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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

2021-06-15那红

启迪与智慧·上旬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榛子苞米大姐

那红

进入10月末,天气就有些寒冷了。清晨,雾气弥漫,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霜,浓浓的雾气打在脸上,丝丝凉凉。地里的庄稼都已收拾妥当,光秃秃的大地完成一年的使命,显得疲劳而困顿。园子里几株残留的辣椒、茄子孤零零地耷拉着身子,宣告生命的结束,乡下的初冬像一幅单调的水墨画,没了色彩。只有家家院子里那一楼楼的苞米闪着金黄,诱人而扎眼。

早饭刚过,一个五十多岁的瞎眼女人带着几个大汉手持镐头、铁锹来到我家院里。这个女人我是认得的,邻村的,她年轻时和人打架,让人砍瞎了一只眼。平时,我们叫她管姨,她曾在我家吃过几次饭。今天,她有些黑帮老大的架势,带着几个大汉径直走向苞米楼子,一个大汉用镐头一刨。“哗啦”一声,整楼子的苞米便塌了下来,大汉们你一镐我一锹地忙活起来。我们姐妹从屋内跑出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见父亲站在旁边,我们知道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些金黄的还带着冰碴儿的苞米一袋袋地被他们扛到了马车上,父亲的眉头紧锁在一起,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无奈。我们呆呆地站在旁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不一会儿,苞米就装完了,只剩下一个被拆得支离破碎的空楼子伤心地站在那里。那是我们一年的收成啊,是我们姐妹用稚嫩的手忙了一秋的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我们知道,父亲赌钱,欠了人家钱……

随着一声鞭响,那匹黑毛大马拉着一车苞米扬长而去,马蹄踏在已然渐冻的土地上,声音响亮而刺耳。那铁蹄却如同踏在我心上,生疼生疼。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姐,她眼里有隐隐的泪水。赖以维持生计的那一点儿希望都没了,家徒四壁。

那是1992年,大姐18岁,我14岁,妹妹11岁。

大姐正值青春,花朵一般绽放着,一张小圆脸光洁得像刚点好的豆腐脑,鼻子上翘、嘴巴小巧。那时她走到哪里都会有目光追随,镇上的照相馆把她的照片挂在橱窗里招揽生意。邻村有个小伙子喜欢大姐很久,大姐对他也有些许意思。有一天,小伙子的父亲来提亲。他说:“你们家穷,可以多给大姐一些彩礼钱。”大姐低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叔,我不能答应你,我要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小伙子为此郁闷了许久,多年以后,见到大姐,依然问,当初为什么要执意离开。

20世纪90年代,大批的农民工告别家乡,扛起行李,带着对城市的无限希冀,加入打工大潮,大姐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那年冬天,大姐穿上家里唯一可以御寒的军大衣,带着几十块钱(我把自己攒下的3块钱也给了大姐),开始了她的漂泊生涯。大姐在城里的一家小吃部落下了脚。她负责给客人上菜,每天从早晨忙到半夜。晚上把几个凳子拼在一起就是床了。她穿着从家里带去的那双最好的“雪地棉”,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客人之间,冬天的积雪被客人带进屋里,地面拖泥带水,那双绸质的鞋面经常脏得不像样子,大姐没鞋换,就晚上把鞋面刷了,放在炉子旁边烤干,第二天再穿上。有一天晚上,也许是炉火太旺,早晨起来,大姐去拿鞋时,发现鞋面烧破了两个大洞,大姐心疼坏了,这是她唯一一双鞋。大姐穿上带着两个窟窿的鞋,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老板娘看见了,觉得实在是太难看了,这才给大姐买了一双新鞋。

大姐每月只留一点儿生活费,其余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她成了全家的希望。我和妹妹最盼望的就是大姐回来。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大姐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买一些好吃的,还会有一些新奇玩意儿,只有大姐回来,我们才会感觉自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人疼有人爱,也可以穿上新衣服在别的孩子面前展示。那时,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样,有没有苦累,有没有悲伤,以为大姐带回了钱,我们的日子比以前好了,大姐待的地方应该就像天堂一样。

有一年春节,已到年底,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已贴好了春联,从早晨起,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空气中都飘着过年的味道。可我们家里却比往常更显冷清,因为大姐还没有回来。我们已经盼了几天,按照常理,今天就是除夕了,大姐应该回来了。我和妹妹一遍又一遍地出门去看,耳朵竖起来听着车声,上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眼见着天渐渐暗了下来,依然不见大姐的踪影,父亲也慌起来。他在我们看了无数次依然没有希望时,终于痛苦地说:“看来,你们大姐今年是不能回来了,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说完,竟一头栽倒在炕上,“呜呜”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他性格倔强,脾气暴躁,一生好赌,极少言笑,他对我们严厉而冷漠,他一定是真的害怕与伤心了。随即我和妹妹都哭了起来,觉得天在那一刻就要塌了。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嘟嘟”的小车声,我们飞快地跑出去,大姐从车上下来了。我和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父亲连忙从屋里拿出一挂鞭炮放了起来,我们终于可以开心地过年了。奇怪的是,大姐只带了很少东西,以前,她都是大包小包的,这天她眼睛也有些红肿。可是,我们哪里顾得上那些呀,只要大姐回来,那就是天大的幸福。

多年以后,我们姐儿仨坐在一起聊天,谈起当年的往事,才知道那年春节发生的事……

那年那天,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大姐终于可以回家了。她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年货,飞快地朝车站赶去。车站人山人海,在外漂泊一年的人都要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大姐的心情兴奋而激动。她给两个妹妹一人买了一件新衣服,给父亲买了一双棉鞋。还有一些好吃的,她还攒了1000元钱,这是她最为高兴的。她想象着两个妹妹看到她回去时的欣喜,恨不得马上就能到家。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旁边一个妇女主动和大姐拉起了家常,得知两人是同乡,就显得更亲近了。临上车时,大姐想去厕所,就让那个女人帮她看着包裹,回来时,却不见了那个女人,连同自己的包裹也不见了。大姐脑袋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足足好几分钟,之后,她冲进人群,一个个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大家都搖头。大姐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她坐在车站的椅子上,一直等啊等。她在心里说:也许那个女人临时有事,一会儿就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那趟客车开走了,大姐从中午等到下午,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大姐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给家人带的所有东西都丢了,还有那用血汗赚来的1000元钱。所幸的是,大姐兜里还留了100元钱,她擦干眼泪,坐上了最后一班车。她用这100元钱给家人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带着无限伤感回到了家里。这一切,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提过。

我听着大姐悠悠地说,如同讲着别人的故事,看不见疼痛。可我内心的痛苦,却像翻卷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哭个不停,我多么心疼她呀,要是有人买她的火柴多好,要是有人给她一双鞋子多好,要是有人把她带回家里,甚至给她一个火鸡腿吃多好……我想象着大姐一个人无助地站在车站里,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该是多么孤独和绝望。

大姐走后,我和妹妹像两只找不到方向的燕子,随后,我们相继辍学在家。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开始上山、下地。大姐知道后,难过地哭了,她心疼两个妹妹,可她那时也没有办法。

我的家乡盛产野山货,每到秋天,便是采榛子和蘑菇的季节。榛子分布广泛,每一个山头都会找到一片,它被包在一层绿色的外衣里面,成熟的榛子羞红了脸蛋,有的轻轻一剥,坚果就掉了出来。吃上一口榛子仁,余香在舌尖缠绕很久,还带着一丝丝甜味。那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生活在山里的人靠山吃山,但是,鄉里人几乎不舍得把榛子吃掉,他们摘下来多半是为了卖钱。

这个季节,我和妹妹少不了要爬山的,山里的孩子上山是不成问题的。那年,正赶上大姐也休了几天假。我们姐儿仨一起挎着大筐,沿着山路往山上攀登,妹妹走在最前面,我走在妹妹后面,大姐走在最后。我穿着黄底黑点的的确良衬衫,灰色的裤子。九月份的天气还异常炎热,走到半山腰我就已经大汗淋漓,黄色的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透,濡湿了一片紧紧贴在后背上,两个屁股蛋也湿透了。大姐在后面看着我,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在心里说:我一定不能让妹妹吃这个苦,我一定要把妹妹重新送到学校。

学校已开学一个月了,大姐找到学校领导,校领导知道我家的情况,也知道我当年的成绩特别好,原本300元的学费只收了我100元。这让我们很是感激。随后,大姐又把妹妹送回了学校,那时妹妹小学还没读完。校长看了看大姐,面带笑容却又满含意味地说了句:“这回可不能拖欠学费了呀!”(我家穷啊,每次交学费都最慢)大姐一字一顿地说:“放心吧,校长,这回一分钱都不会差的。”我和妹妹就这样有了重新学习的机会。安排好两个妹妹,大姐又踏上了异乡的路。

我知道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发疯似的学习,大姐留下的钱足够我交各种费用,可我舍不得花。为了方便学习,我在学校住宿,可我舍不得花伙食费,就买了一袋饼干,早晚就靠它来度日,有一次,因饥饿和严重营养不良,我差一点儿晕倒。这才决定在食堂吃饭,但我还是没有订菜,只订了米饭,自己从家带点儿咸菜就着吃了。打饭阿姨知道了我这个特殊的学生,就偷偷告诉我,让我最后一个打,如果剩菜就给我打一份。事实上,每天我都会得到一份菜,还比别人多。所以,至今想起,都会让我心生温暖。

那时,宿舍9点钟熄灯,我就偷偷起床,跑到厕所去看书。因为只有厕所里的灯会一直亮着。夏天还好,冬天冷啊,冻得我浑身发抖,可意志真的可以战胜很多困难。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在大家用一种惊讶又羡慕的眼光望着我时,只有我知道为此付出的努力。大姐不知道我在学习上吃了多少苦,就如同我不知道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她的愿望是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而我的愿望是一定不能让她失望。

中考结束,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学校,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姐,她喜极而泣。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好好读书,读到哪儿,姐供到哪儿”。

大姐的苦没有白吃,我和妹妹的苦也没有白吃,换来了几十年后我们姐妹的幸福生活。尤其是大姐,从苦难中走出来,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儿孙满堂的幸福老太太了。

题、插图/张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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