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陵前
2021-06-15郭华
郭华
那年去比利時,我提出参观滑铁卢,当地的朋友婉转表示:在欧洲,滑铁卢意味着失败。我懂得,就像中国人说某个地方不吉祥一样,最好别去。但我还是去了,而且有许多感触。
去年到湖北九宫山,我提出看看闯王陵。有朋友说:真的要看闯王陵?当然要看,不看闯王陵,到九宫山干什么!
疫情的余韵依旧在,再加上深秋的大雾,浓得能够挤出水来,我们一路上山,从山脚到山顶,只遇到一个游客。到了山顶,那才体会到什么叫云山雾罩。云一样的雾,海一样的云,别说俯瞰群峰,连观景台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能见度不超过20米。没有办法,只得下山。
山腰的小镇上,中午只有一家饭店营业,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但令人惊喜的是,吃饭的工夫,浓雾散去,天晴了。虽然下午的阳光有点清淡,有点懒散,但目光所及,九宫山雄伟的峰峦和满山繁茂的植被都是清晰的,包括秋风皴染,些许树叶泛出的红色,也让人心动。
立即决定,重新上山。
我们以为,既然闯王陵在九宫山,那么从山脚到山顶,一定会遇见它。即使它在别的岔路上,也一定会有指示牌。重新登上山顶才知道,虽然闯王陵所在的地方也属于九宫山山脉,但和我们攀登的山峰不在同一个方向。于是,夜宿通山县城,第二天再去闯王陵。
闯王陵地处九宫山的牛迹岭,它坐南朝北,倚山而建,占地八千余平方米。四柱三门的仿明清建筑门楼,荷花绿大理石匾额,上书“闯王陵”三个隶书大字。两侧分列石象石狮,前横溪水,上架石桥,坐落在山间的一片平地里。整个建筑依山就势,气势宏伟。四周山峦起伏,但是并无称得上高耸险峻的奇峰。后来看到介绍,说是在一重一重的山峰背后,有鄂南第一峰老鸦尖。没有关系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李自成埋在这里,就注定这里是一处名胜。
为了促进旅游业恢复,景区不收门票,但除我们之外,依旧没有游客。宁静的环境,显得陵区益发肃穆。
陵区内最抢眼的是李自成跃马驰骋的巨型铜像,一进陵区就能看到,一股英雄豪迈之气扑面而来。
花岗岩牌坊旁边,专门垒砌的一段花墙,两侧有两尊石狮。墙上镶有两块石刻,均为郭沫若的文章。其中一块即是关于李自成死难地点的说明:“1955年湖北通城县将修建传说死于通城九宫山的农民英雄李自成的墓,曾约我为该墓题词。钟龙保先生将这一事件的经过在《光明日报》‘史学双周刊第78期(1955年3月15日)上作了介绍,并附有新墓照片。近据《历史教学》编辑部、湖北师专历史系、武汉大学历史系及金毓黻先生的考评,认为李自成死难地点应为湖北通山县,而非通城县。这一考证,确有实据,是可以信赖的。我为通城县李自成墓所作的题词,及在《甲申三百年祭》中说李自成‘牺牲于湖北通城九宫山都是根据旧有的传说,应予以注销并改正。现由《历史研究》编辑部将《历史教学》编辑部等的考证材料汇集发表,以供参考。郭沫若。”
踏着园内的台阶拾级而上,第一个平台便是李自成墓。圆形的墓冢高高隆起,墓碑上的“李自成之墓”,依旧为郭沫若题写。
来到闯王陵,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郭沫若和李自成千丝万缕的因缘。而这一切,除去郭沫若是权威的历史学家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源起于当年他那篇文章《甲申三百年祭》。
明末甲申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缢死在煤山。浴血奋战16年的闯王起义军终于修成正果,入主紫禁城。新的政权本应当如朝阳一般升起,谁料从头到尾只有41天,“大顺”王朝便仓惶逃出北京城。300年后的1944年,郭沫若以史为镜,写成《甲申三百年祭》,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文章分析了李自成起义失败的原因,告诫人们在胜利面前,特别是在迅速到来的胜利面前,不能骄傲自满。后来毛泽东亲自决定在延安的《解放日报》连载这篇文章,并把它列为“整风运动”的学习材料。
“以人为鉴可以知兴替。”毫无疑问,在毛泽东心目中,李自成是一位历史英雄,而且是一位大英雄。但同时他又是一面镜子。执掌政权之前,不论是李自成自己,还是他的军队,艰苦朴素,秋毫无犯。《明史》都称赞他“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甘苦”。他的军法非常严厉,例如:“ 军令不得藏白金,过城邑不得室处,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寝兴悉用单布幕绵。”可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在胜利之后居然马上腐败变质。《甲申三百年祭》中说:“近在肘腋的关外大敌,他们似乎全不在意。山海关仅仅派了几千兵去镇守,而几十万的士兵却屯积在京城里面享乐。”“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筹备登极大典,招揽门生,开科选举。将军刘宗敏所忙的是拶夹降官,搜括赃款,严刑杀人。”“到吴三桂已经降清,并诱引清兵入关之后,四月十九日才由自成亲自出征,仓惶而去,仓惶而败,仓惶而返。”而在这期间留守京都的丞相牛金星是怎样的生活呢?“大轿门棍,洒金扇上贴内阁字,玉带蓝袍圆领,往来拜客,遍请同乡, 太平宰相的风度俨然矣。”写到此处,郭沫若痛心疾首:“纷纷然,昏昏然,大家都以为天下就已经太平了的一样。”
当年毛泽东读到此处是拍案而起,还是陷入沉思,不得而知。但就是在这时,他说出了那句让中国共产党人刻骨铭心的话:我们决不做李自成。
从延安时期开始,毛泽东就一直在考虑一个历史性课题,如何让共产党人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律。因此,每当中国革命发展的重要关头,尤其是走向胜利的重要时刻,毛泽东便以李自成来警示全党。1949年,当他离开西柏坡,启程赶往北京城的时候,再次警示自己、也警示自己的同志们:我们决不做李自成。
我在李自成墓前静默良久。墓碑前有一个不算太大的铜鼎,也许是作为游客祭奠时的香炉,还可能象征着李自成也曾问鼎中原。大概也是疫情的关系,鼎中的泥土上长出了一层碧绿的小草。
墓后面是李自成纪念馆。纪念馆的屋檐下挂着两块匾额,上面一块是茅盾先生题写的“李自成陈列馆”;后面一块是欧阳中石先生题写的“李自成纪念馆”。纪念馆大厅中央有一尊李自成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半身雕像。雕像表情冷峻,双目圆睁,一副威武不屈,又一副死不瞑目的神情。想起《甲申三百年祭》,心情自然有些沉重。但是看过大厅里陈列的图片、文字,同行的朋友老钟、小籍由衷赞叹:到底是位英雄。
我想起魯迅先生愿意用自己的血喂狮虎鹰隼的话,他说:“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往,消去鄙吝的心。”
纪念馆旁边有一处山坡,山坡下面用条石砌起一个方形的小围栏,里面竖着一块石碑:“李自成殉难处”,斜坡的岩石上则刻着“激战坡”三个字,这就是李自成被杀害的地方。
根据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费密于康熙年间所撰《荒书》所载:李自成与亲随十八骑遇到乡勇,十八骑被打散,“自成独行至小月山牛脊岭,会大雨,自成拉马登岭,山民程九伯者,下与自成手搏,遂辗转泥潭中,自成坐九伯臀下,抽刀欲杀之,刀血渍又经泥水,不可出,九伯呼救甚急,其甥金姓以铲杀自成,不知其为闯贼也。”
在诸多关于李自成死难地点的记载中,《荒书》的记载最为详尽。
《荒书》成书早于《明史》,是费密近60岁时有感于“盖知者不能言,能言者未能悉,此历代野史稗官足备正史取材”而著。该书虽是野史,但“草野之遗闻,亦史册之掌故也”。比如《荒书》所记载的张献忠“江口沉银”,就已经被考古发现证实,当然这是后话。在李自成死难地点问题上,郭沫若认同《荒书》的说法。
“激战坡”确实是一片坡,但是,这片坡既不高,也不陡。大顺王朝的皇帝李自成却被诛杀在这里。曾经号令千军万马,能征惯战,令对手闻风丧胆的一代“闯王”,居然死在乡勇的锄头下。
我怔怔地盯着“激战坡”,一时间脑子似乎转不过弯来。
坡两边是茂密的森林,平原上的人叫不出树的名字,只看到棵棵笔直,似绿色的屏障,拱卫着“激战坡”。青山有幸埋忠骨,闯王的结局是悲惨的,但牛迹岭是幸运的,它掩埋了闯王。
我想起李自成曾经的经历,“自成在十一年大败于梓潼之后,仅偕十八骑溃围而出,潜伏于商洛山中。”历史有时巧合到让人惊悚的地步,那一次失败也是只剩下十八骑,可为什么那一次就转败为胜了呢?还有比十八骑更惨的时候。张献忠脱离熊文灿之后,“自成赶到谷城(湖北西北境)去投奔他,险些儿遭了张的暗算,弄得一个人骑着骡子逃脱了”。一个人逃出来,最后也能东山再起,为什么这一次就在劫难逃了呢?
毛泽东在离开西柏坡时说:“进了城,我们就正式管理这个国家了,更要多为人民着想。李自成胜利了就忘记了人民,不然他是不会失败的。”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忘记了人民,人民自然不再“开大门迎闯王”了。
“李自成殉难处”石碑下面的围栏里,飘落了几片白杨的叶子。我弯腰捡起一片,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凝望着那金黄的叶脉。
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年来薪火相传,从毛泽东在延安的告诫,到习近平指出,全党要牢记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我们决不当李自成”的深刻警示,始终秉承着一个信念,就是一刻也不能脱离人民,永远与人民心连心、同呼吸、共命运。
我试着踏上“激战坡”走了两步,并不难走。当然,和闯王当年的气候不一样,没有大雨;和闯王当年的遭遇也不一样,没有厮杀。但无论如何,只要失了民心,这样一面小小的山坡,就能断送一代枭雄。
我们信步走下李自成墓的台阶。
我想起古朴宁静的比利时小镇滑铁卢,1815年,拿破仑就是在那里率领法军与英国、普鲁士联军展开激战,惨遭失败。有意思的是,去滑铁卢参观的人,绝大多数并不知道战胜拿破仑的联军统帅威灵顿公爵,而威灵顿的纪念馆就在镇上。人们是冲着败军之将拿破仑去的。除去诸如维克多·雨果所说,“滑铁卢是一场一流的战争,而得胜的却是二流的将军”这种传奇因素,或许失败也能给人以启迪。
牛迹岭上起风了。
我回头望望李自成那威风凛凛的青铜雕像,心里说:我们敬重你,闯王,但我们决不走你的路。
编辑: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