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徒然草》中的恋爱观试析吉田兼好思想上的矛盾性
2021-06-15梁影
摘 要:《徒然草》为日本镰仓时代吉田兼好法师(1283—1350)所作,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并称日本随笔文学的双璧。此书写于日本南北朝时期(1336-1392),由互不连贯、长短不一的243个片段组成,主题环绕无常、死亡、自然美等展开,是一部内涵丰富、具有多重魅力的作品。然而细读之下不难发现,书中吉田兼好的思想前后多有矛盾之处。本文试从作品中的“恋爱观”入手,分析吉田兼好思想中的矛盾之处,以探究其对人性及社会独特、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徒然草》;恋爱观;矛盾;人性
作者简介:梁影(1997-),女,江苏连云港人,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8--02
《徒然草》作为日本随笔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在日本文学中占有很高地位。其内容涉猎广泛,思想高深。目前国内关于《徒然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作品与儒教、道教、佛教等的关系、作品与中国文学的关系、作品中的独特美学以及吉田兼好的无常观与人生观等方面。笔者注意到,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多次谈及到对男女之间的“色欲”的解读,以延伸至对男女之间恋爱之道的理解。但作者针对此话题的讨论存在矛盾性,国内对这一现象的研究鲜有涉及。
本文试从两方面来对《徒然草》中的“恋爱观”进行分析:首先从作者对色欲的直接讨论入手进行分析;其次从作者对男女相处之道的观点中探析其恋爱观的独到见解。据笔者统计,全书中涉及的文段主要集中在十一处:第3段、8段、9段、36段、104段、105段、107段、137段、190段、240段、242段。周作人曾言:“他的性格的确有点不统一,因为两卷里禁欲家与快乐派的思想同时并存。”而这十一个段落分别具体体现了其在恋爱观方面“禁欲家”与“快乐派”的矛盾思想。其中作者“快乐派”的思想主要集中体现在第3、8段,集中表达了作者对“色欲”的支持;而“禁欲家”的思想主要体现在第9、107、242段,集中表达了作者對“色欲”的警惕之意;而第36、104、105、137、190、240段则是吉田兼好在对“色欲”的深刻理解中,形成了对男女间相处之道的独特看法。细而分析,可以看出吉田兼好在对人性的理解上有着超越时代的观念。
1.“恋爱观”中的思想矛盾性
1.1快乐派:恋爱中“色欲”的合理性
处于南北朝时期的吉田兼好前半生在皇宫中任职,交游广泛,深受平安朝传统文学的影响,有着强烈的王朝式“风流好色”的倾向。在《徒然草》中,他对色欲进行了解读。
如选段第3段中,兼好法师直言:万にいみじくとも、色好まざらん男は、いとさうざうしく、玉の巵の当なき心地ぞすべき。[1]值得注意的是,兼好法师所说“色好み”,并不能简单理解为好色的含义。日文中“色好み”的意义,远比中文的“好色”意义丰富得多。张哲俊在其相关论文中提出:“日文中的‘色好み既包括了中国文学中的好色意义,又有所发展。‘色好み不只是指肉欲,同时也指男女之间心灵与情感的深层交流, 指男子具有着能够吸引女人的风度气貌和才华。”在这样的理解下,“色好まざらん男”就尤指不染风流的男子,其不在意男女相处之道,不知色欲为何。而吉田兼好直言:事事能干却不解风情的男子,好比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2]。由此可见,吉田兼好对因深陷恋爱之道而导致生活烦忧的人生并没有持否定态度,反倒认为这样的日子其味无穷,给予了支持和肯定。
第8段中作者通过讲述久米仙人见浣衣女雪白的小腿而失神通之力掉下凡间的故事,印证“世上最能迷惑人心的,莫过于色欲”。初读完故事可能认为吉田兼好旨在批判色欲之祸,但其在最后却转笔写道:“不过女人手足的丰满美艳如凝脂,是其天然的本色,能够让人心迷惑,倒在情理之中。”
之所以说上述两段体现的是作者快乐派的思想,是因为这两段吉田兼好主张色欲存在的合理性。宿久高曾说过,吉田兼好“出家只不过是形式上与置身于现实社会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建立,而绝不是严格的佛教意义上的求道者”、“实质上就是逃离纷纭复杂的现实社会,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本质上与贵族式的生活方式无异的独自的天地”、“兼好的思想是怀古非今,怀恋昔日的贵族社会的旧秩序、旧制度、旧文化。”的确,根据吉田兼好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属于卜部氏的嫡流,后改名为吉田兼好。卜部氏从古代开始是掌管卜占的神职官,是神职的门第。吉田兼好成年时曾侍奉于当时的第一贵族——藤原家族,因此缘故,他时常能够出入以宫廷为中心的贵族社会圈。日本平安时代,随着摄关政治和国风文化的兴起,贵族伦理向着“人情”的方向发展,在这一时代突出表现为自由开放的恋爱观。北村季吟曾说“此书大体仿清少纳言之《枕草子》,多用《源氏物语》之词”,可见吉田兼好深受平安文化的影响,对色欲表现出了包容的态度。
1.2禁欲家:恋爱中对“色欲”的警惕心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徒然草》中,吉田兼好在一定程度上对色欲的存在有包容之情,但这样的支持言论只占小部分,作品中主要体现了其对色欲的警惕心理。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吉田兼好对情欲有着根源性的理解,他在第242段中讲到:
楽欲する所、一つには名なり。名に二種あり。行跡と才芸との誉なり。二つには色欲、三つには味ひなり。万の願ひ、この三つには如かず。これ、顛倒の想より起りて、若干の煩ひあり。求めざらんにには如かじ。
作者认为人心所爱者有三,其中第二即为色欲。从他所说的“一切都源于颠倒之相,无穷烦恼也由此而生,最好能舍弃不顾”,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他对色欲的警戒态度。
这种态度在107段中有更加直接的体现:
たゞ、迷ひを主としてかれに随ふ時、やさしくも、面白くも覚ゆべき事なり。
只有色迷心窍时,才会觉得女人优雅可爱,虽然对女子的评价过于偏颇,但这样更加直白的叙述更是体现出吉田兼好对于女色的戒备心理。
在第9段中,他更详尽地指出了对色欲的理解:
まことに、愛著の道、その根深く、源遠し。六塵の楽欲多しといへども、みな厭離しつべし。その中に、たゞ、かの惑ひのひとつ止めがたきのみぞ、老いたるも、若きも、智あるも、愚かなるも、変る所なしと見ゆる。
吉田兼好指出,沾惹六尘的嗜欲中,“唯有爱欲,不论老幼贤愚,莫不为其所惑,不能了断”,之后也如107段一样,对女性的评价充满了敌意,他认为女色—即爱欲,是最须警戒畏惧的。
他对色欲的警戒之言正是其作为禁欲家的表现。作为忧国志士的遁隐者,他对“色”有着独特的感受性,作为佛教信徒,他又能够时刻保持警醒,不耽溺于“色欲”之中,可谓是一位在恋爱中清醒的“色欲”享受者。
2.矛盾下的恋爱之道
虽然吉田兼好对待色欲的态度前后矛盾,但其对于男女间的恋爱之道却有着独特的见解。概而言之,吉田兼好的男女相处之道就在于一个字:度。男女之间相处要得体,对色欲也要有所把握,这样才能长久。一味沉迷色欲,时时刻刻在一起,反而失去了恋爱的滋味。
第190段中,吉田兼好提出了异于常人的看法:
妻といふものこそ、男の持つまじきものなれ。「いつも独り住みにて」など聞くこそ、心にくけれ、「誰がしが婿に成りぬ」とも、また、「如何なる女を取り据ゑて、相住む」など聞きつれば、無下に心劣りせらるゝわざなり。(中略)あからさまに来て、泊り居などせんは、珍らしかりぬべし。
“男人不应有妻”,作何道理?因为他认为“不管是何种女人,与他相处久了,也会心生厌恶”、“不同住而经常往来的男女,反而可能成为感情持久、至死不渝的伴侣。”勤勉家政的女人不可取,徒有外貌被人供养的女人也不可取,这并非是女人的问题,而在于无论是勤勉家政的女人还是被人供奉着的“花瓶”美人,在相处中都过于沉迷于与男子的关系。所以吉田兼好提倡不同住。男女之间的恋爱不需要时刻在一起,所谓距离产生美,正是这样的不期而来,才能保持爱情的新鲜感。这正与36段中所講述的小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女子被怠慢了却没有怨恨,只是要求遣个仆人来报个平安。作者认为这样不怨恨被分别被冷落的女子“实在是可人”。
同时吉田兼好认为爱情在于恋爱中的种种体验,他在137段中写道:
万の事も、始め·終りこそをかしけれ。男女の情も、ひとへに逢ひ見るをば言ふものかは。逢はで止みにし憂さを思ひ、あだなる契りをかこち、長き夜を独り明し、遠き雲井を思ひやり、浅茅が宿に昔を偲ぶこそ、色好むとは言はめ。
这里作者再次提及“色好む”,只有体验了种种因离别而产生的别样情感,才能说明白了爱情的真谛,这是日日相守的人所达不到的层次。
以上选段皆可见吉田兼好超前的恋爱观,这在第240段中更是得到了直接的体现:
(前略)年月のつらさをも、「分け来し葉山の」なども相語らはんこそ、尽きせぬ言の葉にてもあらめ。(中略)梅の花かうばしき夜の朧月に佇み、御垣が原の露分け出でん有明の空も、我が身様に偲ばるべくもなからん人は、たゞ、色好まざらんには如かじ。
在选段中,吉田兼好认为由他人撮合的夫妇生活在一起没有意义,只有在恋爱中由共同追忆的往事,才能情深意永。周作人曾言:“(徒然草)形式虽旧。思想却多是现代的,我们想到兼好法师是中国元朝时代的人,更不能不佩服他的天才了。”这种提倡自由恋爱的观念,正说明吉田兼好对于人性的理解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是作者所处时代的人们鲜能达到的层次。
而104、105这两段就是描绘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恋爱情形,104段中男子访女子陋室,两人倾心交谈,畅所欲言,直至天亮鸡鸣方从容离别。105段也描写了男女似彻夜长谈之景,娓娓而谈,极为高雅。这样的恋爱因为男女之间把握了“度”,不拘泥于色欲,却又满怀爱欲。
3.结语
通过以上对《徒然草》的十一个段落的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吉田兼好对“恋爱观”的深刻理解。在考察其矛盾思想产生原因的同时,不得不考虑他所处的时代背景。
吉田兼好所处的镰仓时代末至南北朝时代在日本史上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当时贵族衰落、武士阶级兴起、皇室与幕府之间矛盾尖锐。政局的动荡不安反映在文学作品上,孕育出了隐者文学这一特殊流派。而且,混乱不安的年代使人们开始追求宗教的庇护。吉田兼好在这样的背景下虽也心向佛道,但其内心对现实人性却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人生是复杂的,现实本就充满矛盾与碰撞,兼好法师避免了独断专行,看到万事万物存在的合理性,承认了世界的矛盾性。他虽一心向佛,但未全盘否定色欲,而是以客观的态度对待人生,拥有了常人难以触及的心境,表现出他对人性的正确感悟和理解。
如周作人所言:“这是最人情的,比倾向任何极端都要更自然而且更好。”也正是吉田兼好这种对矛盾的包容,造就了这样一部内容丰富而又多面的《徒然草》。
注释:
[1]下文原文文本均引自1929年东京国民图书株式会社出版的《徒然草》
[2]下文译文文本均引自2009年中国长安出版社出版的文东所译的《徒然草》
参考文献:
[1]周作人,《徒然草》抄·小引[J].《语丝》,1925(22):3-6。
[2][日]吉田兼好,《徒然草》[M].东京:国民图书株式会社,1929。
[3]张哲俊,《源氏物语》与中日好色观的价值转换[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6):26-31.
[4][日]吉田兼好著、文东译,《徒然草》[M].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09。
[5]宿久高,日本中世文学史[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