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与聆听
2021-06-15张听雨
张听雨
管风琴文化源远流长,管风琴制造技艺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基于当下的时空维度,如果我们将音乐演出事件置于文化传播史的演进进程加以观照的话,那么,管风琴家似乎是距离观众最遥远的音乐表演者。在20世纪的大众传播中,任天堂游戏《恶魔城》到《名侦探柯南剧场版——战栗的乐谱》,尽管卡拉扬有言:“没有管风琴的音乐厅是足球场。”但由于乐器本身庞大的体量与昂贵的生产维修费用,并非每个音乐厅都具备使用和保养管风琴的条件。除了物质载体条件的限制外,管风琴音乐在当代传播受限还表现在为管风琴创作的作曲家群体较为独立,并非大众熟悉的“经典作曲家”。种种直接或间接的原因使得管风琴音乐与公众传媒的关系相对疏离,管风琴独奏音乐会也并非世界上主流音乐会的组成部分。
而事实上,音乐会公众尤其是亚洲的听众对管风琴是有好奇心的,这一点从下文所记述的这场音乐会中的观众表现即可看出开场前与中场休息期间,管风琴前始终有络绎不绝的观众围观拍照,这件带有“奇观”性的乐器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理恰是引领观众进一步了解、认知管风琴音乐的原初动力。沈媛正是力图拉近管风琴乐器与大众距离的“使者”,3月19日在北京中山音乐堂上演的巴赫音乐会可看作她多年研习演奏巴赫音乐、推广管风琴艺术成果的集中展示。
这场音乐会所选曲目既有很强的技巧性,也有着极高的学术性。挑战性主要在于曲目单中列有许多勘验演奏技巧的作品,将这些曲目集中在一场演出之中呈现绝对是繁重的负荷,是对体力、脑力、心理承受力的多重挑战。沈媛是选择在中国挑战演奏整场巴赫独奏管风琴作品的第一人。所谓学术性,是指音乐会的曲目覆盖巴赫创作的三个主要时期:魏玛、柯滕与莱比锡时期,借此机会可以回顾巴赫“管风琴上的一生”。
由选曲的学术性可以感受到是沈媛演奏中的可贵之处。目前,在音乐演奏中存在一种被忽略的悖论,人们往往更倾向于注意演奏中时代风格乃至作曲家整体风格的处理,而忽视了具体作品本身的个性。多数音乐史以进化论的观念遴选作品与作曲家,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作曲家拒绝陈陈相因、重复自我的创作,其作品品类丰赡,具有多样化的风格。巴赫无疑就是音乐史上此类作曲家的典范,他的三个时期作品的风格均有不同的面貌。
魏玛时期的管风琴作品十分器乐化,这一时期巴赫在米尔豪森宫廷任职管风琴师,作品中有大量的炫技段落,同时,他的音乐如当时许多德国作曲家一样受到意大利、法国作品的影响。演出中,沈媛较完整地驾驭了困难片段,同时着意处理好作品中不同风格的表现。例如,音乐会的第二首曲目《G大调幻想曲》(BWV572)有一个法文标题Pièce dorgue(意为管风琴曲),她在现场即注意将轻巧的法式装饰音(巴赫经常要求运用此种奏法)运用于演奏之中,体现了风格细节的严谨。
柯滕时期巴赫专注于为宫廷创作器乐作品,这时期的管风琴作品也带有强烈的室内乐色彩《G大调幻想曲》“BWV571”。演出中,沈媛更多的将音乐处理成生动轻松的形象,并通过将再现部分前的减七和弦延长一倍有余来营造戏剧性。巴赫几首名作容易演俗,沈媛的几处处理都有新意。如“BWV572”中,她以轻巧的方式演奏开始密集的三连音,而没有选择多数录音中辉煌的强奏。在脍炙人口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BWV565”中,她并没有照搬许多版本的处理方式,而是以巴洛克时代的“演讲风格”为纲领加以处理,而未因循如今更为人熟悉的20世纪初的浪漫风格演奏。种种处理效果唯有精心钻研乐谱才能达到。沈媛在演奏之余师从作曲家秦文琛学习作曲,如此学科背景定能为她分析与表达音乐带来有力的帮助。
在巴赫莱比锡时期作品的处理上,沈媛展现出她演奏中有思考的歌唱性,这一特质在之前两个时期的慢板中亦有体现。需要指出,管风琴的音响本来即是延绵不绝的,做到歌唱性并不困难。沈媛的优点:其一,在于能置统一的歌唱性于缓慢的速度中;其二,在于能在保持歌唱性的同时不迷失乐句的方向。著名的《众望喜悦》中她选择了较慢的速度演奏,但结构依然清晰,自然的歌唱性使得乐句递延顺畅,传递的是安然的喜悦。在这部作品以及此前的多首曲目中还可以听到管风琴音响的出色平衡,这来源于沈媛精心的音栓配置,她的音栓配置能使音响在达到足够动态范围的同时保持平衡。与指挥相仿,管风琴的音響平衡是通过演奏家的音栓配置来体现的,巴赫的作品上标出音栓配置的不多,这也给演奏者留下了二度创作的巨大空间与挑战。
管风琴演奏者还有一点与指挥家相仿,即不能完全确定自己与所发出音响的关系。由于每一台琴的机械原理与使用情况不同,发音的时间也不尽相同。中山公园音乐堂的这台美国奥斯丁管风琴是一台发音较为滞后的琴,沈媛在适应音响上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此外,由于奥斯丁公司业已歇业,沈媛在每场音乐会前都会承担为这台琴调音维修的工作,音乐会三天前导致她腰椎间盘突出复发。而为解决这场音乐会当天出现的长鸣问题,她带病匍匐爬入音管风箱的下方(需要全身爬入管道)使她腰伤更加严重,她在演出前也向观众解释了她戴束腰的缘故。在音乐会最后一首作品《g小调幻想曲与赋格》“BWV542”的演奏中,沈媛不顾病痛,解下束腰掷于琴椅旁,以便让脚键盘的移动更为方便。这一幕可视作一个感人的音乐事件,而这部作品的音乐处理也令人动容。这部作品由两部分组成:幻想曲是巴赫纪念亡妻的哀悼之作,赋格是作曲家少时的应试之作。在沈媛激烈的演奏中,我仿佛又一次迅速回顾了巴赫多彩的一生。作品的演绎同时也可视作本场音乐会演奏特点的缩影,演奏家在隐忍与热烈中平衡着技巧与音乐,尽管其中遇到很多挫折与困难,但最后仍走向辉煌的终点。
张听雨 中央音乐学院管弦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