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鼠,花鼠
2021-06-15赵经纬
一
某年的夏天,小鹿忽然想念起老爹来。他总在做美丽的梦。他梦见老爹穿着雪白的衬衣,推着锃亮的飞鸽牌自行车进了院门。老爹吹着口哨把车梯子打好,掸掸身上的灰尘,笑盈盈地走进老瓦房,再从身背后抖出一小包诱人的糖果。小鹿有些忌惮老爹,事实上他很少再能看见老爹的笑容,他见到的大多是老爹凝着冰霜的脸。他也不大敢相信老爹还会舍得给他带回糖果,他不挨上老爹的呵斥或者结结实实的一脚踢踹,就已经值得烧香拜佛。
醒来的时候,小鹿便觉得懊恼。因为,他非但不能看见老爹的影子,反而听到了阿娘的叹气声。是的,阿娘有时候在土炕上辗转反侧,有时候从外面匆匆地跑进屋,她当然听得到小鹿醒来呼喊阿娘的叫声。阿娘拍着小鹿的屁股,想要哄他继续入睡,月光从木窗外倾泻进来,映照着小鹿黑黢黢的小身体——他才满十岁,不过是个刚刚上完小学三年级的小屁孩儿。他干干瘦瘦的,眼窝有些塌陷,肚皮瘪瘪的,胳膊大腿没有什么肉,肋骨倒能够看得见几条。
娘,你干嘛去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小鹿问。
娘不困,你快睡吧。阿娘轻声地说。
土炕上睡着的姐姐有时候会醒来,愣怔地看着小鹿和阿娘,她嘴里嘟囔两句什么,又翻身睡去。
我老爹什么时候回来?小鹿又问。
阿娘想要叹气,又咽了回去,她说,快了,快回来了。
小鹿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但他还会做乌七杂八的梦,每一个梦里,无一例外都有一个老爹,最可喜的是,某次老爹终于从身后晃出了一个铁条笼子,笼子里跳动着一只漂亮的花鼠。那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花鼠啊。它圆鼓鼓的腮帮子上方镶嵌着两粒黑亮黑亮的眼珠,两只小巧的招风耳轻轻地抖动,它的鼻孔短促地呼出温热的气息,嘴角上伸出几条鲶鱼似的须子。小花鼠弓着身子,在笼子里蜷伏着,它脊背上黑色的、白色的、橙色的花纹条理分明。它的尾巴足有身子一般长,高高地翘起,扫来扫去。是的,小鹿清晰地记得,那只小花鼠就关在前屋栋爷送给他的鸟笼里。当小鹿醒来的时候,他当然不会看见什么花鼠。在黑夜,他努力张望屋子地面角落处,他的眼神不怎么好,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是在白天醒来,他也只能看到鸟笼里关着的一只可怜巴巴的麻雀。
小鹿有时候喜欢栋爷。你看,那只鸟笼就是栋爷送给他的。栋爷为什么会送给小鹿一只鸟笼呢?那是因为三年前的一颗杏子,以及小鹿嘶声裂肺的哭丧。也是酷暑时节,栋爷的肺病越来越厉害,终于卧床不起。小鹿在自家院子里的杏树下,被一颗落下的杏子砸中了脑袋,他捡起了那颗硕大的杏子,进了栋爷家的老屋,他看到栋爷家的地面上放着一只鸟笼,鸟笼里关着一只焦躁不安的喜鹊。小鹿早就喜欢上了那只鸟笼,当然他也喜欢鸟笼里关着的那只喜鹊。小鹿从不害怕栋爷,即便栋爷彼时已经濒临死亡。小鹿把那颗甜杏送到了栋爷的嘴边,栋爷咧开皱巴的嘴角一口吞了进去。大奶奶慈祥地看着小鹿,说小鹿真是个懂事的好娃子。当天晚上,栋爷一阵急喘后没了气息。第二天,给栋爷吊唁的时候,小鹿哭得死去活来。在整个燕耳崖,再没有哪一个孩子比小鹿哭得好,即便算上栋爷的两个孙子大齐和二齐。哭着的时候,小鹿瞥见旁边鸟笼里的喜鹊半死不活地呼着粗气。栋爷却没有死,他在装棺入殓的时候,咳出了一口浓痰。他打了个哈欠,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栋爷活过来的时候,鸟笼里的喜鹊刚巧死去。栋爷把鸟笼送给了小鹿。
二
白天的时候,小鹿还是纠缠阿娘,问老爹什么时候回家。若是阿娘心绪好些,会敷衍他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心绪差的时候,也会甩开小鹿的手。小鹿不怎么爱哭,他的眼眶里干巴巴的,没有几滴泪。也可以说,他小小的年纪,眼泪竟大抵流了干净。这时候,姐姐已经离开了家。她和栋爷的两个孙子上了山。小鹿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他哀求着他们带他同去,姐姐想带着他,大齐二齐却摆摆手,表示否决。是的,连姐姐他们都不爱带,何况是小鹿这么个累赘。小鹿就不再强求。他转开了身,走到杏树底下,去看土窝子里进进出出的蚂蚁。蚂蚁有时候拉着卵,有时候拖着一条青虫,它们忙忙碌碌的,倒也算是一份可以闲看的热闹。有时候蚂蚁从树干上上下下,小鹿就很疑惑,他不懂得它们要去树上干些什么,它们要是偷吃杏子的话那可着实可恼,小鹿心一狠,伸出手指,碾死几只无辜的蚂蚁。
老瓦房的东面,是几块梯田,高粱和谷子在倔强地生长。是的,它们大抵早就对土地的主人心生不满,它们的田地里很难能见到肥料,不用说化肥,就是农家肥也少得可怜。阿娘频繁地去田里锄草,她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好把一切可能争夺营养的杂草除个一干二净,好像能好歹安慰一下那些可怜兮兮的庄稼。
往日里,小鹿爱在地旁玩耍。不只是杏树下的蚂蚁,田地间的蚂蚁也忙碌个不停。小鹿用草棍儿逗蚂蚁。有时候他会吐一口唾液粘住蚂蚁,有时候也会恶作剧地淋上一泡尿,看蚂蚁在里面游来游去。在这个夏天,小鹿却渐渐失去了对蚂蚁的兴趣。这时候,他抱着一把铁锹,在地旁绕来绕去。他在寻找有用的洞口。他希望在哪一个洞口里寻到他想要的东西。
小鹿喘着气,用力踩着铁锹向下挖去。他的小拖鞋已经快要断了底儿。铁锹把儿比小鹿的个头儿高上一倍还要多。铁锹把儿撞到了小鹿的鼻子,他赶忙用手指摸了摸鼻孔,幸好没有淌下鼻血。小鹿把铁锹扔在一边,他坐到地上,气呼呼的。他又想起了老爹。
老爹为什么还不回家呢?现在已经是暑期,学校早就放了假,老爹的学校当然也不能例外。是,老爹是在十几里外的中学教书,中学不也放假了吗?这时候,小鹿又责怪起姐姐来,姐姐前年还在上初一,老爹用自行车驮着姐姐上学放学,老爹便回家。但姐姐去年辍学了。她说她跟不上功课,数学通常只能考到四五十分。小鹿说,你真是个笨蛋。姐姐看了看小鹿,侧过脸并不说什么。小鹿有些自豪,因为他自己的成绩倒是呱呱叫。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他总是班里的前三名。但可恼的是,他们竟然说他没有三块豆腐高,对了,在福叔家看了《封神榜》后,他们说他是土行孙。他很气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眼泪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透支殆尽。他就闷着头学习,嘲笑他的人谁也没有他的成绩优秀。只是,小鹿最厭烦学校收什么书费、学杂费,他总是要拖过好些天,他应该总是最后一个交钱的吧。梳着背头的老师惯常地叹着气,说,唉,你老爹这个人啊。小鹿问,我老爹怎么了?背头老师说,你老爹,他其实,是个人才。在燕耳崖,说老爹是人才的人很多。也有人或者大同小异地说老爹是个人物。有些时候,小鹿觉得很自豪,老爹是村里唯一的老高中毕业生呢。老爹英俊帅气,他最爱穿干净雪白的衬衣,衬衣的兜口别着一只漂亮的钢笔。小鹿坐过老爹的自行车,自行车在山间小道上飞驰,小鹿觉得那风驰电掣的感觉仿佛是在神话里腾云驾雾。他忍不住弄响了自行车的铃铛。铃铛的声响和老爹的口哨声混合在一起,十分悦耳。
三
中午的时候,小鹿喝了一碗粥,还吃了一个咸鸡蛋。阿娘刮了刮鸡蛋壳的内皮,又剥下内皮放到嘴里好好地嚼了嚼,再囫囵着扒拉了几口饭。姐姐还没有回家,小鹿盼望着姐姐能不虚此行。吃过饭,阿娘提着泔水桶去猪圈喂猪,阿娘把泔水倒到石槽里,瘪着肚皮的白条猪呼哧呼哧地喝得香甜。小鹿捡起一个小石块儿向白条猪砸过去,白条猪不满地抬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小鹿。
福叔也吃过了饭,他站在栋爷家的后门口,抽着纸烟。阿娘把泔水桶放在地上,看了看福叔,说了句“吃了”算是打招呼。阿娘又踟躇了一下,问了句,他们在哪儿?福叔吐了口烟气,说,谁知道。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亲爹。亲爹我也没法子。小鹿知道福叔是在说栋爷。栋爷不是福叔的亲爹。栋爷其实是福叔的二叔,但福叔的亲爹过世得早,而福叔退伍复员后已经是大龄的光棍汉,福叔的阿娘就和栋爷搭成了一家。小鹿大略地知道这点旧事。其实,在彼时彼地,这是极正常的事情,最起码算不上是什么不正常的事。
栋爷也是个人物呢,他率领国民党军队一个连的队伍起了义,还随着大部队打过锦州,栋爷的肺部中过弹片,所幸没有牺牲。阿爹给小鹿绘声绘色地讲过栋爷的故事。小鹿不大明白,但他觉得打过仗的男人,到底是牛哄哄。可惜的是,打小鹿记事以来,他从来没有在栋爷的身上看到过军人的影子,他在福叔家的电视机里看到的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哪一个也不像栋爷。你看,夏天的时候栋爷佝偻着腰,穿个大裤衩子,倒像是过路要饭的盲流。冬天的时候,栋爷穿着甩裆的棉裤踽踽行路,仿佛一阵寒风就能将他吹到树枝上。但栋爷到底是个硬骨头,三年前死過一次,活过来后似乎脱胎换骨,身子骨倒比从前硬朗,他不再倒在土炕上哼唧,他忽然极难在家里见到踪影。
阿娘回了屋。福叔也返回到栋爷的屋子,他和他的阿娘也便是小鹿唤作大奶奶的老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了土棱子上自己新建的平房里准备午休。小鹿想跟着福叔去看电视,被阿娘叫住了,阿娘说,你该吃药了。小鹿停住了脚步,脑海里还在想着福叔家的电视机。在燕耳崖,只有福叔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两年,栋爷好了之后,福婶不知怎地却害了心脏病,整天猫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就躺在炕上静静地睡大觉。她的柜子上、窗台前都放着小药丸。
福婶经常吃药。可小鹿不喜欢吃药。福婶有心脏病,那么自己有什么病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害了什么病,也不知道阿娘让他吃的是什么药。但他记得,还是在上小学之前的某年,老爹、阿娘带着他去过县城里的医院,做过一些什么检查,后来,他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吃一些莫名其妙的药。自从他开始吃药,他便不再能吃到糖果。这么说的意思是,小鹿在很小的时候,是吃过糖果的,那时候老爹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发了工资,偶尔会高兴地买上一包糖果,吹着口哨,捧到小鹿的眼前。小鹿不喜欢吃药,他说他要吃糖果。老爹沉默着,有时候黑着脸,有时候会训斥小鹿几句,最恶劣的时候,会踢踹小鹿。阿娘一边吼着老爹说,你干什么,一边轻轻地哄着小鹿,乖,小鹿,听阿娘的话,药比糖有用。
现在,小鹿不再害怕吃药。他隐约明白,这些药可能与他的身高有关。他的脑袋长得很大,相较他的身子而言。他希望自己能够顶天立地,不顶天立地也没有关系,最起码他希望不再被小伙伴们取笑。许多年以后,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的侏儒,无论吃多少药,都不大能起到什么根本的作用。但那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药剂,终归给了他们一份尚未泯灭的期望。
四
娘,我老爹还回不回来?小鹿又问。
鬼才知道。该杀的“花栗棒子”。阿娘忿忿地说。
你是在说花鼠吗?小鹿迟疑地问。
哦?是。花鼠,花鼠。阿娘长出了一口气说。
小鹿不再说话。他去看了看地面上的那只鸟笼。里面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他有些心烦。他想,今天晚上他要央求姐姐拿着手电再去草棚里给他捉上一只。麻雀真是一种奇怪的鸟,它们总是在人家的附近生活,难怪人们管它们叫家雀。家雀并不难捉,可以用笸箩诱捕,一把粮食就能让它们自投罗网,最省事的方法是,在夜晚的时候,用手电的光刺中它们的眼睛,它们一动也不敢动,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拿下。小鹿在想,要给这只麻雀找个伴儿呢。但是,小鹿也不确定姐姐能不能帮他顺利地捉到麻雀。好多次,姐姐伸手去抓麻雀的时候,麻雀都从她的手里滑了出去,冲到漆黑的夜幕里。这只侥幸捉到的麻雀,幸亏是个刚出窝的羽毛未丰的小家伙,它大概没有气力挣脱姐姐的手掌。小鹿想,要是老爹在的话,应该手到擒来。可是又一想,也未必。老爹才不会管他这样无聊无用的要求呢。小鹿又羡慕起大齐和二齐来。他们的老爹福叔就厉害,就“杀生”,福叔养着一大群山羊,他在放羊的时候,用鞭子一甩,就捉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雀。福叔也会在河里放网,大齐和二齐就时常能吃上鲜美的鲫鱼。有时候,福叔把炖好的鲫鱼送到栋爷的屋子,有时候也会给小鹿家送来几条。大齐和二齐就遗传了福叔“杀生”的天分,捉几只家雀或是野鸟当然不在话下。但在眼下呢,他们不稀罕捉这些东西,他们忙着重要的事情呢。
小鹿有些困。他吃完药就犯困。他躺在土炕上很快入睡。在睡梦中,他又见到了老爹。老爹和栋爷在一起。小鹿清晰地看到,老爹端坐在一户人家的土炕上。土炕上放着一面方桌,方桌上画着押宝的牌面。方桌四周围满了人,有押宝的,有看热闹的,几个花枝招展的老娘们儿搔首弄姿,打情骂俏。老爹已经做好了宝,他把宝盒放到方桌上,却用一条破被单覆盖了自己的头,一动不动。小鹿想到背头老师教的一个叫作“掩耳盗铃”的成语。老爹战战兢兢,听着押宝的人试探着喊出什么“穿、拐、估定、朝、三门照”之类的术语,老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栋爷坐在老爹的身旁,手里捏着一把纸币,他当然是在给老爹“打宝利”。小鹿明白人们是在干什么,在燕耳崖这么个屁股大的小山村,偶尔会有人家摆上一桌“赌局”,在彼时,这也算不上什么不正常的事。小鹿仿佛觉得自己站到了老爹的身旁,他攥紧手掌,浑身用力,他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保佑”,最后,他清楚地看到,当宝盒揭开的时候,阿爹和栋爷乐呵呵地“通吃”一大片,栋爷手里的钱币又厚实了许多。小鹿拉了拉老爹的手,说,老爹,回家。老爹拨开小鹿,说,马上,马上。这时候,那几个缭绕在身边的妇女,怪叫着,伸手“要红”,老爹从栋爷的手里抻出两张小票,甩给她们。小鹿很生气,轻轻地骂了句臭娘们儿。
小鹿一生气,便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喊了句阿娘。没有回应。小鹿没有见到阿娘,只看见地上鸟笼里的麻雀在焦躁不安地跳动,它仿佛有什么心事,也好像窥见了什么秘密。小鹿挣扎着起身,下了炕,走向灶屋。他听见了西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西屋的门关着。他想推开门,这时候门却开了,阿娘从门口闪出。小鹿瞪着眼从门缝向西屋瞥去,他看见西屋的木窗大开着,随风晃动,隐约有一个人影从窗口滑了下去。小鹿追了出去,那个人晃过杏树底下的阴影,晃出院门,晃进了栋爷的老屋。如果小鹿没有看错,那个人肯定就是福叔。
小鹿半晌不語。他憋不住,终于问道,娘,福叔来干什么?阿娘定定地说,福叔么,什么时候?哦,他来帮咱们修窗户。小鹿进了西屋,上了土炕,他伸出手摇了摇木窗,木窗的轴底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叫。一阵风吹来,小鹿打了个不小的寒颤。
坐在西屋的土炕上,小鹿忽然看见北墙板柜上奶奶的遗像。她愁眉苦脸地看着小鹿,仿佛想要和小鹿说些什么。小鹿很烦心,他打小就不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也是个药罐子,她总是浑身疼痛,整天大把大把地吃什么止疼药。奶奶去世的时候,小鹿大概四五岁。他恍惚记得,奶奶是在睡觉的时候长睡不醒,据说叫无疾而终。小鹿记得阿娘对奶奶不错,她从没显现出对奶奶的不敬,总是恭恭顺顺地把饭食端到奶奶的跟前,有时候,还会喂她几口。但是,偶尔阿娘也和老爹唠叨过,你看人家阿福有个好爹,人家每月都领补助金呢。小鹿不大懂,但他肯定知道,奶奶是没有钱可领的,倒还要花钱,而且已经花去了好多钱。至于爷爷,小鹿压根儿就没有看见过。他倒是听阿娘说过,你爷爷啊,不顶用的东西,拉了三泡稀就去见了阎王爷。
五
这时候,姐姐阴着脸回了家。她的脸颊上好像有泪痕。小鹿跑到姐姐跟前问,没挖到吗?姐姐抽噎了一下,说,没有,没有。小鹿说,怎么会呢?大齐二齐很“杀生”啊。姐姐什么也不再说。
小鹿再去缠着姐姐,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空手而归,又为什么会哭哭啼啼。是的,看她的样子,她当然是哭过。小鹿问姐姐,他们没挖到花鼠吗?姐姐没好气地说,说了没有,还问什么!小鹿说,不可能。一只花鼠五块钱呢,都顶老爹一天的工资呢。在小鹿的印象里,老爹起初是蛮受人尊敬的,虽然他只是个代课教师。他一直是个代课教师。背头老师却是个国办的正式老师。背头老师只有小学文化,但他是个国办的,老爹呢,是个老高中的毕业生,却是个代课的,但那时候,又有几个正式的呢?老爹的工资当然不够开销,从来也没有够用过。在这个暑假,忽然来了个收购花鼠的家伙,一只花鼠五块钱,真是个好机会。小鹿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回事,竟喜欢把花鼠当成宠物养。原本,在燕耳崖,花鼠可不是什么吉祥物,人们骂人的时候会说,你个“花栗棒子操”的。看来,城里人和农村人就是不一样,人家喜欢“花栗棒子”呢。这也可以理解,小鹿的鸟笼里养着麻雀,人家为什么就不可以养花鼠呢?如果给小鹿的鸟笼里也放上一只花鼠,小鹿也是蛮欢喜的。
小鹿走到香案前,他抽出三支香,用火柴点燃。他拜了三次,把香插到香碗里,又鞠了三个躬。小鹿默念了两个心愿。一个是保佑我老爹赢钱吧,一个是保佑我和姐姐捉到花鼠。烧完香后,小鹿用力拉起了姐姐,说,我们自己去捉花鼠吧。姐姐忽然振作起来,说,好,就我们自己去。
姐姐扛起一把铁锹,小鹿拿了一把镐,他们离开了老瓦房,走过房东面的梯田,他们知道花鼠不会住在有人的地方,花鼠讨厌人类,它们可不是什么喜鹊、家雀,它们有自己的天地。小鹿和姐姐一直向山上走去,虽然他呼呼地喘气,但今天他仿佛有无穷的力量。
在路上,小鹿又问姐姐,你怎么哭了呢?他们欺负你了?
姐姐终于说,没有。但他们侮辱了老爹。
怎么回事?小鹿问。
他们说老爹是“花栗棒子”。姐姐说。
小鹿到底搞清了上午发生的一切。姐姐和大齐二齐共同挖到了一窝花鼠,一共有四只即将出窝的小花鼠。大齐二齐挑了一只小的给了姐姐。姐姐不满意,他们就说,你给花鼠叫声老爹,我们就给你一只大的。姐姐很生气,骂他们混蛋。他们却说,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爹的外号就叫“花栗棒子”。姐姐就气得哭了。她甩身跑回家,一只花鼠也不要。小鹿听姐姐说完,倒没有显出过度的气愤,因为关于老爹绰号的侮辱,他在上小学的这三年,是听够了的。是的,嘲讽他的人不仅说他是土行孙,还说他老爹是个“花栗棒子”。小鹿不知道老爹绰号的由来,但他隐约明白,大概是老爹近几年的名声每况愈下,老爹的身份逐渐被人看不起,而且老爹还成了个赌鬼。不过,这些和“花栗棒子”有什么联系呢?小鹿完全搞不懂。小鹿也哭过,伤心过,但他慢慢地就干涸了眼底。他觉得,这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小鹿和姐姐挖开了一个土洞。他们先是看见了土里的草絮,他们一阵小兴奋,预感到这个洞里有货。他们小心翼翼地铲开土块儿,再抛开工具,小心地用手拨开活土,他们听到了唧唧的叫声。最后,一窝肉滚滚的小东西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失望了。这不是花鼠,它们的身上灰扑扑,白乎乎,却没有好看的花纹。这只是一窝再普通不过的嗷嗷待哺的小老鼠而已。
他们又挖开了几个洞,却都是空空如也,连老鼠也没有挖到。小鹿的精神逐渐涣散,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齐二齐欺负姐姐的情形。好不容易挖到的花鼠,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地分给姐姐。还有,他们凭什么管老爹叫“花栗棒子”,老爹要真是“花栗棒子”还好了,“花栗棒子”是值钱的东西呢。在小鹿精神恍惚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老爹的身影。他看见老爹雪白的衬衣上,忽然长起了黑白相间、橙黄驳杂的条纹,老爹的身子弓起来,脊背上长出了茂盛的绒毛,老爹的脸变得圆鼓鼓的,眼睛炯炯有神,老爹嘴角的胡须由黑变白,越长越长,变成了鲶鱼须子,老爹的屁股上飞快地挺起一簇健壮的尾巴。
小鹿忽然哭了起来。
他说,姐,我想老爹了。
姐姐不说什么,却也陪着小鹿流泪。
在山谷间,两个孩子的哭声飘忽地回荡着。他们仿佛有无尽的委屈要向人们诉说,却又想要隐藏,不希望被谁发现。他们再也没有力气向山顶走去,但他们也不想就这么空着手回家。这时候,两只漂亮的花鼠从他们的眼前跳过。是的,它们慢慢悠悠地跳动着,它们用油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哭鼻子的孩子。它们当然不懂他们的心。假如它们知道这两个孩子是为了什么哭泣,也许它们愿意作出牺牲,就那么慢悠悠地钻进他们的布袋里。但最终,它们在一阵惊吓中逃离,它们看到了他们的虎视眈眈。小鹿抛飞的镐头并没有击中它们的一根毫毛。
六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决定回家。他们害怕惹阿娘担心。小鹿不愿意空手而归,他找到那窝小老鼠,把它们捡进了布袋。他想要大步流星地走过栋爷家的老屋,再去土棱上福叔的平房门口晃一晃,他要让他们看一看他的收获。他要削弱一下他们嚣张的气焰。
下山的时候,小鹿的心里腾起了许多恨。他恨大齐二齐,恨他们对姐姐的无情伤害。他恨福叔,恨他怎么把栋爷变成了爹,当然还有,他去西屋帮阿娘修窗户怎么看都像是谎言。他恨栋爷,恨他为什么不娶了自己的奶奶,那样他就能当自己的爷爷,就能把补助金补贴给自己家。还有,老爹的赌博其实就是和栋爷学会的。有时候老爹赢了钱回家,兴高采烈地说,一晚上顶一个月的工资呢。但终归,老爹赌得越来越见不到笑容。
什么也不要说了。小鹿想。其实在此刻,小鹿和姐姐闭口无语,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要想了。小鹿倒自言自语地吐出这句话。委实地,老爹什么时候回家,回不回家,全由老爹自己掌握,小鹿再怎么想也都没有用。
他们默默地走下山脊,走过梯田,他们凝视着山脚下的这个屁股大的村庄。若在往日,在此时,人家的屋脊上早就升起了彼此呼应的炊烟。但今天,炊烟明显少了许多。在那么一刹间,小鹿的心口有些慌。小鹿看见人们在向南面的村口跑去,不论壮年,老人,还是孩童。小鹿不知道人们急切切地要去干什么。
小鹿和姐姐快步下山,汇入焦躁急切的人流里。没有人告诉小鹿什么。小鹿看出了人们的欲言又止。出了村口,他们向左拐,循着小路奔向下梢的方向。
七
小鹿看见下梢的河流旁边堆满了人。他听到一个女人长吁短叹的号啕。小鹿飞跑起来,向那声音奔去。他拨开人群,钻到里面,看见地面上躺着一个溺亡的男人,虽然小鹿的眼神不怎么好,但他一眼就辨出了那个男人是谁。没错,他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老爹。而那个披头散发号哭着的女人确定就是他的阿娘。
姐姐扑了上去,陪着阿娘哭叫。小鹿却异常地镇定下来。他没有去哭。原本他的眼眶里就没有几滴泪。他逡巡扫视着人群,看见庄里的人们围住两个戴着大檐帽的男人。不消说,是他们的出现,让慌不择路的老爹掉进了下梢湍急回旋的水流。小鹿看见福叔、大齐、二齐和庄里的另外几个男人都湿着身子,他们都有着很好的水性。栋爷的衣服也是湿的,想必他也落了水。栋爷脸色铁青,却看不出老迈虚弱。他挺直了胸膛,伸手甩了大檐帽两记响亮的耳光。
小鹿祈盼老爹也能像三年前的栋爷那样,起死回生。小鹿俯下身去,凑到老爹的身边。他看见老爹雪白的衬衣沾满了泥沙,终于变得黑一道、白一道、橙黄一道。老爹现在的确像极了一只死去的花鼠,他好歹也终于算是配得上他那个“花栗棒子”的绰号。小鹿忽然想起栋爷活过来时恰好同时死去的那只喜鹊,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站起身,向河边紧走了几步。他把手里一直紧攥着的布袋猛地抛向水面,那条布袋,连同布袋里哼哼唧唧的几只小老鼠,瞬间就消失在了汪洋里。
八
秋日的某一天,浓云密布。阿娘去梯田里抢收庄稼。姐姐也去地里帮忙。小鹿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他想还是玩玩蚂蚁,到底没什么意思。街口来了个货郎,自行车上挂满了拨浪鼓、蜡泥做的小鸟,还有一些大人用的百货。有的大人去看看,也围着一群小孩子,最便宜的小东西几毛钱就可以买上一个。如果实在没有钱,用铜钱、伟人像、老物件也可以置换。有人说货郎骗人。他说,我这可都是好东西,好东西换好东西嘛。
小鹿看了一会儿,就怏怏地离开了。他不认为货郎是在诓人,人家搞的就是公平交易。可惜,他沒钱买,也没有好东西可以拿来置换。他走上土棱子,想去福叔家里看看电视。这个时节,福叔、大齐二齐一定都不在家,他们肯定也去了地里忙活收拾庄稼或者在放羊。福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定然是蛮喜欢小鹿的。他陪她一起看电视,一起看电视会比一个人看更有意思呢。有时候,福婶一边看一边喋喋不休地说出后面的剧情,显示她比他知道得更多。小鹿有些不高兴,却绝不表现出来,他明白这是谁的家,谁是家里的主人。
福婶果然一个人。小鹿发现福婶今天有些不一样。她的脸色红润,精神焕发,她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双手蜕玉米。小鹿走过去,坐在福婶身旁的小马扎上。福婶问,小玩意,你想看什么?小鹿说,什么都行。福婶又问,《封神榜》行吗?小鹿嗫嚅着,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想看《封神榜》,但福婶这么问了他就不想看了,但他还是说,行,就看《封神榜》。
演到了哪吒闹海的剧情,小鹿激动起来。他想自己要是哪吒该有多好,脚踏风火轮,腾云驾雾,上天下河无所不能。就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重生后更是一副好皮囊。正想着,福婶突然捂住胸口,栽倒在蜕好的玉米粒上。她的红彤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抽搐着绽出青紫色,她伸出手掌指向柜台的方向,再盯视着小鹿,含混不清地说着,取来,取来,取来。小鹿正沉浸在剧情中,他突然听见了福婶的求救声,扭头看向福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起身跑向柜台,哆哆嗦嗦地拿过药丸放到福婶的嘴边,福婶却牙关紧闭。他用手指试着撬开福婶的牙关,他的手指甲甚至裂出了鲜血,但药丸终究不能塞进福婶的口中,而是撒落到金黄的玉米堆里。
小鹿从土棱子上飞奔下来,他弓着腰,伸着头,左顾右盼。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斑驳的小花鼠。他听见风从耳畔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看见天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他觉得自己或者能够拥有一个好天气。
创作谈
人人都想有一只漂亮的花鼠
我在一个小山沟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在我人生中第一个所谓本命年的那个夏天,我离开了那个叫作燕耳崖的小地方。那真的是一个极小的地方,一条从山脊顺下的小河沟两侧,稀稀疏疏没有规则地排布着一些老瓦房、土平房,或者茅草房。我在上了小学的时候,才知道小村庄的学名叫燕耳崖,其实,它还有个更常用的俗名——野鸡沟。我在某篇小说里说过,我的故乡不过是个屁股大的地方。
老实说,在我们离开故土的时候,难过的是大人,于我们那些小屁孩而言,没有什么过多的伤感。我们从山沟到了平原,那种视野上的开阔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我在异乡读书,再到另外的异地上学,然后回户籍地参加工作。倏忽之间,离开燕耳崖已经快三十年了。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想起了燕耳崖。当我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所谓丰富,我越来越思想我的燕耳崖。燕耳崖的山水、草木、故人、旧事……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或者梦境。
当然,有温暖的回忆,也有冰冷的记忆。我有时候写一写温暖,有时候写一写冰冷。究竟写什么,取决于写作时的心境。我当然相信人性的善,我也不忌惮于撕开皮毛,显露出人性的恶。善恶一念间。而造成什么样的念想,也必定有某种深藏的缘由。我愿意去探究一下缘由。只有我们明白了缘由,或许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最起码是方向。
我在童年真的捉过花鼠,卖过钱。只不过我卖掉花鼠得到的钱很快就被我老爹输到了赌场里。好吧,我一个小屁孩,用多少汗水换来一只花鼠,再用一只花鼠换来一点点金钱,我老爹呢,用我捉花鼠换来的金钱,再去赌场里换来一番惊心动魄。有时候,我伤感地觉得,人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置换。付出和回报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是置换?这么说显得有些绕。而我真正想说的是,有些东西真的无可置换。
不多说了,小说里能涵养出些什么意义,是见仁见智的事。《花鼠,花鼠》这篇小说,是我的燕耳崖系列的其中一篇。小说情节,纯属虚构,有些场景,却又属实。真真假假间,我敢肯定地说一句:人人都想有一只漂亮的花鼠。或者,它是你的宠物,或者,它是你的置换物。
(赵经纬,满族,1983年生于青龙满族自治县,现居河北滦南。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长城》《芳草》《山东文学》《佛山文艺》《当代小说》等刊。出版作品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