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2021-06-15金克巴
我们当地的湖泊星罗棋布,池塘也自有它的一席之地。它事关村庄美观和家族繁衍生息,是村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使没有也要挖出一口,且美其名曰“风水塘”。在我看来,江南的村庄与池塘的关系:要么是池塘诚恳地请求村庄留下,要么是村庄盛情地邀请池塘入驻。有了池塘的点染,村庄才有了生气,有了韵味,有了水平如镜,有了波光潋滟;池塘有赖村民的守护,遂成了第二自然的尤物。古往今来,池塘、青草和梦总是牵动着人们细腻的情感,或者“随梦入池塘,无心入金谷”,或者“暖风绿到池塘梦”,即便春梦已残,还念叨着“一片池塘好”。
我们村庄依托池塘而生,桃李在堂前嬉闹,榆柳于屋后投下绿阴。每隔些年,或许就有一两粒读书种子撒落在田野上,适时破土而出,最终耸壑凌霄;或者只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那也不错,终归是一种安生。总之,村庄的喜怒哀乐都围绕门前的池塘来演绎。这口风水塘的地位不是环伺的野塘可以撼动的,村里的肥水周济了它、涵养了它,而它也知恩图报,关切禾苗的期盼,总是欢快无比地朝村前一大片水田奔去。“上善若水”,水是美德和包容的化身,世世代代以耕读为本的村民都深谙水的好处、妙处,也是扎根低处思想得以超脱的慰藉。遥想当年,渔父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然后撂下郁结于心的三闾大夫,头也不回地离去。水,可以濯缨、濯足,就这么简单,当然大可以像许由那样因为听了玷污耳鼓的话而跑到颖水去洗耳朵,让耳际只有风行水上的天籁,眼里只有朗朗乾坤。在我看来,每一口其貌不扬的池塘都有它的灵魂,或清或浊,或幽邃或浏亮。当然,对一口出色的风水塘而言,除了附会了形而上的意味,它还肩负着实实在在的消防功能,屡屡拯救村庄于祝融肆虐之下。后者总是趁着夜色虚空在两堵马头墙之间的屋檐上驱使滚滚烈焰狼奔豕突。紧要关头,远水是解不了近火的,池塘和马头墙就同心勠力地守护着我们的村庄,前者提供灭火水源,后者阻隔火势蔓延。
我的记忆之门似乎是伴随着一阵公鸡打鸣而豁然开启的。那一天,我躺在摇篮里,其时天地未形,冯冯翼翼,一团混沌之中一只雄鸡用响亮的嗓门将我惊醒,我睁大眼睛颙望着有些斑驳的木楼板,一道日光从天井投射下来。我又巡睃着,看到一张满是褶子的脸,慈祥、温暖,我确信那是老年天使的模样——如果天使也会衰老的话——生命啊,就是一系列不无残忍的动态过程。对于生命而言,时光的把戏不外乎生老病死。紧跟着这个动态节奏,我们跟永恒暂时达成了和解——撂下这个侵蚀一切的概念,轻装上路。直到多年以后的某一天,裹挟着灵魂的躯壳变成了不系之舟,身体的混乱达到极致,也就是薛定谔所说的熵达到了最大值,也许我们就意外地抵达了永恒。彼时,那位可敬的老太婆要同时照看四个幼童,在我有生之初,她生命最后一抹光华很快就消耗殆尽,我知道她去了天堂。随后,记忆的潮水就开始向我涌来,激荡着我。
村前的池塘早就出落得温婉动人,它应该照见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童年。一泓水对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个惊悚之地。无数臂膀从警觉的眼睛里伸出来,阻止我向它靠近。有一次,一个老婆婆说水里有水鬼。童騃的我半信半疑。“水鬼在哪儿?”老婆婆有些狡黠地说:“瞧,就在那儿。”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仍然看不到面目狰狞的怪物,明澈如鉴的水面上只有几只水黾悠然地爬来爬去,我们都叫它“水鬼”。水鬼居然可以这么纤柔?我甚至有点瞧不上它,但一时之间还有些畏怯,畢竟所有的鬼魅都是语焉未明的怪力,或许它们虽然纤隐却不乏魔力。总的来说,我似乎相信水鬼另有所指,比如溺毙者。游鱼是可以察见的,夏日的清晨它们会组团在水面浮泛,贪婪地吐着水泡;至于隐匿者,还是不要去窥探的好。水世界似乎是无穷的,只要有足够的角度便可映照整个宇宙。正如那个阿基米德点,水和支点的魔力都不容小觑。也如博尔赫斯的阿莱夫,通过它看到一切。
池水不时拨动着我的思绪,令我发怵。就像我在别人的葬礼上,看到只有做法事时才挂出来的立轴,绢面上画着横眉怒目的鬼神,它们居然充当着亡人向导的角色或者是那个世界秩序的化身,着实让我惊诧。于是,每当村里有人逝去,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那个阴森的世界仿佛向我逼近,一点意外的响动就让我心惊肉跳。
池水除了滋润生命,有时也变得残酷无情。村头老屋住着孤寡老人白老太,虽然双目失明却极其整洁,仅存的几缕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也总是隔三岔五地浆洗。她视力很弱,只能看见人影晃动,有人走到她跟前时她总是问:“谁啊?”白老太是村里的五保户,岁月给了她一副羸弱之躯。我经常到老堂屋去玩,从她门前经过时,就像受惊的小兔却又忍不住往屋里张望,只见室内光线晦暗,床上长年罩着棉纱蚊帐,除此之外看不到过多的生活迹象。怎么可能呢?她明明就住在里面嘛?晴好的日子,有人看见她在院子里晒被褥。总的说来,光明对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她的心比一枚需要进行光合作用的小草还微弱还知足。有时,她像受到干扰的小蜜蜂在夜间盲目行动,而这最终导致了悲剧。
村里有数口野塘,其中一口站在村头就能望见,面积只有二三十平方米,被一大片水田包围,因为是三角形的,人称“三角塘”。其实它更像一个胃,人们在它十二指肠的地方筑坝,蓄水的同时赋予它乐感,经年流水潺潺,似有一双纤纤素手在抚琴。小池一边是垂直的土坑,长满野蔷薇和杂草,到了四五月就点缀着黄蕊白花,有点像米莱斯画作《奥菲利亚》中的小河岸。三角塘虽小,村民却认同它的优点,那就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人们爱它的清澈,久而久之,洗衣洗菜都宁可舍近求远。白老太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天夜里,她又摸到三角塘去洗衣,三角塘终究有野性未泯的时候,尤其是漆黑的夜幕本身是一种深层的遮蔽。
翌日清晨,有人发现白老太浮在水面上。哀叹声、怜惜声汇成一片,有人更是放声悲恸;有人说,白老太是被小洁癖害死的,否则何必摸黑到三角塘去洗衣?!亦有人察觉到不寻常之处,白老太遗容安详,似乎最后那个时刻她已经等了很久。当她的脚在台阶上一滑,就知道亡夫接自己来了,她再也用不着数着无望无趣的晨夕,于是不过多挣扎也不呼救——就那样,把自己葬在微凉的月光里。
村里唯一的水井与三角塘只隔一条阡陌,那是村民们日常生活绕不开的地方。但自从出了白老太溺亡的事故,就让我心里有了阴影,颇觉那是一个怪异的所在。即便白昼无人的时候也不敢去,遑论黑黢黢的夜晚,眼睛只要往那个方向多瞧一下都会肉跳心惊,总臆想阴森可怖的鬼怪,越想越怕,但越怕越忍不住去想。在我想来,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阴魂会在临终的地方徘徊很久。时光的纺车不停地转动,直到细密的网线把那段往事包裹得严严实实,并且终于让我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有的现在很快就要变成过去。昨天,从前,远古,不停地发生、不停地掩藏起来,这个动态的过程就是历史。
连接三角塘的幽长小道的前面还有一口野塘。应该不是“老经旧地都嫌小”的缘故,现在看来,村前纵横交错的水系只能算是田间的沟洫,但彼时却是我的江湖海洋,如果再连同头上的星空那就构成了我的宇宙图景。对许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都是,他们束缚在贫瘠的田地上,自足于小小的幸福。生活的日常颇有一番先民《击壤歌》的意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据族谱记载,我们的先祖是河西走廊的游牧民族,当《击壤歌》被人传唱的时候,他们大概还在西北大草原牧马放羊,纵横驰骋。他们决然想不到,两千年后,自己的后裔所恋的竟然不过是有着一口小水塘的穷乡僻壤。为了心心念念的水塘,他们不堪背井离乡之苦。引用米什莱的话就是“每一个时代都梦想着下一个时代”,如此说来,我们当下是否隐约就是他们遥远的乌托邦?同样,每一个时代都萦系着过去的梦想,在相似梦境里,我们通过潜意识穿过幽邃的时空不期而遇。
白老太溺亡的事故过去了很久,时光之手终会温柔地将残酷的往事抚平,失去主人的老屋业已倾颓。作古的先人们将于某一个时刻聚集在祠堂里,虽然济济一堂却都默不作声,只等一众生者前来告慰他们。随着年齿渐长,眼前的沟洫不仅重新赢得了我的心,而且永久赢得了我的心。小鱼小虾在潺湲的流水中游来游去,游去游来;胆怯的螃蟹永远长不大,水虿在水里游弋,让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它们是何方神圣,直到有一天看见它们沿着水草爬出来,它们再也抑制不住从小小躯体里迸发的激情要去探索水上那片属于父辈的经验的世界。那些涓涓细流在本质上与孔夫子站在沂水岸边所慨叹的一样,“逝者如夫,不舍昼夜。”它们在时间恒久的意义上来说都是活着的铁之长河。
三角塘前面的野塘让我第一次触及死亡,但死神的衣袂只在我脸上轻拂了一下。沟洫里的小鱼小虾一直在隐隐地诱惑着我们,因此,捕鱼的念头不时地蹿出来。有时,我们去戽鱼:最好是一年当中的枯水期,拦截一段水道,两边筑堤,只需用脸盆把水排干,涸辙之鲋便在我们眼前活蹦乱跳,拼力跳著最后的舞蹈。我按捺不住跳进水里,一时忘了自己是旱鸭子。我不知道池底就像锅底,到了池心有一人多深,但池边只及大腿的浅水麻痹了我,浑然不觉向池心移步,突然脚下一滑,我扑倒在水里成了釜底游鱼,骤然而至的恐慌将我攫住,我拼命挣扎一连呛了好几口浊水。所幸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抓住我的胳膊,使我浮出水面,让我挣脱混沌状态。我惊魂未定。薛定谔说,生物以负熵为食。刚刚我濒临最大熵,现在急需向鸡犬相闻的田园汲取负熵。
我敢肯定那不是此生唯一一次在瞬间感到绝望。在此前,我自作自受的糗事还有一箩筐,比如钻进狗洞里后脑袋拔不出来了,竭力爬上一棵歪脖子树想下来时却突然感到危机重重,掉进地坑一时爬不上去……总之,一个个瞬间汇成一个没有罹患自然缺失症的山里孩子的日常。相对于别的绝望,溺水的绝望来得快去得也快,充其量只是有惊无险的小意外。我依然喜欢池塘,享受着由它们构成的野趣的中心。谁知道呢,也许自远古以来在戴圆履方的灵长动物的潜意识里,从来都放不下对水刻骨铭心的依恋。自我而言,即便成年后的背井离乡,井,除了可以引申为乡里,也可以看作水井的扩大版——池塘,因为有一天我长久地背离了它们,只能以跨越时空的方式继续守望它们。而且几乎无可救药地意识到,相对于瞬息万变,距离是那种守望的最好方式。
父亲酷爱钓鱼,除了守着一池泛起涟漪的绿水,他还有一项独门绝活——钓鳖,这在我们乡间十分罕见。钓鳖是个慢活儿,不费多少心力。在物质的口袋扎得紧而又紧的年月,大多数时候,池塘居然总是给予我们丰厚的回馈,让我们满载而归。父亲自制了钓具,与钓鱼不同,鱼钩换成鱼针——两头尖尖,比缝衣针短而粗。鱼饵是切成小块的猪肝。父亲一般傍晚去下饵,我是他的小尾巴。到了目的地,他先将尺余长的竹条楔入岸边,再把拽着钓线的鱼饵抛进水里。下完鱼饵,我们一前一后回家去。这时,炊烟已经从黄土岗上袅袅升起。过了一昼夜就到了我们收获的时刻。鳖贪口,囫囵吞下鱼饵就再也吐不出来,自然也逃不掉,最多只能以竹条为圆心做半圆的自救仪式,然而百身莫赎。父亲站在岸边一拉钓线,如果指缝发紧,就知道钓到了,他不缓不急地收钓线。那天早上,我们收获颇丰。桶中之鳖在垂死挣扎,使劲地冲撞,张牙舞爪般往上蹿。
我只见过父亲以那种超然的方法钓鳖。对他来说,只不过与卖油翁相似——无他,手熟而已。酷爱钓鱼的父亲激发了我对池塘的浓厚兴趣。
生命源自海洋,即是说我们的生命极其隐秘的一部分来自咸涩的海洋,为了以示对那段汗漫过往的留恋,从此我们逐水而居,时至今日就连汗水都还是咸的。在我生命之树的第十个年轮,父亲谜一样地走了,未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些钓具在无言地诉说着世间的荒诞。我再也没摸过那些钓具,但池塘是例外,一有机会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它走去。
我常去外婆家。穿过一片茂密的枞树林,经过一口野性十足的池塘,还要跨过一条横亘在她家门口的小河。我充分地享受着那个不长的旅程。在树林里,乔木与灌木都以各自的方式践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真谛,林下野果与蘑菇也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池塘呢,并不总是“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纯然,水里有林林总总的植物:茭白、菱角、芡实、荸荠、梭鱼草、浮萍……见了阳光就长。除却山间的清风、惬意的鱼,鸊鷉也会踵事增华地为池水增添些许动感,从水里一冒出来便激起一圈圈涟漪。要是没有池塘的助兴,去外婆家的路途会乏味很多。四季轮回,池塘总是如期将那些怪模怪样的宝贝儿呈献出来。清少纳言这样描述鸡头米:可怕的东西是,皂斗的壳。火烧场。鸡头米。菱角。头发很多的男人,洗了头在晾干着的时候、毛栗壳。我想到了她写这段文字时的神情,蹙着眉抿着嘴想笑,是那种“巧笑倩兮”的笑。可怕的东西——应该是她的第一感觉,然后呢,对它们兴趣索然?可是,正是那些怪模怪样的东西一再拨动着我的心弦呀!鸡头米,即芡实,形似鸡头;菱角果,因形似牛角,我们当地人称它“牛角”;荸荠,又名马蹄。这三样已占六畜的三种。另外三种也许也在水里了,这另类的“六畜”将有机会在月地云阶时于水中会合。虽然清少纳言认为菱角是可怕的东西,但在我们中国它还是颇得人心的,可食亦可衣,所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采红菱》这样唱道,“划着船儿到湖心呀,你看呀么看分明。湖水清呀照双影,就好像两角菱。”多年以后,我读到苏东坡《南乡子·双荔枝》:“每向华堂深处见,怜伊。两个心肠一片儿。”后者显然爱得沉郁,但两者都是爱情的不同表达。到了池塘边,我总是伫望着明澈的水世界,它的勃勃生机让我莫名感到振奋,似乎它们的世界也是我的。毫不例外的是,冬天终有一日会面色铁青地扑过来,到处一片萧索,北风吹皱了清冽的池水,也吹得我的眼帘雾蒙蒙的,有些怅然若失,我又开始思念春光潋滟的好日子。
有一次,独自去远足,攀上草木葳蕤的山坡,踩着碎步朝北麓走去,不知不觉就走进一个山岙。其实,那座山我并不陌生,以前放牛时常将牛往南坡一赶,便兀自去访草、访花、访鸟。北麓属于另一个村庄,我从未涉足。那时,我童心未泯。按照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来说,即使现在,我还是那个稚气未消的人,因为每个人生命的每个时刻都是他曾是的和他将是的一切。正如一个人曾是诗人便永远都是诗人。那时,站在山顶就可以俯视下面小小的池塘,它水光暗弱,我才懒得摇摇晃晃地跑下来。那一天走进北麓,我的心情正在谷底,但接下来,小忧伤竟然一扫而空。
换了一个视角,想不到下面的池塘竟然美不胜收。这小家碧玉真是藏在深闺人未识,我意外地发现了她。只见绿树掩映,蜻蜓在水上翩翩起舞,岸边长着颇有仪式感的水草或长袂飘飘的灌木,有的地方点缀着几支水蓼,修颀而旺盛,吐蕊时别有一番风情。周围许多高大的乔木拱卫着这个面积不大的野塘——甚至连野塘也算不上,到了枯水期枯竭的危机就会袭来。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它出落得十分丰盈,俨然是天降瑶池。岸边铺着红氍毹,那是上一年的枫叶,有些落在水边。水中飘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两个苍穹,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中。于此时草树池塘青一片,池水映着天光,红黄蓝绿姹紫嫣红,让我只觉得眼前五彩斑斓,绚烂之极。我不由得艳羡起水中的主人来,管它是一只青蛙抑或一条鱼,且守着池中日月,享用造物的无尽藏,林间清风,山间明月,总之“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我相信,它们已经抵达生命真实的核心。但是,我也尽可以“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
令我啧啧称奇的是池中竟然还有数株睡莲,三朵莲花开得正好,而我得以躬逢其盛。在這个人迹罕见的清幽之境,睡莲从何而来?我不得而知,但我揣想:或许有人深得此中真意,将池塘视为大自然的一份厚礼。有一天从山外带回一株睡莲,让池塘从此别具一种意境。我就在这种意外又毫无意料之中走进了莫奈画里——之所以用了矛盾修辞,是因为除了青山掩藏的池塘,在莫奈精心打造的吉维尼花园里,竹林、紫藤、垂柳、树篱、玫瑰拱门……爬满紫藤的日本小桥,我都似曾相识,只待此生某个时刻在莫奈的画里与它们重逢,那一刻,我惊喜莫名地默叹: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正是为了水中睡莲,莫奈将一生最后二十九年都献给了它们,将生命的光影印象倾注一池,他的“睡莲系列”,包含二百五十幅画面各异但主题统一诗意饱满的作品。很多年以后,我欣赏他的画,蓦然想到那个被群山掩藏、为人忽视的池塘。那一天四野岑寂,池塘以摄人心魄的美攫住我。我原以为屈原的“兰皋”“椒丘”只是虚拟的所在,原来它们无处不在,即使生活不易,也一直不曾离开,只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和一颗与之邂逅时产生共鸣的心。
岁月骎骎,即使身在令人莫名焦灼的尘廛,那些池塘还一直留在我意念深处,时空悬隔赋予了它们一种主观和非理性的美,是的,在我一呼一吸之间,不改风容。
作者简介:金克巴,本名金学舜,现居深圳。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刊物。曾获孙犁散文奖、首届汨罗江文学奖散文九歌奖、首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散文金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寂寞如花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