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与高工

朱长安

一

小涵是蔬菜研究所刚招的新人，分配到计划财务科还未“满月”。

“满月”怎么过？第一个月工资怎么花？她正在与副科长李红制定着计划……科长俞林笑呵呵地看着这个与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道：“醒醒吧，小姑娘，工资表自己看，扣除五险一金，发到手只有2610元。”小涵拿过工资表，找出自己的那一行，故作夸张地一声哀叹：“老天爷，这可让我怎么活呀！”紧接着她又惊叹道：“咦，吴工工资怎么这么高，7620元！”

“小姑娘，所长工资都没他高，人家刚刚晋升了正高级工程师，这个月一下子就涨了800多。”“苍天呀！俞姐，李姐，我们要逼吴工请我们大吃一顿。”俞林讲：“他这个人算计得很，人家都喊他‘精算师，你又不是不知道。”

接着，俞林对小涵说：“小涵，有个任务交给你。”小涵记下后，用两只粘了假睫毛的大眼睛盯着科长说：“俞姐，保证完成任务！”

一会工夫，所里的微信群就发出了捐款通知：为支援武汉人民抗击新冠疫情，局工会开展“支援武汉爱心捐款”活动，号召全体干部职工积极行动起来，献出一份爱心，为新冠疫情防控工作尽一份绵薄之力。本次捐款不接受现金，请大家直接微信或支付宝转账给计财科蒋小涵，或者委托从本月工资代办捐款。捐款截止时间今天下午下班之前。感谢您的慷慨支持！附捐款数额建议，处级干部（高级职称）600元，科级（中级职称）400元，其他人员200元。

很快小涵的微信、支付宝就响个不停。

吴宏宇是从农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考上大学的。此刻，他的手机“滴”了一声：交易提醒，金额7020元，类型工资收入。吴宏宇只瞟了一眼就觉得不对，评职称之前就测算过，扣除五险一金，每月要涨800多，至少有7600，怎么少了600块。

他找到计财科。俞林说：“人事科核的，让小涵查一下。”小涵笑嘻嘻地拿着文件与工资表过来：“吴工，这是调资文件，从本月执行，实发工资7620元。”吴宏宇翻出短信 ：“不对呀，我怎么只收到7020元？”小涵说 ：“吴工，你没看微信吧，所里搞‘支援武汉爱心捐款活动，你没用微信转账，我帮你代扣了600……”

他脸色一沉 ：“捐款？代扣？我怎么不知道，你们都不通知我，怎么就扣我的工资呢？”

小涵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求援似的看了一下两位科长。俞林说：“吴工，捐款是局工会通知的，所长让科里办的，献爱心嘛，你是高工捐600，小涵都捐了200。”

吴宏宇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语气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快：“俞科长，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捐款不积极？你看哪一次我没捐？非典、汶川地震，武汉疫情爆发时，小区里组织募捐，我都捐了1000，这次没一个人通知我，就直接扣600，这还叫捐吗？”

小涵小声地说：“吴工，对不起，我在群里发了通知，以为你看到了。”“上班时间不准看手机，所里有规定。算了，不讲了。”转身推开门“啪”的一下带上了。

俞林闷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又重重地放下。小涵趴在桌子上，两个肩膀在微微地抽动。

二

吴宏宇很生气。

“这帮搞后勤的太官僚，捐款，没一个人通知，发现工资不对才知道扣了600，这叫自愿吗？”

老婆讲：“是呀，总要通知一下吧。600块，怎么这么多？今天我们单位捐款，会计拿着收据一个个地开，多少自愿。”

两个人正说着话，手机又“滴”了一声，短信提示交易金额600，手机银行网转收入。

两人对着短信研究了好半天，也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本打算第二天去计财科问一下，半夜突发雷暴，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夹杂着雨点将玻璃窗砸得“啪啪”响，直到5点多才停了下来。早上到阳台一看，小区围墙边一棵大樟树被雷电劈成两半，物业正用油锯清理倒伏的枝桠。吴宏宇心想坏了，在郊区红星圩的蔬菜试验基地肯定损失惨重。果然他刚准备出门就接到电话，所里派了皮卡让他在小区门口直接上车去基地。

远远地看见试验大棚，只剩下几根钢管歪歪斜斜还勉强保持着站立姿态，地上一片狼藉。吴宏宇看着实在是心痛，好不容易培育的“新绿565”试种马上就要成熟了，现在全毁了。连着几天他都泡在基地，带着几名技术员与工人在做田间整理，安排重新试种。

回到所里已是一周后了。刚进了楼道就看见小涵在挨个发红卡片，他好奇地问是什么东西？

“是慈善协会的捐赠证书。”“我也有一张吧。”“对不起，只有捐款的才有。”吴宏宇一愣 ：“不是扣了我600吗？”小涵解释道 ：“吴工，上次没经您同意就扣了600，的确不妥，是我不对，所以又通过网银退给您，您应该收到了，银行会短信通知的。”

吴宏宇想起了那条短信，非常生气：“你这个小姑娘做事一点规矩也没有，扣我的钱不跟我讲罢了，退钱又不讲，全所的人都捐了款，现在就缺了我一个人，你让人家怎么评价我？”

小涵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她强忍着不让泪珠滚下来，转身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冲回了办公室，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李红与俞林抬头对视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半天，小涵才抬起了头，哭得梨花带雨：“我不干了，我要辞职！呜呜……”俞林说：“别说傻话了，不哭不哭，到底是什么事？”

李紅拧了个热毛巾给她擦脸，又给她倒了杯热水。小涵将原委一一讲了。

俞林安慰道 ：“都是些小事，同事间有点误会也正常，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小涵抽了一张纸，在脸上擦了擦，接着说：“俞姐，当初要不是爸妈硬逼着，我才不想考呢，他们总认为做生意的低人一等，考个单位面子上才好看，我不干了，我要辞职！”

说完真的写了辞职报告，噔噔噔地送给了人事科长，回来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将手头的事一股脑地交接掉，背着包，拎着一个纸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办公室，拦都拦不住。

两人都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才好。

辞职报告是两周后批下来的，俞林让小涵来取。小涵讲：“不必了，你拍个照片在微信上发给我就行了，反正我是不愿意再到单位去。俞姐，我现在帮家里的化妆品店在淘宝店铺做直播，你在淘宝上搜‘妮妮直播间就能找到我，你和李姐来都是VIP客户，终身优惠哟。”

刚挂了电话，微信上就发来了链接，点开一看，“妮妮”的粉丝已经过万，简直不敢相信，视频中的那个网红女孩，不久前还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张空椅子上。

两人少不得长吁短叹一番。

俞林讲：“要是我女儿放着正经的班不上，搞什么淘宝，不打死她才怪。这么点委屈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混！”

一切又似乎恢复了正常。

大棚重新搭了起来，“新绿565”试种还算顺利，如果不出意外，成熟之后就可以申请省农科所的新品种鉴定了。

一条小视频打破了平静。

妮妮的粉丝现在已破十万。如众多网红人物一样，出了名就热心公益与慈善活动。她经常现身福利院、敬老院，深入山区开展爱心扶贫网络直播带货，还加入了本市的野狼救援队，成为明星队员，相关报道在各大平台频频推送。

这天晚上，妮妮与一位三线男星在直播间谈论爱心与素质问题。妮妮讲，以前上班时，单位爱心捐款，她收款，有人认为有“强捐”嫌疑，区区几百块，搞得她左右不是，最后一怒之下辞了职。也好，如果不辞职，就没有今天的妮妮，也让她看清一部分人，看上去素质很高，但爱心素养根本就不及格。

吴宏宇看到报道视频，还没看完就火冒三丈，差一点将手机都给砸了。吴宏宇一晚上都没睡好。他要讨个说法，但怎么讨，与谁讨，想得头昏脑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早上起床后，他又翻出那条小视频，网上已经有很多人点赞或留言。基本上都是一边倒地支持妮妮，有个粉丝竟然在留言中爆出了蔬菜所的名字，还扒出了妮妮捐了200，全所只有一个人未捐，就差点他的名了。

他两眼一黑，好像迎面挨了一闷棍似的。早饭都没吃就匆匆往所里赶。所长叫来了俞林与办公室主任。俞林说，当初小涵没有经过吴工同意直接扣款的确不妥，但她很快又将钱退了回去，后来吴工也没讲捐还是不捐，大家也不好代他做主，小涵为这事辞了职。

商量了半天，最终所长决定，让办公室主任立即拟个声明，重申捐款自愿，不存在“强捐”现象，并特地强调全所干部职工积极参与各类慈善活动，还将近年开展的各类捐款数额、相关图片等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办公室主任在收集图片时，特地让吴宏宇将1000元的捐款收据照片加上去。

吴宏宇想过通过法律手段向妮妮讨说法。他找律师朋友咨询。朋友讲：“起诉侵权还真不好办。视频中既没讲单位名称，也没指名道姓地讲那个人就是你，怎么认定她侵犯了你名誉？”

又继续劝道：“人家现在是网红，粉丝还在往上涨，巴不得引起关注，到头来你不但告不赢还惹了一肚子气，何苦呢。”

他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又实在不甘心。

三

妮妮的人气现在用如日中天来讲一点也不为过。除了在网上红得发紫不算，在传统媒体也是人气渐涨。有人行大运，有人就在倒秋霉。

吴宏宇认为今年算是倒霉透顶。年初疫情，让他两个新项目都停了下来，一场雷暴让“新绿565”试种归零，好不容易重新试种，为了捐款的事又闹得心烦意乱，眼下即将进入成熟期，又赶上漫长的梅雨季。他很清楚，“新绿565”怕水渍，连阴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星期了，下得直让人心里发毛。

这天晚上，雨越下越大，市气象局发布了暴雨蓝色预警。吴宏宇从朋友圈的照片中看到市区部分低洼处已经严重积水。老婆嘲讽道：“你整天操心基地的几个破大棚，所长都不急，你急个啥？基地淹了工资少你一分？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雨下得更大了，暴雨预警提高为黄色。吴宏宇比平时多花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单位。同事们都在谈论这场暴雨，办公室主任通知开会，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参加。所长传达了市政府、市局紧急会议精神，据气象部门预测，暴雨还会持续，雨量还将增大，市政府已经将城市防洪应急等级由四级提升到三级，滨湖区因为紧邻洪湖，应急等级已经提升到二级。各单位要全部进入到紧急状态，所有人员不得请假，市局要求蔬菜所组织一支10人的城市防洪突击队，随时听命，其他人员要24小时开机。

吴宏宇很担心“新绿565”，田间的积水如果不能及时排出，可能又白忙活一场，夏季之后，再试种已经不可能了，今年的科研就算泡汤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去问所长要不要派人去基地看一下。

所长讲：“‘新绿565是所里的重点项目，还指望它拿‘丰收奖，我安排皮卡车送你，基地能保则保，保不住，你就立即撤回来。

等车开上柳泽河大堤，看见很多人穿着绿色的雨衣和高帮雨靴，手上拿着一根竹竿，排成一排，如同排雷的工兵似的，沿着堤坝背水面的草地仔细搜索。

司机卖弄道：“这是巡堤，找有无漏洞、散浸、翻沙鼓水等险情，24小时轮班查，大堤最怕管涌，一个小水眼如果堵不住，瞬间就能将堤坝撕开，那水哗的一下就将红星圩来个水漫金山！”吴宏宇笑骂道：“你这乌鸦嘴，让堤上的人听见了，不把你扔到河里才怪。”

正说着话，电话响了，办公室主任命令司机立即将突击队送到洪湖大堤。皮卡掉頭就往市里去。吴宏宇下车抄近路，冒着大雨沿着堤坝斜坡上一条泥泞小道小心翼翼下到圩里。

吴宏宇急忙去看菜地，发现地沟里的水已经漫过畦面。弯腰拔起几株“新绿565”，见根已经发软变黑，他本想用抽水机往埂外排，可四周的地都泡在了水里，再加上雨还这么大，想排干地里的水是不可能的了，无力地站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雨一点没有变小的意思，暴雨预警从黄色转为橙色。吴宏宇坐在基地的活动板房里，倾盆大雨将屋顶的彩钢瓦捶得砰砰响，比铁匠铺里还吵。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也回不去，只好不停地看手机。手机上铺天盖地全是暴雨防汛等信息，让人看了心里越来越慌，放下手机又无事可干，忍不住又要点开看。

昨天妮妮第一个向市慈善总会捐款5000元。今天又通过各大网络平台宣布，因汛情告急，暂停一切商业性直播。得知救援队还缺冲锋舟，她立即发动粉丝团募捐，火速将船送到大堤，妮妮站在大堤上冒雨进行现场直播，视频中她身穿救生衣站在冲锋舟边，还对镜头调皮地歪着头，打了一个V字手势。

吴宏宇在手机上看到视频时非常诧异。心想水火无情，小姑娘真是胆大包天！感叹之余又暗生了几分佩服。

抬头望着如注的大雨，吴宏宇赶紧给司机打電话。连打几次都没人接，不由得烦躁起来，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又过了会儿电话终于通了，司机讲，他刚刚从大堤上回来，去的时候路还通，回来水就淹了，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市里，等他吃口饭就来。

听到这句话，吴宏宇才放了心。司机又打来电话讲，从滨湖往基地的路已经完全被水淹了，车子无法通行，让他自己想办法回来。

这下真的慌了，他站起来，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手机“叮”地响了一下，红星村委会群发的紧急通知，大意是根据镇防汛指挥办命令，因洪湖已超历史最高水位，加之近日长江洪峰过境，为安全起见，镇政府要求红星圩内所有人员，于今天下午5点之前全部撤离，动员居民们尽量去投靠亲友，镇里已将中学改造成临时安置点。吴宏宇看过这条短信，就更慌了，恨不得能生出一副翅膀来才好。

吴宏宇向门外看，有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停在屋檐下，车把上放着一件雨衣在挡着雨。他开动三轮车时，回头看了眼已经被水漫过畦面的菜地，半泡在水中的“新绿565”，还有那些空荡荡的大棚架，好像就要永别似的，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大雨，加上泥泞，三轮车好不容易才开上河堤。上了小柳河埂后，车辆与人都少了许多，车速也快了，吴宏宇的心终于定下来，镇上的一幢幢楼房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柳河水位非常高，水流湍急，轰隆隆作响，让人担心随时会将河堤冲垮。忽然吴宏宇看到前方河埂边几棵杨柳竟然动了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惊恐地尖叫 ：“快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轮车就像过山车似的被决堤的河水冲了出去，连着在激流中翻了几个滚。吴宏宇感觉就像被人从炮弹里打出去一样，有千万根皮鞭抽打在身上，他死命地抓着三轮车的栏杆，张嘴呼救，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猛灌了进来，眼前一片浑黄，好像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时空似乎都静止了。他四处张望，看到救援队的冲锋舟冲了过来，站在船头的是那个叫妮妮的网红。他好像听到老婆在骂他，你这个傻子……

（原文刊载于《安徽文学》2020年第11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