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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言”看冯梦龙融雅于俗、明俗暗雅的雅俗中和

2021-06-15王安溶

青年文学家 2021年8期
关键词:三言冯梦龙

摘  要:冯梦龙编选的“三言”是中国古代短篇通俗白话小说的瑰宝,冯梦龙尝试勾连精英模式与民间审美模式使得“三言”兼具民间传统中对俗的追求与文人品格中雅的意蕴,开启了文学雅俗结合新范式。本文将从内容趣旨、小说语言、艺术结构三个方面探讨“三言”中的雅俗双重性问题,这也是“三言”最显著的文化特色。

关键词:冯梦龙;三言;适俗;奏雅

作者简介:王安溶(1997-),女,汉族,江苏徐州人,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8-0-05

冯梦龙一生致力于通俗文学的搜集、改编、创作,他的通俗文艺作品涉及小说、民歌、戏剧、笔记小品、杂著等诸多领域。因此,冯梦龙被看作明代通俗文学大家,“三言”传达了市井市民的思想意识。这种认识并非毫无根据,但如果只关注到“三言”在通俗化上的尝试与价值而忽略其中的庙堂意识、文人文学成分,那就是对冯梦龙的误读,势必无法认清复杂文学现象的本质。冯梦龙正是通过融合民间传统与文人文学,提高了“三言”美学层次,使之成为适俗奏雅、雅俗共赏的典范。

一、冯梦龙“市井文人”的小说雅俗观

明末商品经济发展迅速,江南市镇兴盛,出现了“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1]的全民重商潮流。在这股潮流中,大量农村人口和城市居民成为手工业主和大商贾的雇工,从而形成了市民阶级群体,他们的生活方式、行为准则、思想观念既不同于传统士人,也有异于农民阶级。像冯梦龙一样的 “市井文人”混迹于市民当中,这些文人有着和下层市民相似的意识与志趣,他们既是市民的精神领袖,又深受市民意识的熏染,形成文人市井化与市井文人化的局面。可以说,冯梦龙市井文人的身份使他的文学活动必然蕴涵俗文化的因子。加之明中后期以营利为目的的商业出版蓬勃发展,苏州的刻书商有几十家之多,他们除了刻印文人所需的经史子集与应考读物,也刻印大量通俗读物,面向市井,满足市民阶级的需求,借此获利。“三言”就是冯梦龙应贾人之请而编辑整理,在士商互动下,冯梦龙的创作有面向市民群体娱情适俗的需要。冯梦龙思想来源涵盖丰富,除了市民阶层思想的熏染,李贽性情论的绝假存真与阳明心学的关怀世事都使得冯梦龙走向俗文学的创作。然而,商业发展也会使世人堕入好货好色的媚俗泥潭,进步思想与落后因素共生的社会需要一套适俗以化俗的创新性话语来挽救世道人心,冯梦龙适俗奏雅的审美动机就此形成。

雅俗共赏的“三言”是冯梦龙多元化价值取向的创作尝试。在冯梦龙以前,小说难以寻求雅与俗的平衡点,始终处境尴尬,难以赢得文学尊严与地位。宋元话本使冯梦龙看到一块雅俗调适新天地,小说是可以成为“六经国史之辅”的。冯梦龙认为天下文心少而里耳多,因此要通过“触里耳”以“振恒心”,“触里耳”即是冯梦龙对俗的追求,具体来说,冯梦龙对适俗的要求就是读之令人“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2]但适俗绝不是媚俗,冯梦龙对雅的品格也有明确的阐述,“雅行不惊俗,雅言不骇耳,雅谑不伤心”[3],从雅的一面出发,有意剔除小说中的媚俗成分,与低级审美拉开距离。仅有适俗的效果和雅正的品格都不是冯梦龙的目的,“三言”的书名“喻世”、“警世”、“醒世”直接体现了冯梦龙志在化俗奏雅的良苦用心,在《醒世恒言》序中,他说“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4]“导愚”和“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的目的能否实现,关键在于“适俗”是否成功。也就是说,“触里耳”的适俗是手段,“振恒心”的施教奏雅是最终目的。在“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中,令“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5],以达到不惊俗、不骇耳、不伤心之雅。这也是“三言”雅俗整合的主要表现,然而冯梦龙的雅俗调适不止于此,除了内容形式的适俗与主题趣旨的奏雅,在小说的语言和艺术结构上,冯梦龙也做出了雅俗结合的尝试。

二、触里耳而振恒心:内容主题的雅俗结合

(一)小说之资于通俗者多

冯梦龙指出圣贤经典“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6]普通百姓市民很难得其要领,往往只会“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用浅显通俗的语言“当场敷演”却可以得到感人“捷且深”的效果。基于通俗的要求,“三言”一百二十篇中,题材不再局限于王侯将相、才子佳人、鬼神志怪,而是选取耳目之内的“庸常之奇”以适俗。李贽说“世人厌平常而喜新奇,不知言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7]世人皆知牛鬼蛇神为奇,却常常忽略俗人俗事俗情也能常中出奇。三教九流、油盐酱醋、街头巷尾,在平常市井生活的叙写中添加富有特征、一波三折、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的描写更能使人“拍案惊奇”,进而实现冯梦龙导愚济世的理想。其中,商业活动与女性婚恋题材是“三言”中最具特色的“庸常之奇”。

深受“商人重利”、“商贾末流”观念影响的中国文学在对商人群体进行艺术抒写时,审美惯性使得商人群体备受抨击。直到明中后期,崇商、好货已成为社会普遍心理,商人不再是“义”的对立面,传统四民士、农、工、商的秩序已变更为士、商、农、工的新秩序,经商是善业而非末流的观念深入人心,普通市民对于经商生活尤其是商贾致富经历更是充满好奇,因此经商生活题材小说正是冯梦龙适俗的利器。据笔者统计,主要表现商人形象及生活的小说,《喻世明言》6篇,《警世通言》5篇,《醒世恒言》9篇,这还不包括以商人为配角、偶尔涉及商人的篇目。其中,有集中表现商贾细民追逐钱财、发家致富的。《施润泽滩阙遇友》中的施复本是个养蚕的小手工业主,但他极其渴望发家致富,夫妻二人“省吃俭用,昼夜运营”不到十年就有数千金积蓄,搬进更大的居所扩大生产规模,家业愈发兴盛。《徐老仆义愤成家》中老仆阿寄在毫无经商经验的情形下,带着主母的十二两银子经商,最终为主妇挣下家业而发家致富。《汪信之一死救全家》汪革凭借办铁冶、开酤坊发家。《刘小官雌雄兄弟》中刘方靠经营布店发财致富。《宋小官团员破毡笠》一篇则展现宋小官由落魄世家子弟涉足商业,冒险起家全过程。在经商题材篇目中,商人形象也不再仅限于重利轻义的奸商,而是颠覆儒家轻视商贾的传统塑造了市井细民喜闻乐见的义商形象,他们诚信经营、济世救人、宅心仁厚。《刘小官雌雄兄弟》中“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刘德身为商人不重利,反而重商人与顾客间的情分,诚实经营、待人宽厚是他的经商特色。在素昧平生的老军病倒之际,掏钱为其医治并将其厚葬。《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的商人李秀卿与女扮男装经商的黄善聪皆以诚相待,两边买卖毫厘不差。《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中的文若虛贱卖夜明珠后宁可自己吃亏,也诚实守信不再向波斯人讨要更多银两。士商互动是“三言”商业题材引人入胜的又一招牌。随着明末商人的影响力日益增强,有钱而无社会地位的商贾可以通过联姻以富博贵,贫寒的文人士子可以通过联姻得富且贵。《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是最具代表性的士商互济篇目,表面看来是男婚女嫁的俗套,实则是富商之女嫁给贫寒有才书生的特殊婚姻,从中可以窥见晚明社会婚姻观与价值追求的异变。不仅如此,科举不第的文人也摆脱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杨八老越国奇逢》、《金令史美婢酬秀童》中都有弃儒从商的情形。如此士商互动符合明末市民的意识与期待,无论“内圣外王”还是经商从利,只要有利可得,方式不必计较。可以说,“三言”中的全新的商人题材是冯梦龙尚奇适俗的一块金字招牌。

与时代思潮、市民意识相通的情爱婚恋题材是冯梦龙“适俗”的又一个阵地。明中叶后,好货、好色之风日盛,市民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个性欲求的强烈满足,“书生落难,小姐搭救,考取功名,奉旨完婚”的俗套已经无法适俗,大胆展露男女情爱、摆脱婚姻宿命论等反映庶民真实情感世界的题材成为市井细民喜闻乐见的文艺样式。“三言”中有大量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胆追求爱欲的婚恋故事。《闲云庵阮三偿冤债》中的陈玉兰,《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中的李莺莺,《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的刘素香。她们大胆主动地追求自己地心爱之人,是自主意识的觉醒和张扬。此外,这类题材还赞扬了才貌双全、胆识过人的女性,《苏小妹三难新郎》中的苏小妹“闻一知十,问十答十”,出众的才华不逊于男子,才名使她赢得了美满的婚姻。《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的黄善聪、《刘小官雌雄兄弟》中的刘方都靠女扮男装,凭借机智与胆略将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些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束缚的形象正符合晚明市民对以情抗礼的期待。“三言”中对妓女内心世界的关照更是难能可贵,据笔者统计,“三言”中出现的妓女有16人。晚明是一个纵欲奢靡的时代,一时间娼妓满布天下,文人与妓女的交往更加大胆直接,市民对这群貌美才高的飘零女子也有更多的好奇与想象。妓女的身份似乎规定了她们就是朝秦暮楚、放荡轻节,但玉堂春、杜十娘、莘瑶琴等重情重义、渴望从良、具有反抗精神的颠覆性形象产生了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是至情时代思潮的一个缩影,更是冯梦龙适俗以教化世人的教材。

(二)曲终之奏,要归于正

冯梦龙以尚奇适俗为手段,适俗背后的导愚是他的真正目的。他说“忠孝为醒,而悖逆为醉;节俭为醒,而淫荡为醉;耳合目章,口顺心贞为醒,而即聋从昧、与顽用嚣为醉……自昔浊乱之世,谓之天醉。天不自醉之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8]冯梦龙认为世人皆醉,他尝试用“三言”中适俗的故事即市民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暗递导愚的教化,“醒”天下,“醒”世人。而勾连适俗与化俗导愚的是“情教”,晚明日益僵化空洞的程朱理学已经无法有效约束迷醉的世人,而冯梦龙独创的“情教”以情为基,动之以情,使人自觉无情化有、私情化公,进而拯救世风,因为“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者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9]可以说,冯梦龙的“情教”实际上正是试图将礼教性情化,重新诠释封建礼教,把礼教建立在情的基础上,追求一种自然行于理又自然发乎情的理想境界,却忽略了封建礼教和情有着天然的冲突,因此这种以“情教”勾连适俗与化俗导愚的尝试更多的是书斋式的乌托邦理想。一方面冯梦龙是李贽的追随者,对孔孟抱有嘲讽的态度,肯定妇女才智、独立的人格,是时代的叛逆者,但另一方面,冯梦龙“醒天”却不能“破天”,作为儒士,他还是自觉肩负起社会责任,文以载道,导愚也就大多限于忠孝节义的伦理层面,带有封建说理的成分,这就导致了冯梦龙思想的矛盾复杂性。

“三言”中有不少作品抨击了见利忘义、谋财害命、薄情寡义的行为,丑恶之人最终受到了惩罚,如《陈御史巧勘金钗钿》、《苏知县罗衫再合》、《沈小官一鸟害七命》。也有作品劝诫世人谦虚谨慎,不可心高气傲惹是生非,如《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劝告市民重义守诺的篇目占据“三言”的六分之一,其中《羊角哀舍命全交》、《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等都起到了“振恒心”捷且深的教化效果。然而,冯梦龙在涉及婚恋、贞操等问题时又显现出封建伦理说教的倾向。在婚恋观方面,尽管冯梦龙赞扬女子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但他同时将这种胜利归为清官的支持、父母的开明。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玉郎和慧娘的成功结合正是太守的开明与官府的支持,这是从侧面肯定了封建秩序。除此之外,冯梦龙认可一夫二妇、双妻团圆的婚姻模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蒋兴哥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杨八老越国奇逢》中杨八老在家在外各一位妻子相伴反而被认为是情理之中。男子可以双妻圆满,而女性却要从一而终,《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王三巧失贞后,尽管蒋兴哥身上展现出晚明市民意识中通脱开明的一面,但冯梦龙依然安排王三巧由妻变妾作为惩罚。《张宁妾》中知府张宁死后,两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妾却要封门守节,为情似乎谈不上,冯梦龙却礼赞备至。在忠孝观方面,“三言”赞扬劝导市民孝悌的同时也中不乏对父母的“愚孝”与对朋友的“愚忠”。《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宋金患病被岳父抛弃,妻子被迫改嫁,但夫妻团圆后,宋金仍说“但记恩,莫记怨。” 《杨八老越国奇逢》中杨八老多年离妻别子,杳无音讯,然而两个儿子一旦发现他是生身之父便抱头痛哭,使之安享荣华。《范巨卿鸡黍死生交》中为了朋友间的再见面的约定不惜弃家舍命,近乎违背人伦。

虽然“三言”内容形式的适俗与主题趣旨的奏雅结合得略显生硬,甚至在“曲终奏雅”中还含有封建消极思想成分,但冯梦龙受到时代、篇幅的限制,达到如此境界已实属不易,“三言”在内容主题中闪现的人文主义光辉仍尤为可贵。

三、语韵则美于听:小说语言的雅俗共赏

(一)话须通俗方传远

针对天下文心少里耳多的情况,冯梦龙反对“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10]的文学形式,提出“话须通俗方传远”的艺术原则。“三言”大量使用民间俗谚语、延用说话艺人表达模式、运用通俗活泼的散文描摹人物,一方面拉近了与市民的距离;另一方面,通过贴近市民阶层的审美,引起共鸣,以施情教。

民间俗谚语是市民日常生活中口头语言的精粹部分。“三言”中使用俗谚语之多、范围之广,在前代小说创作中是为少见,开启了明代拟话本小说喜用俗谚语的先例。据笔者统计,“三言”平均每部俗諺语100条,每篇或多或少涉及俗谚语。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生动刻画用心险恶、唯利是图的薛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预示蒋兴哥夫妻破碎的情感。《大树坡义虎送亲》中有“奉劝人行方便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人立志、万夫莫夺”,“一女不吃两家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有“一夜夫妻百夜恩”、“一客不烦二主”。《两县令竞义婚孤女》中有“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以上这些俗语警句的运用透视世态人情,使得作品充满质朴生动的生命力。

“三言”谐于里耳的语言还表现在延用说话艺人的表达模式上。“话说”、“却说”、“话分两头”、“且听下回分解”、“闲话休提”等标志性说话套路带有话本叙述语言的层次性特点,推进艺术情节的展开,承上启下的同时模拟民间说话时面对面交流的氛围,使得村夫稚子、里妇估儿更易沉浸其中,是“触里耳”的关键纽结所在。

“三言”虽经冯梦龙的艺术加工有不少由俗趋雅的文人痕迹,但为了“不致有嚼蜡之诮”,“三言”追求自然通俗的语体。在人物的刻画上,冯梦龙常用流畅的口语白话生动展现人物特征,揭示人物隐秘的心理。《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开了房门,风儿又吹,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将张舜美辗转反侧思求佳人的煎熬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害得那妇人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将王三巧被薛婆蛊惑时羞愧却又蠢蠢欲动的心理生动呈现。《范巨卿鸡黍死生交》成功刻画了范巨卿为义舍命有情有义的形象,“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平白流顺、三言两语就勾勒出张范二人超越生死的友情。

(二)不雕琢而味足

“向下看”的文化下移趋势要求“三言”语言自然通俗,但对于过于俚俗甚至“鄙俚浅薄,齿牙弗馨”[11]的媚俗语言,冯梦龙极力反对,提出“不雕琢而味足”的标准,于平白浅顺的通俗语言中点缀文人典雅之气,达到俗中透雅的审美意境。

“三言”语言的雅化倾尝试主要表现在诗词韵文的穿插使用上。冯梦龙常用韵文精致勾勒小说情节铺展的环境、景色或背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太平人乐华胥世,永保金瓯共日辉”以典雅韵文交代了燕京的繁盛热闹景象,引出杜十娘与李甲的交往。《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甲马从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凝练精巧地描摹出百姓一直以来忍受的苦楚。“三言”中对人物的刻画采用韵散结合的方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勾画出杜十娘的艳容。《唐解元一笑姻缘》中借唐伯虎一首诗作引出唐伯虎的身世与高才。《苏小妹三难新郎》里的苏小妹闲来斗嘴皆用文气盎然的韵文,烘托才女的智慧才学。“三言”诗词韵文往往还用于点化主旨、总述内涵。《杨八老越国奇逢》中“才离地狱忽登天,二子双妻富贵全。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点出人生境况自有天意。《卖油郎独占花魁》以“春花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富家多弟子,风流不及卖油人”赞美市民冲破传统婚恋观的自由爱情。总之,诗词的渗入,提升了“三言”的典雅之气,不至于平铺直叙、殊伤雅致。韵散结合的语言达到“不事雕琢而自然曲尽事物之情”的境界,呈现出雅俗中和之美。

另外,对于宋元话本中说话人粗俗露骨的野性叙述,“三言”斟酌字句将其隐去并渗入含蓄儒雅的文人教养,如《闲云庵阮三偿冤情》由《戒指记》改订,情节意旨不变的基础上,减少了色情成分增加了委婉风流。《柳耆卿诗酒玩江楼》中的柳永本是泼皮无赖,行止使人读来“齿牙弗馨”,而冯梦龙改订后的《众名姬风流吊柳七》隐去了鄙陋的情节与露骨的语言。

四、事韵则美于传:艺术结构的雅俗调适

(一)無聊极至,亦奇亦真

宋元话本人物不多,情节单薄,多为单线结构。为了迎合村夫稚子、里妇估儿的审美意趣,最终达到“触性性通,导情情出”的效果,冯梦龙对“三言”情节的编排大费心机,对叙述艺术大加摆弄,突出情节冲突感、紧凑感,多为双线、多线结构,篇幅也达到一万字以上。

“三言”适俗的精巧设计集中体现在擅用“物象道具”上。所谓“物象道具”是指在结构上贯通情节、在题旨上深化意蕴的实物。“三言”中的“物象道具”通常于一篇故事中反复出现,与人物、情节、主旨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这样的实物也超越了物象本身的叙事意义,拥有了深层象征指向。用“物象道具”连缀故事虽不是冯梦龙首创,但在前代小说戏剧中,由于人物、情节简单且集中,“物象道具”并没有发挥重大作用,也没有得到特别的关注。“三言”中选取的实物通常本身具有隐喻指向,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百宝箱正是指向杜十娘自身金玉般的人格价值;《范鳅儿双镜重圆》中的鸳鸯镜本就承担男女情爱见证的功能。另外,实物兜兜转转物回原主也是“三言”常用的叙事艺术,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苏知县罗衫再合》、《黄秀才檄文玉马坠》。以下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为例说明拥有隐喻指向的“物象道具”通过物回原主串联情节、点化题旨。此篇实物“珍珠衫”作为贴身衣物,本身具有暧昧与情爱的隐喻指向,蒋兴哥将珍珠衫赠与妻子王三巧,王三巧却在蒋兴哥外出经商时与陈大郎偷情并赠他珍珠衫,戏剧性的是接下来蒋兴哥与陈大郎偶然结识,看到珍珠衫明白妻子的背叛,忍痛休妻,陈大郎病故后珍珠衫落于已改嫁蒋兴哥的平氏手中,王三巧嫁于后夫后又与蒋兴哥重逢决定再续前缘,蒋兴哥遂将珍珠衫重赠王三巧。在这个故事中,正是珍珠衫促使蒋兴哥发现妻子的二心,触发全篇情节展开,珍珠衫重回王三巧手中,意味着曾经失足的她因真情尚存与丈夫破镜重圆,这正是以情反理时代思潮的缩影,珍珠衫是承载情与理的抗争的载体,点化出真情至上的题旨,通篇也因珍珠衫的串联而情节紧凑集中、新巧通俗,为市井细民所喜。

(二)颇存雅道

冯梦龙对宋元话本体制的改造使得“三言”成为独具特色的书面文学形式,正如凌濛初所说的“颇存雅道”。体制规范化的“三言”兼具了民间说话与文人文学两大文学资源,为后世话本作家提供了一个范本。

宋元话本的题目多以人物、事件随意命名,字数不等,而“三言”题目的选取则经过冯梦龙的精心推敲,采用对仗工整的对偶命名,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与《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与《闲云庵阮三偿冤债》。题目的选取不仅限于对偶工整,还要考量两个相连题目在内容上的勾连关系,如《单符郎全州佳偶》与《杨八老越国奇逢》皆是一夫二妻团圆模式,《羊角哀与舍命全交》与《吴保安弃家赎友》都是赞扬友情义气的内容。这种命题方式一改宋元话本择题的随意性与粗糙性,渗入了文人审美的范式之美。

入话是宋元说话艺术中正话开始前的一道准备程序,通常由诗词或故事组成,用以拖延开场时间以待听众落座。入话作为说话艺术的成分,在书面文学创作中本应失去价值,但冯梦龙却进一步改造完善入话,使“三言”在体制上更具文人规范,主要表现为在宋元话本中,入话可有可省,冯梦龙在编纂“三言”时将缺失的入话补上,《柳耆卿诗酒玩江楼》中本无入话,“三言”的《众名姬风流吊柳七》就以孟浩然错用诗词终身不被用的故事作为入话添入。另外,即使前代话本故事中有诗词或故事作为入话,但其内容多与正话不相干,仅仅用以愉悦听众、暂缓开场,而“三言”中经冯梦龙改造的入话皆与正话紧密相连,或点明创作动机或点明导愚的劝诫教化思想,如《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开篇以一首《结交行》作为入话诗词,以便引出秀才张邵与范巨卿结下死生之情的正话,也点明结交最难,义重于生死的教化主旨。《卖油郎独占花魁》开篇以一首《西江月》作为入话诗词,道出风月场中有钱有貌不如知情识趣,又以郑元和与亚仙的故事印证善于帮衬、着意揣摩比财貌更得人心,而后才接入识趣真挚的卖油郎抱得美人归的正话。

五、小结

“三言”通俗而典雅的形式与所表达的内容完美结合,达到了语韵、事韵的统一,具有中和之美的审美意蕴。当然,“三言”雅俗相宜的尝试除了表现在题材趣旨、小说语言与艺术结构这三个主要方面,在小说审美趣味与诸多细节上也满溢出雅俗共赏的韵味,而对于“三言”中颇受争议的部分伦理说教,在今天看来未免腐朽可笑,但在冯梦龙所处的时代与环境,这些教化也有着净化时代的感染力与震荡人心的美学冲击力。冯梦龙以适俗奏雅的姿态开启文人介入话本小说创作的新局面,雅与俗的相互缠绕成为明清白话小说的文化特色,虽然文人的参与越来越使话本小说失去原本泼辣质朴的原始生命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清代话本小说走向衰微,但必须看到话本若只是作为民间技艺口耳相传,仅有村夫稚子、里妇估兒的参与和接受,那么最终难免悄然自灭,连短暂的兴盛也很难出现。

“三言”是民间审美蓬勃自发的原始生命意识与精英文化自觉的理性控制交融的呈现。露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中指出创造不同的文化是不同社会群体的选择,而选择就形成了“文化模式”,我们需要肯定冯梦龙在勾连精英模式与民间审美模式上所做的探索性努力。

注释:

[1]聂付生:《冯梦龙研究》,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2][4][5][6]高洪钧:《冯梦龙集笺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页,第80页,第81页,第83页。

[3]冯梦龙:《古今谭概》,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19页。

[7]李贽:《复耿侗老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0页。

[8][10]冯梦龙:《醒世恒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第4页。

[9]冯梦龙:《情史》,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第5页。

[11]冯梦龙:《喻世明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

参考文献:

[1]傅承州.冯梦龙与通俗文学[M].大象出版社,2000.

[2]缪泳禾.冯梦龙和三言[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M].上海书店,1984.

[4]石麟.话本小说通论[M].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8.

[5]王增斌.明清世态人情小说史稿.中华文联出版公司,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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