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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雪

2021-06-15焦窈瑶

当代人 2021年5期
关键词:婶婶爸爸

六月的一个周末,我的初中同学叶莺约我见面。叶莺和我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初中毕业十几年后依然留守在芦镇的人。叶莺的性格比我开朗许多,初中时我们并不算熟,甚至谈不上是朋友,顶多在晚自习后偶尔结伴走夜路回家。有件事很奇怪,你年少时的亲密友人往往是最先消失在你生活里的人,要么杳无音讯要么天各一方,反而是和你关系不怎么样的,到头来总是不期然地频频相逢。那一天,也就是在我们的“老聚点”,一家名叫“香雪居”的咖啡厅,叶莺突然和我问起了卜小萝。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迸出的一刻,我感到心口像是被什么锐器刺了一下。

“我那天上班像是看到她了,不过隔了几个窗口没看清,办事的人又多……”

叶莺是税务局的窗口工作人员,之前也和我说起过遇到老同学的事,不过我感觉那天她的口吻很是怪异,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我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停滞在我们之间,直到叶莺猛地咳了一下:“你们后来……就一直没联系了?”

“她……变化大吗?”

“我没看清啊……”

“那也许……不是她吧。”

“嗯。”

沉默再次袭来,这次先开口的是我:“有个事……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卜小萝……她和张乙乙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莺的脸上浮起一朵幽云,复古的大圆眼镜框后面眼珠跳闪,甩头将长及半腰的头发扭到胸前,一字一顿地念着“张、乙、乙”三个字,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说他啊……他和卜小萝?我不知道啊,你和卜小萝不是很熟吗?怎么倒问起我了。”

“那你还记得六月雪吗?那个网吧。”

“六月……雪?哦,记得啊,那不就是卜小萝出事的……”叶莺拿咖啡杯的手像是抖了一下,她推了推眼镜,身子朝我猛凑过来:“卜小萝和张乙乙怎么了?”

“没,没怎么……”

“那你怎么突然问起那个人?”

“你真的……一点不知道?”

叶莺仍然直愣愣地盯着我,那抹诡秘的笑意令我突然有种坠入陷阱般的晕眩感,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来了句:“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我没有告诉叶莺,我在几年前看见过张乙乙。

那年的五月底,我从某公司辞了职,每天除了网投简历,就是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写字楼来回打转。我游历的地方有报社、出版社、培训中心、保险公司、广告公司,林林总总十几处。有一天我从早到晚面试了四家单位,那一晚我感到我睡的就是一辆公共汽车,我总是被颠醒,耳边还不停地传来“刷卡太快请重刷,刷卡太快请重刷”。

我觉得我的神经快崩溃了。

我暂停了我的求职行动,也不想待在家里,就出门闲逛,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步行街上的麦当劳,我在那里构思了一篇小说,可迟迟没有动笔。

芦镇上比城里清净得多,步行街也只有周末挤满了人,平时空空荡荡,那些炸鸡铺、蛋糕房、服装店、音像店的小老板们要么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要么叉着腰脸对脸地吹牛。麦当劳在一家商场下面,正对着公交站台,隔着大玻璃窗可以看见一个废弃的报亭。不管人多还是人少,这片地儿总是被自行车和电动车塞得满满当当,大多是那种又破又旧的二八式。我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笔尖在本子上戳戳点点,眼睛却朝着外边。那個穿制服的人右臂上别着红袖章,正哈着腰整理那些歪七扭八的车子。他侧身时我看见了他嘴上叼着的香烟,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认识这个人,我的笔尖一滑,纸上顿时开了个洞。

他排完车,转身走到玻璃窗前,一遍遍撩着茂密的头发,脸比十年前白了些,肿了些,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五官冷嗖嗖地冒着痞气。

这个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但他在离开之前朝麦当劳里笑了一下,那个位置上没有人,只有一盘吃剩的垃圾。那个笑让我很难过,我终于想起他了,他叫张乙乙,是我的老同学。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把校服扎在腰上,光着膀子跳到课桌上摸日光灯的叛逆少年。我不知道这十年他都去了哪里,有没有上大学,怎么成了城管,我只是心里很难过,我以为我和很多人终生都不会再相见,包括张乙乙。那个莫名的笑就像又一次告别似的,我讨厌告别,也害怕告别,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和掉头离去的那个人重逢,也许不是张乙乙,而是我自己。

那天我在麦当劳待到很晚,望着窗外六月的天色一点点失掉活泼的神采,变得暧昧不清。大街上下班的人流渐渐多起来,梅雨前的郁躁结成一个个大气泡从树冠弹跳到电线杆,又一连串地溜达到马路中央,被车辆撞碎后,它们又完好无损地悬浮到空中,倒映着芦镇残缺不全的影像。

直到一叠乌云厚厚地压过来,那些气泡才融进了湿甸甸的夜幕。我走出麦当劳时,晚风缀着闷闷的雨滴,吹得我心口一阵紧缩的凉意。我记忆里曾经有过一个寒冷的六月,也是在这里,从张乙乙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一个短发女孩,他们提着书包进了麦当劳,一人捧了一只甜筒坐在我刚刚的位置上。

他俩都穿着黑领子的短袖白校服,张乙乙的胳膊撑在桌上,眼睛死死盯住女孩雪白的脸,舔奶油的舌头伸得老长。女孩握着甜筒,黑莓一样鲜润的眼珠一直望着窗外。张乙乙拽了她另一只手,头低下去,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女孩把手一缩,甜筒一歪,蹭到了玻璃窗上,她从口袋里掏出面纸来擦,张乙乙突然站起来,冲女孩喊了两句话,女孩不理,把那半截甜筒扣在桌上。张乙乙用手背一抹嘴,抄起书包就走了。女孩还在不紧不慢地擦着玻璃窗,她看见了我,并没有显得吃惊,厚厚的嘴唇咧开了,露出两排银色的牙套。

她的笑同样让我难过,我克制住了走过去的冲动,我知道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就这样,我告别了十年前的卜小萝。

张乙乙会和谁结婚?会是柳花吗?还是他根本就没结婚。

我不再构思求职的小说了,我也没有写张乙乙、柳花和卜小萝的故事,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份杂志编辑的工作,梅雨结束的那天,我上班了。

我的新同事里有个叫仙仙的长发女孩,长得很漂亮,和我的初中同学柳花一样,整个人像是从雪堆里滚出来的,只是我没有见过柳花长发的样子,我们当时上的民办初中规定女生必须留短发。柳花的短发没有卜小萝的那么稠那么黑,和仙仙的头发一样泛着淡金色。柳花的眉眼也不像卜小萝的那么浓密,而是清清浅浅,轮廓却又很有立体感。柳花的话不多,却永远是女生堆里最吸引男孩子的那一个。他们都说柳花最会在男生面前“装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和柳花只能算是“认识”而已,但和卜小萝就不同了,我们上的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初中又分到一个班。我和卜小萝还是全班不骑自行车上学的两个人,两家靠学校近,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

不过话说回来,这并不代表我就多了解卜小萝多少。在班上,卜小萝人长得甜,成绩也不错,很是讨喜,和女生们打打闹闹在一块也是有的。但卜小萝和我单独相处时,谈吐动作都极有分寸感。如果我去马路对面的邮筒寄信,她就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我,甚至连我寄给谁她也不会过问,一旦我和她聊起我的那些笔友,她又会饶有兴趣地问这问那,我甚至有点怀疑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

卜小萝的家庭也没什么不正常,她的爸妈我都见过。卜小萝爸爸很有艺术家的范儿,略长的头发盖住耳朵,修长的腿上总是套一双锃亮的长靴。一次家长会前,我和几个班委留下来打扫卫生,我在走廊上看到了站在大松树边看橱窗的家长,其中就有卜小萝爸爸,那一阵子橱窗里贴的都是我写的作文随笔(当时学校橱窗里经常展出学生的文字、图画习作)。等家长们陆陆续续上楼坐定了,我看见橱窗边就剩了卜小萝爸爸一个人,他手里还夹着香烟,皮夹克半敞着,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文章,那个清清冷冷的背影瞬间让我想起了卜小萝。卜小萝对她爸爸的描述多少让我有些失望,她含糊地提起她爸爸是开车做生意的,平时很少在家。卜小萝妈妈年轻时该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现在腰身粗圆了些,金项链金戒指闪得人眼晕。卜小萝家在步行街上开了一家网吧,名字叫六月雪,确切地说,是她婶婶开的,她妈妈只是偶尔在,卜小萝说她妈妈有时间都去搓麻将了,要么就是买菜烧饭看韩剧。

卜小萝从没和我说过她婶婶家的事,我早就听说她叔叔犯事坐了牢,她婶婶一人带着她堂弟过活。那会儿班上男生都一窝蜂地往六月雪里涌,其中就有张乙乙。卜小萝婶婶和这些男孩都混得很熟,她当时也就三十来岁,本来身量就娇小,再一打扮打扮,跟小姑娘似的。张乙乙他们都和她没大没小,一口一个“露露姐”。“露露姐”烫着紫红的卷发,天热起来时,上身就紧绷绷地裹一件桃红色小背心,翘着白花花的大腿坐在店门口抽烟。见到男孩们来了,她就用脚趾把人字拖一勾站起来,把那半截烟随便往哪个男孩嘴里一塞,那个男孩当天就可以享受半折待遇。张乙乙被塞得次数最多,这是卜小萝告诉我的,卜小萝还说她婶婶不是什么好人,那帮男生都被她越带越坏。我搞不清卜小萝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我很难确定她的立场,她的态度还有想法。就像有一天她突然拿出一沓男生写给她的“情书”给我看,有写在干净的信纸上的,也有写在皱巴巴的草稿纸上的,我一时蒙了,卜小萝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吃惊:“你说,是他们给柳花的多还是给我的多?”

卜小萝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她把那些“情书”都撕碎揉烂扔进了垃圾箱:“有本事去给你们露露姐写啊!”

卜小萝是站在大马路上喊出这句话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失态,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辨别此刻的卜小萝是不是真实的卜小萝,她看上去是那么纯洁、正义而不可侵犯。

我和仙仙处久了,发现她说话做事简单利落,唯一让我觉得矫情的是她对待追求者的态度,公司里的那些单身小青年都快被她搞疯了,楼下还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个捧花的假想敌。换作十年前,仙仙必定和柳花棋逢对手,不过张乙乙她未必看得上。张乙乙那一头直发跟刺猬似的,校服的拉链从来不拉上,他的拿手好戏一个是领头跳上课桌摸灯管,再趁人不备拉下前面一个男生的校服裤子。据说张乙乙有亲戚是贩私碟的,他就水到渠成地成了全年级男生公认的“头儿”。当时我们学校租的是电大的教学楼,旁边就是一所公办中学(我们只有初一、初二两个年级在这里,初三就要转到比较远的一所学校去),张乙乙的另一个拿手好戏就是钓公办中学的女孩,有好几次他的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女孩,正摇摇摆摆地骑着,就被一群男生拳打脚踢地给扳倒在大街上。张乙乙从没把挨打当回事,扶起自行车照样笑眯眯的,没过两天就又载着女孩满大街乱晃了。

这一切在柳花变成张乙乙的正牌女友后都有所改观。关于他们俩的传闻也多,听说他们是小学同学,双方父母又是一个单位的。还有人说张乙乙那都是浪给柳花看的,他的真正目标只有她一个。当年学校管得松,张乙乙和柳花成双入对之后,那些追柳花的男生们和他握手言欢,张乙乙也很少去六月雪网吧了,每天放学都和柳花磨蹭到最后走。我记得那是一个下暴雨的中午,卜小萝拎着她的透明雨伞和布袋跑到我座位上说:“淼淼,我爸爸开车来接我,我早上和他说过了,我们一起走吧。”

“哦,你爸爸回来啦?”

“嗯。”

卜小萝脸上并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甚至没有她平时自然,我见她欲言又止,就没再问下去。我们一起下了楼,卜小萝爸爸的车就停在公办学校车棚和我们教学楼之间的大坡子上,雨水哗哗地冲刷着灰色的车身,旁边挤满了披雨衣推车的学生。卜小萝先拉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伞刚合拢了一半,她突然俯下身来说了句“东西忘带了,等我下”,就又撑起伞往坡子上走。卜小萝爸爸没有回头,只是往后视镜里瞅了卜小萝一眼,继而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

“淼淼的文章写得不错嘛,上次那个橱窗里贴的都是你写的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冲着后视镜点点头。

“有没有给报社啊杂志社什么的投投稿啊?”

“嗯,投过。”

“发表了?”

“发表了。”

“那真不错。”卜小萝爸爸转过身来,胳膊搭在椅背上,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疏朗的额头和微微下垂的眼角都是卜小萝的翻版。他用手掀了掀耳畔的长发,转眼注视着车窗上汩汩而下的水流,“我年轻时也喜欢写写画画,后来嘛,都废掉了。”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望着车窗,那些摁著车铃的学生们像彩色蝙蝠嗖嗖往前飞,我听见卜小萝爸爸又说了句“雨真大”,接着便打开了车里的音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英文歌,好像是披头士的,卜小萝爸爸一边跟着哼哼一边看了一眼表:“小萝怎么还不下来?”

“我去看看吧。”我拉开车门就冲进了雨帘,刚走到二楼楼梯口,差点和两个人撞个满怀,是张乙乙和柳花。两个人都面红耳赤地急往下走,张乙乙肩上搭了件蓝雨衣,柳花没穿校服,粉色羊毛衫上罩着透明雨衣,张乙乙嚷嚷着“让开让开”从我身边冲下去。柳花跟在他后面,突然停住脚抬头望了我一眼,小口微张,烟水朦胧的脸上荡漾着稚嫩的风情,多年后的我回想起那个画面,依然觉得很美。所有美的东西都免不了伴随冲动和危险,还有那么一点挑衅的意味,不过那天柳花挑衅的对象显然不是我,我又往上走了几个台阶,卜小萝就幽幽地站到了扶手边上。

我总感觉那天的卜小萝有点不对劲,我们重新坐进汽车后,学生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卜小萝爸爸很快就把汽车开到了马路上,他打了一下方向盘:“去接你婶婶,你妈去学校接小军了。”

卜小萝没吭声,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两手抖着透明伞上的雨珠。车子在步行街前面转了个弯,径直拐到六月雪网吧对面,“露露姐”撑了把花伞走过来,桃红色风衣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抹胸的黑蕾丝花边。她拉开副驾的车门,侧身熟练地一坐:“我这刚准备出门,真是的,不就几步路嘛。”

“雨这么大,怎么走?”卜小萝爸爸又把车绕回大马路,直往我们的村子开。“露露姐”回头看了一眼我:“小萝同学啊?”

卜小萝爸爸猛地一踩刹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哼英文歌哼得更大声了。

“嗯,我们一个班的。”

“哎呦,你们班的男生啊,我个个认得。那个张乙乙,还欠我钱呢,一个月不露面,想赖账啊?”

“谁?谁欠你钱了?”卜小萝爸爸把音响调低了,“又是哪个地痞小流氓?”

“小萝班上的,那小家伙精得很,成天跟我嬉皮笑脸的,一看就是差学生,是不是?”

“好学生能去你那儿?”卜小萝冲她婶婶来了这么一句。“露露姐”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她转过身去,从皮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来照。卜小萝爸爸对着后视镜里的卜小萝使了个眼色,赶在绿灯亮起时踩动了油门。

车子很快开到了我家门口,我下车和卜小萝爸爸说了声谢谢,他挥了挥手,“露露姐”还在涂她的口红,卜小萝拿雨伞遮着脸没看我。

第二天中午放学,卜小萝一直蹲在课桌边,在桌肚里不知翻腾什么,张乙乙和柳花手拉手走过讲台时,卜小萝突然蹿到他们跟前,伸出一只手掌大声道:“张乙乙!你欠我婶婶的钱什么时候还?”

这一喊把还在教室里的同学都吓了一跳,张乙乙斜了卜小萝一眼,拉着柳花就往外走。卜小萝又冲上去拦住他们,手一直伸到张乙乙脸上:“张乙乙你听见没有!快还钱!”

张乙乙拳头都握起来了,被柳花给按了下去。

“他欠你婶婶多少?我替他还。”柳花的声音甜得发腻。

“你听她胡扯!快闪人!”张乙乙将卜小萝撞到一边,刚走到楼梯口就又被卜小萝从后面拽住了。

我觉得卜小萝是真的疯了。张乙乙发了狠,一把把卜小萝推倒在墙角,我过去扶卜小萝时,柳花还在旁边站着,张乙乙喊了她几声就下去了。看热闹的同学都散了后,柳花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夹,拈了几张纸钞递到卜小萝手上,细声细语地问:“你看,够不够?”

卜小萝使劲抓过钱,头也不回地就往楼下奔。柳花头昂得高高的,不紧不慢地走在我后面。我快步追上了卜小萝,我们路过车棚时看见了等柳花的张乙乙,他看也不看我们,手插在裤袋里吹口哨。

我跟着卜小萝到了六月雪网吧,“露露姐”正端了个饭碗和卜小军吃饭,卜小萝把那叠钞票往柜台上一摔:“谁也不欠你的!”

我们走得很远了,还能听见卜小萝婶婶的喊声。我说小萝你站住,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和你婶婶。

不用你管。卜小萝的眼里涌出了泪珠,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她说淼淼你别问了,什么事也没有。

初三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由于校舍紧张,我们搬到了芦镇北面的一所高中,合用他们的教学楼。我和卜小萝都开始骑车上学,我们中午坐几站公交车回家吃饭,有时也去高中食堂。卜小萝爸爸再也没有开车接过我们,卜小萝说他爸爸在无锡买了房子,想把一家人都接过去,还有她婶婶和卜小军。

上初三以后,卜小萝似乎变得真实了一些,也不再回避谈她家里的事。她说她叔叔蹲监狱蹲了快八年了。

卜小萝说着说着,情绪就突然变得很低落,卜小萝说你知道我婶婶的网吧为什么叫六月雪吗?

我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我爸起的。你说是不是六月下雪我叔叔才能出来。

我们之间这样的谈话并不多,备战中考的日子紧张又无趣,班主任竟然开始大张旗鼓地抓早恋,当然他是抓不到什么的,最正大光明的一对已经分了,有人亲眼看到柳花和一个又高又帅的高中男生在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打Kiss。别人说什么柳花都一概不在乎,班主任也喊过她家长几次,来的都是她爸,穿了身老油斑斑的工作服,两鬓都有点花白了,就会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地听班主任训话,两手交换着揪柳花的耳朵。后来柳花她爸就不来了,我们都看见了柳花坐在她新男友的自行车前杠上,优哉游哉地吹泡泡糖。我们都以为张乙乙会跳出来和那男生大干一架,可张乙乙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躲在教室里埋头苦读,他本身就有点小聪明,那阵子成绩蹭蹭地往上蹿。有一次化学模考他考了全班第一,他把校服领子一直拽到下巴,将试卷握成一团站在通往高中部的天桥上。柳花从他身后大步走了过去,嘴里吹出的大泡泡“啪”地炸了。张乙乙一动不动地扒着栏杆,直勾勾地瞅着柳花在楼下挽着高中男生的胳膊往食堂走去。

张乙乙把那张试卷撕了,碎片和秋天的落叶搅在一起,像夭折在半空的蝴蝶漫无方向地飞舞。张乙乙脸上没有任何悲伤或者愤怒的表情,他把校服脱了搭在肩上,甩着膀子从天桥上走回了楼道,他就在那里和我,还有卜小萝打了个照面。

“要不要一块去吃飯?”

我怎么也没想到卜小萝会突然开口,张乙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卜小萝,又看了一眼我,张乙乙说,吃个×,闪人。

据说,我的初中同学张乙乙和卜小萝是在步行街上的麦当劳秘密“分手”的,那一年刚刚参加完中考。在这之前的半年多里,他们一直秘密地“在一起”,仿佛这两个人身上都背负了什么阴影,要是瞬间曝光在明亮的地方,他们就要人间蒸发一样。中午只要我和卜小萝坐在食堂吃饭,张乙乙就坐在我们斜右方的位置,他们总是同时举筷,同时吃完,卜小萝坐着等我时,张乙乙也坐着,我们一起走,张乙乙也跟着走。有一天我和卜小萝从食堂出来,走在操场的跑道上,那时是初春,天还很冷,我们都围着厚厚的围巾,风刮在我们脸上生疼,我们相互搓手哈着气。我回头不见了张乙乙,就拍了卜小萝一下:“哎,他人呢?”

“谁?”

“张乙乙啊。你们是不是……”

“你别瞎说,”卜小萝朝我一翻眼睛,“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不知道我和卜小萝的友谊是不是走到了尽头,从那天起,卜小萝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不真实的卜小萝。有好几个星期天我都在街上看到张乙乙骑车载着卜小萝一晃而过,他们之间的交往对我是个谜,我不知晓其中的任何细节,我只有想象他们彼此交换了成长中的伤痛,柳花和婶婶,也许还有别的。我还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六月雪网吧,“露露姐”还是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抽烟,只是不再把烟往张乙乙嘴里塞。张乙乙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卜小萝搬了小板凳坐在卜小军旁边,拿水彩笔教他画画。卜小萝婶婶把烟掐灭了,使劲儿往柜台上的烟灰缸里摁了摁,她抱起手臂,盯着卜小萝看了好一会儿,又从身上掏出打火机,点一支烟,侧身倚靠在门上,望着外边已经黯淡下来的天色。

十几年后,我又在这里看见了倚着这扇门的一个老板娘,但她没有抽烟,而是在嗑瓜子,瓜子皮在六月的阳光下四面翩飞,门头上挂着服装店的牌子。那里面的假模特有的断了头,有的断了胳膊,还有的眼窝是空空的两个窟窿。我感到它们突然都活动了起来,砰砰砰地砸着橱窗,玻璃被“哗啦”一声撞碎了,它们把老板娘抬起来在街上狂奔。天上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眼见着就下起了大雪……

我闭上眼,在六月雪里漫无方向地奔逃,两个声音一直在我耳畔撕咬着。

“卜小萝,你别做梦了,乙乙从来都不喜欢你,他那是可怜你。你不就是恨那个女人吗?乙乙说你跟祥林嫂似的,他听都听烦了。”

“敢不敢和我赌?”

“赌什么?”

“当着乙乙的面扎自己一刀,要是你先动手,我就死心。”

“赌就赌,谁怕你!”

我猛地睁开眼睛,然而我的面前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头顶一个如钻石般璀璨夺目的太阳。

我的同事仙仙遇到了一点麻烦事,她的两个追求者在KTV包间里打了个头破血流,仙仙先是被吓得哇哇叫,后来镇定自若地把两个人送到了医院。再后来,其中一个就成了仙仙的正牌男友。

“当时是我男朋友先动的手。”仙仙说这话时,我就把卜小萝、柳花和张乙乙的故事跟她讲了一遍。当我说到柳花被高中男生甩了后又缠上张乙乙时,仙仙说柳花不好;当我说到张乙乙又和柳花在一起了时,仙仙说张乙乙不好;最后当我说到卜小萝和柳花打赌,当着张乙乙的面,抢先扎了自己一刀时,仙仙瞪大了眼睛说我骗人。我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仙仙说你真的没骗我吗?她没事吧。我说我没骗你,她没事,就是淌了很多血。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对仙仙撒谎,不该把我构思的小说情节和盘托出,我应该告诉她生活的真相。中考结束后,卜小萝婶婶准备关了网吧,带着卜小军去上海。卜小萝在麦当劳和张乙乙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第二天她就独自去了六月雪网吧,她婶婶自顾自地在门口吸烟,她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把八岁的卜小军抱在怀里,用一把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卜小萝没事,她只是淌了很多血。

这是真的。

我再次回到麦当劳时,已经是十一月份了,路牙上堆着一大簇一大簇的枯枝败叶。我还是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我看到了城管张乙乙戴着红袖章,正弓着背一辆辆排着自行车。如果此时我向他走过去,他会不会告诉我十年前在六月雪网吧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不会告诉我他和卜小萝交往的所有细节,包括那最后一次谈话,会不会告诉我柳花的去向,是嫁了別人还是嫁了他。他会不会和我打听卜小萝(虽然我早已和她失去联系),在谈论所有的这些时,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

当然,他也有可能告诉我我认错人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张乙乙,更不认识什么萝什么花。

但冬天就要来了,就要下雪了。十二月的雪,总不会错。

那一天,在我们初中毕业十五年后,在六月的“香雪居”,我和卜小萝共同的同学,曾经与我只是泛泛之交的叶莺,突然和我说,她看到一个人很像卜小萝,我们又聊到了张乙乙,叶莺说她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我说我也是。我们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是和以前一样继续聊着生活琐事,正在追的电视剧,某个牌子口红新出的色号,奇葩的男女同事,最近值得一看的话剧、漫展……

从“香雪居”出来后,叶莺和我分了手,我一个人去了步行街,“六月雪”的旧址如今是一家面馆,还未到餐点,里面没几个人。我又挤在人群里走到了那家麦当劳门口,在我扭头的瞬间,会不会再次看到玻璃窗里的那两个少年?抄起书包的男孩和戴牙套的女孩……

但我只是走着,走着,没有回头。

(焦窈瑶,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小说、诗歌见诸《钟山》《雨花》《山花》《萌芽》《青年作家》《青年文学》《西湖》《滇池》《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诗林》《草堂》等。诗歌入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2017中国最佳诗歌》等。出版有小说集《暗夜魔术》。)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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