 (1902—1931),浙江寧海县人,本名赵平福,柔石系笔名。1930年5月,柔石入党。之后不久,柔石被选为执行委员,又任左联常委及编辑部主任。有《二月》《为奴隶的母亲》等作品。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胡也频 (1903—1931),福建福州人,1930年5月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担任工农兵通信委员会主席,同月,作为左联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1月,当选为左联出席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胡也频有短篇小说集、戏剧集、诗集多种。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李伟森 (1903—1931),湖北武昌人,1922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28年后,出任团中央宣传部长,同时在中央宣传部负责文化工作,编辑《红旗日报》,参与了左联的筹备。1930年3月,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召开,李伟森出席了大会。左联成立后,李伟森与柔石、胡也频共同负责培养工农通信员工作。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殷 夫 (1910—1931),浙江省象山人,原名徐柏庭,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召开,殷夫作为发起人参加成立大会。殷夫在左联成立前已加入中国共产党。20世纪30年代左翼诗坛著名的红色鼓动诗人。 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冯 铿 (1907—1931),广东潮州人,原名岭梅。1929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冯铿出席成立大会,并在左联工农工作部工作,成为左联骨干盟员。著有中篇小说《重新起来》和《最后的出路》等。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鲁 迅 (1881—1936),浙江绍兴人,曾用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字豫山,后改豫才,曾留学日本仙台医科专门学校。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毛泽东曾评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鲁迅一生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思想研究、文学史研究、翻译、美术理论引进、基础科学介绍和古籍校勘与研究等多个领域均有重大贡献。
林育南 (1898—1931),湖北黄冈人,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长期从事中国工人运动,历任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主任、中华全国总工会秘书长、中共湖北省委代理书记、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筹备委员会秘书长、全国苏维埃中央准备委员会秘书长等职。1927年5月,在中共五大上当选为候补中央委员。1931年2月7日,牺牲于龙华。
冯雪峰 (1903—1976),浙江金华人,原名福春,笔名雪峰、画室、洛阳等。现代著名诗人、文艺理论家。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结识了鲁迅,编辑出版《萌芽》月刊。1929年参加筹备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任左联党团书记、中共上海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1957年被划为右派。1979年中共中央为他彻底平反并恢复名誉。
许广平 (1898—1968),广东番禺人,鲁迅妻子。1949年后历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妇联副主席、民主促进会副主席、全国文联主席团委员等职务。
丁 玲 (1904—1986),湖南临澧人,原名蒋伟,字冰之,毕业于上海大学中国文学系。1936年11月,丁玲到达陕北保安,是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代表著作有处女作《梦珂》,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莎菲女士的日记》,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等。
徐培根 (1897—1991),浙江象山人。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陆军大学第六期、德国参谋大学。1931年任第五军参谋处处长,参加淞沪抗战。1948年3月当选第一届国民大会代表。1951年8月任中国台湾“国防大学”校长。
表导演专业其他研究生若干
红军、农民及其他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的代表若干
参加沙龙的进步青年若干
在街头发放传单的工人、青年若干
龙华狱中的狱警,以及在押工人狱友若干
印刷分发《前哨》的工作人员若干
第一幕
1-1 就义
[观众入场时,场内幽暗阴郁、气氛肃杀。漆黑天幕下,雪白的探照灯光四下扫射。灯光极亮,扑面而来,形成一种无处遁形的高压。
[观众落座完毕,舞台上传来脚镣的撞击声,森冷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纷乱的脚步响起,踏步很重,夹杂着隐约、模糊的呵斥。舞台光起,戴着脚镣的青年烈士依次走上刑场。烟囱和龙华门楼庞大的黑影下,烈士们停在舞台中央,沉默地伫立,形同黑色剪影。模糊的呵斥声再度响起。枪声大作。子弹击穿烈士的胸膛,一点暗红飞溅,落在屏幕上,化作飞散的桃花。
1-2 图书馆2020
[灯亮。2020年春天,图书馆。左浪正趴在堆满研究材料的桌上睡觉,姚远在一旁专注地敲键盘,风从窗口吹进几片桃花花瓣。姚远接住一片花瓣,放下。左浪惊醒,怔坐,姚远的键盘打字声接连不断。
姚 远 不用犹疑了,剧目登记表和排演计划这周要上交了,赶紧把导师交给的任务接下来吧。
左 浪 真是让人为难!我准备了一个学期的剧本白费了,王老师突然拿出来一个剧本,你看,纸页都发黄了,说是30年前的本子,还是个残本,结尾也没了,要我在这个本子的基础上完成排演,还叫你来协助我。看,扉页也没有了,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
姚 远 我们的王教授做事一向深思熟虑,这个变化一定有他的道理,反正我这学期也没啥课,听从导师的安排来协助你,要我做什么都保证积极主动完成。
左 浪 那天你也在场,王老师说,这次我们不能错过,我有点不明白,不能错过什么!
姚 远 不过我这几天查了些资料,发现王老师30年前就有不少研究30年代左翼文学的论文。我觉得我们就顺着原剧本的故事情节线,补充些史料,再虚构点情节,不就是一个期中作品么?
左 浪 不,这不行。不做,我就直接找王老师推掉;做,就得做好!
姚 远 好啊!怎么感觉越来越像剧本中的人物冯铿了!
左 浪 讨厌,原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子!
姚 远 好,好,我们继续读剧本。
左 浪 柔石牺牲的时候29岁,殷夫才21岁,年纪比我们还小。胡也频,28岁,刚做了爸爸;李伟森,28岁,妻子已经怀胎十月。还有你说的冯铿,五烈士中唯一的女生,也才24岁。这个年纪啊!
姚 远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00后啊。30年前,王老师是90后,也不到30岁的。
左 浪 是啊,怎么都搅到一块来了。
姚 远 剧本以左联五烈士为对象,而且人物错综复杂,题材涉及面大,完成有难度。本子肯定不好改,排演也更加有难度。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左 浪 (瞪了姚远一眼)我倒不是排斥这个题材,只是我对这一段历史不熟悉,现在从头来,有点着急。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切入点呢。
左 浪 其实原剧本开篇还是很有新意的,是1930年的一个类似电影的大场景,描述的是在上海秘密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但当时怎么开会,几个人彼此关系如何,怎么安排行动,现在看,全是问题。姚 远 那是因为你史料掌握得还不够。比如这场戏,就是1930年5月在上海召开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史料上对这次大会的记载的确少,可是我们剧中的人物,柔石,当时却留下了一篇报告文学——《一个伟大的印象》。人物关系,柔石讲了,我们的关系都似兄弟,我们的组织有如家庭;人物行动,柔石也讲了,我们依照规定的“秘密的生活条例”而发言,讲话,走路。那我隆重地向你推荐柔石这篇文章……
左 浪 停!别说话,戏的开头就应该是这样:1930年的上海街道,烟贩高声叫卖,黄包车辘辘而过,电车驶过,一阵富有节奏的叮当声由近及远,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愀然。
[左浪翻开剧本,突然从剧本中掉下一枚桃花书签,左浪弯腰拾起,疑惑。姚远继续打字,目不斜视。
[随着左浪的描述,舞台上出现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卡尔登大戏院附近的街道。
1-3 苏维埃大会
[舞台电影:1930 年5月,上海
[20世纪30年代繁忙的上海街道逐渐展开在眼前,夕阳斜照,人流如织,老洋房前,小商贩、黄包车熙熙攘攘。一名公司文员(柔石)从黄包车上下来,走进一栋四层洋楼。
[洋楼内已有十几人,或站或坐,并不走动,无人交谈,气氛肃穆。公司文员(柔石)找到空位坐下。稍后,黄包车夫(胡也频)和一个穿长衫的学生模样的人(殷夫)也进到屋内,同样落座,一个扮男装的女青年(冯铿)紧随其后。众人安静等候。
[不久,一名记者打扮的青年(李伟森)从门外进来,关门落锁。
李伟森 暂时安全了,布置会场吧。
[人们小声欢呼,从抽斗里拉出大块红布、横幅、镰刀斧头旗,或铺在桌上,或挂在墙上;从柜子里拿出新鲜艳丽的红花,装饰在桌上。室内亮了灯,灯光暖黄,开水壶提上来了,搪瓷杯冒着热气。众人彼此打量,一些人脱下外装,露出内里相对朴素的打扮。柔石、胡也频、冯铿、殷夫、李伟森边布置会场边交谈。
柔 石 (小声)伟森同志,外头情况很糟吗?
李伟森 (小声)感觉密探不少,外面很危险,大家千万小心。
[代表们散开聊天。李伟森在工农代表间忙碌,分发《红旗日报》等党报党刊。胡也频和冯铿搬桌子,胡也频一时没有认出冯铿。
胡也频 同志,帮一下忙。
冯 铿 也频!
胡也频 哎,冯铿?你怎么扮成男的?
冯 铿 不就穿了套男人的衣服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家以前在福州的戏园子里,男人不都扮演女人嘛。
胡也频 (指周围)别的女同志要么扮太太,要么扮农妇,你倒好……路上要是遇到密探,你怎么办?
冯 铿 遇到密探,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那你把我当成男同志看吧。
殷 夫 冯大编辑不是说过吗,在潮汕读高中的时候,全班就她一个女的。她整天和男同学混在一块儿,比男同学还强悍呢。整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做鉴湖女侠,秋瑾!密探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柔 石 胡也频、殷夫,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左翼作家联盟成员要带头宣扬进步平等,革命者不分性别年纪,斗争是一样的。
冯 铿 也不一样。男革命者就不会被问刚才的问题。[胡也频有些尴尬。
柔 石 好了,大家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殷夫示意冯铿一起铺桌布。
殷 夫 介绍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冯 铿 培养工农兵的作家。
胡也频 宣传革命文学的阵地。
柔 石 顺便替胡也频物色新的杂志编辑。[李伟森加入几人的谈话。
李伟森 也频,这次你和丁玲一起從济南逃回来,打算重新编辑出版《红黑》月刊啦?
胡也频 刊物要办,但《红黑》这个名字肯定是不能用了,有人天天盯着呢。
李伟森 以你的判断,济南的书报杂志出版如何呢?
胡也频 不太好,哪能像在上海这样,天天有新书新报读。不过,那里的青年人很有读书的热情。我只带了几本旧书到济南省立高中去,就时常有人到我屋里来读书,到深夜也不肯走,我只好不睡觉。结果,天一亮,推开门,又有人在门口等着借书了。
冯 铿 像这样,他们一定很快就可以办自己的刊物了。当时在汕头,我们友联中学的《友中月刊》就是这么办起来的。
胡也频 我走的时候是有这样的火苗,只是外头阻力也不小。唯恐培养出一两个进步青年来,学校就要遭殃了……
柔 石 前几年我在镇海中学、宁海中学教书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这几年愈演愈烈,学校也不是净土了。学生被抓了,老师一旦救人,立马有人猜忌。读一点新的文学,接受一点新的思潮,开窗放一点新的空气,就有人向上报告,马上有人连夜带人来警告了。
冯 铿 就得像鲁迅先生说的一样,从外头把屋顶拆掉。
殷 夫 那么更要鼓励学生写文章了,思想要先活跃起来。
[一名红军手拿一本《革命歌集》路过。
红 军 (对李伟森)同志!(敬礼)你好,我是红军代表。这几位戴眼镜的同志是代表哪里的?
李伟森 他们都是代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
红 军 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冯 铿 今年3月头上在党的领导下,刚刚在上海成立的。
红 军 祝贺啊!作家也拿起枪来闹革命了?
柔 石 同志,闹革命不一定要用枪。
红 军 我们拿枪,有阵地,你们呢?
殷 夫 我们当然也有我们的阵地。(从红军手里拿出《革命歌集》)比如这本书。
红 军 《革命歌集》?(翻到里面一页,大声读出)“马赛曲的歌声曾经掩盖了浓密的炮火的雷震,杀退了万数的瑞士羽林军,国际歌的合唱,曾经促成了法国的与俄国的水兵在战场上握手言欢,丢弃了他们手中的刀剑。”
冯 铿 这本书的编者就在这里,李伟森,他是团中央的代表,《革命歌集》四年前就编辑出版了。
李伟森 (接过《革命歌集》,指着其中的页码)同志,革命歌曲是革命军的生命素,是无可抵御的炮火刀剑,是无限生力军的源泉。
冯 铿 对!发动工人农民,鼓动我们的士气,革命文学作用少不了。
殷 夫 只有让我们的工人农民兄弟认识到,压迫不只在工厂车间,不只在田间地头,才能鼓动他们的情绪,革命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李伟森 我们党内办的《红旗日报》,也是一样的目的。
红 军 哦,是这样!辛苦了!
[红军与李伟森握手,并向其他几人敬礼。
红 军 我们好好学习学习。
[众人谈话时,他们身旁的角落放着一张黄色书桌,书桌抽屉里放满书报杂志,一位身着衬衫西裤、戴着眼镜的青年管理着借阅。人们在这里排起队来借书。排在队里的人相互疑问、讨论着书里的内容,简直像考试前学校里的小学生那样。一名农民代表看见殷夫手里的杂志,凑近询问。
农 妇 《萌芽月刊》,这是什么书呢?
冯 铿 这个是我们编辑的杂志。
农 民 里面讲什么的?
柔 石 专门讲无产阶级的真实生活和文学艺术。
农 民 这是讲我们的书啊。
农 妇 我们农村的事情还能写成书?
冯 铿 对!看,这本《萌芽月刊》里就有一篇小说,名字叫《为奴隶的母亲》,讲的是浙东有一个农妇,被她的丈夫典当出去,借给别人家生孩子的事情。
农 妇 这事也能写?
柔 石 当然啦,不光能写,而且必须要写。只有写出来,才能有更多人看到农民所经历的痛苦。
冯 铿 (指柔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这篇小说的作者,大作家,笔名叫柔石!
柔 石 你好!最好,是你们自己来写,如果你们自己能拿笔写,这样一定更加真实。
农 妇 我们自己也能写书?
李伟森 当然,先得从识文断字开始学起,你们的亲身体会最深刻,你们可以用自己的语言,来写自己的故事,这样你们自己也好阅读。
农 民 那我们找谁学起来?
胡也频 你可以找我们呀,我们左翼作家联盟有一个工农兵通讯委员会,专门培养工人、农民当作家。
柔 石 他,胡也频,是我们工农兵通讯委员会的主席。
胡也频 说是主席啊,其实就是为你们服务的。除了我,你们还可以找柔石,找李伟森,他们俩都是通讯委员。
[说话间,林育南走向会场,李伟森迎上前,两人耳语,周围其他人停下来静听。
胡也频 (向冯铿)这位是?
冯 铿 (小声)林育南,这次大会筹备委员会秘书长,他可是中央候补委员,做过湖北省委代理书记,尤其是工人运动经验丰富!这次大会的筹备主要就是他在中央领导下完成的。
林育南 (对所有参会代表)同志们,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停顿一下)大会为期四天。从今天起,我们实行秘密的生活管理,凡事遵守生活条例,每日十一点熄灯,会议结束前,不得离开会场。
[众人停下手中的事,停止交谈,屋内顿时沉静下来。
林育南 我们欢迎大会主席团成员入场。
[李伟森示意,两名代表利落地展開党旗,众人无声而热烈地鼓掌。
1-4 排练场2020(1)
[2020年初夏,排练场。王近带着姚远、左浪和其他导演系学生讨论。左浪、姚远和王近坐在一侧,其余学生为观众。众人鼓掌。
同学甲 当时开个会真不容易!
同学乙 鼓掌都要悄悄的。
同学丙 他们肯定知道啊,一开始都是化装进会场的。但是大家看到红旗,听了出席大会的党的领导人宣读《中国土地法大纲》时,就激动得忘记了。
王 近 左浪、姚远,这场戏,你们这么处理,不错啊。(学生鼓掌)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是全国总工会和中央直接领导筹备的,参加大会的主席团成员就有当时在上海实际负责中共中央工作的周恩来。接下来,你们可以进一步完善原剧本的结构和细节。这个戏不必一味追求戏剧冲突,重点是如何展现五个青年用文学开拓战场、以信仰之旗高扬的革命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你们要知道,对于五位烈士来说,之前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这次大会都很重要,但剧本里没有很好地体现,大家知道么?
[姚远举手。
王 近 姚远。
姚 远 这次会议上,决定成立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央准备委员会,称为“苏准会”,临时常委会由李伟森担任党团书记,林育南任秘书长;办公点设于上海愚园路庆云里31号,冯铿在里面工作。胡也频也被选为大会正式代表,开始准备到江西的苏区参加大会了。
左 浪 某种意义上他们此时此刻都已经是职业革命家了。
王 近 是的,五人中李伟森最早成为职业革命家,到这次大会,五人都陆续把从事实际的革命活动当作重要的工作了。
同学甲 职业革命家?
王 近 对,他们其实都一方面从事文学活动,一方面又参加实际革命活动,双重身份,这是我们30年前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大家很容易忽略的。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左 浪 老师,你和柔石都是浙江宁海人,殷夫是象山人,也算是您的大同乡,我们也想知道当年的编剧……
王 近 当年的编剧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今天,面对这个剧本,怎么把它改好、排好。
左 浪 王老師,我看,剧本中鲁迅先生也是重要角色,戏份不少啊,鲁迅先生在五烈士逝世两周年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这篇名文,来追忆这五个青年朋友,这段时间我们反复来读,但总感觉剧本中处理鲁迅和青年人的关系好像还有些简单。
同学甲 鲁迅那时和青年人怎么相处的?
同学乙 他们是师生的关系、还是更像长辈和晚辈的关系?
同学丙 还是更像朋友?
同学丁 不是说鲁迅和柔石的关系更像父子吗?
姚 远 亦师亦友吧。
王 近 大家知道,鲁迅先生1927年10月定居上海,开始了他人生艰苦卓绝的最后十年,成为中国文学、文化的巨人。那时,鲁迅先生是进步文学的一面旗帜,不少文学青年从四面八方到上海来追随他,是文学这条特殊的纽带,把鲁迅先生和这些青年连接在了一起。
同学甲 肖军、萧红,还有。
王 近 没错,不只是我们的五位青年烈士,30年代,鲁迅先生影响了一大批文学青年的成长和成熟。[王近话音未落,一群20世纪30年代的青年蜂拥而入。
1-5 鲁迅沙龙
[1930年9月,书店二楼。包括柔石、胡也频、冯铿、李伟森等人在内的左翼青年们蜂拥而入。人群中狂涨着热情的兴奋,王近被人群推着从讲台上退到台下的学生之中。柔石招呼大家坐下,青年们各寻一处坐定,轻声聊着。
柔 石 哎,大家各自找地方坐啊。
冯 铿 柔石,如果先生说的话我有不同的意见,我可以直接提问吗?
柔 石 当然,不过别像你平时对我提的一样。
冯 铿 那我到后面去坐。
柔 石 也频今天也来啦!
[冯雪峰迈着很大的步子走入会场。
胡也频 哎,冯雪峰!
冯雪峰 也频!(对众人)先生来了!
[众人激动。左翼青年们纷纷扭头去看,鲁迅挟着几本书和杂志缓步走来。青年们纷纷站起身,谨敬地迎接着鲁迅,难掩兴奋地交头接耳,却始终控制着自己的音量。
众 人 先生好!
鲁 迅 怎么,大家准备今天站着谈吗?
[众人坐下。
鲁 迅 雪峰,这就开始吧。
[冯雪峰应声,走向门边,检查过后,示意鲁迅已经安全。
鲁 迅 柔石叫我做一个Salon,我起初是不愿意的,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
[台下青年们发出一片不赞同的声音。鲁迅继续讲下去。
鲁 迅 最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请诸位到这个熟悉的书店来,权作一些朋友之间的闲谈。
青年甲 (憧憬)大家希望先生日日来讲话的。
[众人附和。
鲁 迅 (温和)日日讲话,更加没有什么话好讲了。最后只好讲一些空话、假话,不如不讲。
[柔石给鲁迅点烟。
柔 石 先生,大家都有不少问题,今天就我们提问,先生来答?
鲁 迅 好啊,我就喜欢这样。
[大家鼓掌。
胡也频 (举手)先生,我有个问题!
[鲁迅举手示意胡也频继续讲。
胡也频 我们办了许多新的杂志,翻译、推介了很多欧洲、俄国的文学,那我们自己的文学是不是也可以翻译到欧洲、苏联去发表呢?
鲁 迅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年轻时在日本,还只知道中国若要有新文学,首先必须向国外学习,拿来主义,所以当时有个口号,叫作“别求新声于异帮”。看来时代也在前行,现在我们不仅要继续拿来,还要考虑可不可以送出去,以及送去什么?
冯 铿 先生,这些日子,我们在夜校教青年女工读书、写字,我看到一个青年女工进步很快,对文学很有兴趣,而且呀,她已经开始自己学写短文章了。这就说明,我们的女性工农阶级,也有文学的头脑了。先生,她们的文学,在世界上是不是也很宝贵呢?[众青年窃窃私语。
鲁 迅 你们有这样的想法很好。你说的工厂女工的作品,或许现在不能直接去外国发表,但有句古话,“肺腑而能语,医师色如土”,如今连工人农民也拿起了笔,这就离真正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熟不远了。其实世界对中国的文艺也很好奇。前些日子,就有外国记者来问我,中国有进步的无产阶级文艺么?诸君的创作就是青年的文艺,青年的文艺,乃是青年的反抗,青年求索的过程,当然是可宝贵的。[柔石给鲁迅端了杯茶。与此同时,左浪和姚远窃窃私语。
姚 远 鲁迅先生说的是对的。我们排戏,也算是青年的创作,不用去追求十全十美,你就是顾虑太多了。
左 浪 倒不是什么顾虑,我还是觉得我们现在考虑得不全面,甚至有点幼稚。
冯 铿 可是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自己的文学最近一直被人攻击,没地方发表呢,还有人耻笑我们。
青年甲 连出版社都轻视我们……
青年乙 印刷厂还害怕我们,不愿接我们的作品。
冯 铿 就是,他们都说我们的文章缺乏技巧,文字幼稚,还会引起当局查处。
[许多青年附和,但也有不赞同的声音。
青年乙 (想站起来)哎,可我不觉得我们幼稚!——
鲁 迅 我问你们,青年的文章,幼稚可羞吗?
[青年们议论戛止,不知如何应答。
鲁 迅 幼稚会生长,会成熟。
[众青年会意。
鲁 迅 你们现在的创作,就如同压在岩石下面的植物,虽然并不繁荣,但却在曲曲折折地生长。因为幼稚,所以更要多写。只要你们写的是真心话,就可以先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其中可以看到中国的希望。
[众青年赞同。
鲁 迅 中国青年必须要有真的声音,有你们自己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幼稚,不可怕,只要不衰老、不腐败就好。我想,我对你们的问题都回答了吧?
[众青年鼓掌。忽然有人敲门,众人惊讶,冯雪峰开门,一個穿着棉袍的身影冲进门来。众人见有人来,停下谈话,静默。来人是殷夫,虽然只是初秋9月,他却穿着一件冬衣,两手空空,汗流满面。
殷 夫 先生!大家都在这里啊!
柔 石、胡也频、冯 铿、李伟森 殷夫!
鲁 迅 (打量)殷夫,这么热的天——
殷 夫 先生,打扰了。我到景云里先生家敲门,许先生告诉我你们在这儿。
[柔石见到殷夫,相见欣喜但颇为疑惑,站起身来打招呼。
柔 石 怎么这副打扮?(看了看叠着穿了几件夏装的胡也频)莫非和也频一样,把秋衣都典当了么?
殷 夫 典当掉倒好咯。刚从牢里放出来,书籍衣服全被他们没收了。
鲁 迅 (隐约恼怒)莫非现在他们进学校里捕人了?
[左翼青年们着急,围拢上去。
殷 夫 先生不要急,不是这样的。我是和工人们一道参与丝厂罢工被捕的,今天都释放了。只是,先生您托柔石送我的那两本裴多菲诗集,也都被他们没收了……
鲁 迅 (皱眉,苦涩)我原以为你只是个青年诗人。原来,和你喜欢的裴多菲一样,也是一个革命者。
殷 夫 没错,不做革命者,我就写不出那样的诗了。
鲁 迅 1927年,我在广州的时候,许多人讨论革命文学,铺天盖地的文章来围剿我,我就说,得先做革命人,然后才会有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喷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看来这话要应用在殷夫身上了。柔石,把殷夫的稿费提前给他吧。
柔 石 好的,先生。
[柔石点头,低头去翻一本小的记事簿。
鲁 迅 不必计算,就按五十元来付。
殷 夫 先生,五十元太多了!够我过几个月的生活了——
鲁 迅 去吧,先买一件夹衫。
殷 夫 谢谢先生!
报 童 冯先生!
[一个报童打扮的人由门外快步走进,与冯雪峰耳语几句。冯雪峰即刻起身,面色凝重,快步走向鲁迅,低语。
鲁 迅 看来,我们又要换个地方继续了。
[鲁迅从台上下来,青年们仍旧拥着他。冯雪峰和柔石安排青年们分批离开,剩余的几人陪着鲁迅,也匆匆地走了。王近继续授课。
1-6 排练场2020(2)
左 浪 鲁迅这么关心年轻人,与年轻人这么亲密,听到五个青年作家的死讯,肯定很难过。
姚 远 所以鲁迅寄托着悲愤深沉的情感写下了:“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王 近 不过,鲁迅先生也说过:“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与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我看,现在又到了这个时候了。
姚 远 我们现在遇到的困难,和当年的编剧应该是一样的。五个人差不多到1930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前后才有交集,故事怎么讲啊?
王 近 所以,在舞台上,既要找到五个人一起追求信仰的行动线,又要体现出他们各自个性的一面。
左 浪 所以剧本把主要戏剧活动场景设置在他们共同被捕、被关押的地方。
[见同学们露出疑惑的表情,姚远拿出一个iPad。
姚 远 汉口路666号,五人被捕的东方旅社,后来被拆了。贵州路101号,老闸巡捕房,现在是一所学校,还完整地保留了几间牢房。还有淞沪警备司令部旧址、龙华烈士陵园。我们接下来的创作应该再多考据这些场景相关的史实,深挖史料,多了解时代环境来构建戏剧场景。
左 浪 我不太同意一头钻进史料堆里去。
姚 远 为什么?可这个本子文献剧特征很明显啊!
左 浪 史料是很重要,但我们毕竟不是写论文,再说,这段历史加上五个人的研究史料,我们再用一年也翻不完,时间也不允许啊。我认为接下来我们关注的重点应该是人物关系和内心。
姚 远 有这方面的资料啊,我找给你看。
左 浪 又是史料!史料!我们现在看的资料已经足够我们消化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从人物的内心出发,去感受他们。
姚 远 感受?感受什么?
左 浪 你想,在那时候,虽然社会环境恶劣,但他们的人生已经可以有多种选择了,柔石在鲁迅的帮助下,已经是名声不小的青年作家了,靠稿酬和办刊物、当编辑,日子应该还不错;胡也频可以继续给《中央日报》办副刊,报酬丰厚,而且那时妻子丁玲已经是冉冉升起的新锐女作家了;李伟森在教育部工作的表哥一直要推荐他去大学当教授;殷夫就更不用说了,到德国留学轻易而举。但他们在大革命失败的白色恐怖环境下,为了国家、民族、社会,选择了闹革命,他们为的是什么?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我觉得,想接触他们的内心,得想办法真正进入他们的时代去感受他们的温度。
姚 远 感受,温度?
王 近 是啊,文学和革命,都不会发生在一颗麻木而冰冷的内心。左浪說的感受和温度很重要。戏剧创作不同于写学术论文,但姚远说的查阅文献也是重要的基础,再通过到实地去观察、体验,通过情感、想象的加工,才会有喷薄的创作激情。(想了想)这样吧,过几天,我带你们去几个地方参观?
同 学 好啊,哪些地方?
王 近 我们到姚远刚才说的那几个地方,知道么?龙华革命烈士就义地包括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门楼、警卫室和烈士就义地,由于种种原因,就义地一直分割在纪念地整体之外,现在,整体联通和功能拓展就要完成了,纪念地也重新开放了。大家去看看他们被捕、关押,还有最后牺牲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感受到左浪说的温度。
第二幕
2-1 东方旅社1931
[1931年1月17日,中午,东方饭店三楼31号房间。
殷 夫 抱歉,我迟到了。
柔 石 都到齐了,现在我们开始讨论——
[突然,灯灭了一会,门开了,是查房进来,用手电灯照了一圈。
[查房的声音:对不起,保险丝爆了,马上好。
[话落灯亮。突然,荷枪实弹的巡捕和警察冲进来。
警 察 都别动,把手举起来!
柔 石 我们朋友聚会,这是干什么?
警 察 干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到巡捕房再说。
2-2老闸巡捕房·监狱1931
[模糊的叫喊,沉闷的监狱关门声。大雪。老闸巡捕房。
[1931年1月18日 。阴森凄寒的公共租界老闸巡捕房牢房内,柔石、胡也频、殷夫、李伟森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冯铿与四名男囚分开关押。门外有人看守。一时众人无言,只有落雪声。
殷 夫 (冲着牢房外面喊)喂,凭什么抓我们,抓错人啦!我是学生!哎——
[没有人搭理殷夫。
殷 夫 哎,这位兄弟看着斯文,犯了什么罪把你抓到这儿来?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
柔 石 我想,我大概是杀人了。
殷 夫 怎么杀的?
柔 石 办了一个小小的出版社。
殷 夫 罪孽深重。
柔 石 你呢?
殷 夫 放了把火。
柔 石 怎么放的火?
殷 夫 写了几首诗。
柔 石 那你可是星星之火。
殷 夫 (对胡也频)哎,你呢?[胡也频不答。柔石制止殷夫继续说下去。
柔 石 也频,怎么啦?
胡也频 那天我一早就出门,和丁玲说了下午就回去。出门的时候,孩子醒了,哭闹着,我一时腾不出手来抱,就对孩子说,爸爸尽早回家,当然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也听不懂。这下可好。[几人看向牢房窗外,大雪纷纷扬扬。
柔 石 (懊恼)你原本是约了沈从文到家里的。要不是我和冯铿在新新公司碰上你,你现在本来应该和丁玲、孩子在一起的。
胡也频 你别这么说,这个会本来我也该参加。最重要的是,要让外头尽快知道我们的情况。
柔 石 进来已经两天了,我答应给书局的翻译稿还没寄呢。他们打算关我们到什么时候?
殷 夫 大家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坐牢这事我很熟悉,之前被抓进来三次,最后不还是都出去了嘛。
胡也频 看来,吃牢饭要是门学问,你殷夫一定是读到博士了。你说说,前几次是怎么出来的?
殷 夫 前两次,都是我大哥大嫂……不提他们了。反正第三次,就是关了一阵,打了几顿,就放出来了。
柔 石 殷夫,那这次,你怎么打算……
殷 夫 (打断柔石)行了,我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停顿)关键是保释,像也频说的,带信给朋友,让他们保我们出去。
[狱中几人聚到一处。
柔 石 昨天下午他们押我到明日书店,叫经理证明我是这里的编辑,书店据实证明了。我冲他们使了眼色,我又戴着手铐,他们应该明白我被捕了。
殷 夫 那就好了,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朋友们那边了。再说,(刻意高声)我们又没有犯什么罪。这儿是租界,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的。
[监房外,关押女囚犯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冯 铿 你想干什么?你放开她!你们审问就审问,凭什么这样打人?你们放开她!
[传来看守用警棍猛力击打铁栅的声响。骚乱停止。
胡也频 (低声)是冯铿!
[柔石激动地冲到铁栅前。
柔 石 梅!梅!
看 守 安静!不许说话!
[李伟森拉住了柔石。几人安抚柔石。
柔 石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伟森 冷静,冷静,不会有事儿的。
[几人警惕地到铁栅前查看,确认看守没有盯着他们,凑近低声商量。
胡也频 (叹气)这次抓了这么多人,他们要审,也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李伟森 之后到底审不审,现在谁也说不准。
胡也频 不审,抓我们进来做什么。
[众人看向李伟森,李伟森沉默不答。
殷 夫 哎呀,反正,不论之后他们问什么问题,我们就说,我不知道。
柔 石 那天,捕房在我衣袋里搜到了鲁迅先生和北新书局的合同,就非要问我先生现在人在哪儿。想必先生现在已经安全转移了……反正我就跟他们说,我不知道。
李伟森 我们得准备好口供,为什么这时候要到东方旅社。我说,我是18日一早来北新书局拿稿费,太早了,书局没有开门,就到东方旅社来找同事,被他们捉住了。
胡也频 对!
[几人聚在一起编口供。
李伟森 对,就这么说。但是,大家也不要掉以轻心……
[几人沉思,散开。灯灭,一阵沉默。光透進一扇小窗,沙沙的下雪声。
柔 石 (喃喃自语)雪太大了,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2-3 龙华看守所旧址
[2020年秋天,龙华烈士陵园烈士纪念地看守所旧址,王近带领左浪、姚远和其他学生参观取材。纪念馆研究员向他们介绍。
研究员 欢迎王近教授带研究生来我馆参观调研!
王 近 谢谢!这学期带学生排一部龙华烈士的话剧,大家觉得还要来纪念地感受体验一下,感受一下龙华24烈士生命最后的时刻。
研究员 烈士就义地联通工程刚刚完成。我们现在所在地,是当年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所在地,五烈士被捕是在汉口路的东方旅社,那里属于公共租界,因此先是关押在租界内的老闸巡捕房。当时,大家对保释出来抱有很大的希望,柔石的朋友还托律师到巡捕房查询。
学生甲 其实,李伟森是可以在这次抓捕中逃脱的。
研究员 是的,李伟森在布置好东方旅社会议后,送妻子回杭州待产。18日早晨回到上海,一到苏准会,大家告诉他,秘书长林育南到东方旅社开会,一夜未归。他预感到出事了,不顾大家劝告,执意要到东方旅社。东方旅社三楼31号房间,是苏准会的一个接头点,看到周围没有什么情况,在走廊徘徊片刻,就推门而入。屋内空无一人,他顿感事情严重了,没等他退出身来,已经来不及了。
王 近 18日上午,李伟森被押到老闸巡捕房,看到林育南、柔石、胡也频、冯铿等都已关押在这里,大家互相问了情况,才知道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大逮捕。
姚 远 东方旅社、老闸巡捕房都在公共租界,按照那时的规定,这里犯下的案子,都在租界审理。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研究员 可是19日上午已开庭,并启动了引渡程序,大家都感到事态变得严重了。
同学甲 引渡?
研究员 按照规定,当时租界里的案子,都在租界里审判。国民党当局要想直接审判,就得有一个引渡程序。
王 近 龙华看守所的很多档案后来被国民党销毁了,但是当年引渡、审判的记录文书还保留着,我们可以依此还原审判和引渡的全过程。
研究员 根据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厅现存的开庭档案记录,1月19日上午开庭,工部局律师首先报告逮捕经过,西探、华探,还有上海市公安局侦缉员,先后报告了抓捕状况。其实,国民党市党部早就知道了17、18日这两天中共有重要会议,要求国民党市公安局请求租界当局联合行动。
研究员 连续三天,共逮捕30多名共产党人。法官不顾律师辩护和审判程序,按照事先拟好的判决,宣布被告犯共产党之嫌疑、疑与共产党有关系,同意了上海市公安局的请求,引渡。
王 近 判决后,他们先是被关押在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后来才转移到龙华的看守所。
研究员 在公安局看守所没有关押几天,23日就被押解到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就是我们现在所在地。
学生乙 国民党上海市公安局的看守所,和这里的龙华看守所监狱,有什么区别呢?
研究员 龙华当时是淞沪警备司令部所在地,这是南京国民政府时期上海地方最高军事机关,关押的一般都是重犯、要犯。据记载,当天中午转移到龙华,囚车在院子里停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动静,其实国民党当局是下令立即就地枪决的。据说,由于我党领导下的“互济会”打通了淞沪警备司令熊式辉身边的人,就没有立即执行。这一说法,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
王 近 但大革命失败后的十年间,是国民党血腥统治最残酷的历史时期,被杀的共产党人和工农30多万人,当时只要暴露了共产党人的身份,都是凶多吉少了。
研究员 大家看,这就是他们一转移到龙华,被钉上的脚镣。这是20世纪50年代初在挖掘烈士就义地时发现的,重达18斤。这叫半步镣,大家肯定知道为什么这样叫。
学生甲 因为这个脚镣非常重,戴上只能走半步,所以叫半步镣。
研究员 对的。半步镣是钉上的,一旦戴上,在狱中是摘不掉的。根据当时监狱的规矩,只有土匪和杀人犯才钉半步镣,政治犯一般不上镣铐。王近教授当年研究柔石的著作中,曾披露柔石从狱中传出的信,也记载了这一点。因此,从他们戴上脚镣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变得不一样了。
王 近 柔石24日传出给冯雪峰的一封信中说: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
左 浪 老师,他们刚到龙华的时候,难道不知道上了脚镣对他们的含义?
王 近 可能柔石、胡也频、冯铿几个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但李伟森、殷夫应该是明白的。
姚 远 (面向研究员)我们刚才看的牢房,里面还有高低床呢,这里连床都没有。
研究员 刚才我们到的是男监,这里是女监。这里环境比较差,女犯人一般都睡在地上。五烈士中唯一的女性冯铿当时就关押在这里。
左 浪 (自言自语)冬天这么冷,水泥地怎么睡啊。
研究员 天气寒冷,冯铿烈士睡在地上,全身浮肿。但冰冷的水泥地压不住她火热的斗争意志。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中,年轻的烈士们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十几天。当时,距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还不到一年。大家请跟我到下一个展厅……
[众人随讲解员下。
[左浪留在囚室内,缓缓倚墙而坐。一墙之隔,灯亮。冯铿身着毛背心,与左浪以相同的姿势背对背坐着。[左浪起身,边走边拍照。迎面,几名狱卒押着殷夫与她错身而过。拍照的左浪停下脚步,放下相机,回望,好像目睹殷夫被狱卒推进了囚室。
2-4龙华看守所·《国际歌》
[1931年1月25日,龙华监狱内。夜晚,室外因积雪而明亮。殷夫被狱卒推进囚室,柔石、胡也频、李伟森关切地让殷夫坐在床上。
柔 石 怎么样?
殷 夫 (疼得吸气)别碰我——(勉强笑)我没事,一点事没有。
[殷夫坐下,吃痛,侧身。一阵沉默。
柔 石 我昨日托人带信给雪峰,外面应当已经知道我们被转移到龙华并且上镣的事了。雪峰肯定向组织报告,也一定会转告鲁迅先生,先生他们也会想办法救我们的!
殷 夫 那就好。只要鲁迅先生能和蔡元培先生说上话,大家就有希望了。
胡也频 幸好我们在老闸巡捕房对好了口供,他们也没有从我们身上搜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李伟森 但是,在公安局看守所提审,他们已经掌握了我们部分同志的姓名和照片,这件事情,真是越来越蹊跷了。
柔 石 (难以置信)难道出了叛徒?
胡也频 (警觉)那天提审的时候,我看到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门楼上好像还架了机枪。
李伟森 (沉重)把我们转移到这里来,给我们都钉上半步镣,事态应该比想象的要严重……
柔 石 也不知道过年以前能不能出去。
胡也频 天越来越冷了。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把从文给的这件袍子留在家里,这样丁玲也好过个冬天。
[一阵沉默。气氛低落。柔石左右看看,忽然从床铺上摸出一支模样古怪的笔。
柔 石 咱们这儿,也不都是坏消息。(神秘地)你们看,这是什么。
殷 夫、李伟森 这是……
胡也频 笔?
柔 石 (紧张)嘘![柔石示意靠门口最近的人探查,确保安全。
柔 石 这个叫“筷笔”。
胡也频 筷笔?没听说过。
柔 石 那当然,这个狱中专用,外边没有。我这两天到处找,都只剩下铅笔头了,握也握不住。昨天,让我捡着一节筷子。我就把筷子劈开,把笔头插上去,再用线扎紧——我打算用它来写狱中通讯。
胡也频 照你这么讲,我们到监狱来,是来搞创作了。
柔 石 对呀。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创作要接触革命实际,还有比监狱更好的革命实际吗?比如昨天我就学到了龙华监狱独有的规矩,说是不能跪着爬上床,也不能背着手走路。
胡也频 还有这种规矩?为什么?
柔 石 獄中有同志讲迷信,觉得这样犯忌讳,他们说人只有在被枪毙的时候才是这样的。
殷 夫 (轻蔑)就算他们枪毙我,我也不会下跪。
李伟森 好样的。
柔 石 还有,你们知道我们监狱里有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吗?
胡也频 才十六岁……
柔 石 你别看人家年纪小,人家可是老革命了。租界的捕头问他为什么当土匪,他就骂回去,说他们才是土匪。他说,闹革命就是要推翻国民党统治,因为这是一个反动的政府。后来挨了三四十下皮鞭。但他自己说起这件事,倒是毫不在意。
李伟森 年纪虽然小,道理一点都没错。现在,帝国主义就是国民党政府的后台老板,南京国民政府只是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反动政权了。
柔 石 像这样的斗争,我打算都记录下来,一出去,就写成小说。而且殷夫不是在这里么,近水楼台,我还打算跟殷夫再学习学习德文。之前在外面大家都忙得很,这下好,终于有空了。
殷 夫 好啊,你倒是计划得挺周全。这么说,筷子和我,都加入柔石的革命队伍了。
柔 石 反正都关进来了,闲着也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大家一起,收集收集写作素材。
李伟森 好,连筷子都斗争起来了,我们就更不能闲着了。
胡也频 对!我们继续想办法,争取出去过年。
殷 夫 等过完年,隔壁龙华寺的桃花就该开了。哎,你们看,雪要停了![四人起身,仰头,看向窗外。沉默。突然外面传来狗吠声、军车声、枪声,大家低头默默无语,空气近乎凝结。
李伟森 (低声)我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今天傍晚,从监狱党支部那里得到消息,外边传进来的包袱里,有张纸条。
众 人 (惊喜)肯定是组织送进来的。
李伟森 (环顾一下门外)是的,是组织通过“互济会”带进来的。党组织正多方营救我们,要我们在监狱党小组的领导下,做积极的斗争准备,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殷 夫 伟森,前几天我们与何孟雄、林育南、龙大道一起草拟给中央的信带到了么?
李伟森 应该收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
柔 石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殷 夫 我以前写过一首诗,特别适合现在!“明日呢,这是另一日了,我们将要叫了!我们将要跳了!”但今晚睡得早些也很重要。
[大家被逗乐。
柔 石 睡吧睡吧。
[李伟森示意殷夫睡下铺,自己爬到上铺。几人各自回到床上,或躺,或倚,殷夫趴着,避开背上的伤口。
[月光稀薄。入睡前的寂静中,李伟森轻声哼起了《国际歌》的旋律。柔石、胡也频、殷夫加入哼唱。
[哼唱接近结尾时,一个年轻的女声加入进来,是左浪。在李伟森唱完后,她接着哼唱下去,曲调变得轻快一些。 2-5 王近办公室2020
[王近办公室。2020年秋天,左浪靠在桌前,边哼唱《国际歌》边翻书。桃花标本书签在她手中左右摇摆。
姚 远 《国际歌》?
左 浪 嗯。
姚 远 你知道李伟森当年编的《革命歌集》就收录了这首歌么?
左 浪 废话!当然知道。
姚 远 他编《革命歌集》,给好多革命歌曲填了词。后来这本《革命歌集》流传到苏区,影响很大。
左 浪 你别说,我之前以为李伟森是纯粹的职业革命家,文学作品应该是五个人当中最少的。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其实只是写作类型不一样,柔石他们写小说、诗歌、戏剧,李伟森偏新闻,也有小说,翻译上贡献比较大。对不对?
[王近抱着一纸箱书和材料走进办公室。姚远赶紧帮忙接过纸箱,纸箱有些重,王近有些踉跄。王近打开纸箱,拿出几本书。
王 近 左浪,你要的资料,我全给找出来了。有些是你们看过的,有些是你们没看过的。这本是柔石的《二月》,我收藏的最早的一个版本,还有柔石的日记,这本是殷夫的《孩儿塔》,也是旧版,这是李伟森的《革命歌集》影印本,这些可都是我珍藏的宝贝啊。
姚 远 (对左浪)不是不要看资料了么?怎么又主动找王老师要了?
左 浪 谢谢王老师!
[姚远拿起一本书,一翻开,很多书页掉下来,手忙脚乱去收。
左 浪 其实越深入历史和文献,我感到写这类题材,并不需要我们玩太多技巧,也不需要太多虚构和想象,因为历史本身的惊心动魄已经让我们震颤了!20多岁的青春年华,我们也是这个年纪,老师90年代也是这样,但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他们那时想的和我们现在想得都不一样,怎样面对这样的真实历史,让我们的同龄人产生同理心,我想我们创作者首先得有感受和认同。这些书中有些内容在新版书中都看过,只是觉得能看看王老师珍藏的那些版本书,就好似回到历史的褶皱中,带着尘埃,也有光影,能让我们感受那个年代的温度了。
王 近 左浪说得好啊!寻找和感受那个年代的温度,就接近创作的本性了。我不过多地干预你们,观众想看到的,是你们这代人的理解和构思。我对你们有信心!(好似陷入沉思)当年完不成的梦想,我想,如今也许能够在剧场里完成了……
姚 远 (看着王近)这都30年了,当年的编剧是不是都把这个剧本完全忘了。
左 浪 我倒觉得编剧不会忘记。是么,老师?
[王近陷入沉思,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
[舞台电影:上海图书馆借阅《前哨》。
2-6 王近办公室1990
[20世纪90年代的办公室,桌上、地上都堆满了书,墙上、桌面上都贴着写满字的卡片,书架上的书还夹了许多索引用的纸条,一台90年代初很少有的286电脑放在书桌另一侧。夜深人静,一灯如豆,年轻的王近正在伏案写作,他眉头紧锁,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扶额叹息。他放下钢笔,翻开手边的记事本,一边喃喃自语,仿佛在对某个不具形体的对象诉说。
青年王近 (平靜而不带什么感情地叙述)也许,因为我和柔石是同乡,我对这一段历史和人物自然有了研究的兴趣。导师对我也多有鼓励,再加上导师身体有恙,我们合作的五个青年烈士作家的研究课题就只能由我一人承担了。
王 近 你还要完成博士论文,任务繁重!
青年王近 (回忆)遇到难点,在宿舍里叹气。
王 近 文学院的几个朋友就旁敲侧击,最近,还在做那个研究么?
青年王近 我还在做那个研究。听到我这样回答,他们就不吭气儿了。
王 近 那一两年里,他们经常用眼神彼此示意,好像要选出一名代表来劝我趁早放弃这项大家都认定没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青年王近 那时的风气,青年们的文学趣味和取向在变化。柔石、殷夫等在那个时代追求革命的作家好像过时了,选择研究这些作家就不被大家看重,甚至还遭到嘲笑,说是不值得研究。对他们的文学成就可以见仁见智,可是,有人认同西方一些学者,带着偏见,对五烈士选择革命、奉献生命的轻薄态度,是我无法接受的!
王 近 (模仿他人,批判地)不合时宜的文学趣味!
青年王近 (也模仿他人,批判地)工作很难有实际价值!
王 近 (模仿他人,指责地)错位的审美!
青年王近 (模仿他人,劝告地)何苦浪费时间!
王 近 总听到这样的话,你怀疑过自己没有?
青年王近 我坚信自己的研究是有意义的。
王 近 但这条道路,那时毕竟是孤独的。
青年王近 在苦闷和矛盾的时候,我就向五烈士的作品寻求慰藉。
王 近 我无数次翻开柔石的《二月》,殷夫的《孩儿塔》《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
青年王近 我无数次地诵读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心中升腾起来的是对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青年的无限景仰。
王 近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还记得那本珍贵的杂志《前哨》吗!在上海图书馆的旧期刊阅览室里。
青年王近 是1991年,初夏的一个早上,阳光灿烂,我走在车水马龙的南京路。
王 近 我清楚地记得,那本60年前刊印的《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因为珍贵,翻开它的时候,管理员要求借阅者带上手套。
青年王近 戴着手套,翻开书,也翻开了那五个青年的命运。柔石、胡也频、李伟森、冯铿、殷夫,他们短暂一生中留下的词句在我脑海里燃烧、翻腾。
王 近 我一直都相信,这一段历史,这一段蒙尘的往事,它们应该被重新翻阅,重新获得理解。
青年王近 他们文字的热度,点燃了我心里一种郑重的热忱,烧掉了不被理解的痛苦。于是我总是这样回答人们的问题——
王 近 我还在做那个研究。
青年王近 我们坚守的这条路终究获得了理解、得到确证。
王 近 沉重的文学又浮上水面,历史以它自己的方式获得证明。我们要留在岸边,充满信心。
[青年王近合上手中的本子,苦涩地盯着桌上写了一半的散乱稿纸,一言不发。片刻后,他振作精神,摩挲几下手心,又揉了揉脸,一个深呼吸,站了起来,来到书架前,挑出几本书,然后又坐回桌前,他好像遇到了难题,找不到某个关键信息的位置,愁眉苦脸地翻着书。中年王近默默注视着三十年前彻夜苦读、独守书斋的自己,一时间感慨不已,他从自己的书架上轻轻抽出一本发黄的旧书,翻到正确的页码,递向年轻的王近。
王 近 (轻声,郑重)谢谢你。
[青年王近若有所感,略显迷茫地抬头接书,表情很快变得和中年王近一样坚定。办公室灯光昏暗下来。青年王近埋头写着稿子,中年王近站在他身旁不语。
2-7 街道2020
[左浪、姚远见导师陷入了回忆,便体贴地带着书安静地离开。办公室灯暗。左浪、姚远没有走远,打开手上的书看了起来。
左 浪 (若有所思翻书)你说,导师那时年岁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想的那么多,那么远,他是在做一件点亮灯塔的事。
姚 远 怎么忽然有这种感触了?
左 浪 没什么。我更理解老师了,我想无论30年代还是90年代,都有很相似的青年、相似的人。我们也要加油啊!
姚 远 (忽然指着书页)你看!殷夫当年给他大哥写信,还登在杂志上了!
左 浪 (凑近读)亲爱的哥哥,你给我最后的一封信,我接到了,我平静地含着微笑地把它读了之后,我没有再用些多余的时间来思考,就把它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或许出于你意料之外的吧……
[左浪和姚远一边读书,一边走进了街头,融入了人群。
第三幕
3-1 街道1930
[1930年深秋,清晨的街头,工厂大门附近,一群学生打扮的女青年抱着条幅、报纸、杂志,激情洋溢地集群而行,冯铿也在当中。恰逢工厂放工,几名夜班工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大门。青年们敏捷地走近,从挎包里拿出传单塞給他们。
冯 铿 (对一名工人低声嘱咐)拿着,走远些再看。
[一名女工似乎与冯铿是旧识,特意放慢脚步,等冯铿走到跟前,眼神交汇,无声地打招呼。
冯 铿 (错身时,说得轻而快)我们后天的事不要忘记了。
[工人们各自散去,女学生们聚拢到一起,又说笑着往前走。忽然,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几声枪响,几声叫喊。
殷 夫 枪!军警来了!
冯 铿 (果断)快跑!快跑!
[几个负了伤的青年跌撞而入,与女学生们汇成一群,殷夫也在其中。
殷 夫 (对身边女学生警示道)军警来了!快跑!
冯 铿 快,快!路口书店有我们的人,受伤的同志先进去避一避!
[众青年撤离。 3-2 别了,哥哥
[众青年下,殷夫在人群末尾,伤员撤离,殷夫落单。从暗处传来声音。
徐培根 站住!
[殷夫脚步一顿,随即拔腿就跑。徐培根追出来,几步将殷夫逼入小巷。殷夫无路可退。
徐培根 (压低声音)前面还有,你能跑到哪里去?
殷 夫 (一怔)大哥,(瞬间恢复平静)总之是大哥这样的军官不会去的地方。
徐培根 全上海还有哪里是你去过,而大哥没去过的?
殷 夫 汽车和黄包车所能到的地方,行走而不必弄脏皮鞋的地方,大哥都去过了。但那些机械昼夜不停的工厂,劳苦工人哀哭的弄堂,没有电灯的平民窟,我想你自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过吧!
徐培根 我还要问你呢,好好的学校不去,整天到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殷 夫 我和我的朋友就住在那儿。我不能眼见工人兄弟被捕,却什么也不做。
徐培根 你去又有什么用?你呀,看到你的工人兄弟进监狱就着急,那我看着我的兄弟被捕,难道能无动于衷吗?
[徐培根从口袋拿出手帕,想擦掉殷夫眼角的血,被殷夫躲开。
徐培根 你的眼角在流血。
[徐培根再伸手,殷夫接过手帕,按住伤处。
徐培根 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离你这么近。你长高了。我那时就劝过你,不要到外面去闹。第一次进监狱你才多大?17岁!应该是读书的年纪。你的工人兄弟忍心让一个孩子冲在前面?
殷 夫 我和工人兄弟们是站在一起的。大哥的揣摩太不堪了。
徐培根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小孩子的胡闹,没想到……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入狱了,坐牢对你有什么好处?(服软)听说这次是吃了不少苦头才出来。为什么不通知你大嫂,叫你大嫂托人保你?
殷 夫 是的,前两次进去,大哥打个招呼或者一封信就能保我出来,但接着要干涉我,软禁我。(轻声)不过是从一个监房回到另一个监房。
徐培根 说什么胡话!我郑重地警告你,你这个孩子,未来要悔恨的!我每日担心有人来对我说,徐培根,你弟弟又进去了,这回连你也保不了他了!
殷 夫 是的,这次进来,我决定不再向你们求救,哪怕被枪杀也在所不惜。
徐培根 你不回家,你嫂子万分焦急,她整天在街上找你,到处打听你,直到有一天她在杂志上看到你写的向我告别的长诗,才知道你断然与家庭决裂,知道你嫂子是多么焦急,她把杂志寄到德国,我情急之下,才给你写了警告信。
殷 夫 我收到了你的信,大哥,请原谅,我给你的回信又刊登在杂志上了,因为这是无数个弟弟在向他们站在对立的阶级上的大哥告别的回信。
徐培根 你想想年迈的妈妈!父亲走得早,她吃够了苦,把我们拉扯大,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妈妈最是疼爱。她一生饱经风霜,后来家境好了,可妈妈还是皈依了佛门,她每天都在为我们祈福,你以为妈妈不知道你在上海干什么吗?你不肯回家照顾她也罢,难道不想一想整天担惊受怕的妈妈!
[殷夫沉默,若有所思,舞台左侧出现殷夫母亲的背影,响起佛教钟声。殷夫低声抽泣,徐培根迎上来准备拥抱,殷夫侧面避过。
徐培根 你连我从德国寄来的钱也退回去,有家不回,街头流浪,这都是干什么呀!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殷 夫 那次在监狱里,我和几个工人关在一起。一开始,他们叫我穷学生,我们一起说话,睡在同一张炕上。有个工人很瘦,我常分东西给他吃。有一天,我很不经意地说,我不怕坐牢,因为我在总司令部做事的大哥会保我出去的。那天起,工人们不再同我说话,那个很瘦的人也不肯吃我分给他的东西。夜里,我听见他们说,要当心,他大哥是做官的,决不能和他说家里的事、革命的事……
徐培根 那是他们的阶级太狭隘。
殷 夫 阶级——不错,大哥和工人是两个阶级。我已经做了我的选择。
徐培根 我刚接你到上海来的时候,送你到民立中学读书,我们一起生活,那时候不是很好吗?读大学,你不肯听我安排,也就算了。如今既然进了同济留德预科,那就用些心思,好好读书,把德语学好,未来可以到德国留学,学工程,学建筑,成为人才,回来一样贡献社会、服务国家,你又何必如此。
殷 夫 关心我的前途,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自己已被我所隶属的阶级决定了我的前途,这前途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我们全部阶级的,我们不会没落,不会沉沦到坟墓中去,我们有历史保障着,要握有全世界!大哥在德国,也读裴多菲,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决绝而痛苦)如此看来,我们心灵的位置只有越离越远,在敌人的关系上越接越近了。
徐培根 可是,真正的革命不是你想得那么罗曼蒂克!
殷 夫 是的,真正的革命是流血,是牺牲!27年大屠杀我经历了,五卅我见过了。工厂日夜不停,工人累死在街头,他们呼叫,他们呐喊,可是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声音!大哥,睁开眼睛,看看中国吧,吏治腐败,民不聊生,青年人根本看不到希望!
徐培根 可是你们这样胡闹,又能看到什么希望?
殷 夫 不,大哥不会理解。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饥渴着的是真理,是信仰,我不要荣誉和功劳,我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机械的悲鸣扰了美梦,大众的呼号震动着心灵,我日夜忧愁,只想做个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间。
[街口传来一阵枪响。枪响后,静默。殷夫借机摆脱徐培根的围堵。
殷 夫 从今往后,我与大哥,不必再见面了。
徐培根 你写的那首诗,《别了,哥哥——算是向一个阶级的告别》,我看到了。你又何必跟我说这些狠话,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是骨肉兄弟。
殷 夫 大哥,我应该感激你。正是跟随你到了上海,我才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认识那些完全不同的人;才能真正汇入社会激流,成为一个社会的人。这不是贵族一样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能带给我的。
徐培根 你长大了,成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很欣慰。但我不希望你白白送掉性命!你有写诗的才华,除了这种诗,大有别的诗可以写!
殷 夫 你为我做了万全的准备,好叫我预备做剥削的工具,将来参加这个剥削机器的一个部门。可是我不要做一个剥削的零件。我是一个人。
[殷夫欲离开。
徐培根 Freiheit—und Liebe—[徐培根从大衣内袋拿出一本德版口袋本裴多菲文集。殷夫站定,欲上前拥抱大哥。大哥迎上来,殷夫瞬间觉醒,避开。
殷 夫 我知道你也喜欢裴多菲,可是我们对裴多菲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了。
徐培根 我在德国买了这本裴多菲集,随身带着,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如今……
[徐培根离开。殷夫转身时,原地只余下一本书。殷夫拾起书,用袖子擦干净。
殷 夫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别了,哥哥,别了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噩梦一场。
[左浪走到殷夫身边,为他撑伞挡雨,殷夫沉默片刻,走入雨中。
3-3 鲁迅家宴(1)
[1930年年底。
[殷夫出神地站着,许广平走来,拍拍殷夫的手臂,柔声叫他。
许广平 怎么这样愣住了呢?进来坐吧。
殷 夫 (如梦初醒)谢谢许先生,就来。[许广平回向客厅布菜。冯雪峰招呼殷夫坐。八仙桌已摆上热气腾腾的米饭和几道肉菜,青年们挤挤挨挨,围坐桌边。与此同时,柔石扶着鲁迅走进客厅。
鲁 迅 你不要扶我。
柔 石 (犹豫松手)先生,我是担心——
鲁 迅 我总是担心,你这么近视,走路撞上什么,肯定会跌倒的,你反倒要担心我。我们这么走路,不光你吃力,我看你也看得吃力。(对着大家)柔石啊,凡是损己利人的事,他就是要做的。
[鲁迅落座。柔石坐在冯铿一旁。众人猛盯桌上饭菜,都馋,但出于尊重鲁迅,谁也不先动筷,等候鲁迅发话。鲁迅却一言不发直接夹菜,青年们面面相觑。
鲁 迅 你们打算要看着我一个人吃吗?
[众人欢呼,纷纷提筷夹菜,狼吞虎咽。
鲁 迅 (突然提杯发话)去年废除旧历,那么按新的年历来讲,明日就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众人只好放下筷子听讲。虽眼望鲁迅,实际心不在焉。有人饭还含在嘴里,有人把筷子抓在手里,甚至咬在嘴里,有人偷偷用筷子夹菜,被旁边的人用筷子打掉。
鲁 迅 新的一年,我是很愿意和你们这些青年一道迎接的。上海固然有很多污秽,似乎全国的坏人都漂聚来了,但这个地方尚有些蓬勃的生气,因为有你们这些青年在这里。(喝酒)
柔 石 因此,先生的客厅里总有几个肚子在唱空城计。
许广平 (提醒)比如现在。
鲁 迅 大家快吃。
[鲁迅挥手,示意大家吃饭,众人立即埋头猛吃,一时间只有咀嚼声,吸溜声,吞咽声,还有碗碟相撞、筷子拨饭的声音。不一会儿,好几人都一碗饭吃尽,终于从饭碗里抬起头。
許广平 大家不要拘谨,来添米饭。
柔 石 许先生,只要我们来了,盛菜都是用大碗。
冯雪峰 哎——(从殷夫面前端走一个小碟)霉豆腐!
殷 夫 (回过神)这么一桌好菜,你眼里就只有霉豆腐?
冯雪峰 这你就不懂了,一块霉豆腐,筷子触一下,就能下一大口饭呢!
殷 夫 你们看雪峰,就如同读惯坊间小报的人,忽然读上《萌芽月刊》了,也要适应适应。那你慢慢适应,循序渐进。
[殷夫趁机从冯雪峰的碗里夹走一块肉,冯雪峰意图拦截未果。
冯雪峰 殷夫狡猾!
[众人都笑。许广平为他们添菜。
鲁 迅 殷夫,你是诗人,看来还缺了点小说家的观察力啊。
殷 夫 先生,您是说我要观察雪峰什么吗?他这人朴实得像金华的一只火腿,没有什么好观察的。
冯雪峰 殷夫,我是金华人,就像一只火腿,那你是象山人,难道就是一头象。
柔 石 这倒让我想起,刚来上海那会儿,我是犹疑和伤感的。先生就对我说,人应该学一只象,皮要厚,流点血,刺激一下也不要紧,要强韧地、慢慢地向前走。
鲁 迅 哈哈,你们都知道的,雪峰前阵子为了左联的成立,经常跑来,差不多跑断了腿。等到他搬到对面茅盾家三楼,晒台就对着我们家,每天夜饭后,他站在晒台上一看,如果我这里没有客人,他就过来谈天。我平时猫在屋里,除了内山书店,几乎足不出户,如果没有雪峰,我真是闭目塞听了。
冯雪峰 先生客气,在党和您之间做联系人,是我职责所在,再说,现在搬到景云里来,就更方便了。
殷 夫 好个雪峰,原来你也学会了“三道头”的功夫,一直在“监视”先生啊。
鲁 迅 大家看看,写文章厉害的雪峰,遇到了殷夫,就招架不住了。
殷 夫 那时因为雪峰深沉,我就是个炮筒子。
许广平 (对殷夫)好了,好了,最近还好吗?好久没有你的讯息,先生还担心你是不是又进去了。见到你才放心。
殷 夫 谢谢许先生关心!最近还不错。
許广平 最近见你们,一个个脸颊都越发瘪下去了。多吃一点,没有进项么?
鲁 迅 不是没有进项。书店刚把钱付给他们,他们转身就又把钱花在了书店里。
许广平 要吃饭呀,书晚一些买也不碍事的。
[许广平下。
殷 夫 谢谢先生关心!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柔 石 况且,这书可以共读,饭却不能共吃,如此看来,还是买书划算。
[许广平从厨房端来霉菜扣肉。
殷 夫 好香啊!
许广平 书有这样香么?
冯雪峰 先生,这个霉菜扣肉真好吃!
鲁 迅 霉菜扣肉是广平的手艺。
许广平 先生爱吃霉菜,我们家里也常做。
殷 夫 先生家的这个霉菜和外头的比起来,好像多了一点辣。
许广平 先生对这道菜做了点创新呢。
鲁 迅 也不算什么创新。只是借鉴了四川菜的做法,往里头加了几个辣椒。
冯雪峰 先生是绍兴人呀,这么能吃辣?
鲁 迅 我在南京读书那会,母亲给的钱用完了,冬天没有钱做御寒的棉衣,没有办法,就开始吃辣椒取暖,不想成了习惯,又变为嗜好了。
冯雪峰 先生,是否可以理解,大家只要多读一读我们左翼作家的文章,也就喜欢其中的“辣”了。
[柔石起身去一旁添饭。
鲁 迅 辣椒开胃,但要适度。我就是因为养成了吃辣的习惯,胃病就常常光顾了。
冯 铿 要适度……先生的意思是,革命的文学,也不该太革命么?
[气氛短暂凝固。
柔 石 (解围)冯铿是想说,既然是在开四川菜馆,就必须要表明辣的特点,是吧?
冯 铿 对!
鲁 迅 上海有很多人可是不吃辣的。就好比今天这道霉菜扣肉,广平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所以殷夫就觉得辣,吃不了。
冯 铿 但总有好辣的人!我觉得,可以先让这些人来鼓动气氛,就会有更多人懂得辣的好处了。
鲁 迅 那你们在上海开四川菜馆,希望谁来光顾?左翼作家的文章,希望谁来阅读?
冯 铿 大众啊!
[鲁迅沉默,点上一支烟,给冯铿夹菜。许广平故意从鲁迅旁边端上一盆汤圆。
鲁 迅 可大众也有口味清淡的人,要他们吃重辣,必定会口舌生疮,从此他们就会对你们的四川菜馆敬而远之。
冯 铿 先生,吃辣对您那时是为了取暖,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救命!就像当今的一些女性,有些喝了太多的苦水,又或者有些日日都在吃奶油蛋糕,胃都麻木了。这种时候,只有辣,辣到她们疼了,她们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有味觉,世界上还有别的滋味,女人还有别的活法。
[鲁迅给冯铿夹菜。
鲁 迅 我不是叫你们开四川菜馆炒菜不放辣椒,只是不能一味光炒辣椒,否则,最后只能是你们的一帮厨子聚在一起,吃彼此炒出来的辣椒,那有意思吗?还是要用鲜鱼青菜去吸引客人。一切的文艺固然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当先求内容的充实和技巧的上达,不必忙于挂招牌。对于沉睡的人,光喊口号是没有用的,还是要用情感去打动他们!
许广平 来来来,大家喝汤,都愣着干什么。到这里来,还是专心地吃饭为好。
柔 石 专心吃饭饱肚子,可专心听先生说话,好像更让人有精神。
冯雪峰 先生,你知道殷夫之前怎么说吗?殷夫说呀,(夸张模仿)只有在先生家才能专心吃饭,不用一边吃,一边算账。
柔 石 算账?
殷 夫 (连连夹菜)就是——这是大衣的一颗扣子,这是大衣的另外一颗扣子。
[几人吃面,鲁迅抽烟。
鲁 迅 我看殷夫不仅会作诗,懂德文,不怕坐牢,还有几分表演的才能呢!
柔 石 对了,我和冯铿商量好了,过完新年,请她帮忙,把《二月》改成一出话剧来演出,正需要这样有表演天赋的人才。
殷 夫 (夸张表演)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岗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
柔 石 哎——你说的这几句话可不是我写的,作者在这呢。
冯 铿 当然,只要先生同意,我们可以在剧本里引用先生《二月》序言中的这几句话吗?
鲁 迅 我给柔石《二月》写序,版权在我,但用在什么地方,柔石完全有权决定啊。
冯雪峰 那太好了!演出要给我们留位置。
冯 铿 那当然。到时候一起来看演出!
[宴会转入无声,仍在继续。一侧灯光亮起,左浪坐在资料室里的椅子上,投影播放着电影《早春二月》。
3-4 《二月》讨论2020
[舞台电影《早春二月》。
[左浪和姚远看《早春二月》电影。影片播完,左浪滑动手机,关闭影片投影,开灯。姚远表情沉重,起身徘徊。
左 浪 《早春二月》,中国电影民族化的经典代表,没有之一。哎,你怎么啦?
姚 远 看完这个片子我忽然意识到,片子里的萧涧秋不就是柔石吗?
左 浪 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姚 远 我以前觉得柔石这些人天生就很伟大。但是看了这个片子,我感觉柔石跟我们一样,也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你看,他们最后讨论《新青年》,聊了一夜。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有过迷茫,有过苦闷,有过艰辛,但是他们面对苦难深重的现实,却心存理想关怀,把自我发展和报效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
左 浪 小说取名《二月》也很精妙啊。早春还会有寒风料峭,或许比冬天还要残酷,但毕竟春风催万物,新生命开始萌芽了。这就是30年代那种感觉啊。这么一讲,想到柔石就更难过了,他牺牲的时候,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文学才华了。
[左浪、姚远低头查找影片。灯暗。
3-5鲁迅家宴(2)
[眾人举杯祝酒,酒劲上涌,气氛更加热烈。鲁迅坐在一旁的躺椅上接连抽烟。
殷 夫 唉,房东下午给我塞了个条子,说,当晚离开,莫在屋内。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冯雪峰 都怪巡捕常去亭子间抓人。现在房东一见到你这样的单身汉,就全当革命青年,根本不敢再租了。
殷 夫 那怎么办啊?房东还说什么只有夫妻才能租房,我一个单身汉,上哪儿找家眷啊。
冯 铿 要家眷?找我,我帮你演啊。
殷 夫 真的?(看柔石)柔石——
冯 铿 这有什么?柔石——
柔 石 这事儿她帮人家干过好几回了。
殷 夫 那,谢谢啦!一会儿,我们再商量商量。
[许广平拿来点心盒,当中醒目位置有块沙琪玛。
许广平 租房要尽快订下,过年以后,房子更紧俏。来,大家来用点心。
[众人欢呼。
殷 夫 (对鲁迅)先生,请问……
鲁 迅 请讲。
殷 夫 (指沙琪玛)沙琪玛!我能吃吗?
鲁 迅 理论上讲,是可以的。
[殷夫伸手。
殷 夫 谢——
鲁 迅 但是,你知道沙琪玛可是我的最爱啊,从北京到现在,整夜都离不了,现在桌上只剩下这一块,吃了就没了。所以还是不要吃的好。
[殷夫缩手。
柔 石 (忍住笑意)当时在北大旁听先生讲课,就感到先生的冷静和不可接近。
殷 夫 (委屈)先生的沙琪玛也不可接近。
柔 石 (诚恳)不过,真正认识了先生,才发现不是这样。来,我们敬先生!
殷 夫 柔石、雪峰,真羡慕你们与先生做邻居啊。柔石还可以在先生家搭伙。不知道这里还有房子租么,我也搬来,我也申请搭伙。我们认识先生,时间都差不多吧。
冯雪峰 我在家乡教书,被通缉逃到上海,老同学柔石找到我,我恰好从日文翻译马克思主义,我知道先生也在做马克思主义的翻译,就想来请教。
柔 石 可是你那篇大文章,先生对你印象可并不好。
冯雪峰 幸亏老同学从中美言解释,才得以拜访先生,这事真要感谢柔石了。
柔 石 左联筹备时,中央指示停止与先生的争论,动员先生出来做左联领军人,任务也交到雪峰身上了,在党与先生间架了一座桥梁。
冯雪峰 左联成立大会上,先生的演讲也是由我来记录和整理的呢。
柔 石 组织上布置我们两个来保护先生的安全呢,连一旦出现情况,我们各自的分工和如何从后门撤退都做了演练呢。
殷 夫 可是那时柔石还没入党呢,承担的任务可是比一个党员还要重要。
鲁 迅 要真的撤退,不知道是柔石扶我还是我照顾他呢!他们征求我的意见,要我做一个委员长什么的名头,当然被我回绝了。
柔 石 但先生还是被选为左联成立大会三人主席团之一,也是七常委之一。
鲁 迅 雪峰在整理我在成立大会上的讲话时,可是加上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啊,不过都是我赞成的。
冯雪峰 这可是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的第一个革命文学组织团体。
冯 铿 不说了,我们给先生敬酒!
[众人敬鲁迅酒,青年们用力喝酒,均有醉意。许广平端上汤圆。
许广平 别光喝酒,大家来吃汤圆。我在里面包了一枚铜钱,看谁能吃到。
冯雪峰 管他新历还是旧历,过年就是要吃汤圆。
[众人各自用勺子捞汤圆。殷夫咬一口,被硌了一下。
冯 铿 (兴奋地)殷夫吃到了!
许广平 殷夫明年要交好运气了。
[大家乘醉意高声祝酒。
冯雪峰 来,殷夫,祝你明年吃饱穿暖,生活顺畅!
殷 夫 雪峰,先生早就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你的新年祝愿还通留在第一个层面!
冯雪峰 吃饱穿暖也很重要啊,我可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啊。
殷 夫 我也是现实主义者,但我现实起来,比你还要更现实,比如现在你应该祝我夏天再也不要穿棉袍子了!
冯 铿 殷夫租房子的事情也很重要,肯定马上就解决。我祝你遇到一个好房东!
殷 夫 为什么不能是好家眷呢?
柔 石 你不是要与诗歌为伴吗?哎,殷夫明年要办诗刊,办!肯定成功!
冯 铿 对!那就得祝……祝你的诗明年都能翻译到德国去。
殷 夫 那我祝大家所有的作品,明年都能翻译到国外去。(举杯)明年继续创作!
众 人 (举杯)继续创作!
许广平 先生早上还说呢,等旧历新年到了,大家再来吃春卷,我给大家烧先生爱吃的金银蹄和干菜煮虾汤。
[大家致谢,殷夫坐下,继续热闹。
殷 夫 春节还能再吃一顿!到时候大家放爆竹吧!
冯 铿 好啊,今年我们自己要热闹起来。
柔 石 那,祝我们热闹的一年!
[柔石举杯。众人举杯起身。
众 人 祝我们新的一年!
[众人干杯。客厅里灯光渐暗,宴会声也渐弱消散。客厅转入黑暗,只有鲁迅的面目和声音清晰,成为唯一的光源。
鲁 迅 我时常害怕。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我又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那些冷笑和暗箭。我愿意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3-6龙华看守所·牢饭
[舞台另一侧亮起。1931年2月7日,傍晚,男囚室内,殷夫、李伟森、胡也频坐着,柔石被镣铐磨伤了腿,倚在铺上,镣铐用布条吊起。他们面前丢着破碗。
殷 夫 去年与大家在先生家吃饭,我没吃到先生家那块沙琪玛,真后悔。看来吃到汤圆中的铜钱也不管用。
柔 石 吃饭吧。
[柔石递给胡也频食物,胡也频推拒。
胡也频 我实在吃不下。
李伟森 只有吃饭,才能积攒力气。为了革命,必须吃饭!
[殷夫、柔石、李伟森恶狠狠地吃饭。胡也频也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
柔 石 原本先生说好,等春节的时候,我们再一道吃饭,还有春卷,许先生还预告了好吃的。可是现在……
胡也频 现在只有让全社会关注到这件事情,我们才有希望出去。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让他们开庭审讯。
柔 石 别说开庭了,到现在连提审都没有,进来就上了镣。然后就不管不问,我担心……
殷 夫 外面一定会尽力想办法的。大家不要怕。鲁迅先生不是说,不要破灭希望的火么。大家一定要坚持住。
[气氛凝重。几人僵住。
胡也频 也不知道丁玲在外头怎么样了……
[光起。舞台一侧,丁玲四处奔波求救。三番求救后,丁玲遭拒。
[同时,胡也频摸出纸笔,就着傍晚的光线写起给丁玲的信。音乐起,李伟森、柔石、殷夫接着啃窝头。
胡也频 (边写边念)年轻的妈妈,到这里已经快十日了,狱中有几十个人在一起,天气寒冷,大家还能互相照应,我天天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有了写作的冲动,相信出来会写出更好的作品。前信我与从文说了,要他们设法保我出来。如今转移龙华,我不会投降,我还很年轻,绝不会让青春就在牢中白白过去。你把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吧,你坚持写作,就会充实了,一定比我有出息,现在很困难,但相信我们的前途。年轻的爸爸。
[胡也频走出囚室,向丁玲招手。
3-7街道·龙华看守所·丁玲探监
[夜晚,屋外有风,楼房窗口次第亮起灯光。丁玲在街道狂奔,直跑到左联党团书记冯乃超楼下。冯乃超家窗户亮着灯,丁玲爬上三樓敲门。
丁 玲 有人么?有人在家吗?我是丁玲!
[无人应答。丁玲又回到楼下,冲三楼亮着灯的窗户大喊。
丁 玲 有人么?我是丁玲!我是丁玲!!
[没有人回应。丁玲痛苦万分,又疯跑起来。
[许多个丁玲在许多扇门,许多个人的住处、办公室之间穿梭。
丁 玲 有人么?我是丁玲!有人么?我是丁玲!
[1931年1月下旬,清晨,小雪,天色阴沉,北风劲急。丁玲作女工打扮,穿一件灰布短棉衣,背一个装着棉被等物品的包袱,手里提一提盒食物,在监狱围墙尽头门边的哨棚等候许久。一道光的缝隙中,丁玲与胡也频重逢,胡也频快活地挥了挥手。
丁 玲 也频!
[光灭。
3-8 龙华看守所·放风
[一阵铃声,放风时间,夕阳余晖。男犯人们走出囚室,穿着蓝色毛线背心的冯铿和其余女犯人已在屋外。院子很小,周围是荷枪实弹的森严哨岗,警备司令部高耸的炮楼阴森可怖。
狱 卒 列队!放风!
[囚犯们列为四队,排队绕放风的空地走动。柔石尝试回头看女囚队伍末尾的冯铿,抓住她的手。两人停步,离队,执手相望,终于紧紧拥抱。
冯 铿 你的手太冷了。我把毛背心给你吧。
柔 石 不用,你那边水门汀的地上更冷。
冯 铿 晚上睡觉,一定要记得,把脚镣系紧摆好,别再磨伤了。
柔 石 不要紧。脸好像还没有消肿,疼吗?冯 铿 不要紧。
[两人一时无言。
柔 石 梅……
冯 铿 (停顿)昨晚我梦到你了。
柔 石 如果我们再也……
冯 铿 (急切)我梦到你过生日。我和去年一样,买了礼物到你的住处去。但是梦里我刚抬起手,还没有敲门,你就来开门了。
柔 石 (停顿)去年生日你来看我,我却不在……你回家时该有多沮丧啊。
冯 铿 可是我一到家,你的信也跟着到了。你知道我会来看你,就马上派了一封信追上我,多有默契啊!我写小说都写不出来呢!
柔 石 梅,我们不是很快就住到一起了么?
冯 铿 搬到一起还不到3个月呢。柔石,我们稿费收入少了,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有了你,生活就像加了糖。
柔 石 还记得我们前年秋天一同泛舟西湖么?真后悔没有听你的,多停留些时日。
冯 铿 不后悔啊,你给我讲你在浙江一师读书,和雪峰创办晨光文学社;我们漫步断桥,你跟我讲,经历水漫金山之后,白娘子和许仙又在这里邂逅重逢。我读你的《二月》,就认为肖涧秋就是你自己,陶岚就像我!可美好的爱为什么往往都是悲惨的结局?
柔 石 可是,前年、去年,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了。
冯 铿 但我们从前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可以止疼。
[两人沉默。
柔 石 (突然)我翻译的那篇丹麦小说,卖给商务了。(停顿)等钱款到了,我们就买得起新书了。我们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你要读莫泊桑,我们就立刻去买书吧!
冯 铿 但是,得先给你配一副新的眼镜!
柔 石 好。记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的吗?我们有明天,后天——
柔 石、冯 铿 永远的将来的晚上。
柔 石 (停顿)对了,有一个好东西要给你。把眼睛先闭上。
[柔石小心地从衣袋摸出一个东西,冯铿很快抓到手里,稍稍松开手看一眼,又捏紧了。
冯 铿 (惊喜)桃花书签!哪里来的?
柔 石 前几日他们捎来的书里夹着的。还记得去年春末,我们一起来龙华看桃花么?那天桃花怎么那么绚烂啊!
冯 铿 还不到一年。没想到如今,我们都身陷于此。
[两人低头,片刻不语。
狱 卒 所有人归队!
冯 铿 柔石,你说,将来的青年,会怎样生活?
柔 石 我想,会有一个新的世界!青年不再恐惧,不再沉默,能够尽情地读书,尽情地创作,尽情地去爱。
[冯铿看手中的桃花。两人缓慢回到队伍中。
冯 铿 如果我们出不去,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这里有过这样一朵小小的桃花呢?
柔 石 知道不知道都没关系。未来的花总是每年都会开放的。
冯 铿 (声嘶力竭的大叫)柔石!
[他们不顾一切地紧紧拥抱。
柔 石 (半哼半唱)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东奔西走,游子徒伤怀;
[周围放风的犯人停下脚步,望向柔石,半哼半唱: 杭州苦读,北上求索,故土彷徨,海上风华,光景宛如昨。
[天完全黑了,白钢似的月光照亮放风的庭院。
第四幕
4-1 桃花林2020(冬天)
[2020年,冬季的龙华烈士陵园。桃花不再,枯林萧条。左浪、姚远走入桃林,王近环顾四周,慢慢走在他们身后。
姚 远 排练时间这么紧张,非要再来一次龙华吗?
左 浪 让你拍的照片,你拍了没有?
姚 远 拍好了。
左 浪 我看看,冯铿的毛背心,上次王老师带我们来参观,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背心的重要。冯铿是穿着这件背心入狱的,穿着这件背心被枪杀的,也是穿着这件背心与其他30几位烈士一起被掩埋的。
姚 远 是的,没有审判,秘密杀害、秘密掩埋。20世纪50年代初,挖掘出来一件腐烂一半的红色绒线背心,经过冯铿家属确认,成为烈士就义地的关键证物,上面可辨出的七个枪眼就是秘密杀害的罪证。回去给服装组看看。
姚 远 左浪,你说,每到隆冬,桃树就成了枯枝,可仍然坚强地在风霜雨雪中挺立。
[王近走到两人旁边。
王 近 左浪,怎么想到這时候要来龙华啊?
左 浪 老师,后人喜欢在鲜花烂漫的清明时节来祭扫英烈,也会在金色的秋收季节来陵园瞻仰。可我想在寒冷肃杀的冬季,来看看他们。再说我们在烈士牺牲90周年纪念日要上演这部戏,我想在上演前再来一次。还有,我想送您一个礼物,只有在这儿送最合适。
王 近 哦?什么礼物?
左 浪 一首歌。老师,您听就知道了。[左浪给王近戴上耳机,用手机为他放歌。音乐响起,是周璇的《龙华的桃花》。
王 近 《龙华的桃花》,周璇的。那时候我也注意到这首老歌,也想过要写进剧本里来。可是,有些犹豫,知道鲁迅对龙华桃花的态度么?
左 浪 知道,老师讲过的。
姚 远 鲁迅因为龙华有了淞沪警备司令部,大杀风景;他的青年朋友又牺牲在那里,所以再也不会来龙华赏桃花了。
王 近 是啊,墙外桃花,墙内鲜血,彼此照映,尤其残酷。
[王近摘下耳机,音乐停止。
左 浪 老师,我们想为这部话剧创作一首主题歌,名字也叫《龙华的桃花》。
王 近 好啊,谢谢你们。来,再听一次。
[王近又戴上耳机,《龙华的桃花》歌声大作,全场枯树开花。
4-2 桃花林1930春天
[1930年春末,龙华寺游人如织,桃花花期将尽,枝头仍有花朵,但更多落花厚厚地积于地面。柔石、冯铿、殷夫、李伟森、丁玲、胡也频、冯雪峰走进桃林赏花。
柔 石 今年的桃花开得可真好!
殷 夫 今年天气冷,所以啊,桃花开得晚。
丁 玲 (惊喜)没想到我跟也频还赶上了龙华的桃花!桃花一开,天气很快就暖和了。
胡也频 可惜上海城里没有桃花,看桃花非要到龙华。
冯雪峰 是啊,到龙华,我们可以不去管那座讨厌的司令部。路上远远看到桃花林,一簇簇鲜艳血一样的红,就好像朝霞落在了树上。
李伟森 这么说,我们的旗帜,就像是朝霞落在了世界上。
殷 夫 那么诗歌呢,就是朝霞落在了纸上。
胡也频 要是早点来,花一定更好。哎,你们以前来过没有?
冯 铿 之前哪里有时间啊?(低声)不都在忙作家联盟的事情嘛。
丁 玲 也频之前遗憾得很,一直说我们这次去山东,错过上海好几件大事。
冯雪峰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丁玲,我倒觉得你们回来得很及时,如今联盟也加入了,桃花也看见了。
丁 玲 听说,之前泰戈尔、徐志摩,还有陆小曼,他们都到这里来看过桃花的。
冯 铿 那你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桃花,跟他们看到的一样吗?
冯雪峰 样子或许差不多。不过留在心里的,到底是胭脂、鲜血,还是朝霞,就要问问看花的眼睛了。
丁 玲 起风了![有风吹过,桃花颤动、飘落,几人伸手去抓。冯铿向柔石头上撒许多花瓣。
冯 铿 桃花开在春风里,柔石,你的头上也开出桃花来了。
柔 石 毕竟,我也是被春风拂过面了。
[风越刮越急,桃花在他们身上可笑般地倾泻而下,几人几乎被桃花淹没,以打雪仗的方式抛掷着花瓣,玩闹起来。一切显得朦胧、缓慢,仿佛不在人间。
胡也频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不就是桃花源么。
李伟森 桃花不怕春寒料峭,该开自然开。
柔 石 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阴沉,桃花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一线光明。
殷 夫 这么说,桃花就是普罗米修斯为我们盗来的火种!
冯 铿 桃花开了,春江水暖,外头的世界,很快也要冰消雪融的![几人玩累了,在树下找位置坐下。此时风已止息,落花似尘埃落定,厚厚地积在地面。
胡也频 可惜,桃花再看要等明年了。
柔 石 哎,你们知道吗?桃树和别的树不一样,花开了,才会抽枝发芽。所以不用感伤,桃花落下,不是生命的陨落,而是春天的轮回。
丁 玲 可是,这些落在地上的桃花,看着还是可惜了。
冯 铿 不可惜呀!落在树下,埋入泥土——
柔 石、冯 铿 是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殷 夫 花落了,树还在,等明年我们再来,又有新的桃花开了。
冯雪峰 古人不是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嘛。
胡也频 你们说,种这些桃树的人如今在哪儿啊?[玩耍的热闹气息渐渐消散。几人沉静,若有所思。一阵微风,桃花簌簌。一阵悠远,空辽的钟声从远方传来。
丁 玲 是龙华寺的钟声。
殷 夫 前人栽树,后人赏花。我们赏花开心,不知前人看见我们,会不会也开心。
柔 石 前人要是问起来,这个时代,怕是辜负了栽树的人。
馮 铿 那我们就要创造一个新的回答!
冯雪峰 不只回答过去,也回答将来。
[几人平静欣喜地仰头看着桃花。
[桃花逐渐凋零。冯雪峰、丁玲焦急地奔跑而下。柔石、冯铿、殷夫、胡也频、李伟森伫立在桃花树下,被戴上了冰冷的镣铐。
4-3 审判
[5名戴着镣铐的烈士被推至高处,光依次照
在他们身上。
一个声音 姓名?
李伟森 李伟森。
一个声音 年龄?
殷 夫 21。
一个声音 籍贯?
柔 石 浙江宁海。
一个声音 职业?
冯 铿 书店编辑。
一个声音 地址?
胡也频 没有。
一个声音 你为何去东方旅社?
李伟森 见朋友。
一个声音 你是否供认自己的犯罪?
李伟森 参加中国共产党没有罪!南京路血迹未干,广州的枪声未已,屠杀在继续,这是你们在犯罪。虽然皓月还被乌云遮盖,但只要有一点萤火,也能点燃胜利的光芒。高墙之外,我知道我待产的妻子在等待,对不起,我要失约了。可我坚信,那未曾见过父亲的孩子,将会在红色高塔的曙光中,跟随我们的足迹,阔步向前。
冯 铿 我爱他,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信仰。我们都知道,做革命人爱情有时亦在不能保存之列。小时候,我就仰慕革命者秋瑾,向死而生,这不是死亡,是绽放。我们这一代青年好似长在石头下面的花草,只有把这无可救药的腐旧社会推翻,枷锁底下的人,才能完完全全地获得他们作为“人”的真正资格!
胡也频 那天丁玲来看我,我听到她呼喊我的名字,我朝她扬手招呼,我们笑了。在爱当中,什么也困不住我们;在革命当中,我们坚定这希望。我的孩子,你年轻的爸爸,并不是对这个世界全无留恋。我还想好好抱抱你,好好亲亲你,这是对你的许诺。但我必须走了,走进长夜,走进诗句之间。因为诗人如弓手,语言是其利箭,无休止地向罪恶射击,不计较生命之力的消耗。你要相信,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殷 夫 妈妈,我将要辜负你的心愿了,我们就此告别,不要再为我挂念。因为我是历史的长子,要做革命的第一道海浪,在这里拍岸。死亡在前面等候着我,和它一起的还有光明,我们将化作无声的灰尘,从灰烬中,再培植富丽的新生。在我们身后,时代的潮头已推涌起新的高峰,新时代的子女已经诞生了!未来的世界是我们的。
柔 石 我还很年轻,我有自己的事业和爱人,我不想死。可是,这个旧时代仍不肯死去,还有无辜的人被当作奴隶。我知道我必须死,死亡是一道刺向苍穹的利剑。真的男儿呀,醒来罢,炸弹!手枪!匕首!毒箭!剜心也不变!砍首也不变!只愿锦绣的山河,还我锦绣的面!
[昏暗的舞台闪烁起星火。背景中,白亮的照明弹一个接一个直蹿入天野,却只能看见弹痕的尾巴和在空中炸开的余光。
[王近、左浪、姚远走入法庭,审判的灯光也照射在他们身上。左浪和姚远走近五名青年烈士打量着,而王近站在烈士们的同一列之中。
王 近 人生选择的关口,是否有过动摇?走出孤独的书斋,走进空荡的剧场,舞台上扬起细密的灰尘,仿佛又被我书写、研究的几十年时光裹挟、包围。
青年王近 忽然,舞台上有了光,稿纸上未写完的五个人向我诉说。他们短暂的人生托着我上升,我伏在他们的背上,盘旋。盘旋中,他们搭起一架梯子。
王 近 当我回头,看见一个时代。那里的人紧握着手,一层一层,铺起一座人墙,任由后来者攀爬。他们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是时代的鼻息,呼吸着一个民族的可能性。一颗火种,在呼吸间燃烧着。
青年王近 我接过火种。
李伟森 就让死的死去吧,
柔 石、冯 铿 他们的血并未白流,
殷 夫 不要悲哀或叹息,
胡也频 漫漫的长路横在前头。
王 近 于是掬一捧火向前走吧。失明的岁月,失语的世界,从此都在笔下。
左 浪 梦里,我用他们摸索自由的手掌,摸索通向他们的路,他们像灯塔般闪烁。我们隔着铅字对视,他们的目光如同星火,进入我,点燃我,冲击我,烧掉我心里的荒原,掀起我从未踏过的浪潮。浪卷过来,我不再迟疑。历史的窗向我敞开了,然后风吹进来,它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能感觉到它在发芽,那种破土的力量,它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姚 远 九十年前,他们不肯顺流而下,用青春和信仰去解时代的镣铐。九十年后,我们追踪他们用鲜血拓下的足印,以初心召唤未来的征途。
烈士们 漫长的夜是否有前路?
柔 石 在黑暗中摸索,用血肉筑起长城。
殷 夫 要一个一个文字,成为一个一个台阶。
胡也频 成为拾级而上的通道。
冯 铿 成为一段永恒的旋律。
李伟森 用前哨来召唤鲜红的晨曦。
王 近、青年王近 黑暗和风暴已经过去。
左 浪 自由的风将永远吹拂着每一颗遭受劫难的星星。
4-4 尾声
[柔石、殷夫、胡也频、李伟森、冯铿五人都戴着镣铐,冯铿穿着一件蓝色毛线背心,胡也频身穿一件海虎绒大衣。
殷 夫 柔石,你不是想学德语吗?现在就教你。听好了啊——Die Proletarier haben nichts in ihr zu verlieren als ihre Ketten. Sie haben eine Welt zu gewinnen.(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柔 石 (跟读德文)Die Proletarier haben nichts in ihr zu verlieren als ihre Ketten. Sie haben eine Welt zu gewinnen.(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殷 夫 这是《共产党宣言》的结尾——
柔 石 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殷 夫 说得多好啊,没有锁链的明天。
柔 石 对了,殷夫,你翻译的那首《自由与爱情》呢?
殷 夫 (怀念地)Freiheit und liebe……来,跟我读。(缓慢地,柔石跟读)Die Freiheit, die liebe, Tun beide mir not...Mit Lust für die Liebe, Geh ich in den Tod. Dochopfr ich auch sie, Wenn die Freiheit bedroht!
柔 石 生命诚宝贵,爱情价更高。
殷 夫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胡也频 伟森,你编辑的《革命歌集》中的《国际歌》呢?
李伟森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柔 石、胡也频、殷 夫、冯 铿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所有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戴着镣铐的二十四名龙华烈士走上刑场。左浪凝视着他们。兀然枪响,一名烈士随之倒下,其后枪声齐放,其他二十三名烈士被陆续枪杀。在每一名烈士倒下的位置,都有一名当代青年撑住他们的躯体,或填补他们的位置,最后,当柔石倒下,左浪补上了他的空缺。
[当代青年奔到台前,二十四名烈士起身踏上身后被打倒的炮楼废墟,回头看向当代青年。熄光。
[鲁迅家的客厅亮起。灯光冷冽,鲁迅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几道菜,没有什么热气。桌子中央是点心盘,沙琪玛堆得很高。许广平走到鲁迅身边。忽然安静。窗外传来爆竹的声音。
鲁 迅 (沉重)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低眉吟罢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许广平 先生,新年了。
鲁 迅 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灯光变暖,朦胧如梦,一阵笑闹。柔石、胡也频、李伟森、冯铿、殷夫热热闹闹地进屋。
柔 石 鲁迅先生,许先生!过年好!
[众人纷纷道新年好,七嘴八舌地讲话,在桌边坐下。
殷 夫 哎——先生,请问,沙琪玛,我们能吃吗?
冯 铿、柔 石、李伟森 先生,沙琪玛我们能吃吗?
冯 铿 许先生不是还答应做春卷、金银蹄和干菜煮虾汤么?
[鲁迅不语,半晌点头。灯暗。外面的爆竹声变为密集的枪声。
[鲁迅激愤提笔,“前哨”二字凌空一挥而就。
[在他们身后,是《前哨》杂志的印刷现场。两名青年领着几个印刷工人忙碌地工作,他们并不交谈,只有用铅版在脚踏印刷机上印刷的声响。印好的书页就装上黄包车,送到一个亭子间里。几个青年等在那儿,卸下印张,分头装订,有的用木板沾红、蓝印油在封面印上刊名“前哨”,有的将单独用铜版纸列印的烈士遗像贴到杂志内页空白处,分工明确地忙碌着。
[舞台电影:印刷《前哨》。
[一本本《前哨》杂志被印刷出来,由几名学生上街分发。王近、左浪各得一本。王近翻开书页,取出一枝桃花书签递给左浪。左浪接过书签,背景里亮起了光,24名就义的烈士形同雕像,正在光中凝视着她。
[左浪也望向烈士们,接著将桃花枝扔向屏幕,桃枝转动,花瓣四散,形成一片悬空的花海,越来越多的桃花满溢,像花的潮涌。
[同时,主题歌《龙华的桃花》响起:是谁将天空涂抹星辰还是朝阳
黑夜是黎明的赞歌
信仰是光明的灯火
你在微弱的光下
生命写成了文学
你在早春的寒夜
誓言洒遍了山河
是谁将春天涂抹
花瓣还是鲜血
飘落是永恒的赞歌
红色是信仰的灯火
你在微弱的光下
生命写成了文学
你在早春的寒夜
誓言洒遍了山河
拥抱破晓的时刻
在这命运的寒夜
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们没有忘却
翻开沉默的岁月
续写昨日的章节
阳光明媚的春天
桃花没有忘却
[全剧终。
2020年7月30日第一稿于苏州金鸡湖畔
2021年4月6日第七稿于华山路630号仞之楼205室
(主题歌词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艺术管理系包立峰,演出本马俊丰导演带领导演团队参与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