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2018中国优秀小小说(下)
2021-06-11李兰
李兰
上个月给同学们推荐了这本书,大家是否有找来读一读呢?我知道有些同学读这本书会感觉像是在读故事会,因为这本书里有许多传奇的故事,比方毕淑敏的《紫色人形》,魏继新的《定风珠》,中村的《高手》,赵富海的《书生》《相牛》,金光的《龙潭》等。
小的时候我们读故事,就只是读故事情节而已,而这些情节的价值,最多不过是我们跟其他小朋友摆龙门阵的时候,拿来勾引耳朵、炫耀见识的资本。现在我们读故事,不再只追求复述情节,而是会有意识地探寻作者的动机,会去琢磨小说的人物形象,会从小小的故事里发现自己的影子。是的,这个时候的我们不再止步于读情节了,而是学会了鉴赏。
电影《一代宗师》里的宫二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何止习武,读书也是一样的,读小小说尤为如此。
罗伟章的《蒙面人》讲的是一个编剧和一个群演的合租故事。编剧经济拮据,写出告示寻找合租者。一个小伙子看到告示上写的职业是“编剧”,很干脆地就搬来住了。他每天买菜做饭,任劳任怨,手头没钱的时候就到建筑工地帮工,吃尽千般苦,只为圆自己的演员梦。但作为群演,播放的时候根本看不到他,唯一一次特写,他演的是蒙面人。他很难为情地向编剧表达一种盼望,希望编剧写一些与水有关的戏,因为他善于搏浪击水。小说结尾写着:“他哪里知道,此前我写过6个剧本,都无一被人看中。我跟他一样,都是芸芸众生里的‘蒙面人。然而,我却把本子拉到开头,认认真真地加入此前根本就没有的水戏。”
滚滚红尘,谁不是在其中苦苦挣扎。像这样的“蒙面人”,可能是成天戴着头盔东奔西跑的外卖小哥;可能是超市里等着你尝一小杯酸奶样品的推销员;可能是永远风尘仆仆,每天深夜才推开家门,难得跟你说上一句话的老爸老妈;也有可能是将来的我们。你在这篇小说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因而心绪随着小说浮沉,这就是在小说中“见自己”。
尼采曾说“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似乎在暗示缄默之后必将声震人间,漂泊之后必将点燃闪電。但现实会跟谁签下这样的契约呢?其实缄默和漂泊往往是大多数人的寻常状态。认识到这种“寻常”,并坦然地面对和接纳它,这就是在小说中“见天地”。
但在这之上还有一层更高的阅读境地,那就是我们会发现,“蒙面人”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好惭愧和自卑的,因为每一个“蒙面人”都那样认真而热烈地活着啊,这样的他们不应被鄙薄和轻视。而且哪怕是处于“蒙面人”的状态,我们依旧有能力去给予他人温暖和希望,我们依旧可以在他人落魄困窘、熬不下去的时候,伸出自己软和的双手拉他们一把。哪怕我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强者和成功者,但我们依旧可以去悲悯,可以展现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爱意和善意。这就是在小说中“见众生”。
“见自己”是用情感去体会,“见天地”是用理性去领悟,“见众生”则是用爱去消化、悦纳世间的种种“不完美”,同时用爱去发现、放大世间的种种“动人处”,然后让自己的心灵得到滋养和成长。
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条河,浩浩荡荡涵盖万端,每个人都是里边的一朵浪花,随着大河的脉络滚滚向前,而小小说就像是一滴滴晶莹璀璨的露水,看似微小,却也能折射百态,让我们见识到人性的立体和丰富,而后增长自己的阅历。
李敬泽的《壶碎》讲的则是,某先生访友,不小心把主人家的一把紫砂壶碰掉了,散落一地碎片。主人并不挂怀,扫去碎片依然宾主尽欢,却没承想有一天发现那把紫砂壶是父亲的藏品——名家顾景舟的作品,价值不菲。从此那位主人便一颗心系在了那把碎壶上,成天关注顾景舟紫砂壶的市价,“那把碎了的壶不断升值,他的人生不断贬值”,父亲留给他的一屋子书卖了几十万元,在他眼里远远抵不上那把碎壶。结尾处,“我”在宜兴偶然看到顾景舟先生制壶时的旧照,“净如秋水”。
可能很多同学看了这篇小说不知道作者要表达什么,那你们还记得上次兰姐告诉你们的“应然→却然”矛盾分析法吗?
我们来看看这篇小说里有哪些“应然”和“却然”。主人家的壶被打碎了,一般人都会心疼(应然),主人却毫无挂碍(却然),这是显示出主人的豁达大方。但一个真正豁达大方的人在知道紫砂壶的真实身价之后,哪怕会有一些可惜,也应该就是短暂的感叹(应然),但这位主人却萦怀了一辈子,甚至从此丧失了生活的幸福感(却然),这说明他之前的“雅量”不过是在误以为紫砂壶不值钱的情形下的错觉,真正的他心胸格局还是小了些。而真正懂得欣赏顾景舟作品的雅士,应该有着顾景舟先生那样的明净(应然),一个成天用市场价来衡量壶的价值,并且因此而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的人,反而远离了那把壶的真正价值(却然)。壶碎了诚然可惜,但倘若人生因此而支离破碎就更加划不来了。
所以这篇小说教给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雅量”,什么是真正的“雅士”。所有的外物只能用来让我们更加感恩生活的美好,如果因心痛外物的失去而忘记生活的美好,我们就成了物的奴隶,这是最大的庸俗,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雅”呢?
集中读一本小小说合集,我们会发现,如果说长篇小说是一座宫殿,宏大气派,有莫大的空间可以让人流连忘返,那么小小说可以看成一个杯盏、一把壶铛,小则小矣,却也可以叫人把玩半晌,爱不释手。
何立伟的《洗澡》,用半页纸的空间讲了一个简单得不得了的故事:在都市里上班的老何下班途中路过一条老街,听到有人弹钢琴,而后天天下班都立在人家院子前听琴,以至于老何的老婆感到狐疑,问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干啥。老何说,洗澡。就是这样的两个字,突然让这篇小说有了一种诗意,白纸黑字间莫名流淌出了“清泉石上流”一般的琴声。都市里挤挤挨挨,人们的脸布满尘埃,疲惫空洞,偶尔驻足接受一下美的洗礼,可不就是在给那颗悬在尘网里的心洗澡吗?进一步联想,我们阅读、赏花、看展、散步、促膝长谈、放空发呆,种种让快的脚步慢下来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洗澡吗?
一个画龙点睛的词,刹那间就让一个平凡的故事生动了起来,它就像是小巧杯盏里流动的光、精巧壶铛上深凹的铭文,小巧的物件就因为那一个点而深厚、贵重了。
郭昕的《凋落》讲了一个女人打电话的故事,一刻钟内发生的事情,却能惹人浮想联翩。为什么女人打过去,电话被另一个女人接了,两个人之间有那样微妙的剑拔弩张。为什么男人接了电话之后,“声音理智得令女人羞赧”。接电话的态度本不就应该寻常和理智吗?女人的羞赧,似乎暗示男人其实应该更热络一些。而男人告诉女人,他把她送的那套画盘以她的名义送给了“蔺局长”,使得女人刹那间“像一块失重的石头从井口往深井里坠,可无论怎么努力也难以一下坠到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轻飘得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再然后就是失魂落魄到电话都打不下去了。男人与女人之间较为复杂的关系逐渐浮出水面。作者再一点一点地回放过去的细节:“三天前在雨中,她送他去火车站”;他喊“记着给我打电话,打电话,啊”;“角柜上三天前送来的那两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开始凋落了”……这些都在含蓄隐晦地揭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回过头去想想,男人在电话里却那样理智,貌似不经心地表现他们之间不过是“帮忙”式的社会关系,和他三天前深情款款的“记着给我打电话”,以及角柜上代表爱情的红玫瑰,都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
小说结尾,泪水从女人脸上滚过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一个男人的负情薄幸。但再结合小说开头,女人读男人推荐的书,读得乏味得很。而男人推荐给女人的理由是:这是本很走红的书,你应该读。可见这两个人在精神上其实不同频。女人打电话,不过是听信了男人临走时的甜言蜜语,把它当真了。而这种背叛家庭的甜言蜜语,能有多少可信度呢?这种以伤害另外一个女人为背景的爱情,又有多少可能性会结出甜蜜的果实?
小说的作者从一开始就不着急把人物关系和主要情节抖搂出来,而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舒缓笔调来一点点地勾勒人物纠结矛盾的心理,来一点点地展开整个故事的画卷。细细读来,有一种“图穷而匕现”的感觉。
艺术手法高超的小小说,虽篇幅短小,却往往一波三折,悬念迭出。就像是小小的盆景,巴掌之中也可窥见天地穹宇。
多读一些小小说,从大了说可以提升我们的生命境界,从现实的角度说可以增长我们的阅历,从切近的阅读和写作的角度看,则可以让我们品赏高妙地讲故事的技巧。
抱一袋瓜子,捧一本精品小小說集,美乎哉?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