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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只叫蝜蝂的虫子

2021-06-10曾瓶

北京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县长书记

曾瓶

1

付吉贤要动钱。

按说,可以绕过柳忠林。偏偏,柳忠林这人,不好绕。

其实,最关键的还是,有些时候,他想绕;有些时候,他不想绕。比如,能够提上常委会的,就不想繞。尽管柳忠林十二分的不同意,连县政府常务会也拒绝上。付吉贤有的是办法,直接上常委会好了,十一个常委,事先协调协调,还形不成决定?形成了决定,你柳忠林敢不办?

柳忠林当然不会硬顶,包括拒绝上县政府常务会,软拖,有的是办法。付吉贤也有的是手段,他可以动用督办室、纪委、检察院,用不着这些程序走完,柳忠林就会缴械,无可奈何地说,按付书记的意见办吧!

按付书记的意见办,似乎成了柳忠林的口头禅。付吉贤清楚,要拧住柳忠林,比拧住发情的公牛还难。那句口头禅,倒成了他抵御付吉贤刀枪剑戟的钢筋水泥。

前些时候,付吉贤和柳忠林就八仙过海,使起不小神通。

县城的污水管网,议了两三年,县政府常务会县委常委会,都研究过了,都觉得该干,该抓紧干。干,要钱,谈到钱,就泄气了,像一只只挨了阉割的公狗,耷拉着。黎县这个家底,哪来的钱?柳忠林却像服了春药,劲气十足,大有撞墙架势。年初,竟然写进县人代会的工作报告。当时,付吉贤就劝阻,这个事,作为县委县政府的工作目标,人代会的报告,就不要写了,万一钱到不了位,被动!

柳忠林拒绝删除。之所以写进去,就是要背水一战钉死看牢,今年,必须干!

柳忠林早瞄上这笔钱了。

省财政为黎县安排了两亿元的基础设施债券资金。

问题是,付吉贤也早瞄上了。他和柳忠林,跑了不下十次,动用了方方面面的关系,钱,终于到了黎县账户。

这两亿元,像是进了柳忠林的私人钱包,恨不得手脚并用,死死捂住。他对财政局长龙福贵说,这笔钱,没有老子的签字,谁也不许动!

这个谁,好像特指付吉贤。

龙福贵赶紧把这个情况报告了。不是要乱嚼舌根搬弄是非,是付吉贤把他叫到办公室,要和他研究这两亿元如何用。黎县这种家底,突然多了两亿元,说什么也要用好啊!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嘛!付吉贤这样对龙福贵说。好钢已经到了县财政,付吉贤要和龙福贵研究刀刃在哪里?

龙福贵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书记哪是和自己研究啊?肯定早就有底,只是把自己叫到办公室交代任务,只需在笔记本上记整清楚就行了。

果然,付吉贤早就找到刀刃了。开发区那两纵两横干道,县委全委会早作了决定,举全县之力,把这两个亿砸进去,剩余的钱,干标准化厂房。不栽梧桐树,哪引得来金凤凰?

这个时候,龙福贵只好招供,硬着头皮报告:柳县长要用那钱,搞污水管网。

难怪,要写进县人代会的工作报告。写进去就纹丝不动了?你不让动就不动了?你不签字就不用了?付吉贤怎会容忍这种情况?

付吉贤亲自到柳忠林办公室。

类似情况不止一次两次。本来,应该一个电话,把柳忠林叫过来。县长到书记办公室天经地义,书记到县长办公室,隐隐约约,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妥。付吉贤打起他那肥硕威猛的哈哈,问劝谏的委办主任王勇:《三国演义》读过吧?刘备去诸葛亮的茅庐,几次?

付吉贤要把柳忠林当作自己的诸葛亮吗?他说:

老子和柳县长,谁跟谁啊!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这话传出去,让委办和府办的人员,多了很多融洽。

付吉贤高大威猛,全身上下都是气场,连说话,打哈哈,也像他体魄那般魁梧结实。手下人员,多次在他面前赞扬,说付书记像某演员。某演员出演过某伟人的多部电视剧。手下人员极力夸赞神似,举手投足间,活脱脱的,像!柳忠林就不行了,瘦,还长得长,行走在会场,像随风摇摆的一段柳枝。付吉贤多次打趣,柳县长的姓名应该倒过来,林中柳,树林中一棵苗条小柳。

问题是,柳忠林这棵小柳,抗风能力强,哪怕是付吉贤的十级台风,不弯、不折,腰杆里面像灌满了钛合金。好几次,付吉贤被惹得跳起,怒火蹿上房梁,还是没办法,只能自己缓过气,一副自嘲笑脸,要柳忠林当场把衣服脱了,供他查验。柳县长的父母,当年,是不是看这小孩,弱不禁风,一生下来,就断了奶水,改喝钢水,练就了这副身骨?

柳忠林办公室烟雾缭绕茶香腾腾。

付吉贤跷着二郎腿,眯着眼,凝望着天花板,拉风箱似的,一支连着一支地抽他的中华。

柳忠林死死地盯着地板,双手捧着他的玻璃茶杯,像牛一样,猛喝他的竹叶青。已经换了两次茶叶。

不是天花板和地板有什么奥秘,是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

付吉贤的意思非常明确,省上这笔钱,先干开发区道路和标准厂房。

柳忠林的意思也很明白,先干污水管网,这是基础中的基础,省财政安排资金也是这个意思,况且,这个事,写进了人代会报告,不干,不好交代。

付吉贤逐一驳斥,飞溅起不少唾沫星子,还添加一些批评的火药,不过,他尽量注意分寸,尽量让话语像是从骨髓里钻出来,巴心巴肝的样子:你小柳树那点心思我不清楚?写进人代会还不是你的手脚!写进人代会没干的事情才一件两件?真的就把你这个县长免了?免了好得很,你来当我这个书记,我给你挪位置!省财政厅我没跑过?人家说过要干污水管网?开发区的道路和标准厂房,就不是基础设施?

付吉贤的火气,烧起来就压不住,差一点,就把柳忠林的玻璃杯抓过来砸了,最好是像炮弹一样砸向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那你说,财政厅又什么时候说过,这笔钱,干开发区道路和标准厂房?柳忠林毫不示弱。

我是为你好!付吉贤恨不得像屠夫一样,哗啦哗啦地把自己的心啊肝的,全都掏出来。污水管网埋在地下有[求]的看头,领导来,你去把那些泥巴挖开,让领导看?

开发区就不同了,道路一修,厂房一建,领导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县常务会常委会不便说,人代会的报告不能写,难道你小柳树就不明白?

柳忠林说他明白得很:很多事物的功能,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比如,这污水管网。

付吉贤要柳忠林收起那股酸气,你那个道理,得服从我这个道理。还不了解你这棵小柳树?爱学习重操守是非常宝贵的品行,问题是,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就算钻进去了,也得钻出来,牛角尖多大空间啊,死路一条!付吉贤要送柳忠林一本书,书名《有一种智慧叫变通》,他要委办主任王勇,马上去自己办公室,书橱三排右下角处,十分钟之内取来,送柳县长办公室。付吉贤自嘲,其实,他和柳县长一样,也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之所以高度重视,是这本书,分明就是为小柳树写的!赶紧读,最好今晚读完,明早醒来,就是一个知道变通的柳县长。变通,变通,不变如何能通?这点道理,小柳树得懂!

柳忠林拒绝付吉贤的书,更拒绝变通。

付吉贤叹息着,那就上会!十二万分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缝里挤出的微笑,却是如来佛伸出大手任你孙猴子蹦跳那般。

柳忠林照样拒绝,县政府常务会的意见,也是先干污水管网。按照常委会常务会议事规则,经济方面的重大事项,得先经县政府常务会研究提出意见,再提交县委常委会审定。

付吉贤直截了当,常委会直接研究,不用提交常务会了!

十一个常委参会,十个同意,反对的那一个,是柳忠林。常委会结束,付吉贤把分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曹杰、纪委书记、王勇、龙福贵叫到办公室,下发指令:县委常委会纪要今天印发,谁不执行,查他!

两亿元,全去了开发区工地。

2

这一次,付吉贤要动的钱,和那两亿元不同。数额远没那么大。但是,不可能提到常委会。

动某些钱,付吉贤一直想绕过柳忠林。他先在县委成立了一个财经领导组,他任组长,柳忠林任第一副组长,曹杰、王勇等县领导任副组长。柳忠林对此有意见,但上不到台面,县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有什么不好?这个领导组,只是把柳忠林的手脚捆绑了,并不能绕开动钱。柳忠林任县长,用钱,一向中规中矩,该向书记汇报的,及时汇报,实在抽不出身,或者付吉贤没空,也会在电话里及时报告,或者委托曹杰前往汇报。曹杰不知用意,曾私下抱怨,认为纯粹多余,除了多开会,没有一点用处。

如果仅仅是开开会,确实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领导组第一次会议,付吉贤要求建章立制,只有制度靠得住。柳忠林没有丝毫意见,认为完全应该这样。

付吉贤要建立的,是一种分级管理和授权管理的资金审批制度。那么多事情,我和柳縣长全扛在肩上?我们俩眉毛胡子全抓在手里?有那个精力?得把大家调动起来!

制度的草拟中,付吉贤授意,多少金额,得经领导组会议,多少金额,县长审签,多少金额,授权分管财政工作的常务副县长审批,多少金额,授权财政局长审批。这样,效率不就提高了嘛!大家都调动起来了嘛!

付吉贤的意图很明确,只要曹杰和龙福贵可以签字,他动一些钱款,就可以绕过柳忠林。打打招呼,曹杰和龙福贵,敢不办?办了,敢去报告给柳忠林?真那样,换一个听招呼嘴巴严实的不就完了?

作为县委书记,付吉贤有那个本事。

曹杰和龙福贵,也清楚他有那个本事。

审定的时候,柳忠林强烈反对。他说,坚决执行县委和付书记的决定,但是,财政审批,作为县长,应该履责,再辛苦、再劳累,只要还在这个岗位,就是累得吐血,把小柳树折断,也要鞠躬尽瘁。柳忠林当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本小册子,显然有备而来。一本是预算法,一本是财务管理规程。柳忠林拍打着小册子,声响和动静都不小,话,却不紧不慢:不管什么制度,必须合法。柳忠林要求,法制办,好好审一审。

柳忠林提高声音,显然,是有意说给付吉贤听:违法的事情,县委不干,干了,付书记要批评人哈!

法制办主任魏友德,像早得了什么指令,跳出来,汇报说:会议结束,立即组织人员开展法制审查,下班前,出具审查意见。

付吉贤叫苦不迭。

付吉贤和柳忠林刚搭班子,就把柳忠林请到办公室,十分大度友好并开诚布公地谈干部问题。付吉贤觉得,有两个岗位,对柳忠林,十分重要。一个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那是柳忠林的耳朵、眼睛、手脚,这个人选,只要不是太出格,柳忠林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还有一个岗位是财政局长,这个岗位,对书记和县长,都很重要,这个人选,会充分尊重柳忠林的意见。

柳忠林不领这个大度,说他对这两个岗位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县委怎么决定他就怎么执行,倒是法制办主任这个岗位,很重要,如果可能,在考虑人选时,希望书记能听一听自己的意见。

付吉贤实在没有料到,这个柳忠林,不在意政府办主任、财政局长,竟然去关注一个法制办主任。在他心目中,法制办主任,根本不是什么要害岗位,和档案局长保密局长没有什么差别,偏偏柳忠林觉得重要。他当即表示,这个人选,柳县长来提,柳县长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

哪晓得,柳忠林竟然提议魏友德出任法制办主任。

魏友德在黎县机关很有名气,他的名气,是敢顶牛,颈脖子特别硬,像是钢锭铸的。魏友德三十岁就是县司法局副局长,快五十了,还在法制办主任岗位上,其间,还起落多次。原因就是颈脖子,什么都敢顶,尤其爱好顶领导,似乎级别越高,顶起越畅快。在黎县,这样的人,叫刺儿头。机关里,大家背后不叫他魏主任,也不叫他魏友德,叫他魏刺,更有甚者,干脆叫他刺猬。魏和猬,声音相同,只是顺序调了调,意思,却差不多。对此,魏友德装作没听见,或者确实没听见,该顶的时候,照顶不误。柳忠林的前任,要签一个合同,额度不是很大也不算太小,要法制办审一审,其实是履行一个手续,偏偏魏友德竟当真,坚决不同意签那合同。前任县长觉得实在好笑,你说不签就不签了?当即吩咐政府办主任不要理睬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该如何干就如何干!偏偏魏友德竟不识好歹,倒不是抓扯着前任县长的胳膊不让他在合同上签大名。他是守株待兔般守候在前任县长的办公室,像上访群众那样死缠,要前任县长千万不要在上面签字,签了,风险大得很,轻则违法,重者犯罪。前任县长十分恼怒,究竟是你魏友德当县长还是我当县长?签字仪式还有两小时就要进行了,你说不签就不签?开什么玩笑!十天不到,魏友德平调某镇任人大主任。

柳忠林要魏友德重新担任法制办主任,付吉贤没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十分友善地予以提醒。据他观察,小柳树收拾刺儿头这类动物,不是强项。他有些担心,像魏友德这类带刺的动物,刺一刺倒没有什么大碍。如果把小柳树连皮带叶啃来吃了,那就是重大事故。毕竟,刺儿头是动物,小柳树是植物,弱不禁风,容易招惹刺儿头这种动物下手。

柳忠林根本不和付吉贤讨论什么动物植物,说他天生喜好刺儿头,在他老家,乡下人得了病,比如感冒什么的,喜欢拿刺在身上扎,扎出一些血来,病就好了。

小柳树要用魏友德这只刺猬来治病吗?什么病?说说看!付吉贤对柳忠林承诺在先,迟迟疑疑中,魏友德再次出任法制办主任。

魏友德很快出具意见,亲自呈交付吉贤。意见非常明确,明显违背预算法等法律和规范,不予通过,连建议二字都没有。魏友德像缠访人员那样赖在付吉贤办公室,抱着厚厚的几本法律文书,如果书记要询问,可以一条一款地予以汇报。

付吉贤哪里需要?

那个制度,被牢牢卡在那里。

柳忠林那里,哪里绕得过?

这时,才明白,原来,柳忠林力荐魏友德,大有深意。

也像那个前任,再让魏友德到某乡镇第二次做人大主任?

付吉贤不屑如此,毕竟,法制办主任人选,自己确实说过,柳县长的意见,就是付书记的意见!

但是,分明有一根鱼刺一样的物件,卡在自己的某部位,十分不爽。

3

动钱的念头,始于走出龙翔春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已过十点,市委组织部的人员十分神秘地通知付吉贤,要他在明天早上八点半,前往滨江会议中心参加干部大会,并且要他通知县长柳忠林一同参会。会议通知得很奇怪,直接通知到参会人员,连书面也节约了,参会时间也非常紧,如果出差在外,连夜连晚赶回来吗?就算你想回,要是在北京上海等地,会特意给你安排一趟航班让你飞回滨江?组织部人员特意作了说明,不得安排人员代会,如果领导在外出差,赶不回来,也没关系,请县委办公室向市委办公室作一书面说明就可以了。

第二天一早,准时赶到会议室。黑压压地坐了一大屋子人。

会议时间不到十分钟。是推荐四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后备人选。市委书记龙翔春作了一个简短的推荐说明。然后由工作人员发出一张分为A类和B类的推荐纸,A类是已经担任厅级的人员,B类是付吉贤这类已经担任正县的人员,然后要大家在推荐纸上写上要推荐的人员,写完投进票箱,即可走人。

显然,所有具备参会资格人员早有准备,没有一名人员因出差在外没安排航班而无法赶回参会,也没有一名人员因卧病在床而无法参会。显然,这个看似突然的会议,其实一点也不突然。

几天前,付吉贤就得知市委即将召开一个这样的会议。好几个和他走动得比较近的人员,包括比他高出一格半格的个别市领导,和他一样的正县级领导,都向他预祝,说这一次,肯定该你付书记上榜,一是资历,在滨江现任的八个县区委书记中,你排前三,推四个,把你付书记扔了?更关键的是,黎县的工作,这两年,哪年不是一等奖,不是第一、第二?不后备你后备谁?就等着到市委市政府吧!不祝贺你,祝贺谁?

付吉贤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比为儿子准备高考还认真。儿子高考,毕竟是儿子上考场。这次推荐,上阵冲锋的是自己。儿子为高考准备了十二年,自己为上这个台阶已经准备了近三十年,准备得头发都快白了,能不竭尽全力?能容半点闪失?他停止出差,放下工作,集中精力,安排王勇,在市里备起酒席,接连不断地和有关人员接洽,意思不能说透,却非常明白。要不然,这个时候,一个县委书记,用得着在这里陪你胡吃海喝?还满怀笑意甜言蜜语?

连通知柳忠林,也不忘强调一下楼梯理论。尤其是这个时候,非常有必要给柳忠林讲清楚,柳忠林这人,就怕关键时刻犯糊涂,犯糊涂还好一些,要命的是怕他像老牯牛那样给你拧上了,犯犟,犟上了,十台拖车,未必拖得回来。

柳忠林一接电话,立马明白,根本不需要强调什么楼梯理论,更没有嘮叨什么虫子,非常明白地表示:无论如何,这一次,就算排轮子,都该付书记了。到了会场,一定把付书记的姓名,写得圆圆满满。

付吉贤不好开口,让柳忠林找相关人员做做工作,多一票,就多一些胜算。他也清楚,就算说了,他那个凛然正气的样子,未必肯干,说不定还数落自己。左想右想,话到嘴边,咽回去了。偏偏这一次,柳忠林竟然出人意外地告诉付吉贤,说和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参会人员,都向他表示,肯定推荐你们付书记。柳忠林还预祝他早一点搬到市委市政府办公。

付吉贤的玩笑立马就来了,小柳树是不是盯上自己这个县委书记的宝座了?按付书记的楼梯理论,顺势,也想往上爬爬?

柳忠林一本正经,像组织部对干部出具考评报告:不是自己接不接书记的问题,是凭资历,论业绩,都该推荐的问题。不要把问题搞混了,是两个问题。

柳忠林也并非清心寡欲:接书记,自己接不下?论资历、论能力,柳县长怕谁?

柳忠林这一说,付吉贤更加坚定信心。市委市政府的某间办公室,似乎打开了大半扇门。像自己这类人员,哪个不希望向上运动?包括柳忠林,尽管时常弄一些不大不小的柳树枝,搞得自己十分难受,但是,真到了向上运动的时候,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很好达成共识。

付吉贤十分关心那些A票B票的统计结果和最终走向。

上级强调得十分严厉,说是龙书记有指示,统计结果按机密管理,知晓范围,仅限于他、市委组织部长和几个经办人员。这难不倒付吉贤,只要有人参与,怎探不出信息?信息很快传递出来,根本没进前四,排第六。

传递信息的人员和付吉贤约会于某茶楼,像搞地下工作从事情报传递。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发信息打电话,只能当面说。

付吉贤哪能接受这个现实,见面之前,一直心上心下,害怕自己得票不是第一,如果第二,还能接受,如果第三,勉勉强强,如果第四,就算入了围,弄一个倒数第一,情何以堪?揣摩中,付吉贤觉得自己进入前三,应该没什么问题,哪想到,竟是第六,连围都没入。当场,像被抽干了血液,威猛的躯体一下子瘫坐下来,连心跳,也要骤然停止,就像一个纸糊的付吉贤,轻轻一戳,就千疮百孔,气息奄奄。害得那个传递信息的人员,一边惊慌失措地扶着他往沙发上靠,一边急着打120,因为慌,因为急,拨了好几次,竟然没拨出去。付吉贤还算清醒,赶紧止住,说自己歇一歇就缓过气了。传递信息的人员,也很快醒过神,明白这个电话打不得。醒过神来的他不再关心付吉贤,开始关心自己,一再向付吉贤强调,这个信息,千万不要向外扩散,这可关系到自己饭碗!付吉贤像是吃了还魂药,很快又成了那个县委书记的付吉贤,他骂,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怒和怨都发泄出来:我有那么傻吗?传出去,对老子有[求]好处!

看见付吉贤那个要吃人的样子,传递信息的人员,找个理由,赶快走了。

很快,其他渠道也传来消息,市委常委会已经确定四名后备人员,按得票多少取舍,会后即上报省委组织部。

输得那么惨,自然要查找原因。一查找,才恍然大悟。付吉贤勃然大怒。

原来,和付吉贤一样想向上运动的人员实在太多,正如龙书记在推荐大会上所言,在座的一大屋子人员,符合条件的,超过一大半,可惜名额只有四个,所谓僧多粥少就是这个道理。付吉贤能够想到的请吃请喝,人家全想到了,并且还有创新,形式丰富多彩,手段千奇百怪。

最具杀伤力,犹如核武器一般,一下子把付吉贤拉出好远的是,他们动了钱。

王勇、曹杰等人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茶几拍烂打碎。他们为付吉贤鸣冤叫屈,早晓得这样,我们也干,黎县差那几个钱?他们报告,人家请吃根本不同,或者,往口袋里塞提货卡,或者,把人民币,装在信封里,往人家口袋里塞。连数额都打探出来了,至少两千,根据分量和级别,五千六千八千不等,有的,迈出万元大关了。连资金渠道也打探出来了,有的在财政资金中安排,有的让本地实力雄厚的私人老板前往吃喝,让他准备提货卡或装有人民币的信封,逐一派送。这一次不是冒出一匹黑马吗?市财政局王局长,后备人选第四,他动用资金,下了十足的功夫。市上不是有不少资金要到企业嘛,王局长提出按一定比例计提工作经费,要不然,钱,就猴年马月到你账户。王局长让人家先准备提货卡交自己办公室主任,然后,才让国库科长安排钱款到企业账户。曹杰说,如果我们干,根本用不着这么复杂,直接从财政安排一笔经费,好干得很!

付吉贤示意他们离去。他一言不发,形如一尊泥塑。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连晚饭都没到食堂吃。身边工作人员小郭轻悄悄地把饭菜送到办公室,他动也没动。他连寝室也没去。外地来黎县工作的县领导,有一套周转房。付吉贤的房舍,离办公室,步行,十分钟就到。他似乎连行走的气力都没有了。或者说,是怕走出去,遇见一张张面孔。他不知道那些面孔里面,有多少幸灾乐祸?有多少拍手称快?幸喜,办公室还有一间用于午休的小屋,放了一张小床。床太小,心情太坏,人又宽大,好几次,差点掉下床来。根本睡不着,爬起来,躺下去,又爬起来,又躺下去,足足抽了一包半中华,把床单,烧了三个洞,幸喜发现早,没有酿成火灾。有一次,竟走神,本来已经掐灭火星,竟然掏出打火机,去点床单,像要有意制造一起火灾事故。付吉贤恨不得把床单随同自己一起烧起来,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随同自己一起燃起来。

凌晨五点,付吉贤给龙翔春发了一个信息。凌晨一点,就编好了,准备发过去,没发。凌晨三点,又准备发过去,还是没发。凌晨五点,街道上有了动静,扫地的、卖早点的、做买卖的,都动起来了。一咬牙、一使劲,发了出去。

信息是:尊敬的翔春书记,这次副厅级后备干部推荐,很不正常,有人使钱,您得主持公道!管一管!具体情况,我可以到您办公室当面汇报。付吉贤。

付吉贤以为,要不了七点,龙书记本人,或者他秘书,就会打来电话,通知他到办公室,听取汇报。付吉贤特意打探了,一早,龙翔春在办公室办公,有两个会议,是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上班开始,龙书记有的是时间。自己汇报,最多半小时。就算龙书记有兴致,问得详细具体,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小时。付吉贤照样精神抖擞,和平时出现在机关大院的付书记一模一样。他六点半去食堂早餐,要驾驶员七点接自己,八点十五分,市委会议。

付吉贤迈着稳健的步履,上车,准时从办公大楼出发。其时,他已经沿着县委县政府大楼,来回走动一圈;其間,多次伸出有力大手,向那些晨练的人员招呼示意。和平时的付书记没有半点区别。只是,巡视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一路上,付吉贤把手机紧紧抓在手里,反复翻看,他甚至把手机由振动调整到长长的响铃。到了八点,根本没有信息过来,也没有电话打来。付吉贤甚至怀疑,是不是把信息发错了?那样,就是天大的事了。他反复翻看查找,显示得明明白白,发了。他又怕没发出去,或者龙书记事多信息多,没注意到,咬咬牙,再一次,把信息,又发了出去。

到了八点半,还没有信息过来,也没有电话打来,付吉贤窝在车上,弄得驾驶员小吴,不知所措地把着方向盘。付吉贤不耐烦地叫他下车,自己一个人在车里待一会儿。偏偏小吴不识时务,催促,八点半了,付书记得赶紧去,一会儿,开会就迟到了。

付吉贤鬼火乱窜,正不知道向谁发,刚好,小吴送了上来,当即骂道,开[求]的会!还想骂,竟不知道如何骂了。

小吴看付吉贤那个样子,哪敢多嘴?赶紧下车。

付吉贤反复看表,足足在车上坐了五十分钟了,他妈的,像坐了整整一年。九点了,不能再等了。付吉贤敲开了龙翔春办公室的大门。

显然,信息,龙翔春看到了。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员,付吉贤早打探好了。龙翔春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他没有按桌上的铃铛,让秘书过来泡茶。

付吉贤怕龙翔春不让他说,在车上,就想好了,得像用水桶洗澡,一上来,就得稀里哗啦地,把折腾得自己一整晚都睡不着的那些洪水,全倒出来,要不然,或被龙翔春打断,让你不说你还能说?或被龙翔春引到其他什么地方,你还能像牛那样硬拉回来自个儿说?付吉贤要倒的洪水和他发给龙翔春的信息大同小异,只是,他把那些洪水进行了疏浚清淘,添加了一些事例和数据,力求能让龙书记印象深刻并容易接受。尽管对这一次出局十分恼怒,他还是没谈自己,努力让自己超脱一些,其实,哪里超脱得起来?前前后后,付吉贤大概说了三层意思,每一层意思,他用一句话来引领。那三句话,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模拟了好多遍。等龙翔春一开口说话,脑袋,突然间,就糨糊了,模拟编排的那些话,那些事例和数据,要说哪些?如何说?说了什么?说没有说?都搞不清楚了。

付吉贤敲开龙翔春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是:龙书记,这个事,您得管一管!

这很像小孩在外边受了欺负跑回家向父母请求支援或主持公道。至少,说着说着,这样的成分就多起来。

付吉贤说的第二句话是:龙书记,他们在使钱!

这同样像小孩在外边打闹,被对方打得大败跑回家向父母告状,他们不按游戏规则,使了不该使的武器,说好的,大家都不能动刀子掷石灰,他突然就弄来一把小刀一包石灰,刚刚开始,他就用小刀扎你屁股,把石灰往你眼睛里砸,这不是乱来嘛!

付吉贤这两句话说完,正准备一气呵成把洪水倒完的时候,龙翔春以手势止住他,说话了:我说过我不管了?

龙翔春显然没有要付吉贤说话的意思,谁使钱!你告诉我!

龙翔春不给喘息的机会:我马上安排纪委查他!

付吉贤哪里想到是这个结果?一下子,被龙翔春打出的炮弹弄得晕头转向。有一点他还十分清醒,能够告诉龙翔春谁在使钱吗?那样,自己成了什么?还能在滨江混吗?

龙翔春并没有步步紧逼:付吉贤,我明白告诉你,我龙翔春,没有收受一张卡一分钱。

什么意思?自己是来举报龙书记的吗?付吉贤的头都快爆炸了,腿、脚、嘴巴突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根本不听使唤。

龙翔春的口气缓下来,还亲自给付吉贤泡茶水,他告诫付吉贤,反映问题,得讲事实重证据,捕风捉影的事情,信不得。这一次,付吉贤投票结果靠后,他也没想到,有情绪有想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疑神疑鬼,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目标考核排第一,推荐干部就该排第一?不能这样画等号嘛!

龙翔春真以为付吉贤仅仅是因为淘汰出局在闹情绪?使钱的事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龙翔春友好而亲切地拍打着付吉贤的肩膀,说,省市县马上就要换届了,换届,最重要的,是一个安定和谐的环境。龙翔春语重心长地提醒付吉贤,不要灰心丧气,这次换届,有的是机会。

付吉贤明白龙翔春的安定和谐,滨江官场早在疯传,这一次省上换届,龙翔春将升任省人大或省政协副职,中组部考察组,即将前来。

付吉贤在龙翔春面前说了一些什么,弄得像糨糊似的,好像记得,又好像记不得了,好像说了很多,好像又什么都没说。回到车上,他像下棋那样进行复盘。能够清楚记得的是,模拟过无数次的第三句话是在起身离开的时候说的:

龙书记,他们干得!我也干得!

这话像是在和龙翔春赌气,也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和大人赌气。究竟在赌什么,付吉贤也不清楚,他看见龙翔春突然像一段木头似的站立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龙翔春的精气神,突然间,像从躯体里飞离了,留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呆在办公室。

汽车跑了很长一段距离,付吉贤才明白,自己和龙翔春赌的是什么气。一个声音在脑袋里打雷似的吼:老子也要使钱!

4

可靠的情报是:一周之内,省委组织部考察组将莅临滨江,确定五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后备人选。提供情报的人员特意提醒,这一次后备,和上次市委推荐的那个,不同。这一次,省委组织部是为半年后的市州党政班子换届作准备,一旦进入这个后备,省委组织部在做市州班子换届方案时,将直接进入。付吉贤反复询问,上次后备的那四个,这一次,是否当然进入?提供情报的人员反馈,龙书记的意见很明确,按省委组织部的意见办。省委组织部的意见是,不划框框,不拉条条,把优秀人才选拔出来,不管上次,只管这次。付吉贤眼睛大亮,新的机会不是来了?

让付吉贤赤裸裸地送卡送信封,打死都不干,就算安排王勇曹杰等人员进行,他也不干。迈不出的,是横在心里那道坎。那是一道既高又矮的坎。说它高,是付吉贤自己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说它矮,是像上次那样,又不甘。

绞尽脑汁愁眉苦脸的时候,一个主意像流星一样划亮他那浑浊的脑袋。

小郭敲开办公室,手里提了一个纸口袋,里面,有六扎百元大钞。

小郭要明目张胆地行贿吗?

不是。

他给付吉贤送目标考核奖来了。才从龙福贵的办公室里提过来的。

这个情况付吉贤清楚,市委市政府对县区班子年年都在进行目标考核,除了要排出一二三,还要发一笔不小钱款。黎县考为一等奖第一名,获钱六十万。通知早在数月前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浓墨重彩地宣读,钱款,却是几天前才下拨到县财政。

连老天爷都在替自己出主意!上次,怎就没想到?付吉贤很为自己这个突然间冒出的灵感激动不已,如果不是小郭在场,早就一掌拍打在办公桌上,击桌叫好。

黎县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优异成绩,尤其是一等奖的第一名,离得开人家的帮助支持?奖牌里面,凝聚着人家多少心血?那么,这奖金,分享一点,不应该?

目标考核奖,这称呼、这载体、这说法,真是太神奇太智慧了。

付吉贤要把那些即将发放到相关人员手中的钱款收缴回来重新分配吗?不是。他和柳忠林早作了研究,把钱款从人家的腰包里硬生生地掏出来,人家不问候你祖宗八代才怪!但是,我们另外来钱,匹配一些来发发总可以吧?

一匹配,就绕不开柳忠林。

付吉贤也想过从王勇那里出,这样,就可以绕开柳忠林了。问题是,那样,还叫目标考核奖吗?和送卡送信封有什么区别?

付吉贤需要目标考核奖这个载体。尤其内心深处,非常需要。当夜深人静,独坐在房间里,点燃一支烟,喝上一杯茶,凝望着无边夜色的时候,得自己说服自己。

他亲自给柳忠林打电话。

不是请他到办公室,是请他到玉皇山仙人谷陪同付书记爬楼梯。身边工作人员不必带,叫上驾驶员即可。皮鞋一定要换成运动鞋,如果没有,车后备厢里已经替小柳树准备了一双,阿迪达斯,防滑那种。据付书记所知,仙人谷的青苔不少,摔了小柳树,是重大事件。

付吉贤请柳忠林攀爬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两人剑拔弩张拧不到一块儿的时候。付吉贤对他的楼梯项目情有独钟,認为系灵丹妙药或杀手锏一类手段,得让柳忠林时常享受。他曾多次笑言,楼梯项目,犹如唐三藏对付孙悟空的紧箍咒。有了这宝贝,小柳树哪里折腾得出付书记的手掌心?自鸣得意溢于言表,一点也不掩饰,还添加一些手势,犹如大会讲话。

楼梯是付吉贤戏说。

仙人谷等地,自然不会因为付书记喜欢攀爬,就立一些木梯竹梯钢筋水泥梯供付吉贤闲得无事前来娱乐。那是一段形如楼梯的陡直山道,这样的地方很好选择,在黎县,付吉贤为柳忠林准备了十余处并邀约前往攀爬。

付吉贤最早请柳忠林攀爬楼梯,是在水口镇。

那时,柳忠林是书记,付吉贤是镇长。按说,主动权在柳忠林,毕竟,他是书记。并且,时间也很仓促,来镇上搭班子还一周不到,彼此十分陌生。根本不像后来,大家知根知底,正如付吉贤酒席上戏言,他和柳县长,熟悉得屁股后面有多少块胎记都清清楚楚。晓得那是夸张,不会有人去考问付书记,柳县长屁股后面有无胎记、多少块?当然,也不会有人去考问柳县长,付书记屁股后面有无胎记、多少块?那时,不要说知道对方屁股,连面孔都还模糊。

柳忠林被付吉贤弄得一头雾水,自己也算勤勉,水口这地方,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风景?并且,还是攀爬楼梯这样的运动!

到了自怀村的清幽沟,才晓得是来爬山走山路。清幽沟很清幽,一条石道像羊肠那样挂在清幽山上。石道很窄,仅容一人攀爬。石道很陡,得手脚并用才能向上,走在后面的,只能见到前面人员的屁股,远远望去,行如攀爬天梯。

付吉贤所说事项,就是如此。他特意说明,参加此类活动,女性不宜,尤其是穿裙子不宜,稍有不慎,或者刮来一阵大风,不是让人看到不该看的嘛!如果是长裙,更不得了,肯定罩在后面人员的脑袋上,那不是让人迷失方向嘛!幸好,他和柳书记,均为男性。像张副镇长,长得还不算难看,人家还喜欢穿裙子、高跟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她参加这样的运动。

一见如此玩意儿,柳忠林当即要打道回府。幸喜所选日子是星期天,要不然,当即就会训斥。

付吉贤哪会让柳忠林离去,精彩还没开始呢!那时,付吉贤还不能安排柳忠林留下,是柳忠林可以安排他赶紧离开。付吉贤一副嬉皮笑脸,活动刚刚开始,柳书记是不是肾功能不好?连楼梯都爬不了,其他事项,如何得了?

柳忠林懒得理论,二话不说即往上攀爬。他突然来了兴致,倒想看一看这个和自己搭班子一周不到的镇长,究竟要弄出什么花样?

爬到半山腰,鸟鸣山幽,白云像棉絮一样飘忽,手一伸,似乎就可以抓一把回来。早已大汗淋漓。到底还是付吉贤忍不住,喘气如牛,解开衣服,只差袒胸露乳。

付吉贤叫停。

柳忠林不停,只顾往前。走啊!究竟谁的肾功能不好?

付吉贤从后面拉住柳忠林。

他不和柳书记研究肾功能,要和柳书记交心谈心。

柳忠林那个吃惊,不亚于像付吉贤突然换了性别。他迟疑地问,在这里?现在?交心谈心?

付吉贤毫不迟疑,无半点拖泥带水,说,就现在,就在这半山腰。把话说穿说透,以后,好共事!

显然,蓄谋,有备。

柳忠林立于半山腰,从上,不认识似的打量起这个搭档。

付吉贤不管柳忠林,他指着通向山顶的石梯,自个儿打开话匣子:我们向上的路,窄,陡,很多地段,只容一人通行。谁先,谁后,得有规矩!一窝蜂,轻则互不相让谁也动不了,重则挤下悬崖粉身碎骨。因此,得有规矩,水口镇的规矩,就是柳书记在前,付镇长紧跟。

柳忠林做梦都没想到付吉贤会来这样的交心谈心。

付吉贤才不管柳忠林的惊诧。他说他这是把心剖开来让柳书记检阅,如果认真加以总结,算交心谈心典范,说不定还会请柳书记到市上省上作经验交流。付吉贤指点着从山脚伸向山顶的羊肠石道,继续他的鸿篇巨论:向上的道路,从来都是风险。譬如,现在,就这半山腰,你柳书记一门心思往上爬,如果紧跟的付镇长心怀不轨,趁柳书记不注意,突然扯下柳书记的裤子,除了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有碍观瞻,说不定会弄出一个重大事故,譬如,因为惊慌失措,柳书记一面要护住裤子不让屁股露出来,一面又要踩着台阶往上爬,一脚不慎,或踩空,或踩上一块石疙瘩,让柳书记跌下悬崖。为此,付镇长对着大山和天空郑重起誓:付某绝不做那种肮脏龌龊之事,柳书记尽管放心往上爬,如果遇到路滑,或者是石头土坷垃什么的崴了脚,柳书记从上面掉下来,自己肯定毫不吝啬地用整个身子,托住柳书记的屁股。柳书记轻如鸿毛,屁股玲珑小巧,自己完全托得住。倒是自己有些不合算,在后面紧跟,要是自己失足往下掉,哪怕是一个小扑爬,哪怕是紧紧贴在柳书记屁股后面,柳书记未必会伸手?就算有那个心,柳书记的手属轻柔型,身子骨属纤细型,未必拉得住自己这个肥胖型,说不定就两人一起掉进万丈深渊。因此,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要痛下决心,绝不能两人一起栽倒,该松手就得松手。啰唆了那么多,有一点小祈求,不然,费那么多周折干什么?那就是,柳书记走在前面,尤其是翻过了那些难翻的坎,爬过了那些难爬的坡之后,付镇长刚好紧跟至坎的正中、坡的半途,求求柳书记,千万不要用脚踹。

柳忠林哪有兴趣和付吉贤谈这些乌七八糟?二人在水口镇工作期间,付吉贤能宣讲楼梯理论,机会十分稀少。

付吉贤向柳忠林再次宣讲楼梯理论,是在黎县。此时,也是刚搭班子,付吉贤任县委书记,柳忠林任县长。

干部大会一结束,付吉贤立马安排柳忠林随同他前往玉皇观。是烧香拜佛吗?不是。玉皇观里,有一条通往山顶的石径形同天梯。

该石径比清幽沟石道还陡还直,更像付吉贤需要攀爬的楼梯。

前来宣布任命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会议结束即打道回府。黎县众官员全等候在会议室。付吉贤大手一挥,让众人赶紧散去,他和柳县长还有重要工作。

走了一大半,还有少部分滞留。如委办主任王勇、常务副县长曹杰等人,他们都有一大堆的事项需要汇报请示,得听取二位主官作重要指示。再说,二位主官研究工作,不需要一些人員在旁边吗?

付吉贤要剩下人员都走,他和柳县长也走。

王勇曹杰等人员面面相觑。去办公室吗?去办公室也得有人陪着啊!不是,是要外出。外出也要人陪着啊,尤其得委办主任陪着啊!

付吉贤要柳忠林上他的车,其余人员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付吉贤特意向王勇曹杰打招呼,付书记柳县长外出,切忌后面跟踪,谁跟在后面,收拾谁!

王勇曹杰等人更加面面相觑,付书记柳县长一来就搞暗访?一场特大风暴就要来临?柳忠林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付吉贤要弄什么花样?

车辆直扑玉皇观。

付吉贤特意为柳忠林准备了一双登山鞋。他请柳忠林来这里攀爬楼梯。

显然,蓄谋已久。

付吉贤请柳忠林紧随其后。

依柳忠林的脾气,早已折回。忍不住,和付吉贤的恩恩怨怨就浮上心头。但是,此时,人家是书记,自己是县长,还得和谐共处。人家就让你陪他攀爬攀爬楼梯,此人就这一雅好,据说,离开水口镇后,此人四处找人攀爬楼梯,乐此不倦,大有誓将此运动发扬光大的架势。现在,人家叫上了,也不是干什么违规违纪事宜,用得着拂袖而去?

爬到山腰,付吉贤早已喘气如牛。这些年,因为酒肉,付吉贤的块头更加肥硕庞大。倒是柳忠林,天生对酒精敏感,应酬接待,根本不敢跃马横刀,身体,仍像柳树枝那般纤细苗条。

偶有几只雀鸟,从山间掠过。那个像玉皇大帝王冠的山顶,被薄薄的雾包裹着,依依稀稀,在石梯的尽头。几声钟鸣,回荡在山谷,似乎在提醒攀爬的人,路还很远。

付吉贤开门见山,以后,将作为二人固定项目,经常练习。

一开口,就像要刺刀见红:话得说清楚,不然,以后,没办法共事。

付吉贤还是一贯风格,根本不给柳忠林留下说话间隙,似乎,他天然就拥有主动。他一边喘气,一边说,老子从来都没有脱过你柳忠林的裤子,以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付吉贤说的脱裤子,是指二人在水口镇工作的时候,因为“10·12”事件,作为镇长的付吉贤调到了城关镇做镇长,而作为镇委书记的柳忠林则调到了县水务局当局长。

付吉賢有意让气氛轻松一些,毕竟,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付吉贤笑言,造成这个结果,让自己跑在了柳忠林前面,是自己块头大,抗风险能力强。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块头小,本来就是一株高而纤细的柳树,一旦风吹雨打,怎不枝折花落?

哪是那么简单?柳忠林懒得理论。

付吉贤谈性很浓,无数的话语,像早上的朝霞,要从山间喷薄而出。现在,自己是黎县的书记,作为县长的柳忠林,只能在后面紧跟。把柳忠林请到这半山腰,就是要请大山作证,天空作证,付书记绝不会用脚,踹紧跟而来的柳县长,相反,一定会伸出大手,把柳县往上拉。付吉贤一把抓住柳忠林,柳忠林被弄得疼痛,差一点叫出声来。付吉贤大笑,就是要柳忠林试试,付书记的大手,是不是孔武有力,拉扯小柳树,是不是绰绰有余?

付吉贤提要求,自己在前面攀爬,得集中精力,全力以赴,不敢奢望小柳树用力气在后面推,但是,基本要求必须讲明白,你柳县长不能在后面脱付书记的裤子,尤其是一门心思攀爬的时候,露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实在有损形象。不过,话也说回来,付书记也不怕事,如果柳县长胆敢抓扯,尤其是要暴露那个有伤风化的屁股,肯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其实,谁没有屁股,屁股上还挂着尾巴,有的长,有的短。大哥和二哥,大家都差不多。付书记这个块头,柳县长都看到了,他一伸腿,肯定把柳县长踢下万丈深渊。刚才,也领教了,付书记功夫了得,随便抓扯几块石头,砸向往下掉的柳县长,那叫死无葬身之地。

付吉贤要柳忠林好好保护好付书记的屁股,付书记的裤子和女人的裙子一样敏感,抓扯不得。

5

在水口镇搭班子不到半年,付吉贤向柳忠林提出,开发清幽沟。省上不是刚刚召开了旅游发展大会嘛,很快,市上要开会,县上要开会。

柳忠林狐疑地打量着付吉贤,清幽沟搞旅游,好是好,谁来投资?谁来旅游?

付吉贤才不狐疑,我们不干这个,干什么?县上开会,我们说什么?书记县长来水口镇,看什么?

付吉贤底气十足,找投资公司干。谁来旅游,他们晓得。

很快找来一家公司投资。党委会上,反对的不少,话语很尖刻:这不是当白菜萝卜卖嘛!

付吉贤比反对的人还尖刻:你白送,人家还不一定来!

他随即列举了一长串像清幽沟这样的地方,你说得天花乱坠,比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还好,为什么没人来投资?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如果有人要,付吉贤恨不得连自己也白送上去,他提议加宽到清幽沟的道路,镇政府出资。

镇政府到清幽沟的道路,六公里多,宽,不到四米,错车都难,要搞旅游,至少得加宽到六米,如果能硬化更好。问题是,一算钱,不得了,整个水口镇,不吃不喝,都不行。

付吉贤说,如果盯着财政所那个钱口袋,还干什么?自己是镇长,钱的问题,他来想办法。不管招得来招不来这家公司,道路,都得加宽,都得硬化,要不然,县委赵书记县政府罗县长,如何看得到清幽沟的美景?市委蒋书记马市长,如何看得到清幽沟的美景?

付吉贤的想法是,即将召开的县旅游发展大会,乃至市上的大会,水口镇要在会上亮相,清幽沟,要成为会议的参观点。

柳忠林大惊失色,这么短的时间,办得到?

倒是付吉贤更像书记,他似乎已经坐到主持会议的位子,他说,办得到要干,办不到也要干。要不然,我们干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付吉贤要柳忠林把事情交给他来办,柳书记,你就等着迎接赵书记罗县长蒋书记马市长前来视察好了。

付吉贤把道路扩宽硬化交给那家投资公司干。镇政府没钱,先垫着,镇政府付利息,三年后,付本金,合同签明白。

柳忠林那个吃惊,似乎快把眼珠子惊吓出来。他问付吉贤,三年后,哪来钱付?

付吉贤信心满满,笑声如水花四溅。三年后,景区早已红火,他敢把道路拦了?原来,付吉贤根本没想过还钱。这点浅显道理,难道说,那些比鬼还精明的投资者,看不清楚?人家看重的是清幽沟的资源。付吉贤耐心解释,要柳忠林痛下决心,市县旅游发展大会,是难得机遇,三两年未必能遇到一次,一定得抓住,就像上一次陪同柳书记攀爬,柳书记上去了,自己也顺着梯子向上挪动挪动。

事情出在抢抓市县旅游发展大会机遇。

付吉贤向县委赵书记汇报,时机很巧。县委赵书记召开会议研究旅游,为市县召开旅游发展大会作准备。会议只通知了几个旅游资源好的乡镇,事先,根本没有水口镇。柳忠林正好去省农业厅争取资金。开会的时候,却有了。只好由付吉贤前去参会。也没让水口镇发言。是付吉贤把手举得高高的主动申请。县委赵书记一听汇报,当即决定,县上的旅游发展大会,其中一个参观点,定在清幽沟。市上的大会,清幽沟要挤进参观点,实在不行,会议的展板上,得出现清幽沟的形象。赵书记正苦恼,旅游是全县的短板,上面要大抓,说什么也得拿出一些看的说的啊!这节骨眼上,清幽沟就冒出来了。

会议一结束,付吉贤自任指挥长,要求企业派出一名副总,任景区开发副指挥长,专职。等柳忠林从省城回来,付吉贤已经搬到清幽沟上班,他几乎把镇上其他工作都甩了,吃住都在清幽沟,不是督战景区,就是督战修路。投资公司也被付吉贤鼓捣得信心满满,县委县政府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的事情你们还不抓紧干?到时,蒋书记马市长赵书记罗县长全到现场,不是活脱脱给你们打广告?

整个清幽沟,到处都是“奋战某某天”“誓死”“只争朝夕”一类的标语。一时间,清幽沟成了标语的海洋。弄得柳忠林,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那天,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雨。柳忠林在县上开会,特意给付吉贤打电话,要他注意,山区的天气,比孩子的脸变得还快。付吉贤根本没在意,也无法在意,一月不到,市上的大会就要召开了,市上会议一结束,县上的会议,也要召开。市里的会议,清幽沟没能挤进现场参观点,而会场外的展板长廊里,却特意给它提供了一块展板位置,并且,水口镇还将在大会上作书面发言。县上的会议,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清幽沟既是会议的参观点,镇上还要在会上作经验发言。

那段时间,付吉贤挂在嘴巴上的,就是你不干出点名堂来,你请人家來看什么?交流什么?把啥子图片整在展板上?付吉贤的要求是,奋战一百天,景区出形象。现在三十天都不到了,因为一场暴雨,就把施工人员撤下来?付吉贤对投资公司天天下命令:增加人员!加班加班!

暴雨是在凌晨三点来的。半小时不到,山洪就来了,像千万条巨蟒,争抢着、咆哮着、打闹着,山崩地裂般,从大山的所有角落,突然间,就钻了出来。他们拉扯着整株整株的树,一丛一丛的竹,千奇百怪的藤,形形色色的枝叶,还有一些惊恐万状的小动物们,浩浩荡荡,横冲直撞。有熟悉山里情况的民工提议,是不是赶紧撤离,等暴雨过后再干?

付吉贤像一尊雕塑立在现场,严厉指责,就这一点点暴雨就撤了?还干什么事情?要是打仗,你这家伙肯定当逃兵!要撤,先从老子身上踩过去!

没有谁再敢说撤离。

等山洪铺天盖地冲下来,要撤,已经来不及。当即,有十余人,被洪水冲走。

赶紧把抢工期,变为抢救人员。等到天亮,暴雨停歇,山洪停歇,找到四具尸体,九人受伤。

死了人,是天大的事情。县上的调查组,很快来到镇上。

处理的结果,大出意外。镇党委书记柳忠林,党内严重警告,调县水务局任局长。镇长付吉贤,党内严重警告,调城关镇任镇长。好像都是同样的处分,都是平调,却大有玄机。付吉贤调任城关镇,镇委书记是县委常委兼任。两年不到,该常委不再兼任镇委书记,付吉贤出任镇委书记。半年不到,付吉贤进入县委常委,把柳忠林远远甩在后面。

据说,这样的处理,是县委赵书记的意见。事发后,赵书记即前往现场。赵书记阴着脸,迈着沉重的步履在现场走了一大圈后,分别找柳忠林和付吉贤谈话。谈话很简短,他说,事情出了,得有人承担责任。

柳忠林和付吉贤都很主动。尤其是付吉贤,他向赵书记报告,所有责任,他承担。当天,柳书记没在现场。

据说,就是这句话点燃了赵书记的情绪,他十分愤怒地责问:没在现场就不承担责任了?那当书记是干什么的?

事后,细想,付吉贤这话大有意思,尤其不知他当时是什么语气什么神态?没在现场?为什么没在现场?没在现场去了哪里?据说,也查了。那天县上的会议结束比较晚,柳忠林回了县城的家中。山洪暴发的时候,正搂着老婆睡在自家的床上。又说,柳忠林这人,不喜欢坐镇上那辆唯一的野马牌小车,喜欢坐公共汽车。县上开会,他喜欢公共汽车来公共汽车去。那天,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坐六点那班早车,赶到镇上上班,还早。这样干,不是一次两次,既在家陪了老婆,又节约了镇上那台唯一的小车,他觉得真的很好。

付吉贤从赵书记那里谈完话即去找柳忠林,他说他现在跟在柳书记后面正在攀爬一道大坎,坎很高、很陡,掉下去,是万丈深渊,不管如何,老子绝不干那种脱裤子的缺德事,准备用自己肥硕的躯体,把柳书记高高托起,救一个算一个。现在,向上攀爬出现严重问题,就像大海里的航船眼看要沉没,只能承载一人,柳书记身轻如燕,付镇长肥胖如猪,猪压上去,肯定压垮。必须痛下决心,舍弃肥胖如猪的付镇长,让柳书记这根柳枝,顺利过关,攀爬上去,插上山顶,自己这头即将掉下悬崖的猪,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赵书记从水口镇回来找了县纪委书记。赵书记的话很短。他说,对有些干部,要给他撑起一把伞。不然,谁去拼谁去闯?

也是据说,赵书记说的有些干部,特指付吉贤,不然,他如何能从水口镇的镇长成了城关镇的镇长。

去城关镇那天,付吉贤特意去找柳忠林。他对柳忠林说,老子这个人,就是运气好。古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得鼓足干劲,使劲攀爬!

6

柳忠林和付吉贤的磕磕绊绊,远不止水口镇。

柳忠林在水务局干了三年,到县府办任主任,一年后,提任副县长。此时,付吉贤已经提任陵县常务副县长。柳忠林分管招商引资,接的是付吉贤的活。付吉贤在陵县虽然是常务副县长,仍管着招商引资这一块。柳忠林特意赴陵县请教。付吉贤二话没说,把柳忠林往酒桌上拉。柳忠林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说好了是来讨教的,怎成讨酒喝了?付吉贤说,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说话的地点,是酒桌。

三大杯白酒下肚,付吉贤开始讲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叫晋文公的人,楚王招待他喝酒,他为了报答楚国对他的帮助,承诺,以后,如果晋国和楚国打起仗来,将率兵后退三舍,如果认为还不够,就只有血战到底。自己是从叙县过来的,自己分管招商引资,柳县长也正好分管这一块,今天,自己也要学学晋文公,请陵县人员听好了,付某在此郑重承诺,以后,凡是叙县要招的商,我们绝不争、绝不抢。付吉贤要柳忠林喝三大杯。如果柳忠林认他这个朋友,也向陵县作类似承诺,他一定痛饮九杯。柳忠林狐疑地望着付吉贤,当场将三杯白酒喝下。十分钟不到,紧急跑向卫生间,全部倾吐。

喝酒不到三个月,矛盾就爆发了。叙县招了一个投资十亿的项目,向市上上报二十亿,签约那天,市上领导将前来参加。县委书记县长把这个项目看得很重,一再要求柳忠林高度重视,组织专班跟踪对接。到了签约前两天,项目突然去了陵縣。柳忠林那个吃惊和愤怒,只差投嘉陵江了。原来,这个项目,是以商招商。牵线搭桥的那个老总,当初,就是付吉贤从广东招过来的。付吉贤对叙县这边的情况清清楚楚,那个老总一牵线搭桥,他马上就开始行动,还要求,所有事项,秘密进行,防止叙县这边知道了。付吉贤对企业说,叙县能给你的条件,我们全给。叙县没有的优惠,我们还有!结果,项目去了陵县。十个亿的投资向市上报成了五十亿,书记市长出席项目签约仪式,把陵县和付吉贤好好表扬了一通。柳忠林气得住进医院,刚刚分管招商引资这一块,就弄了那么大的一个纰漏,如何交账啊?

柳忠林从病床上爬起来,跑到陵县向付吉贤兴师问罪,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人家在攀爬的时候,绝不干脱别人裤子的勾当吗?哪里是只脱裤子,分明是干生孩子没有屁股眼的事情!还要退避三舍?明明是釜底抽薪嘛!柳忠林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委屈。

付吉贤才不管这些,问柳忠林,酒桌上的事情,你也信?亏你还是分管招商引资的副县长?

柳忠林不知道付吉贤什么可以信?

付吉贤要柳忠林回家好好读一读《孙子兵法》,如果没有,可以送一本。兵者,诡道也;官场,诡道也。虚虚实实的道理,不懂?

柳忠林的怒气奔腾咆哮,他要付吉贤,从幼儿园开始学起,先学做人,再谈其他。

付吉贤不和柳忠林啰唆,他要柳忠林先明白两个道理,一是屁股指挥脑袋的道理,二是结果论英雄的道理。如果连这点都不清楚,还当什么县级领导?干脆,回家卖红薯算[求]了。

7

接到付吉贤攀爬楼梯的电话,柳忠林就晓得付吉贤又要强迫自己干一些不乐意干的事情了。柳忠林爽快赴约,为什么不去?难道怕你付吉贤那只钢筋混凝土的脚,把自己踢下悬崖?

柳忠林觉得自己应该为付吉贤准备一点礼物,来而不往非礼也,来黎县,和付吉贤搭班子快四年,邀请爬楼梯的次数,细想来,应该不下十次。

柳忠林记不得是在哪一次攀爬的时候,柳忠林向付吉贤谈起自己的先祖。那一次,是一个土地项目,县政府已经研究,柳忠林已经签字画押,国土局长正从他办公室走出,马上就安排挂网,公示期一过,就可以拍地拿钱。

就在这时,付吉贤打来电话,要柳忠林不要让国土局长把文件带走。他要陪同柳县长到仙人谷攀爬楼梯。车已经到县政府大院,柳县长出来就可以了。

天气很好,天空像被神仙擦洗过。立在半山腰,白云飘忽在眼前。山顶,在陡直的石梯那边,忽隐忽现,像仙人起舞。回首来时的路,被山石、林木,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时,柳忠林才知道付吉贤改变主意了,那块地,不拍了,搞招商引资。拍地拿钱,早给付吉贤汇报过,他不但点头,对收益,还打了招呼,留一千万,用于迎宾大道路灯改造。那天,龙书记说,黎县迎宾大道的路灯,太土气,得按省城天府大道那个模式来搞。

柳忠林当即叫嚷,如果动静大些,说不定就跌落下去了:那个路灯工程,一年还不到,也是你付书记转达龙书记指示,学习某省城的结果。难道说,上次传达的不是龙书记的指示?一年不到又改造,意见肯定大,说不定弄到人代会。

那天,付吉贤也邀约柳忠林爬楼梯。天气很炎热,没爬上几级石梯,两人早已挥汗如雨,喘气如牛。也是爬到半山腰,付吉贤和柳忠林拉开话题。付吉贤似乎对半山腰情有独钟,他总爱把谈话放在半山腰。付吉贤毫不客气,当即提醒柳忠林,是龙书记安排你来任县长!

柳忠林十分不情愿地同意,按龙书记的意见办。虽然同意了,问题却像一个大汤圆,噎在喉咙里。

现在,地不卖了,迎宾大道的路灯,不搞了?柳忠林没好气地问。前两天,付吉贤还一个劲地催,地,赶快拍卖。再次拖泥带水,将邀约柳县长前往仙人谷攀爬楼梯,把小柳树累得散架,事情就爽快了。

极目望去,星星落落的农舍尽收眼底,嘉陵江像蛇一样绕向远方,神仙在哪里?因为云遮雾绕,就叫仙人谷?见付吉贤没有动静,柳忠林打出一梭子弹:又是龙书记的意见?他不想给付吉贤喘息的机会,连炮弹都用上了:龙书记说,迎宾大道的路灯,不改造了?

付吉贤哪是好攻克的,犹如肉搏,他正告柳忠林:迎宾大道的路灯,必须改造。龙书记从来没有说过不。他把那个“不”字,拉得很长,像要在山道上绕上几圈。

柳忠林根本不怕肉搏,就是要刺刀见红:那钱呢?

付吉贤直刺柳忠林心脏:你想办法。办法肯定比钱多。

要死,也得死个明白。柳忠林也得拿出杀手锏:叫停地块拍卖,搞招商引资,又是龙书记的指示?

付吉贤居然讲究起战法战术,懂得腾挪曲折,东躲西藏。有一点可以透一透,肯定不是付书记的意思。

柳忠林死搅烂缠:虽然不是你的意思,最终,还是你的意思。

山风吹来,像有神仙在轻摇羽扇。付吉贤表示认账,开始伟人般宏大叙事,像要与云雾中神仙对话:黎县的事情,所有责任都可以算在付书记头上。不然,谁让你当这个书记?有多大的担当,才能做多大的事情。就像那些挑夫,有多硬的腰杆,才能挑多重的担子。

付吉贤奚落,像小柳树,弱不禁风,轻轻一压,就大叫大跳,哪个还敢往你肩上放担子?

柳忠林毫不客气,说我绝不给谁做挑夫。对付书记刚才的指示,拒绝执行。首先,字已经签了。第二,县政府急需这笔钱款。更重要的是,这块地,规划,是商业用地。突然间,改工业,等于告诉人们,规划,就挂在付书记的裤腰带上。

付吉贤才不管,说,字签了好办,把文件收回来放进碎纸机就可以了。至于规划,挂没挂在裤腰带上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主持规委会,调整过来柳县长执行就行了。付吉贤这个大胖子,绝不欺负弱不禁风的柳县长,把责任往小柳树婀婀娜娜的身上压。很多事,自己咬咬牙就过去了,像这攀爬,往往就是一口气、一个念头。付吉贤催促柳忠林,赶快往上爬。

柳忠林不再往上,干脆坐在半山腰一块石头上。得说清楚,像这样折腾,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弄一个猝死,不划算。尤其是付吉贤这种塊头,一定得严防死守。是为付书记好!为此,不准备和付书记讨论那些烦恼事情,现在,上也困难,下也困难,尤其是付书记这样的攀爬痴迷者,是到了该坐下来像神仙一样发一发远古之幽思的时候了!

柳忠林说他想谈谈自己的先祖,虽然一辈子都达不到那个境界,但是,冥冥之中,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基因,遗传在骨髓里,刚才,云蒸霞蔚中,分明听到他老人家在咳嗽,说话,究竟说了什么,暴喝吗?斥责吗?像,又不像。有些像寺庙的钟声、檀香,恍恍惚惚,没弄明白,但是,他老人家分明在告诉自己,像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说不定,会掉下悬崖,弄一个事毁人亡。

付吉贤来了兴致,击石大笑,差一点前仰后合。想不到小柳树还有拉名人做祖先的情结。事实是,柳忠林和自己一样悲伤,哪怕是回望五百年一千年,哪有什么像样的先祖,他们付家,像他这样做到县委书记的,也找不到几个。在老百姓中耳熟能详的,一个也找不到。因此,得好好干,若干年后,说不定还记得有一个姓付叫吉贤的人物。

柳忠林说他比付书记阔多了、幸运多了,自己的先祖名气实在太大,说出来一定会吓住付书记,他老人家的大名叫柳宗元。

付吉贤差一点把山上的岩石笑落几块下来:柳宗元确实名气大,但是,那仅仅是文章写得好,唐宋八大家,哪个不晓得?如果要说做官,实在是失败,一生就做到刺史司马这样的级别,相当于现在的市厅级,小柳树好好干,完全可以达到那个水准。问题是,柳宗元的官路实在不能学,颠沛流离,屡遭贬谪,寿命也不长,四十多岁,郁郁寡欢就离开人世。认一个有作为的大人物做祖宗,并把他作为精神偶像,无可厚非。问题是,选柳宗元,错了。单是他一生遭遇的贬谪沉浮,就让人受不了。做官,谁不喜欢一帆风顺?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难道说,小柳树准备要做那个独钓寒江的蓑笠翁?

在半山腰就能看见海上升起的红日,在半空中就能听见天鸡破晓的叫声。柳忠林说,我越来越听得清楚柳宗元的声音了。他老人家根本不是叫自己,是让自己赶快叫住付书记,去读一读他那篇《蝜蝂传》。柳忠林当即点开手机,百度出来,摇头晃脑地吟诵:“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起首负之……”柳忠林说,读这篇文章不下数次,根本不相信有这么一只这样的虫子,现在,信了。建议付书记回家查一查辞海或词源,付书记的付,是不是蝜蝂的蝜,可能当初,写字的时候,看到旁边有一个虫字,有碍观瞻,就写成人字旁的那个付。人字旁,说什么也要比虫字旁强百倍千倍。

付吉贤鼓胀得像一只肥硕的大气球,再动怒,就要飞舞起来:小柳树什么意思?变着法子骂老子!还抓出一个千多年前的柳宗元。有意见就提,有屁就放,用不着这样酸不拉叽转弯抹角!付吉贤很快又将脸色和语气切换成老大哥,语重心长,耐心劝导:小柳树你这种心态很不好,影响以后共事不说,关键是影响攀爬,想往上的人多得很,你怕背负重了,人家是担心少了,太少了。连多多益善这点民间俗语都不懂了?你这种心态,是自取灭亡,谁也救不了!

那次,付吉贤和柳忠林根本谈不到一起,他丢下柳忠林,自个儿往上攀爬。付吉贤亲自通知国土局长把文件送到自己办公室,放入碎纸机粉碎。付吉贤亲自主持规委会调规。柳忠林拒绝参加,他对付吉贤说,很忙,要去寻找一只叫蝜蝂的虫子。

付吉贤十分恼怒,要柳忠林不要折腾,当好县长是本分。付书记的付,是人字偏旁还是虫字偏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柳树不能抓扯付书记的裤子,这个招呼得反复打,相当于画红线;虫子,尽管去找,只要有那个闲心,谁没有一点兴趣爱好?偏偏小柳树喜欢虫子,并且是一个落魄文人在郁闷寡欢的时候胡编乱造出来的一只虫子,偏偏还信,要找,你就去找吧!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不是学过夸父追日吗?结果怎么样?夸父那样的巨人,也渴死了累死了。付书记郑重承诺,柳县长在寻找那只虫子的时候,绝不伸拳动脚。如果累了、倦了,走不动了,哼一声,一定伸出大手,还送一些茶水瓜果。

至此,柳忠林像是找到了制衡付吉贤楼梯理论的法宝,柳忠林归结为:虫子理论。付吉贤一旦请他前往山道上攀爬,他就向付吉贤宣讲虫子理论,要替付书记寻找一只叫蝜蝂的虫子,他越来越为自己这个天才的创意激动不已。付吉贤一点也不喜欢柳忠林唠叨他的虫子,毕竟他姓付,人字偏旁和虫子偏旁,天壤之别。有两次,他和付吉贤弄得剑拔弩张,旁边的县领导和县级单位的局长主任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付吉贤祭起法宝,要身边人员赶快散去,他和柳县长有事外出。干什么?攀爬楼梯。

像是神来之笔,柳忠林快速回应:付书记找到那只叫蝜蝂的虫子了?柳忠林作欢天喜地状,要付吉贤不要吝啬,掏出来,大家分享分享。

柳忠林装模作样地报告,他已经给公安局长打了招呼,近期,付书记准备改一改名字,一定要开辟绿色通道。付书记太忙,公安人员,到付书记办公室提供优质服务。为郑重起见,柳县长亲自陪同。

像一只鼓胀鼓胀的皮囊,突然泄了气,付吉贤越来越没了找柳忠林攀爬的兴致。

柳忠林以为他找到制服付吉贤的法宝了,他不让付吉贤东躲西藏,要乘胜追击。他说,付书记要改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蝜蝂。蝜蝂这两个字,太偏僻,好多人不会念,蝜还得用人字旁的那个“付”,蝂就把那条虫子直接拿掉好了,叫付版,恰如其分。

付吉贤气得脸如猪肝。开始一两次,还强装笑脸,拉着柳忠林去仙人谷等地攀爬。到第三次,付吉贤不再拉柳忠林前往攀爬,面部肌肉冷得像撞向泰坦尼克号的冰山,像钉铁钉似的,一字一顿地对柳忠林说:我是为你好!

柳忠林不甘示弱,颈脖子像根旗杆:付书记,我才是为你好!

柳忠林怕付吉贤没有搞明白,进一步启动对虫子的宣讲:

那只叫蝜蝂的虫子,最终被压得爬不起来!

他喜欢往高处爬,用尽气力都不停止,直到跌在地上摔死!

付吉贤哪里听得进去,爆了粗口:关我[求]事!

至此,付吉贤不再邀柳忠林攀爬楼梯,尽管他们时常为一些事项弄得面红耳赤。柳忠林也失去机会向付吉贤宣讲那只叫蝜蝂的虫子。现在,付吉贤居然叫上柳忠林随他去仙人谷攀爬楼梯,这有些像太阳从西边出来。

柳忠林得抢抓机遇。他爽快履约。他觉得,这一次,如果仅仅是和付吉贤讲一只叫蝜蝂的虫子,或者请付书记直接改名,未必能够对付得了付吉贤的楼梯理论,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得为付吉贤准备一点出其不意的礼物。

一路上,付吉贤沉默不语,似乎,和这条道路,有仇似的。他突突突地往上攀爬,似乎要一口气攀爬至山顶。天气很好,雾气全都散去。微风拂过林木,像谁在为那些酣睡的神仙轻摇羽扇。往上攀爬,正适合。

也是到半山腰,付吉贤打住,他找一块石头坐下,因为腰围太大,因为严重肥胖,攀爬这样的项目,真有些难为他。偏偏这老兄,喜好。据他说,在水口镇工作时候起,就喜欢上这个项目,无事的时候,就蹿至某山脚,然后一股脑儿地往上爬。他并不只是折腾柳忠林,他最喜欢折腾的是自己,过后,浑身通透舒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全扑在工作上,犹如吃了激素。他时常在柳忠林面前炫耀,想陪同攀爬人员,数不胜数,为什么专抓小柳树,不是小柳树倾国倾城,是小柳树贵为县长,这叫规矩不能乱,目前,在黎县,书记上去了,有资格跟上的,独有县长柳忠林。

付吉贤不和柳忠林谈钱。他谈即将到来的市县班子换届。

柳忠林以为付吉贤要考虑县上干部的盘子。

付吉贤说,是考虑我们自己。

柳忠林一脸困惑,龙书记找付书记谈过了?交底了?

付吉贤没好气地说,到那个时候,迟了!

付吉贤开门见山,和小柳树,一路走来,谁不知根知底?这次换届,希望水到渠成。小柳樹早成参天大树了,完全可以接任书记。

柳忠林笑,像看穿了付吉贤五脏六腑,问,付书记灌迷魂药,是不是需要配合?

付吉贤的笑声有些油腻,像要把空气也震出一些波浪来,说,知我者,小柳树也。在黎县,付书记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柳县长的火眼金睛?当即,谈到钱款。

付吉贤尽量说得委婉一些、策略一些。他晓得柳忠林这棵柳树对钱物敏感,扛风霜能力弱,如果表达不当,话还没说完,人家先就跳起来了。跳起来不要紧,关键是,此地段十分局促,用力过猛,震塌石梯,来一个重大事故,如何得了?

果然,还没把意思说完,柳忠林就忍不住了,屁股像坐在刀尖尖上,他站起,还好,没有跳起来,脚,却像钢筋水泥般立在那里,说,付书记的意思我清楚了!给那些赤裸裸送钱,一模一样。

付吉贤不能接受,耐着性子解释:这是目标奖,没有人家的帮助,我们能考上一等奖的第一名?摸着良心说,我们那块一等奖的牌牌里面,没有人家的心血?

柳忠林也不能接受:你这是偷换概念!是两回事情!目标奖的发放范围,市委市政府说得明明白白!

付吉贤很想把柳忠林的那股犟劲像掰扯柳树枝那般掰扯回来,尽量陪着一副好面孔,他继续疏导:市委市政府关于目标奖发放那个文件,我认真研究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过不可以给那些有功人员发一点呢?付吉贤有些沾沾自喜,幸喜早有准备,并把那些自认为关键段落关键文字,用红笔,勾画了出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市委市政府那个关于目标考核的文件,像捧着一件神器,小心翼翼地送给柳忠林,要他认真看,看仔细,不要往牛角尖里钻,就算钻进去了,也要钻出来。

柳忠林拒绝付吉贤那个宝贝文件,毫不客气地回应说,这个文件,包括这个所谓的目标奖,只不过是你付书记抓扯过来的一块遮羞布罢了,揭掉,其实,就是送钱。送钱,不干!

付吉贤就像被脱了一个精光,他气得像牛一样猛喘粗气,脸上闪射着紫一块青一块的光斑,如果再稍稍动气,就要炸裂。

柳忠林才不管付吉贤是否爆炸。他义正词严,绝不让财政安排什么匹配资金,这和赤裸裸送钱,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付书记换了一个说法,好迈过心里那道坎,让自己良心上好接受一些而已。就算付书记把自己推下悬崖,也要坚持。这是对付书记负责。一旦翻过内心那道坎,用目标奖之类遮掩,前面,肯定是万丈深渊。现在,是生死关头,拼着把自己这棵柳树折断,也不能让付书记犯糊涂。得救付书记!

付吉贤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自己需要柳忠林救吗?自己内心有一道坎吗?按小柳树那样死搬教条,这楼梯还怎么攀爬?多少眼睛在盯着你屁股下面那个位置啊!不要说原地不动,不知什么时候,后面那些追赶者,就把你掀下万丈深渊。因此,要救的是你小柳树,无论如何,都得使劲拉扯,大喝一声,赶快跟上!

柳忠林叫嚷着,他要向付书记送礼,大礼!

地球倒转了吗?小柳树什么时候学会送礼了?送礼还是小柳树吗?付吉贤不信。

柳忠林小心谨慎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盒子。盒子很精致,阳光下,闪射着熠熠的光芒。

夜明珠?祖母绿?水晶?猫眼?付吉贤来了兴致,笑问。

柳忠林回答:付书记喜好攀爬,小柳树喜好虫子,正如俗话所说,萝卜白菜,各有所好。自从付书记请自己攀爬,就留心寻找一只叫蝜蝂的虫子,这个事情在某次攀爬的时候也曾向付书记报告过。所谓苦心人,天不负——那只叫蝜蝂的虫子,终于找到了。为慎重起见,特意花了两百元,弄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盒子,把小东西装进去,送给付书记,算警示警醒。

陡然间,黎县人俗称的“砣砣雾”突然降临,像要把二人向上的天梯拦腰斩断。

尽管一片迷蒙,分明还看得清楚,盒子里,是一只蟑螂。

付吉贤勃然大怒,一把抓过去,扔向万丈深渊。

8

数月后,付吉贤把柳忠林叫到办公室。付吉贤怕柳忠林不去,特意叫王勇去请,就是抬也要给我抬过来。这时,柳忠林完全可以不去,市委常委会已经研究,他平调市水务局当局长。

柳忠林正在收拾资料,看王勇那个苦大仇深的架势,当即和王勇同行。柳忠林说,付书记不找我,我也要找他。

县级班子换届已完成考察,王勇即将提任县委副书记,他不愿在这个时段弄出事端。他把劝慰柳忠林的话都准备好了,付书记提任副市长已经通过省委常委会,下一步,在市政府,分管农业农村工作。后面的话说还是不说,他很犯踌躇。王勇后面的话是,为以后工作计,何必弄得那么剑拔弩张呢?哪晓得,王勇既没有劝,更没有用轿子抬,柳忠林就到了付吉贤办公室。

付吉贤要王勇关上门,离去,他要和柳县长好好谈一谈。王勇看柳忠林那个爽快劲,心里正打鼓,不知道二人会弄出什么事端。付吉贤一说,他撒腿就走,恨不得脚下生风。

付吉贤开门见山,语气里,全是坦诚,一点也没有提任副市长的自得。他特意从他那把坐惯的老板椅中挪出肥胖的躯体,在柳忠林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亲自给柳忠林泡茶水,还问柳忠林要不要抽烟,他记得的,遇到烦心事,柳忠林喜欢抽那么小半支,他这里,有中华、黄鹤楼,边说,边从抽屉里,抓出几包。

柳忠林坐在沙发上不动,任付吉贤泡茶水、拿香烟。他说,没有烦心事,抽什么烟?

付吉贤望着柳忠林,努力地想笑笑,肌肉却僵硬得很,他要柳忠林不要装了,肯定不好受,那个水务局长,有什么当头?付吉贤推心置腹地说,这次换届,他是全力推荐柳忠林出任县委书记,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也是他一定要请柳忠林来办公室坐一坐的原因。尽管前段时间,小柳树和自己,总拧不到一块儿,但是,他付吉贤,绝不把人往悬崖下推,相反,他把小柳树往上拉。付吉贤恨不得剖开胸膛,掏出心肝,让柳忠林看。

柳忠林非常平静地回答:是自己,要求回市级机关。

付吉贤惊叫起来,差一点,就迈过去,将柳忠林抓扯起来:什么意思?你以为付某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你和我折腾,我就折腾你?回市级机关,[求]的意思!退一万步,当不了书记,留任县长嘛!至于吗?

柳忠林说,图个心安。现在可以肯定,最向往的,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付吉贤大叫,鸟叫会有宁静?小柳树,你发什么神经!

柳忠林不予理睬,告诉付吉贤:前段时间,省委干部考察组来黎县考察,他没有推荐付吉贤。

付吉贤差一点跳起来,追问道,目标奖的事情,你告诉他们了?

柳忠林摇头。考察组的人员问他为什么不推荐?付吉贤同志有什么问题吗?你听到了关于他的什么不良反映?他对考察组的同志说,没有为什么,是不对路,他反感付书记,是因为付书记喜欢一只虫子。

考察组人员很敏感,紧追不舍,什么虫子?谁送的?贵重吗?

柳忠林回答说,那是一只叫蝜蝂的虫子,分文不值。

考察组的人员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一种虫子,既然不值钱,就算不得什么。考察组的人员劝柳忠林,看干部,要看大节,不要纠缠细枝末节。柳忠林说,不管考察组人员如何劝说,他始终没有推荐付吉贤。

付吉贤差一点跳起来:小柳树,你究竟要干啥子?

柳忠林告诉付吉贤,前一次,省委组织部来市上召开干部推荐大会,他也没有推荐付吉贤,他在付吉贤的姓名下面,打了一把大大的叉,如果不信,可以去查看那张推荐票,他在那张推荐票的右下角,画了一只小小的叫蝜蝂的虫子。

付吉贤差一点拍打茶几而起,他忍住了,虎着铁青的脸,问道:小柳树,你究竟要干啥子?

柳忠林很平静,说,那些目标奖,其实,就是送钱!

9

滨江贿选案在两年后惊动中央高层。中央调查组数百人进驻滨江,升任省政协副主席的原滨江市委书记龙翔春很快被调查组请进办案地点。

付吉贤打柳忠林的电话,要他放下工作,跑步到卧虎关。付吉贤早已升任滨江市副市长,分管农业农村工作。

柳忠林急匆匆赶到卧虎关。付吉贤早到了那里。卧虎关是滨江一个2A级景区,之所以有两个A,是因为卧虎山像一只沉睡的猛虎睡卧在嘉陵江边,一条羊肠样的石梯小道从山脚搖摇晃晃地伸向山顶,就是滨江人说的老虎嘴那个地方。

付吉贤是叫柳忠林过来攀爬楼梯。这两年,付吉贤尽管分管着柳忠林,却从未耍弄职权,要求柳忠林陪同攀爬。

柳忠林一到,付吉贤当即迈开脚步。

付吉贤像是和谁过不去,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他的喘息像老虎一样吼叫,汗水像暴雨一样湿透了他的头发、衣衫。就只有付吉贤和柳忠林两人。付吉贤是和自己过不去。

从山脚到老虎嘴,近两千级台阶。市政府已经作出规划,将卧虎关打造成4A级景区。付吉贤是来考察调研吗?不是,他分管农业没有分管旅游。再说,柳忠林只是水务局长,市政府需要把嘉陵江水引上老虎嘴吗?也不是。

付吉贤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柳忠林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倒是自己,被累得喘气如牛,好几次,差一点叫起来,是不是歇一歇,实在受不了了!付市长找到什么健身药方了?看付吉贤那副不要命的样子,柳忠林停止了叫喊,紧紧跟随,他倒想看看付吉贤究竟要折腾出什么花样?自从他找了一只蟑螂来冒充蝜蝂,付吉贤就再没叫过他进行攀爬。

爬上老虎嘴,柳忠林差一点瘫坐在地。以往,随付吉贤攀爬到半山腰,即打住,开始宣讲楼梯理论。这一次,付吉贤一鼓作气攀上山顶。

付吉贤精神大好,脱下外套斜披于肩,双手叉腰,作伟人状,眺望奔腾远去的嘉陵江。付吉贤喃喃自语,老虎嘴,老虎会吃人吗?

此地为什么叫老虎嘴?柳忠林没有考证过,他是水务局长,不在他的工作范畴。以柳忠林推测,看付吉贤眼前状态,应作伟人版抒情,或诵磅礴大气古诗一首,或吟浩浩汤汤古词一曲。即便记不全,三两句,无论如何应该有。问老虎是否吃人,实在大煞风景。

付吉贤像是说给奔向远方的嘉陵江听:这两天,睡不着,就爬起来,读柳宗元的《蝜蝂传》,越读越有意思。他突然拉回目光,问柳忠林,那一次,不是送了一只盒子吗?里面,不是装着一只叫蝜蝂的虫子吗?很想看看。

柳忠林差一点叫起来:付市长,那只盒子早被你扔下万丈深渊了,哪里找得上来?柳忠林发现付吉贤有些不对劲,忍住了,没说。

付吉贤自言自语,似乎,柳忠林根本就没在他身边。他说,想起了,扔了,那只叫蝜蝂的虫子,到万丈深渊下面去了。

柳忠林感觉付吉贤越来越不对劲。

付吉贤说,我要去把那只盒子找回来!

付吉贤像猛虎一样吼叫起来:老子就是那只叫蝜蝂的虫子!

突然,付吉贤像猛虎那样冲刺,往嘉陵江里跳。等柳忠林回过神来,付吉贤已经跳下去了。

付吉贤的声音威猛而凄厉。他在空中再次吼叫:老子就是那只叫蝜蝂的虫子!

10

滨江贿选案重要犯罪嫌疑人付吉贤跳了嘉陵江,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件。调查组要求,彻查,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调查组很快找到柳忠林。他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当初,省委考察组到滨江考察付吉贤,众多谈话人员中,独独柳忠林没有推荐付吉贤。他们把当初的谈话记录带来了,放在柳忠林面前,要他仔细看,好好回忆。什么意思?因为付吉贤喜欢一只虫子,你就反感人家?不可能吧?难道说,那时,你就发现了付吉贤的犯罪线索?

柳忠林赶紧解释,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哪里清楚付吉贤犯罪?确实是因为那只虫子。就是一只虫子,如此而已。

办案人员紧追不舍,就因为一只虫子?不会吧?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虫子啊?

柳忠林回答,一只叫蝜蝂的虫子。

办案人员不知道什么虫子叫蝜蝂。

柳忠林叫人家上网查找,一篇短文,柳宗元写的,自己经常拿来和付吉贤探讨。他不敢在办案人员面前炫耀,说什么柳宗元是自己先祖之类。

办案人员很快查到,大叫,哪有这样的虫子?分明是一篇寓言嘛!

柳忠林不再解释。当时,他就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在推荐票上了。

在堆积如山的档案资料中,果然找到,当年,在推荐付吉贤提任滨江副市长过程中,确实有一张推荐票打了叉,右下方角落,画了一只小小的虫子。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虫子,只有柳忠林知道。

作者簡介

曾瓶(笔名),真名曾平,男,中国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四川文学》《红岩》《清明》《星火》《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100万字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有小说集《武若的飞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没有鸟》《厂子》《奸细》出版。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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