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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同尘

2021-06-15萧笛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孙子老伴儿子

萧笛

一定是黄昏。太阳像农夫收地一样尽可能地收敛着它的光辉。

有风吹来。这应该是春天的风,风力虽大,但吹到脸上却是暖的。

和暖的风似乎不是吹在郑大拿身上而是要托起他,让郑大拿觉得自己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那不听话的腿脚踩到了风头上,让郑大拿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腿脚轻快,郑大拿的心情也轻盈起来,久违的一种叫作激情的东西在他的血脉中奔涌,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恍惚地,他听到自己哼起了歌——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前方有一束白光洒下来,罩着郑大拿,引领着郑大拿。郑大拿追逐着那道白光,心情无比愉悦。他暗自嘀咕道:“这一跤摔的,真值啊。”

三天前,郑大拿在小区里散步的时候,为了躲一只狗,摔了一跤。那是一只金红色的松狮,又肥又壮。郑大拿认识那狗,它叫玛尼。郑大拿起初听到这个名字时十分不解,“管狗叫妈,还是公狗,现在的年轻人,唉!”孙子听了笑得直拍桌子,说:“那是英语,是钱的意思。”玛尼的主人是一对小夫妻,那天,女的正在遛狗,男的从外面回来了,远远地叫着狗的名字。玛尼听到呼叫,寻声疯跑。郑大拿刚巧在玛尼身后不远处,见它撒欢,担心撞了自己,就想往旁边躲躲。谁知脚动了手却没配合上——郑大拿被自己的拐杖绊倒了。

自己的拐杖绊倒了自己,郑大拿谁也怪不着。

郑大拿躺在医院里昏睡着,一直没有睁眼。什么打针输液抢救,他都不知道。此刻他在做梦,一个长长的梦……

郑大拿想,也许那一个跟头把自己不听话的腿脚跌好了。

郑大拿的腿脚早就不那么灵便了,这让郑大拿很恼火。郑大拿是个要强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些许的不如人。可是,他的腿脚偏不跟他一个心眼儿,他越是想逞强,那腿脚越不听话。慢慢的,他走路都不稳了。腿脚不好使,他心情的PM2.5就高得要爆表。人老先从腿上始,难道自己真的老了?要不中用了?

儿子给他买了一只拐杖。拐杖很好看,实木的,把手雕着龙头。女儿从美国寄来了壮骨素,让他坚持吃,说吃了那玩意儿,关节就灵便了。郑大拿不拄拐杖,也不吃那什么素,他说他没事。

“我这腿是年轻时着了凉。”郑大拿说,“我在战场上冻着了。啥叫卧冰爬雪,啥叫趟冰河,你们这代人根本就没尝过那滋味。”

郑大拿一说起自己的当年,就特别来劲儿。

当年的郑大拿在哪儿都是人尖儿。要不,怎么能叫大拿呢。

郑大拿本名叫郑好成,大拿是他的绰号。在东北这疙瘩,大拿这个称呼可不是一般人都承受得起的,大拿代表着能耐。被叫作大拿的人,一定又聪明又能干,是人堆里的“南波万”,是啥都会,啥都行,啥也难不倒的人。

大拿原本是个农民,后来穿上军装上了前线,复员后,分配到轴承厂成了一名维修工。轴承厂十几个车间,工种齐全,车钳铣刨,锻磨铆焊,郑大拿行行精通,还时常搞个小发明小创造,为厂里解决一些技术上的难题。年底的总结大会上,郑大拿不是被厂长点名表扬,就是披红戴花,上台领奖。郑大拿还记得厂长说过的话:“啥叫主人翁?郑大拿那样的就是主人翁。抓革命,促生产,就得人人都是郑大拿。”

郑大拿那个时候可真牛啊,在厂里,厂领导见了他都热热乎乎地打招呼:“大拿,忙啥呢?”年輕人见了他,一口一个“大拿师傅”。

“大拿,大拿,你上哪去?”

郑大拿听到有人喊他。他抬眼望去,是邻居大老李。郑大拿纳闷,大老李啥时候跑北京来了?郑大拿不想理大老李,他不待见这个人。大老李爱喝酒,爱吹牛,惟独不爱干实事,工作干得不咋样,家里的活更是指不上他。那会儿,大家都住着平房,大老李家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老婆孩子跟着受罪。郑大拿家可从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郑大拿不会让老婆孩子因为这些生活上的小事而烦恼。老婆的缝纫机跳线了,郑大拿鼓捣几下,好使了。儿子的自行车爆胎了,郑大拿三下两下扒下车胎,粘补上了。闺女的鞋跟磨偏了,他搬出丁字拐,依着鞋底的磨损程度,补个胶底,或者钉个铁掌。东北的冬天特别长,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天气里,家里暖不暖和,考验着男人的本事。郑大拿家一个炉膛带两个锅灶三面炕外加一个火墙,一把火熬了粥,炖了菜,还把大屋小屋全都烧得热乎乎的。那盘灶盘炕的活全是郑大拿自己琢磨着干的。那会儿,邻居家都是进了门就上炕,地上有条板凳都难得。可是,郑大拿家有立柜,有桌子,居然还有两张沙发。这些家具是郑大拿自己做的。女人们在一起唠嗑儿,总是对老郑家不无羡慕,夸老郑媳妇有福。“是啊,前前后后的,谁家的老爷们儿比郑大拿能干,会干?”

老伴把这些话说给他听,郑大拿不屑地撇撇嘴:“这算啥。”

郑大拿这辈子听惯了大家伙儿的夸奖和赞叹。所以,郑大拿的心气就永远都是足足的,脖子也挺得直直的,一副天地间舍我其谁的劲儿。

“大拿,大拿,你上哪去?”大老李又在那喊。

“我能上哪去,我回家!”郑大拿没好气。

大老李不气,大老李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我喝酒去。你也来吧。”

“不去不去!”

郑大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可不想出去鬼混,他得赶紧回家。老伴等着他侍候呢。

是七十岁那年的冬天吧,早上,郑大拿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喝着茶,等着开饭。今天不知怎么,老伴有点磨蹭。往常这个点,他早就吃完早饭,上班去了。是的,上班,郑大拿一直在上班。一转眼,郑大拿该退休了,老板还不让他回家,老板说,手续照办,人不能走,返聘,再给你开一份工资。看看,老了老了,挣上双份钱了。也是,老板知道早就有同行等着郑大拿退休来聘他呢,他可不想把郑大拿这个宝贝送给竞争对手。

郑大拿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他冲着厨房喊了一嗓子:“饭咋还不好?”

厨房里静悄悄的,对郑大拿的不满没有半点回应。这可不像老伴的做派。

郑大拿放下茶杯,气呼呼地来到厨房,却一下子傻了。

老伴倚着灶台,坐在地上,嘴里淌着哈喇子,灶上的粥锅已经快烧干了。

老伴得了脑出血,在医院里躺了20多天,出院后,左边的胳膊腿儿都不好使了。郑大拿不得不跟老板说自己得回家了。

照顾老伴这事,没人能替代郑大拿,他们的儿女都不在身边。

郑大拿的儿子和女儿都是极聪明的孩子。儿子虽然高中毕业下了乡,可是,恢复高考那年,人家一下子就考上了。第二年,女儿也考上了大学。最令郑大拿骄傲的是兄妹俩毕业又都考上了研究生。20世纪80年代的研究生可不像今天这样遍地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出了两个研究生,在当时真成了新闻。电台的记者还跑到厂子里来找郑大拿,说要采访采访他的教育经。郑大拿连连摆手,说孩子用功,和他当爹的没啥关系。其实,他心里美着呢。“两个孩子都这么出息,说明啥呀?说明俺在教育儿女上也是大拿。”然而,就像没人知道大拿背后的汗水一样,人们也不知道儿女优秀给他带来的孤寂。郑大拿的儿女羽翼丰沛后自然远走高飞,逃离了这个北方小城。儿子毕业后,进了首都一家有名的企业报社,在北京买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女儿呢,似乎比儿子更爱学习,硕士毕业又去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读博士后,完了,就留在了美国,还嫁了个老外。老伴生活不能自理,急坏了儿子女儿。儿子立刻要把他們接到北京去,郑大拿坚决不同意。他说他自己能成,不就是做做饭,洗洗衣服嘛,有啥难的。儿子只好赶回来,回去之前给他们换了一个新房。轴承厂的宿舍楼不在市中心,还是老式的步梯。新房在公园的旁边,小区附近有医院,有早市,还有两家不错的大超市,最重要的是有电梯,这样,郑大拿就可以推着老伴去遛公园,晒太阳了。

女儿呢,寄来了一大笔钱,让老爸请个保姆。郑大拿说家里那点活,自己的一双手够了,多个人,多不少的事。郑大拿一辈子不碰锅碗瓢盆,是因为老伴不让。他是个外面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老伴就把家里操持得有模有样。想来,老伴也不容易,汤汤水水地服侍了他一辈子,现在她倒下了,郑大拿就想自己侍候她,啥叫恩爱夫妻?平时说得好听没用,患难时才见真格的。

老婆瘫在床上,对许多男人来说是磨难,但郑大拿不在乎。他不但学会了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还时常搞个小发明,让本该难过的日子有了许多的乐趣。比如,老伴瘫了以后,站不住,坐不稳,洗澡就成了一件难办的事。郑大拿就做了一个专门给老伴洗澡的床。这个床像澡堂里搓澡的床那样,包了泡沫和皮子,又像医院的病床那样,可以把床头摇起来。洗澡的时候,他把老伴扶到床上倚着,洗了头,洗了前身,再把床放平,让老伴趴着,洗后背。

比如,他推老伴去公园散步的时候,太阳晒得老伴直皱眉头。郑大拿就仿照婴儿车的模样,在轮椅上装了能开能合的遮阳棚。他还突发奇想,在轮椅的后面装了杂物筐,既可以放水杯、零食,也可以当购物筐;在轮椅的侧面装上了一个折叠凳,走累了,放下来,就可以坐下歇会儿。这台轮椅成了公园里的一景,大伙儿都围过来观看,还有人说要学着做。就有知道根底的人说:“你学?你当你是郑大拿吗?”

郑大拿听着脸上风平浪静的,心里可是美滋滋的。

郑大拿美滋滋乐呵呵地推开了家门,却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儿子的家。儿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眼神依旧呆滞得像个木雕,对郑大拿的进门没一丁点反应。郑大拿心里有气,就也不理儿媳,闷闷地往自己的屋里走去。路过书房,看到儿子正捧着手机。儿子眼花了,看手机得摘了近视眼镜。不戴眼镜的儿子看上去老了许多,满脸的皱纹,眼泡也是肿的。儿子不知道在看什么,表情凝重,甚至还有些悲伤。手机里有什么会让儿子这个熊样?郑大拿觉得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不是他这个爹,也不是他的老婆孩子,而是手机。儿子手里永远都捧着手机,吃饭时眼睛也盯在手机上,坐在马桶上都没把手机放下。郑大拿起先还生气,慢慢地他发现,不仅仅是儿子,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连大街上走路的人都是手里捧着手机,不是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就是看得咯咯地直笑。

儿子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也没发现他,郑大拿心怀不悦。

自从郑大拿到了儿子家,他就发现这个家很不像家。

儿子的家有150多平方米,这样的房子在寸土寸金的首都,咋说都是令人艳羡的。儿子的家装修得也不错,家具、饰物以白色的为多,不是雕花就是涂金,儿子说是什么欧式风格。郑大拿撇撇嘴说:“还是咱们中国的老样式耐看,住着也舒服。”儿子的家不像家,也不全是因为这些他不喜欢的风格,郑大拿觉得儿子的家缺少点什么。儿子的家四室两厅两卫,他和孙子各住一间,儿子儿媳名义上在主卧,可是儿子更多的时候是在书房。他的书房除了书柜、书桌,还放了一个单人床,郑大拿发现早上儿子经常睡眼蒙眬地从书房里走出来。白天,他们各忙各的,晚上就钻进自己的房间,看手机,或者电脑。

儿子家的客厅很宽敞,皮沙发又大又软,电视足有一面墙大,但这又大又舒服的客厅却经常只有郑大拿自己。郑大拿在客厅干吗呢?看电视吗?儿子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说这楼房都不隔音,声音大了影响别人。看字幕吧,可郑大拿眼神慢,这句话还没看完,已经是下一条了。况且,看了字幕就看不了人,这电视就看得憋屈,看得别扭。郑大拿只好坐在那独自发呆。客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座座高楼。窗前的花盆里养着一些植物,深深浅浅地绿得热闹,让郑大拿心生羡慕。自己都不如它们,它们还有伴呢,自己却是孤家寡人。

窗前挂着个鸟笼,乌木雕花,很是精致。里面一只黄绿相间的鹦鹉。儿子虽然给它配了那么好的笼子,却似乎并不十分喜欢这只鸟,他极少来逗它。儿媳也只是每天规律地喂水喂食罢了,很像她做饭,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孙子呢,压根儿就不靠前。郑大拿从没听到过鹦鹉说话,他觉得奇怪,难道是总没人理它,它就变哑巴了?郑大拿想,我和它说说话吧,看它也实在太憋闷了。

他捅了捅鸟笼,问鹦鹉:“你咋自个呢?”

“你的伴呢?”

“你有过伴吗?”

鸟跳上跳下,还歪着头看着他。

郑大拿就笑了:“你不是鹦鹉吗?鹦鹉都会说话,你咋不会说话?你是个笨鸟啊。”

鹦鹉不跳了,盯着郑大拿。郑大拿觉得鹦鹉比儿子孙子强,还会盯着他看,儿子孙子只会盯着手机电脑。他们都盯着手机电脑的时候,这个家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除了鹦鹉在笼子里跳动的声音,就是冰箱启动,或者洗衣机转动的声音。郑大拿坐在沙发上,看着光影在墙上一寸一寸地移动,他终于想明白,这个家为啥不像家了——这个家太安静了。

郑大拿就怀念自己的家。那个家最热闹的是儿子女儿小的时候,这个跑,那个跳,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家里一天到晚没个消停。就是后来,只剩下他和老伴,家里也是有声有色的。他和老伴评说着电视剧里的故事和人物,聊着外面天气的冷暖,也说着市场的菜价,邻居的趣闻,有时还吵嘴——为着那最后都忘了什么事的缘由,认认真真地吵一架。

其实,自己那个家后来也是很安静的,那是老伴走后。郑大拿出来进去的,只有影子是伴。白天,他尽量不在家里待着,他到小区的凉亭里、公园的树阴下,跟那些和他一样的老人们胡聊神侃。晚上回到家,他总是先把电视打开,让电视的声音把空寂的屋子添满。没有了老伴,郑大拿的生活也简单了起来,常常是煮一锅粥吃好几天。若说换换花样,也就是煮面条。郑大拿煮挂面论根,他知道一包挂面是多少根,自己一次煮多少根刚好够吃。他数挂面是在老伴走后。那天,他觉得应该做饭了,就把锅里添上水,要煮挂面。水还没烧开,挂面已经抽出来了,细细的一缕捏在他的手中。正午的阳光从厨房的小窗溜进来,郑大拿手中的挂面在光影中被放大了,如焊条一样粗。郑大拿不由得数起来,一、二、三、四……四十八、四十九,走廊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细听,是楼上的小男孩。那孩子上初中了,足球踢得好,平时,从不坐电梯,走步梯也是连跑带跳的。数到哪了儿?从头来吧。一、二、三……八十五、八十六。他又从包里拿出四根,凑成九十根。那天的面,他吃得有点撑。他想,要是再少十根大概就正好了。下一次,他就煮八十根。锅里烧着水的时候,他把挂面拿出来,抽出一缕,一根一根地数,数到八十,水刚好开了。他就把挂面撒进锅里。看着它们在锅里散开,变软,打进去个鸡蛋,再加一些菜进去。那菜有时是三两棵小白菜,有时是一个西红杮,有时只是一根小葱。

郑大拿端着面条坐到餐桌上,对着墙上老伴的照片说一句:“吃饭啦!”

老伴虽然不回答他,但老伴笑眯眯地看着他。郑大拿就觉得心里不那么空了。

可是,儿子家的安静却让郑大拿觉得心里发空,他想教鹦鹉说话,他每天都站在窗前,和鹦鹉聊一会儿。

秋天来了,小区的花一天比一天少,郑大拿对鹦鹉说:“笨鸟,天凉了哦。其实,北京的秋天跟夏天也差不了多少,哪像俺们东北,秋天的五花山老好看了。啥时候,你跟俺回东北,俺带你去看五花山,让你这个笨鸟开开眼。”

下雪了,郑大拿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雪花,对鹦鹉说:“笨鸟,你见过雪吗?不是这儿的雪,俺说的是真正的雪,俺们东北的雪。东北的雪那才叫雪呢,那阵仗,那气势,眨巴眼的工夫,世界整个郞儿都白了。那可真叫白啊,天和地一个色儿。你瞅瞅你们这的雪,跟撒芝麻盐似的。笨鸟,咱俩回东北呀?回东北看雪去?你想不想去,笨鸟?唉,你也不说话,你真是个笨鸟哟。”

鹦鹉歪着脑袋看他。

“笨鸟,你说话呀。”

笨鸟还是歪着脑袋看他。

郑大拿就来了气,转身往外走。他在门口艰难地换鞋。身子骨越来越硬,弯不下腰,蹲不下身,穿个鞋都费劲。郑大拿觉得衰老真的找上了他。伴随着衰老而来的,还有种种的不方便,不如意。它们就像一群看不见的敌人,在暗处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这是要来围剿我呀。”郑大拿叹息道。

郑大拿把自己忙活得出了一身汗,终于穿上了鞋,拿起拐杖出了门。

他终于还是拿起了拐杖。虽然他是那么不情愿。没办法,他的腿脚越来越不听话,走路如果不扶着点什么,真就站不稳了。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帮着他站,帮着他走的玩意儿,最后,竟会把他绊倒。也幸亏它了,如果不是让它绊倒,他的腿脚能摔好吗?现在,他没了拐杖,不是走得很利索,很轻巧吗?轻巧得他进了屋,儿子和媳妇都没发现他。

你们都看手机,我也看!我回我屋去,去看我的手机!郑大拿想。

郑大拿也有了智能手机,那是孙子送他的。孙子的手机总是用不了多久就要换新的。先前,他换下来的旧手机会被儿子儿媳拿去接着用,这次,孙子给了他,还说要教会爷爷玩手机。儿子乐了,说:“你爷爷学不会。”

儿子的话郑大拿很不爱听。“啥叫學不会,你忘了你爹叫什么,郑大拿,这世上还有我学不会的东西吗?”

郑大拿不想要孙子的手机。旧的,他也不想要。他有退休工资,要是喜欢他自己会掏钱买。他早就对儿子一家人一天到晚一人一个手机看起来没完有意见,说他们是手机的儿子、孙子。但这会儿让他也跟他们一样,这不是等于先前他骂他们的话,都骂到自己头上了吗?

但孙子说,有了手机他就可以想什么时候看看姑姑就什么时候看。

郑大拿一下子就活心了。

郑大拿这几年特别想女儿。女儿还是老伴病重时回来过一次,一晃六七年了。一次,在视频里,他发现女儿看上去特别像老伴,那模样,那声音,真是像极了。郑大拿有一些恍惚,觉得是在和老伴说话。实在憋闷的时候,他动过去女儿家的念头。可他一打听,大伙儿都说,他这个岁数人家不让上飞机,何况他还有高血压,更不成了。除非,他有医院的健康证明,那也得有家属陪着。他就和儿子说,让儿子陪着他去美国。还说,他出钱。儿子听了,一脸的为难:“爸,你看我忙得,哪有工夫啊?”

郑大拿想,儿子这是不想动弹。儿子年轻的时候没少溜达,世界上好玩的地方差不多都去过了。他不知道,儿子其实是担心他的身体,不敢带他出远门。

郑大拿慢慢就迷上了和女儿视频,但现在女儿好像不怎么和他视频了,他不好意思麻烦儿媳,就盼着儿子早点回来让他看看女儿。可是,儿子大多时候都是他睡着了才回来。偶尔的一天,他回来得早,郑大拿赶紧去儿子的房间,敲着桌子说:“把你妹叫出来!”

在郑大拿的印象里,既然手机是电话,那么只要一接,就是通了,人就出来了。可是,他不知道,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视频。儿子告诉他,北京时间和美国时间差着十几个小时呢,咱们白天的时候,是人家的晚上,咱们睡觉了,人家才起床。郑大拿就说:“我在老家的时候,每次你妹妹来电话,都是白天。她从来不在我和你妈睡觉的时候来电话。”

儿子笑:“那是我妹妹算好了你们的作息时间。”

郑大拿就命令儿子:“那你也算。算好了,把你妹妹叫出来。”

儿子点着头:“好,好,我算,我算。”

可是,郑大拿等了好几天,儿子也没算好。他又气呼呼地去找儿子。儿子说:“我妹妹最近出差去西部了,她说等她忙过这阵就找您。”

郑大拿更生气了:“她能跟你说话,就不能跟我说吗?”

儿子说:“她是给我发的信息。”

郑大拿说:“让她给我也发信息!”

原来,他在老家的时候,手机基本上没什么用,因为跟老朋友们经常见面,大家伙经常凑在一起聊彼此的糗事,又开心又心酸。到北京以后,郑大拿觉得自己的手机更没有用了。他住到了儿子眼皮子底下,再也不用拿电话找儿子了。女儿呢,来电话都是打给儿子。他的那些老伙伴,不说也罢了,说起来都是伤感的事。那些人,有的和郑大拿的老伴一样,到那边享福去了,没去的,不是听不见了,就是走不了,甚至有的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这些年,郑大拿身边有多少人走了呢?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一个一个地走。起初,他还难过一阵子,渐渐地,他也习惯了。人早晚都是要去那边的,那边才是人最后的家,永远的家。

郑大拿不怕死,年轻的时候不怕,现在更不怕。但他还活着,就想活得有点尊严,活得开心快乐,可是,郑大拿却活得越来越不开心,原因是他的乐趣越来越少,让他觉得别扭的事越来越多。现在,他连想看看女儿都不那么自由了。

智能手机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孙子跟他一讲,他就明白了。可问题是,孙子一转身,他又不会用了。他拿着手机蹭到孙子那屋,孙子正戴着耳麦坐在电脑前又喊又叫:“快点快点,你是猪啊?”

郑大拿心里来气,一巴掌拍到孙子脑袋上。孙子一惊,跳起来大叫。郑大拿斥责:“骂谁呢?”

孙子指指电脑:“游戏伙伴。”

郑大拿知道错怪了孙子,嘴上却还硬气着:“不能骂人。骂谁都不行。”

郑大拿从孙子的房间溜出来去找儿子。儿子接过手机,手指头在上面划拉来划拉去,然后说:“没有问题啊,好使。”

郑大拿说:“好使,你把你妹妹叫出来。”儿子说:“爸,现在是美国的半夜,我妹妹睡觉呢。”

郑大拿就问:“她什么时候不睡觉?”

儿子说:“咱们睡觉的时候他們不睡。”

郑大拿就盼晚上。平时,郑大拿看完新闻联播就困得挑不动眼皮了,可是,那天他不想睡,他要和女儿视频。他坐在床上,努力地睁着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儿子见他的房间一直亮着灯,走进来一看,他歪着身子靠在床头打呼噜。儿子扶他进被窝,给他关了灯。他忽地想起和女儿视频的事,忙喊住儿子。儿子打着哈欠给他打开了微信的语言通话。

听着那叮叮咚咚的铃声,郑大拿来了精神,他坐端正了,还用手捋捋头发,正了正睡衣的衣襟。铃声响了一会儿,被对方挂断了。

女儿紧接着发过来一条语音:“我在换衣服,马上要出门,回头联系。”

儿子如释重负地放下手机,对他说:“睡觉吧,人家没空。”

郑大拿沮丧地钻进被窝,却久久地睡不着。他在暗夜中转着眼珠算计:这会儿没空,到了晚上应该有空了吧。中国的晚上,是美国的早上,那美国的晚上就是中国的早上了吧?这样一想,郑大拿开心了。郑大拿每天都是三四点钟就醒了。在老家的时候,他起床后要上厕所,洗脸、刷牙,接着喝杯蜂蜜水,把降压药吃了。然后服侍老伴也把这套程序走完。等到天亮透了,他才出门去早市,买早点,再买点菜。到北京之后,他起床的时候,儿子一家还在睡梦中。郑大拿怕打扰了他们,就尽量轻手轻脚的,可是,他越紧张,越出事,不是把杯子碰掉了,就是没忍住咳嗽。没几天,儿子就对他说:“爸,别起那么早,多睡会儿。”

郑大拿知道自己讨人厌了。可是,他醒了就躺不住啊。没办法,他只好尽量不出自己的房间。每天,他起床后,穿好衣服,在床上坐一会儿,在地上走一会儿,在窗前站一会儿,无聊至极。现在好了,他可以利用早上的这会儿工夫和女儿视频了。郑大拿心里的高兴劲别提了。

第二天,他果然早早地醒了。他像要出门办什么大事般兴奋,甚至还有一点紧张。他迅速地起床,穿戴整齐,把床铺好,然后拿起电话,打开微信,点了女儿的头像。然而,他的手指头怎么戳,怎么点,手机都没有一丝反应。他急了,拿着电话去了书房。书房里没儿子,郑大拿悻悻地不知咋办,他总不能去闯儿媳的卧房吧。

郑大拿捧着手机,点点这儿,戳戳那儿,手机突然唱了起来。是一支陕北的民歌,激情高亢,在寂静的清晨里,如晴天霹雳一样,郑大拿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看见书房的门开着,急忙放下手机,要去关门。又一想,应该先把手机关了,就回身抓起手机,按照孙子告诉他的关机方法,去按手机的关机键,慌忙中按错了方向,把声音放得更大了。郑大拿急得双手按在手机上,可那声音哪里捂得住。郑大拿急中生智,抓起手机塞进怀里。他想,隔着衣服,声音咋也能小点,不想,手机却从衣服里滑了出去,咣的一声掉到地板上。

郑大拿彻底绝望了。他盯着地板上唱得欢天喜地的手机,呆呆地站着,傻了。

儿子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蹿出来,责问他:“大早上的,您这是干什么呀?”

郑大拿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儿子捡起手机,关掉了声音,没好气地把手机往书桌上一扔,转身回卧室了。

后来,郑大拿弄明白了,他要想和谁通话,光点头像是不行的。可是,没几天他就发现了女儿经常不理睬他发出的视频邀请。第一次,他以为女儿在忙,第二天,第三天,都是他的手机自己响了一阵之后恢复了寂静。郑大拿想,女儿不会是天天忙吧,难道女儿也烦他了?他十分郁闷。孙子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他说:“你姑姑不理我。”

孙子说:“怎么会,这样的混蛋事也就我能干出来。”

郑大拿被孙子逗笑了。

孙子拿过他的手机,看一眼,说:“爷爷,您把网络关了。”

郑大拿说:“我没关啊。”

孙子告诉他:“您看,这两个小标识都没亮,就是手机既没和咱家的网络连着,又没开移动数据。这就是说,您发出的邀请姑姑没收到,不是姑姑不理您。”

郑大拿让孙子给他把这个数那个据的都打开。

孙子告诉他:“您想姑姑的时候,如果姑姑不方便,您也可以给她留语音。”

然后,孙子教他如何发语音信息。

郑大拿对着手机喊:“你干啥呢?你们那现在几点了?”

他喊完了,问孙子:“你姑能听见吗?”

孙子笑着告诉他:“爷爷,您不用喊,小声说就行。要是姑姑没及时回话,就是她没看手机。”

郑大拿说:“我跟她说话,她看什么?她听就行了。”

孙子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笑得直不起腰来。

接连几天,郑大拿闷了就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喊:“你干啥呢?现在是你们的几点?”

喊完等了一会儿,又喊一遍。有一次孙子听见就乐了,过来对他说:“爷爷,您咋总说这一句话呢?”

郑大拿生气地说:“这一句话你姑也没理我呀。”

孙子看看他的手机说:“我姑给你回话了呀。”

郑大拿纳闷:“她回话了?我没听见啊。”

孙子在手机上点了一下,手机里就出来了女儿的声音:“爸,我睡觉呢,刚醒,你问话的那会是我们的凌晨两点。”

郑大拿问孙子:“怎么你一来,你姑就说话了?我咋招呼她,她都不理我。”

孙子告诉郑大拿:“您看这个红点,这就是姑姑跟您说话了,你点一下这个红点,就能听见了。”

郑大拿就去戳那个红点,可是,他手哆嗦,一碰手机,不仅红点没了,女儿的头像也没了。

“这手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存心跟我过不去。”

郑大拿来了气,扔了手机,拿起拐杖到小区的凉亭里找人聊天去了。结果就遇上那条叫玛尼的狗,为了躲狗,他才摔了一跤。看来,还是在房间里看手机安全。

郑大拿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房间变样了。床上只有一个床垫子,被褥都没了。床头桌上干干净净,暖瓶,水杯,他吃的药,他的小收音机、老花镜,还有老伴的照片,都不见了。窗台上很干净,平时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没了。那里面有他吃的药片、抹的药水、血压计、风湿膏,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郑大拿打开衣柜,里面也是空空荡荡,他一直保存着的一套军装,老伴给他织的毛衣,还有他平时穿的衣服,鞋袜,帽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郑大拿的火腾地就上来了。“太过分了,这是把我的东西全都给扔了呀。你们嫌弃我,为什么要接我来呀?”

儿子去接郑大拿的时候,郑大拿是不愿意跟他来的。郑大拿舍不得他的老房子,那里面还有老伴的气息,有他的好日子,他也不舍得他的那些老伙伴。可是,儿子说:“您都糊涂了,不能再一个人过了。”他跟儿子发火:“我没糊涂。”

儿子就笑:“您没糊涂,是我糊涂了行吧。”

郑大拿知道儿子是说他差点引发火灾的事。

那天,他想做点酱豆。老伴活着时候,他们经常煮酱豆。煮得烂一点,香香的,很下饭。豆子下了锅,才发现酱油没了。郑大拿在抽屉里拿出50元钱,蹒跚着出门去买酱油。小区南门有个大超市,但他不想走那么远的路,就推开跟前一个小超市的门。小超市只卖点油盐酱醋和零食,除了小孩子们,没几个人光顾。郑大拿挑了一瓶酱油,6块8,他把钱递给正玩手机的小老板。小老板抬眼看了看,说:“您扫码吧,我没零钱找。”郑大拿最反对人家说什么扫码,他的手机是老人机,没有扫码的功能。他说:“你不用找了,这钱我押你这,我一会儿给你送正好的钱来。”小老板不同意,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我可不跟您扯这个。回头再说放我这100块,我找谁做证去?”

郑大拿一听就火了:“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会讹你?

小老板不生气,说:“上次有个老太太,也是没零钱,拿了瓶醋,说下次一起给。等她再来,我跟她要醋钱,她说,她从来没在我这買过醋。没钱不给其实也没什么,一瓶醋几个钱啊,可是,不能明明拿了偏说没拿吧。我这小店,可经不起这么整。”

小老板一脸的委屈。

郑大拿把酱油瓶放回去,气哼哼地说:“我不买了,行了吧。”

小老板也不吭声,又低着头玩手机去了。

郑大拿带着气,出了小超市,往大超市走去。进了大超市,他先问人家能否找开50块钱,收款的小媳妇笑呵呵地对他说:“您要破零钱吗?”

郑大拿气鼓鼓地说:“我不破钱,我要买酱油,你们有零钱找不?”

小媳妇还是笑着:“有,多少零钱都有。”

郑大拿看着小媳妇的笑脸,心想,刚才就应该到这来,看人这服务态度多好。心情一好,看着超市里琳琅满目的东西也起了购买欲,他又拿了一盒鸡蛋、一块豆腐、五袋牛奶。结账时,小媳妇十分热情,还帮他多套了一个塑料袋。郑大拿心情悠然地提着袋子走到家附近时,发现自己家的楼下聚集了一帮人,吵吵嚷嚷的,再一看,自己家的窗户正往外冒着滚滚的黑烟。

郑大拿这才想起灶上还开着火。邻居里年轻点的人拿过他的钥匙就跑去开他家的门。屋子里浓烟迷漫,厨房的灶火上,炒勺已经烧得通红。

大伙儿急忙关了煤气,又把所有的门窗打开。

幸好,灶前没有其他易燃的东西,才没有酿成火灾。可是,他若再晚回来一会儿,那就说不好了。

儿子知道这事后,二话不说,坚决要把郑大拿接到自己身边去。儿子说:“八十多岁的老爹,自己一个人过,你让我这个当儿子的脸往搁?”

郑大拿知道这次只好听儿子的了。老伴去世后,儿子曾说,要么接他去北京,要么给他雇个保姆。郑大拿全给否了。他不愿意去北京,他记得那句话,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但儿女的家不是父母的家。“我自己有家,为什么要到别人家里去呢。”

可是,这次,他的脖子硬不起来了。黑乎乎的厨房似乎在告诉他:你自己过不了了。其实,之前他已经烧坏两只锅了。一次是他一边煮粥一边看电视,等到闻着煳味,那只好看的搪瓷锅底已经烧得崩瓷了。那是一只白底粉花的搪瓷汤锅,老伴特别喜欢。郑大拿看着烧坏的搪瓷锅,仿佛听到了老伴的责备。另外那次也是煮粥的时候,他睡着了,生生把一只钢精锅烧漏了。唉,郑大拿想,这全怪老伴走了,没人提醒他。想想自己一个人,实在懒得做那口饭,既然儿子来接,就去吃口现成的吧。

可是,到北京没几天,郑大拿就后悔了。

最初是因为上厕所。虽然,儿子家是两卫的,他可以不必和儿媳妇用一个卫生间,可是,卫生间的打扫得由儿媳妇来做啊。儿媳妇清理他用的这个卫生间时,就会喊儿子。她让儿子看郑大拿尿完没冲的马桶,又让儿子看郑大拿滴在马桶圈上和地板上的尿液。

后来,儿子总是在他解完手后,走进卫生间,清理一番,有时,儿子犯懒,儿媳妇就关上卫生间的门,重重的,声音很大。

有时,孙子也会嚷:“卫生间的味太大了。”

儿子就提醒他:“爸,解完手记得冲马桶。”

郑大拿觉得每次上厕所哗地冲了一箱水,太浪费,想下次一起冲。再说,马桶里原本就有水,能有多大的味?他觉得媳妇和孙子有点太矫情。卫生间是干啥的?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能没味吗?大惊小怪的,这个家真不应该来。

接着,因为洗床单的事,他又跟儿媳闹了个半红脸。

郑大拿到儿子家住了没几天,儿媳妇就来撤他的床单被罩。他问:“干什么?”儿媳说洗洗。他说不用洗,不埋汰。

儿媳就说:“都半个多月了,该洗了,要不有味儿。”

又是有味儿!

郑大拿就想,一个睡觉的地方,能有什么味儿?

他生气地说:“我不是臭脚丫子,又不在床上拉尿,没味儿!”

儿媳听他这么说,脸就涨红了,说:“爸,我没说您脚臭,更没说您在床上拉尿,就是觉得都时间长了,该给您换洗一下被单了。我没嫌弃您的意思。”

儿媳说着,眼里竟有了泪,一转身,出去了。

后来,儿媳总在她自己和孙子的被单都洗了两三次了,才来拆洗郑大拿的。郑大拿呢,也就由着儿媳去洗。洗吧,洗吧,反正你们不怕费水费电。

最让郑大拿后悔来儿子家的事是洗澡。

儿子一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洗澡,特别是孙子,从外面回来就去冲澡。郑大拿在家里的时候,一两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一是没那个习惯,二是也不方便。家里倒是装了热水器,可是,那玩意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他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洗澡,没人帮忙搓背,出去洗呢,人家浴池规定,超过八十岁的老人必须得有家属陪伴。郑大拿就想了一个办法,和几个老伙伴约好了一起去。那几个人,有的跟他一样,儿女远在他乡。那些儿女在身边的,老人也不愿意给孩子们添麻烦,倒是老哥几个一起去洗澡,大伙说说笑笑的,挺乐呵。只是,这种事得好长时间才能约上那么一次。老伙伴们都懒,没几个是乐意经常洗澡的,况且,不是今天他感冒了,就是后天他拉肚子了。一年到头约上几次,是有数的。到了北京,儿子三天两头的叫他洗澡,让他很是为難。他不想洗,更不愿意在家里洗。卫生间里不方便换衣服,他得在自己的房间脱光了,披着浴巾走进卫生间,洗完再披着浴巾走回去。家里有儿媳妇,他一个老公公光着腿杆子,走来走去,像个什么样子。

儿子催了他几回之后,郑大拿就留了心。出去溜达的时候,找了家公共浴池。最初他以为是那是一家饭馆,可人家告诉他,那叫汤泉,就是浴池。他从家里拿了毛巾香皂推开了那个汤泉的门,一看票价,吸了一口凉气:158。啥水啊,要这么贵。

郑大拿舍不得花158元洗一次澡,又垂头丧气地走出那个汤泉。回到家,他跟儿子说,让儿子陪他去洗澡。儿子一听就炸了,说:“咱家里不是能洗澡吗?大卫生间有浴缸,小卫生间有淋浴,又方便又干净,怎么还想到外面去洗澡呢?”

郑大拿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又觉得没道理。没道理的原因就是儿子不懂他的心思。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儿子听他叹息,就去放水,要陪他洗澡。儿子说:“爸,您自个儿不知道,日子多了不洗澡,身上的气味忒大。”

又是有味儿!

郑大拿来了气:“嫌弃我,就把我送回去,反正我不愿意在你家了。”

这会儿,看着收拾得一干二净的房间,郑大拿心下里嘀咕,他们这是受不了了,要送我回老家了,可是,他们把我的东西都弄哪去了?打包了吗?

郑大拿四下环顾,没看见什么包裹,他转身出来,想四下找找,看看他们是不是把他的东西都包好了,有的东西怕磕碰,得包得精心点。

郑大拿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看见儿子媳妇正坐在饭桌前吃饭。他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居然连吃饭都不叫我了。”

他气呼呼地走到饭桌前,又一股火从心底蹿起来。桌上摆着一盘油焖笋干,一盘辣子鸡,一碗炖猪脚,不是他咬不动的,就是他吃不了的。他看看儿子和媳妇,两个人都低着头扒饭,没人理他。

郑大拿想,原来你们的孝心都是装出来的。他想起这几年,儿媳妇做饭做菜都是又软又烂,而且,极少做放辣椒的菜,即使有的菜必须要放,那她一定再多加一个郑大拿喜欢吃的。有时候,孙子会在饭桌上抗议:“妈,这个鱼做水煮多好吃。”要不就说:“妈,我想吃麻辣香锅。”媳妇说:“将就吃吧,辣椒放多了你爷不能吃。”

“听听,将就,原来你们一直在将就他。今天,你们终于不将就了。”

郑大拿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反正也要回家了,不差这一顿饭,出去吃,去吃牛肉面!

郑大拿气鼓鼓地往外走,脚上踢着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还真是一包衣服。是他平时喜欢穿的那几件衣服。和衣服包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大包草纸,还有白酒、饼干点心。郑大拿想,这不会是给自己准备的路上的吃食吧。

郑大拿是越看越气,看看儿子,儿子还在低着头扒饭。郑大拿下意识地想去敲儿子的脑袋,这时,他才发现,他手中没有拐杖。他的拐杖呢?郑大拿四下里撒眸,哪儿也没有,平时,他都把拐杖放在门口的鞋架旁,他出门,这个东西是一定离不了手的。郑大拿就去门口看,可是,门口没有。难道他们把拐杖藏起来了?他们不愿意让他出去了?难道就因为他出去溜达,摔了一跤,他们就不许他出门了吗?不出门,他找谁聊天去?

郑大拿想问儿子把他的拐杖藏哪儿了,可是看着低头吃饭的儿子,心里气哼哼地想,没有拐杖就没有拐杖,我就不信我出不了门,我是郑大拿,什么事能难倒我?

郑大拿这么想着,就要往外走。忽听身后喊:“笨鸟!”

郑大拿回过头,儿子儿媳还在闷着头吃饭,哪有工夫说话。

“笨鸟!”

又一声喊。郑大拿寻声望去,原来是那只不会说话的鹦鹉。

鹦鹉看到郑大拿注意到它,居然一连声地叫起来:“笨鸟,笨鸟,笨鸟!”

鹦鹉的声音低沉,有一些嘶哑,像极了郑大拿。

鹦鹉一边叫一边上上下下地跳,很是兴奋的样子。

儿子听到鹦鹉的叫声,放下饭碗,抓起一张纸巾去擦鼻涕,可一直低着头擦鼻涕。郑大拿想,儿子这是故意的,故意不抬头,装作看不见他。他心里的火大起来,连鸟也不想看了。他必须得赶紧走出去,走出这个家门。

这不是他的家!

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只是和北京的天气比起来,这里还是冷了许多,毕竟是东北啊,地上还有没融化的冰雪。但风还是那么热情,使劲地吹拂着郑大拿,让他脚步轻快。郑大拿有一点兴奋,毕竟离开了一些时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和亲切。

小区门口的大个子保安看到郑大拿过来,不理不睬的,没什么反应。郑大拿想,这个人咋变样了,先前可热情了,每次看到郑大拿推着老伴去散步,他总是早早帮着打开门。难道他不认识我了?

不理睬他的不光是大个子保安一个人,郑大拿一路走着,遇到了好几个邻居,以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都很客气,有的年轻人还很恭敬地叫他一声“郑大爷”。可是,今天,这些人全都没看见他一样,竟自在他身边匆匆而过,对他投过去的笑脸没有一丝反应。郑大拿猜想,一定是自己的变化太大,让大家伙儿认不出他了。

郑大拿这样想着,就原谅了那些人的冷漠和无礼。他想,反正他回来了,以后还会天天在一个小区里过日子,大家早晚还是会认出他来的。

郑大拿想明白了,就不再去辨认路上相遇的人,他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家走去。还没到楼跟前,就看见小区的路面铺了好多的红纸。细看,原来那些红纸的下面都是井盖。那井有供水的,有供热的,还有什么通讯的,差不多走几步就是一个井。郑大拿明白了,这是小区里有人要结婚。在新人路过的地方把井盖都用红纸蒙上了。郑大拿对这些习俗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讲究没什么道理。人这一辈子啥路不得走,啥坑不得踩啊,大不了摔一跤,不摔跤能长大吗?不摔跤能长心眼儿吗?摔跤不是啥坏事,这不,自个儿这一跤就摔得很合算,把腿脚不灵便的毛病都治好了。人啊,不能怕事,得有股子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劲儿才行呢。

郑大拿这样想着,就不管它什么红纸不红纸的,一路走去。之前,遇到这种红纸,他一般是绕着走的,他怕自己那抬不起来的脚把人家的红纸给蹭碎了。不待见归不待见,给人家添堵的事他可不干。可这会儿,他的脚步轻盈,踩在那红纸上竟连点声息都没有。

郑大拿远远地看见自己家那栋楼了,楼门口有不少人和车。那些人穿着讲究,车上还拴着红气球。哦,那结婚的是和他住在一个楼道的邻居啊。是谁家的孩子呢?郑大拿好奇,就快走了几步,却惊讶地发现是自家的窗户上贴着喜字,再一看,屋里屋外忙乎的人没有一个认识的。郑大拿进到自己家里,四下里撒眸,这个家全变了,厨房的间壁墙砸掉了,和客厅连成了一体,卫生间倒是隔开了,分成了干湿区,他给老伴做的那个洗澡床不见了。瓷砖重新贴了,地板重新铺了,家具是全新的,连塑料钢窗都换成了新式仿木的,看上去又严实又高档。郑大拿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他退到外面,环顾四周,没错,这是他的家。他的家怎么成了别人的新房?郑大拿想找个人理论理论。他正张望着,有人拉了他一把,是老伴!

老伴笑嘻嘻地把他拉到身边,说:“看人家干啥?我带你看看咱俩的家去。”不等郑大拿言语,老伴就扯着他向远处走去。

郑大拿奇怪,老伴咋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她的半边身子不是不好使吗?她咋走得这么利索呢?郑大拿又惊又喜,他问:“你好了?”

老伴说:“我好了。”

郑大拿说:“你好了,我也好了,你看我的腿脚多听使唤。”

老伴说:“那就快点走。去看看咱俩的家。”

郑大拿想问老伴:“咱俩的家在哪?”一抬眼看就看见了爹娘住的那个村子。郑大拿心中感动,到底还是老伴懂他。他早就住够了儿子家,早就想回到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去,去过旧时那种土炕泥灶,烧火煮饭的日子,那日子,累点,忙点,但天天脚踩在地上,心里踏实。

那个小村子,依傍在镜泊湖边,郑大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清澈的镜泊湖水从村子边流过,那是郑大拿和小伙伴的乐园。夏天,他们在水里摸鱼,打水仗,冬天,他们在冰面上滑爬犁,抽冰嘎。秋天,他们在湖滩上烧苞米、烤鱼,有时捡到了野鸭蛋,也糊上泥扔进火堆里。烤熟的鸭蛋有股特殊的香味,郑大拿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湖畔的熔岩台地上,生长着全中国数得着的好稻谷。郑大拿总觉得这里的山水给了他强劲的筋骨和好用的脑子,所以,他像依恋爹娘一样依恋着这方水土,郑大拿觉得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根。

正是育水稻苗的时候,村子外面的田野里,立起了一个个育秧棚,绿油油的稻苗透着生机和希望。

走进村子,郑大拿竟迷路了。确切地说,不是他迷路了,是原来的路都没了。小村原来全是土路,雨天是泥塘,风天是灰场,牲口踩,车轱辘压,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牛屎猪粪。现在呢,新修的水泥路又宽阔又平整,路两边还种上了树,是城里那种开花的树。再看村里的房屋,郑大拿更是惊讶:那些土坯房,旧砖房都换成了清一色的小洋房。每家还都用漂亮的铁栅栏圈出了小院子,院子里有的建着木头的小亭子,有的搭起了铁艺的葡萄架,摆放着漂亮的木桌木椅,还有的用路面砖或者防腐木铺出了弯弯的甬路,有的院子宽敞些,就修了喷水池,用玄武石垒起假山,怎么看,这些房屋都不像是农民们住的。环顾四下,那些存储着全家人一冬天吃食的菜窖,那些囤苞米装大豆的粮仓,那些足够抵挡一个冬天的寒冷的大柴火垛,都不见了。那些散发着热乎乎臭味的猪圈没了,到处乱飞乱跳的鸡鸭也没了,拉着大车或者驮着犁杖的黄牛也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家家户户看门护院的狗儿变成了一个个闪着红光或者蓝光的监视器。小山村再也找不到一丝丝从前的景象,郑大拿无论如何也说不清自己从小长大的那个茅草房在什么地方。郑大拿很想找个人问问,可他差不多走遍了村子也没见个人影。他走近那些精致的小院,想推门进去打听打听,小院的门都上着锁,院子里那些摆设都积着厚厚的尘土,没人清扫的积雪,连个脚印都没有,一看就知这家人是不在这里过冬的。

郑大拿不信,那些乡亲们都不在了吗?他四处找寻,在一个白色的小楼前,他看到了一个牌子,他认出那是村委会的所在地。小楼不大,却很气派,楼前挂着巨大的红布标语:开发旅游胜地,振兴乡村经济。小楼旁边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临湖边那侧是一条长廊,曲曲弯弯,雕梁画栋。远处,几个新建的蒙古包,几个小木屋,错错落落,别有情趣。

郑大拿明白了,这是村子里搞起了旅游,那些小洋房大概也是城里人的。可是,乡亲们都上哪住去了,我的家呢?我的爹娘呢?

郑大拿正困惑着,忽听得一声喊:“爸!”

郑大拿回头看去,原来是儿子在喊他。儿子披麻戴孝,站在一只高凳上,手中握一根长棍,指着远方。儿子身后跪着一大帮人。郑大拿认出里面有儿媳、孙子,还有一些亲戚,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儿媳和孙子也是头裹孝布,腰扎孝带。人群旁边摆着好大一堆用纸糊出来的玩意儿,有楼房、汽车,还有冰箱彩电,还有好几对纸人,一匹纸马上面居然搭着他经常穿的外套。

郑大拿一惊,想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跟我喊,大点声。爸,请你去西天!”

“爸,请你去西天!”是儿子的声音。

郑大拿纳闷,儿子为什么要让我去西天?他想责问儿子:“我去哪,你管得着吗?”

那人又说:“爸,三条大路你走中间!”

儿子跟着喊:“爸,三条大路你走中间!”

那人接着说:“爸,你甜处安身,苦处使钱!”

儿子还跟着喊:“爸,你甜处安身,苦处使钱!”

儿子似乎瘦了许多,这让他看上去好像能被风吹倒的样子,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仿佛他已经使了最后的力气,才把声音喊出来。

郑大拿有点心疼儿子,他想他不能和兒子别扭,儿子也是老大不小的了,他得听儿子的话。他这样想着,忽觉前方一派光明,仿佛有神灯照耀般,乾坤清朗,世界安宁,他的爹娘,还有老伴都在那温暖的光里,笑眯眯地看着他。定睛细看,大老李他们那几个人老伙伴也都在。

“原来,你们都在这啊。”郑大拿抬脚向他们奔去,迎着那道白光。他跑得特别快,他的腿脚非常听话,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开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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