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妆
2021-06-10辛酉
1
当我快步走进办公楼里时,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在双海市殡仪馆工作十八年了,早就习惯了每天闻着消毒水味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我的一只脚刚刚跨上楼梯,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抬头一看,化妆组的组长汪洁正疾步从楼上下来。她瞥了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和我离着还有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就迅速扭身转到楼梯另外一侧急匆匆地下楼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当然了,即使她不忙也从不和我说一句话的。十年前,我和她曾是恋人,在几近领取结婚证时分了手。
中国人似乎有个特别不好的传统,恋人分手后,尤其是夫妻离婚后,多半会成为仇人。我和汪洁就是如此,自从我们的恋爱关系终结后,她就再未搭理过我。我在火化组,她在化妆组,我们同属业务科,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却总是视我为空气。慢慢地,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到二楼的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后,来到火化车间。此刻的时间是清晨5点55分,五分钟后,今天当值的所有火化工都已各就各位,第一拨逝者遗体也被推到火化车间外边等候了。
“高炉二号。”
伴随着司仪小刘的声音,今天的第一具遗体被送了进来。逝者躺在卫生棺里,整个身体被寿被覆盖着,看身形十分纤瘦。负责二号炉的王冲核对完放在逝者身上的号牌之后,深深地朝逝者鞠了一个躬,然后一个人将装有逝者遗体的卫生棺捧起,轻轻地放到炉板上,紧接着,炉板就被自动推进炉膛里。
随后,我负责的三号炉也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逝者。我一如刚才的王冲一样,先核对号牌,再向遗体鞠躬。不过,由于逝者体型肥胖,在王冲的协助下,我们一起合力将卫生棺抬到炉板上,目送承载着逝者遗体的炉板缓缓进入炉膛后,我在炉前的控制面板上按下红色的启动按钮,又打开了引风和鼓风,火化正式开始。
随着十台火化炉的陆续启动运转,整个火化车间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用不上十分钟,我们身上的工作服就会被汗水打透。往往不等第一具遗体火化完毕,稍胖一点的火化工衣服上就会泛出白花花的汗碱。所以,在火化工作进行的过程中,每台炉前的火化工都人手一瓶矿泉水,一边持续大量地补水,一边密切关注着控制面板上各个温度的变化和炉膛里的情况。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这台炉里的燃烧停止,进入到冷却阶段,王冲那台炉还在烧着。空气中氤氲着各种粉尘,呈现出一种类似于雾霾的状态。还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弥漫着,那是一种由火化工身上的汗臭味以及其他怪味混杂在一起产生的味道。它会附着在每一个火化工身上,即使每天洗澡也很难彻底清除掉。
我已经喝完了两瓶矿泉水,工作服和内衣内裤已然全部湿透,像沾在身上一样,很不舒服。十五分钟后,骨灰冷却完毕被家属领走了,第二个活儿就紧随而至。
一个火化工一上午平均要干四到五个活儿,结束时间不固定,通常是什么时候烧完什么时候结束。由于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心里暗自盼望接下来要火化的逝者都能像第一位那样,是胖一点的。可是,接下来的三位逝者体型都偏瘦,火化的时间相对要久一些,直到10点40多,我才结束工作。
此时的我,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齐刷刷地趴在头顶上打蔫,身上的工作服不仅湿淋淋的,还升腾着淡淡的热气。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火化车间后直接去洗澡换衣服,而是来到位于综合楼二楼的行政科。
行政科的科长李姐年近五旬,坐在尽里头靠近窗户的位置上办公,正戴着老花镜伏案写着什么,直到我径直走到她跟前,她才意识到我来了。李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掩鼻说道:“我说小初啊,你干完活儿怎么也不先洗个澡?这一身的味儿,太影响你的光辉形象了。”
此时的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径自问她:“李姐,有个事儿我不理解。咱们清理长期积存的无名遗体,为什么要把A86算上?人家有名有姓的,怎么就成无名的了?”
今早上班在公交车上刷手机时,我偶然在我们殡仪馆的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则发布于昨晚8点的公告,大致意思是:殡仪馆的上级主管单位民政局联合公安机关,清理殡仪馆长期积存的156具未知名遗体,自公告发出之日起30日内无人认领的遗体,公安机关会按照相关规定解剖检验,然后对遗体进行火化处理。公告后面还附有156具未知名遗体的明细表。
全国大大小小的殡仪馆都有数量不等的未知名遺体,为了保存这些未知名遗体,不仅要花费数额巨大的资金,还长期占用了公共资源。以我们馆为例,冷藏柜经常不够用,有时只能到外面临时租柜子用,每次我们工作人员都得将那些未知名遗体一具具倒到租用的柜子里,租期结束后还得再倒回去,特别麻烦。应该说,清理积存的未知名遗体对于殡仪馆的日常工作是非常有利的。不过,有些所谓的未知名遗体,实际上是有名有姓的,他们大多是由于医疗纠纷或者其他原因迟迟不能火化,A86就属于这种情况。按照我个人的理解,也可能是我的主观情绪在作祟,像A86这样的,是不应该列入清理名单的。但是,在那张明细表上,A86却赫然在列。
李姐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初啊,你先别激动,我也知道你和A86的关系。不过,像A86这种的,的的确确在清理范围内,我们是严格按相关规定操作这个问题的。她在我们这里停了三年多了,官司法院也早就判了,可丧户就是不露面。类似的咱们这儿有十几个,这次也都在清理名单内。”
“那我来认领遗体,她这些年欠的停尸费用也由我来出,行吗?”我说道。
“不行,必须是直系亲属,这是死规定。”李姐断然说道。
这次沟通未能取得我希望的结果,最后我沮丧地离开了行政科。
2
午饭我是在老卢家吃的,他家就租住在殡仪馆附近的一个小高层的六楼,房子不大,一室一厅,老卢和儿子小卢一起住,倒也够用。老卢的厨艺不赖,青椒炒鸡蛋、炒豆芽、皮蛋豆腐,简简单单的三个菜被他做得活色生香。老卢今年五十八了,老家在黑龙江伊春,是个民间背尸人。他虽说和我一样经常搬抬逝者遗体,但是这里面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他受雇于各个殡葬公司,碰到的遗体大多是横死。由于工作特殊,虽然属于打零工的性质,但收入还可以。
老卢干这一行十几年了,因为平时在工作中总能遇到,他和我们殡仪馆的很多人都很熟。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我,我这个人不太善言谈,和别人聊天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而老卢恰恰相反,故我俩十分对脾气。我只要有空就愿意找他喝两杯,听他侃大山,谈往昔峥嵘岁月。
要说这老卢也是个悲情人物,时间倒回去三十年,二十八岁的老卢已是老家林场的场长,媳婦开了个小卖部,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这日子过得好了,其他的想法自然就冒出来了。首当其冲的是要个儿子,别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老卢媳妇第二胎怀的还真是个儿子,也就是小卢。
遗憾的是,老卢媳妇生小卢时难产,接生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小卢给掏出来,结果不知道怎的把小卢的脖子给弄歪了。这个后果相当严重,小卢除脑袋能动外,脖子以下的躯体没有任何运动机能。老卢两口子辞了工作带着小卢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花了不少钱,却无济于事,小卢始终没能站起来。后来,老卢媳妇和老卢离了婚,带着女儿改嫁了,老卢则领着小卢辗转来到了双海。
老卢对儿子好得没话说,小卢常年卧床,身上从没有过异味和褥疮;小卢喜欢荷兰球星古利特,老卢专门找人学编辫子,常年给小卢编古利特式的辫发;每顿饭老卢都是先给儿子喂饱了自己才吃。面对生活的磨难,老卢不仅从不怨天尤人,还把小卢当成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骄傲。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见到小卢时,老卢那自豪的神情,他说:“看,这就是我儿,挺帅的吧!他要不是横着长,站起来比你还高呢!”
老卢特别喜欢讲他当林场场长时经历的事情,今天也不例外。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我一个人去巡场。我们那个林场,都是好几百年的大树,树干能有三四个男人的腰身加起来那么粗。死树也有不少,倒伏在地上,经年累月也没人管。那天挺有意思的,我远远地看到有一棵倒伏的死树上突然凭空冒出两只人脚,脚是倒立着的,雪白雪白的,还一晃一晃的。开始把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儿后,我慢慢摸索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老卢抿了一口小烧接着说道:“那棵树死的年头多了,树干都完全空了,我们林场食堂的大厨趴在里头正扛着一个老娘儿们的腿办事儿呢。哈哈哈!”
许是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老卢迅速止住了笑,疑惑道:“咦?唯一,看你今天情绪不对头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
老卢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叹了一声:“来活儿了,咱这局又被搅了。”
接听完电话后,老卢要马上去现场。他站起来端起口杯,仰脖将剩下的半杯小烧全闷进嘴里。然后叮嘱我下午两点推小卢出去晒太阳后,就急匆匆地走了。片刻之后,他又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语音:“我儿一点半左右可能要上个大号,又得辛苦你了,唯一。”
我回复他一个微笑的表情。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屋子里只剩我和小卢两个人,我继续吃着未吃完的午饭,小卢半倚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他和老卢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爷儿俩都是宽额头、高颧骨、三角眼。小卢不会说话,也不会哑语,表达意思全靠点头摇头,有时候急了嘴里也能呜呜呀呀地号上几嗓子。他的智商也比正常人差一些,尽管三十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老卢却特别不认同这一点,嘴上总说:“我儿啥都明白。”
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意甲联赛集锦。准确地说,是AC米兰队的比赛集锦。老卢专门请人把有古利特参加的比赛剪辑在一起,制作成光碟,天天用VCD给小卢反复播放。老卢编辫子的手艺练得不错,小卢那头辫发无论是从长度还是辫子的数量上都和电视里的古利特差不多。每天老卢光花费在为小卢编辫子拆辫子的时间就有两三个小时,到今年已经整整坚持了十五年。
电视里只要一出现古利特带球的画面,小卢就会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偶尔笑大劲儿了,偏了身子,我就到床上帮他扶正。将近一点半的时候,小卢果然来了大号。我全部收拾利索后时间刚好是两点,我跪到床边俯身将一只胳膊插到小卢的腰间,另一只胳膊托住他的两个腿窝,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抱了起来。小卢本身比较瘦,我又有经常抬遗体的基础,一切都十分轻松。慢慢挪到床下后,我轻轻地把小卢放到轮椅上,又帮他穿好了鞋再放到脚踏板上。
晒太阳的地点就在小高层的天台,这个地方虽然视野开阔,却没什么可供远眺的风景,前后横亘着两座乌秃秃的大山,同时也将山那边的世界一并阻隔。殡仪馆周边本就是市郊,原先一直是荒野之地,盖了楼盘多了人烟,也是近十年的事情。
不过,天台上的空气特别好,让人不自觉地想加快鼻息,多吸几口氧气。小卢的腰杆挺不起来,整个人萎缩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耷拉着两个三角眼目视前方,也可能他什么都没看,只是保持着那样一种姿势。
我伫立在小卢身旁,同样漫无目的地目视前方。今天的阳光不是很足,却恰到好处。阵阵微风不时温柔地拂过脸颊,耳边间或响起鸟儿轻快的叫声。此情此景无疑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可我的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件烦心事,我的A86。
A86是一个代号,顾名思义就是我们殡仪馆冷藏库A区86号柜,此刻,在那里面冷冻着的遗体名字叫高迪娜。我不知道该怎样计算她的年龄,是用去世时的年龄,还是当下的年龄?我说不好,总之有一点是确定的,她比我小两岁。
我和高迪娜是十二年前通过相亲认识的。在具体讲述这个事情之前,似乎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怎样干上殡仪馆火化工这个工作的。
我的父母都是双海殡仪馆的职工,我爸初庆伟是车队司机,我妈肖素兰是化妆师。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包括我爸妈都没想过以后我会到殡仪馆工作。我上职高时学的专业是证券投资,2000年毕业即失业,在家待了一年多,我妈就动了让我接班的念头。可是,那时候殡仪馆进人已经开始严了,想得到事业编更是得通过正规的事业单位考试,不像以前那样员工子弟想接班就接班。
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我15岁那年,我爸在一次出车接逝者的半路上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紧急送到医院后也没抢救过来,算是因公牺牲;我妈又有严重的肝硬化,身体一直不太好,早就有提前办理内退的打算。我妈就以这两件事为条件向馆里申请让我接班。馆里和民政局的领导经过研究后,特批了一个事业编给我,但是附加了一个条件,我只能干火化工的活儿。我自己倒是不介意这个工种,我这个人吧,嘴拙,本来就不怎么愿意从事和人交流的工作。我也不惧怕经常和遗体打交道,也可能是打小从爸妈那里得到的熏陶吧。有个问题我始终不能理解,我们人类几乎天天吃着各种动物的尸体,又为什么要害怕同类的遗体呢?
我妈起初不怎么乐意,一心想让我坐办公室,还特意去民政局找主管领导谈了一次。后来不知道她听了谁的劝,让我先进去干着,回头再找机会调岗。这个决定成了我妈日后经常挂在嘴边上的神来之笔。后来,想进事业编越来越难。就拿现在来说吧,我们殡仪馆一共有72名员工,有事业编的只有18人。我们火化组,只有我一个人是事业编,其他人包括我们组长都属于劳务派遣性质的。大家伙儿平时干的活儿都一样,但我的工资要比他们高很多。
眼瞅着事业编越来越金贵,我妈也看我在火化组干得挺顺心,就没再折腾给我调岗的事。在殡仪馆工作的好处是工资高、福利好,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受歧视,尤其是找对象困难。所以,像我爸妈这样的“内部通婚”在业内十分普遍。我妈也不是没想过在馆里替我找一个,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没办法,她只能把目光投向馆外,我虚岁刚到二十五,我妈就开始张罗着给我找对象。那阵子,中山公园有个“相亲大集”挺红火,我妈每周末都往那里跑,每周都能给我带回来一个相亲对象。
我的纸面实力还不错,事业单位的工作,成人大专的学历,一米七八的身高,还算不错的相貌。当然了,我妈故意模糊了我的工作单位,她对外总说我在民政局工作,对内总跟我说和女方先处着,别急着说实话,等处出感情了,女方就不介意我是火化工了。可我不这么认为,一方面我不想撒谎,那样会很累。另一方面我觉得对方如果真介意我的工作,即使同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心里也别别扭扭的,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每到和相亲对象见面的环节,我都会先挑明自己的实际工作。結果就是,有点涵养的女孩儿会耐着性子把咖啡或者饮料喝完再和我说拜拜,大多数女孩儿都是随便找个借口直接起身走人。
我妈一直不气馁,把各种各样的女孩儿往我眼前推。我虽然心有反感,但又不想扫她的兴,每周都和某个姑娘走个过场。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两年,我渐渐也习惯了、麻木了。高迪娜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
我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们的相亲地点定在黄海路上的一个咖啡厅里。我先到的,选了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坐下后不到五分钟,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儿出现在门口。她轻轻收起那把精致的小花伞后推门而入,女孩儿的五官立体感十足,高挺的鼻梁将一对深陷在眼窝里的明眸恰到好处地分隔开来,镶嵌在薄唇的唇珠使小巧的嘴巴愈发棱角分明。她的裙子很长,直接铺在脚面上,上面星星点点地被雨点洇湿,却别具韵味。我承认,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心动了,甚至有些窃喜。因为咖啡厅里只有我这一个客人,女孩儿十有八九就是来和我相亲的高迪娜。
女孩儿简单环顾了一下后,径直朝我走来。我内心突然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能明显感觉到胸腔内有个东西在剧烈地跳动,似乎要穿透胸膛,抢先和女孩儿见面。
“请问你是初唯一先生吗?”
她的声音暖暖的,让人不忍心一下子听完。我愣怔了一下,嘴上明明想说:“是的,我是。”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以点头的方式回应。通过近距离观察,女孩儿的面容几近完美,唯一的瑕疵是眉毛较粗,像两条毛毛虫一样突兀在眼睛上方。
“你好,我是高迪娜。”
我有点担心她说完这句话后会主动伸过手来和我握手,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比较忌讳和别人握手。好在那把小花伞占据了她的右手,我的嗓子也适时恢复了正常,遂赶紧说道:“请坐,请坐。”
我们各自落座后很快就点好了咖啡,我全然没有了以往相亲时的放松随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迪娜也不说话,低垂着眼帘,一个劲儿地用小勺搅动着杯里的咖啡。气氛有点尴尬,我的额头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恨自己生了一张笨嘴,绞尽脑汁地思忖着该如何打破僵局。
我忽然想到俄罗斯女排有个队员也叫高迪娜。
“俄、俄、俄罗斯……”生平第一次出现说话结巴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心仪的女孩儿面前,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迪娜抬头莞尔一笑,“你是想说俄罗斯有个女排运动员也叫高迪娜吧?”
“哦,哦,哦。”我忙不迭地诺诺连声,却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的窘态,一滴汗珠从鬓角滑落到脸颊,痒痒的,我迅速用手擦掉。
“我平时不怎么关心体育的,可身边总有人提到这个人,也就知道了。”
“哦,哦,哦。”我又赶紧随声附和了几下后,生怕冷了场,又说道:“那你知道……”腹稿本来就没打好,加上紧张,刚起了个话头,后面的内容竟然突然想不起来了。
高迪娜大概也看出来我是在故意没话找话说,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走转向四周,嘴上很随意地说道:“这家咖啡厅挺有意思的。”
这家咖啡厅的确有点特别,可能是老板对棋牌类的娱乐项目比较感兴趣吧,墙上到处都是扑克牌、麻将牌、象棋子儿、围棋子儿一类的彩绘图案。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黑桃Q的图案,立即来了灵感。
“你知道黑桃Q上的这个女人是谁吗?”
“不知道。”高迪娜一脸懵懂地摇头道。
“是雅典娜。”我笃定地说道。
“噢。”高迪娜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旁边的红桃K上又是谁?”
“是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你对比一下另外三张K就能发现,只有红桃K上的人物上唇没有胡子,这是因为最早刻像时,工匠不小心给上唇的胡子刮掉了……”
我必须得感谢我爸,小时候陪我玩扑克的时候,顺便给我普及了一下扑克上的人物知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艺多不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可扑克上一共只有12个人物,不一会儿我就全讲完了。高迪娜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好像还挺感兴趣的,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又盯着另一边墙上的麻将图案问我:“那你知道麻将里从一万到九万,为什么只有伍万是大写的吗?”
我一时语塞,不由得又开始埋怨我爸,他怎么就不会打麻将呢!不过,事后我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其实这样也好,可别让高迪娜误会我是个沉迷于打牌搓麻的赌徒。
扑克上的那12个人物帮我和高迪娜解除了陌生感,高迪娜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她比较健谈,能主动发起话题,这倒让我轻松了不少。总的来说,那次相亲很成功,我和高迪娜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还要了我的QQ号,只是在分别时候出了个小插曲。
从咖啡厅里出来后,雨已经停了,我送她到公交车站,不一会儿,一辆13路缓缓停靠在站台。
“我上车了,再见。”高迪娜轻声说道,她并没有马上往车门的方向走,而是驻足在原地等待着什么。
没错,她在等待我的回应。我理应回她一声“再见”的。可是,我的职业造成了我从没有说“再见”的习惯。我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高迪娜误以为我走神儿了,又大声说了一遍:“我该上车了,再见。”
我迟疑了片刻,才想到可以用使劲儿挥手来代替说再见。高迪娜怔了一下,公交车即将关闭的车门容不得她多想,她疾走了几步跳上了公交车。
那辆13路开走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一个人漫步在街头想着心事。雨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也让人的大脑格外清醒。我知道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告诉高迪娜我是一名殡仪馆的火化工,而且我是故意忘记的。后来,在正式通过高迪娜的QQ好友申请之前,我删掉了QQ上一切和工作有关的内容。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回头想想真是难以置信,我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来。不过,在那个雨后的黄昏,萦绕在我心头的更多的是甜蜜。
同样高兴的还有肖素兰同志,两年了,她的儿子相了无数次亲,终于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下文。我人还沒到家,她就接到了高迪娜姑姑的电话,知道了相亲结果。为此,晚饭她专门多做了两道我爱吃的菜。这也难怪,她终于可以暂时不用一到周末就往中山公园跑了。
从那以后,我和高迪娜有时间就见面约会,没时间就上网聊QQ,感情逐渐加深,关系也慢慢稳定下来。高迪娜性格挺开朗的,也发现了我是个闷葫芦。她让我做自己就好,和她在一起时放松心态,不要总担心没话可聊。而且她不怎么问我工作上的事情,这让我非常欣慰。即使偶尔有几次话题中引申到了我的工作,也被我用各种方式含糊过去。我怕惹火烧身,自然也不敢主动和高迪娜聊关于她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在联通公司的一个营业厅站柜台。家境呢,和我差不多,也是单亲家庭。她是她爸一手拉扯大的,在中山公园“相亲大集”上和我妈接头的,是她的姑姑。
和高迪娜在一起时,我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唯一别扭的地方是每次分别的时候。无论是QQ聊天结束还是面对面告别,我从不说“再见”。慢慢地,高迪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即将分别时,她专门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发现你好像不会说‘再见这两个字。”
我当即紧张起来,但万幸的是,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提前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我是觉得,这两个字不怎么吉利。听着总想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我可不愿意那样。”
高迪娜嫣然一笑:“看不出来你还挺迷信的。”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洋溢的神情却分明告诉我,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高迪娜嘱咐我回家路上小心后,蓦地扑过来踮着脚在我脑门儿上飞快地轻吻了一下,她不等我回过神来,就一转身闪进楼洞里。我既惊又喜,目送楼里的感应灯渐次亮起,直到五楼的灯亮起又灭掉才离开。刚走了没几步,就接到了高迪娜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我以后和你也不说‘再见了,咱们都不说,永远都不说。”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后,随手回复了一句:“好的。”
我们这个行业是有许多特殊禁忌习惯的,比方说不参加别人的婚礼。发小黑子结婚我就没去现场,而是和高迪娜去电影院看电影了。当得知这个情况后,高迪娜问我,为什么不去参加婚礼?我一时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信口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那你也可以让我陪你一起去参加呀?”
我词穷了,又心虚得很,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给岔过去。
3
就这样过了半年,我和高迪娜的恋爱越谈越黏糊,彼此都有点分不开的意思。我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甚至都开始憧憬我结婚以后的事情了。我始终有一个苦恼,我该怎么和高迪娜说我的实际工作?又在什么时候说?说完之后她会作何反应?我不敢直面这个问题,更害怕她会不接受我。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对哪个异性动过情。她是我的初恋,我决不能失去她。
那段时间,我手中时常拿着一枚一元钱硬币,没事儿就把它弹向空中,然后再双手捂着接住。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是正面朝上,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对高迪娜坦白;如果是背面朝上,就下下次再说。可每次到最后我都选择了逃避。
可是,这个问题终究是躲不过去的,高迪娜早晚都会知道真相。所以,当那枚一元硬币又一次以正面朝上的方式躺在我手心里时,我终于痛下决心,下次见面一定要实话实说。
那天,我们约定见面的地点是植物园正门。我老早就到了,却不敢在正门现身,一直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偷瞄正门的人来人往。到了约定的时间,高迪娜准时出现。我又开始反悔了,仍旧踌躇不前。我还是没有勇气当面告诉高迪娜真相。高迪娜左顾右盼,迟迟见不到我,脸上渐露焦急之色。要知道以往我们约会,总是我先到的。我看她从包里掏出了手机,猜测她应该是准备给我打电话,遂心里一横,索性决定在电话里向其坦陈一切。
我鼓足了勇气,想着一闭眼、一咬牙就能直接和盘托出的。没承想,电话一接通,我立马就了。
面对高迪娜的追问,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举着手机的手也不住地颤抖着。
“唯一,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你快说呀。”
“我……我……”我嗫嚅着,脑海里陡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说实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试试自己在高迪娜心目中的位置呢?
于是,我顿了顿,慢吞吞地说道:“我……我被车撞了。”
“啊!怎么会这样!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里高迪娜的声音明显变了调,还隐约带着哭腔。现实中的高迪娜更是急得手足无措,我马上就后悔了,赶紧跑到她面前报平安。
见到我的那一刻,高迪娜紧蹙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来。相反,她的脸更阴沉了。不等我开口解释,她扭头就走,转身进到植物园里,我不敢怠慢,立即跟上。高迪娜健步如飞,我亦步亦趋,用几近小跑的速度紧跟在她身后。空气中,夹杂着我们俩逐渐加重的喘息声。
高迪娜最后终于在一个凉亭里坐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凑到她旁边坐下,她一扭身将后背留给我。我探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她还是紧绷着脸,气鼓鼓的样子。算起来,这还是我们头一回闹别扭。我没有任何应对经验,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心想着,等会儿她气消了,我再好好解释解释。
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眼见高迪娜宛如一座雕像一般始终纹丝不动,我等不及了,借口自己只是想开个玩笑闹着玩而已,向其解释起来。可任凭我怎么说,她就是不理我。后来我也没辙了,场面重新恢复沉寂。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高迪娜终于动了,把身子缓缓转向我这边,似有话要说。我注意到,她的眼圈红红的,我有点心疼,也有点忐忑,迫切期待着她的口中要说的话。
“唯一,每次你送我回家,路过那个小广场时,你知道我为什么都要绕着走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妈是在我5岁那年和我爸离的婚,那段时间他们俩总吵架,我也预感到我妈要离开我们,所以我几乎每天24小时都缠着她。我妈走的那天,领我去了那个小广场。她告诉我,她要去给我买我最爱吃的牛奶雪糕,让我站在原地不要动,她买完了就回来。我站在那里等了很久,最后等来了我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小广场,更讨厌别人来骗我,哪怕是开玩笑的那种我也受不了。”
高迪娜悠悠地说着,几乎每一句都让我有扎心的感觉。
“唯一,以后别再和我开那种玩笑了,行吗?”高迪娜最后哽咽着说道。
我诺诺连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这事儿弄得挺拧巴,原打算实话实说的,最后反倒更难以启齿了。
我的心结仍然存在,却并不妨碍我和高迪娜的感情继续升温。2007年“十一”期间,我和她一起去上海、杭州一带旅行。出发的那天早上,我们险些没赶上飞机。当我俩气喘吁吁坐到机舱后,缓了好半天,总算平复了呼吸,我才有时间问她迟到的原因。出乎我预料的是,她早上并没有起晚,只是因为化妆耽误了时间。我由此进一步了解到,高迪娜每次用在化妆上的时间至少一个小时,而且每天出门前必须化妆,绝不素颜示人。我对此非常费解,向其追问原因。高迪娜有些神秘地附到我耳边低语道:“晚上你就知道了。”
旋即,高迪娜可能意识到刚才的回答有点暧昧,又再次附我耳边娇嗔:“可别想歪了哈。”
到了晚上,在酒店的房间里,高迪娜洗了很长时间的澡才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高迪娜头顶毛巾身披浴袍凑到我跟前,故意用脸挡住我的视线。
我有点不自在,目光躲躲闪闪的,不太敢正视她。
高迪娜见状正色道:“你快看看我的脸,能发现什么?”
我定睛仔细一瞅,登时就看出了异样。高迪娜的两条眉毛变细了,一高一低,明显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你的眉毛是怎么回事儿?”
“天生的,小时候不怎么明显,长大后才逐渐变成这样的。”
“你每天化妆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眉毛?”
“嗯。上初中那会儿,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高低眉。”
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和你的名字挺配套的。”
高迪娜攥起小拳头捶了我胸口一下,我立刻强忍着把笑意憋了回去。
“對了,唯一,我之前做攻略时,看介绍说杭州的雷峰塔里有佛祖髻发舍利,你说头发怎么能成舍利子呢?”高迪娜漫不经心地问道。
“髻发不是头发吧?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舍利子其实就是一种钙结石。”我笃定道。
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比我们火化工更有发言权的了。逝者骨灰里有像舍利子一样的结晶体,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不可能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们普通人死后是不是也可能有舍利子?”
“也许吧,不清楚。”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好像有点危险,故意含糊其词,并且马上转移了话题。
那天晚上是我和高迪娜第一次单独同处一室过夜,尽管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且耳鬓厮磨地说了很长时间的悄悄话,却并没有发生关系。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在本应该荷尔蒙爆发的情境下,竟能心如止水,零距离接触高迪娜的身体,心中并无任何乱七八糟的杂念。我确信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就应该如此,它是干净的、纯粹的,和性无关,和任何附带条件都没关系。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高迪娜已经醒了,她并没有起床,正静静地凝望着我的脸。我霎时就清醒了,连忙将身子转向她那边,与她对视起来。
高迪娜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到我的脸颊上,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唯一,你真老实。”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上不由得发起烧来,一时也想不出该说点什么,只能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心里不禁暗自高兴,高迪娜在心里肯定又给我加了不少印象分。
2008年春节前夕,高迪娜告诉我,她爸正式邀请我过年期间到她家做客。这实际上是宣告,我们的关系已进入到见家长的阶段了。我自然是去不得她家的,借故说等她先拜见完我妈再去她家拜访。高迪娜答应得非常痛快,我却无法马上给出一个她到我家来的具体时间。我心里清楚,那件事不能再拖了。可还是先前的那个老问题,我该怎么开这个口?
那年的春节过得比较痛苦,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元宵节那天,我偶然在旧物中看到过去我给我妈写的信时,才陡然醒悟。
我这个人吧,虽然嘴上不怎么会说,但笔头子还凑合。以前,惹我妈生气了,我当面不好意思说,就用写信的方式承认错误,长此以往,也练就了文笔。眼下,何不用这种方式告诉高迪娜真相呢?
打定主意后,信很快就写完了,在信里我还告诉高迪娜,我想好了,如果她心里真的排斥我的工作,我就从殡仪馆辞职,重新找一份工作,不要那个事业编了。
不过,我又犯了老毛病。在何时把信交给高迪娜的问题上,我犹豫不决。那封信一直锁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到最后也没能交到高迪娜手上。
事情的败露非常偶然,或许也是对我当断不断的一种惩罚。2008年4月末的一天上午,我干完第三个活儿后到车间门口喊家属领骨灰,没有人回应我。我只好自己推着骨灰到休息厅找家属,岂料,逝者正是高迪娜的姑父。我和高迪娜不可避免地相遇了,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呆若木鸡,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当天下午,我到她单位找她,没见到人。晚上,又到她家楼下等她,也无果。这期间给她打过无数个电话,全被拒接,而且她在QQ上把我拉黑了。
我不甘心,一连几天到她单位找她,到她家楼下等她,始终没见到高迪娜。我后来才得知,高迪娜休了年假,报了个旅游团到南方旅行去了。她的那次旅行因为一个意外,被无限延长了。高迪娜的人生连同我的人生也由此发生了改变。
5月12日那天,旅游团行至都江堰,下午将近两点半,震惊中外的汶川大地震发生了。所幸旅游团没事儿,却被滞留在四川半个多月。高迪娜后来的丈夫也在那个团里,可以想见,后来当我知道这个情况时的懊恼和悔恨。
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高迪娜是在她家楼下,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再见。”
当我再次见到高迪娜时,已经是八年后的2016年了,她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遗体。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A86里的遗体是高迪娜。那天,冷藏组的朱强喊我帮他抬一具遗体到解剖室,等待法医过来解剖。拉开冷藏柜后,要先确认冷藏卡上的信息。上面的文字令我心头一颤,随后我第一次出现抬遗体手发抖的情况。遗体抬到解剖室后,朱强当即解开了尸袋。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高迪娜是在生孩子时因为难产去世的,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她丈夫认为是医疗事故,和医院打官司。遗体在正式解剖前,要提前从冷藏柜里抬出来化冻三天。在那三天里,我一有空就去解剖室看高迪娜,并且长时间地在那里停留。高迪娜静静地躺在解剖台上,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纵然素面朝天,纵然高低眉,纵然面色苍白,纵然左脸不知何故有一块一元硬币大小的擦伤。我始终觉得,她只是睡着了。我本就有一肚子心里话,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的反常表现,自然招来了诸多非议。为此,领导专门找我谈话。我也不隐瞒,直接说明原因,然后仍旧我行我素。就这样,我和A86的特殊关系成了殡仪馆里尽人皆知的事情。法医来过之后,高迪娜重新躺进A86里。這一躺就是三年多,她感知不到外面的四季变化,终日被恒定在零下13度的环境里。我再也没机会与其面对面了,能做的唯有经常不厌其烦地叮嘱每一位冷藏组的同事,巡库时对A86多留心。再就是倒库时,由我亲自搬抬高迪娜的遗体。
现如今,如果高迪娜的家属30天内不来认领遗体,她就会被再次解剖,然后和其他未知名遗体一起被火化掉。那样太残酷了,我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我想好了,我要去找她的家人,我要让她像正常人一样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
4
老卢干完活儿后回来了,他还买了猪头肉,强烈要求和我把中午中断的酒局接着续上。我没什么心情,帮他把小卢推回去后就回家了。
自从十年前我妈去世后,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但是,家里的布局和我妈在世时完全一样。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灰色的粗布衣服,梳着两条及腰的麻花长辫,两个脸颊胖嘟嘟地泛着红光,犹如挂着两个红苹果。听我妈说,那时她刚刚结束下乡被抽调回城,几乎所有和她同期返城的女知青都是这种装扮和面容。我妈最喜欢这张照片了,生前没事儿就愿意盯着它追忆青葱岁月。这些年,只要想我妈了,我也总是习惯在照片前驻足。
仔细想想,自己真是不孝,我妈生前最挂心我的婚事了。她生前没能看到我结婚的那一天,去世后我也没能遂了她的心愿。我在前面提到过,在为我物色对象的初期,我妈有让我在殡仪馆里内部解决的想法,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没有合适的不代表没有中意的,我妈特别中意汪洁。
汪洁比我大两岁,1998年从民政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双海殡仪馆业务科化妆组工作,成了我妈的徒弟。她在业务上很有上进心,我妈经常让她到家里来专门给她开小灶,我也没少给她们当化妆模特。我那时还是个职高学生,面对汪洁这种“社会人”,还得叫一声“汪姐”。汪洁刚到殡仪馆工作时就有男朋友,是她家邻居,两人算是青梅竹马。这也是我妈一直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原因。
但是,几乎在我失恋的同时,汪洁的男朋友也和她分了手。于是,我妈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她急不可耐地告诉我她想撮合我和汪洁,全然不顾我当时萎靡的状态和极度消沉的意志。
我当即反对,“她比我大两岁。”
“这不算事儿,我还比你爸大半岁呢!大有大的好处,会心疼人,这一点妈最放心。”
“她属羊,不是说十羊九不全嘛!”话一脱口,我就后悔了。我妈也属羊,我爸去世得又早,我妈平时就挺忌讳这个话题的。
我妈脸一沉,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转身回到她自己屋里,震耳的摔门声仿佛一记重重的铁锤直击我的心脏。我自知理亏,无奈之下,只好故伎重施,用写信的方式郑重道歉。
我妈生气归生气,很快就把想法付诸行动上。那阵子,汪洁情绪特别低落,时常借酒消愁。我妈就借口说女孩子在外面喝酒不安全,让她到我家里来喝。
在传统认知里,酒精具有消毒的功能。故喝酒对火化工和化妆师来讲,属于职业需要,几乎所有的火化工和化妆师都有喝酒的习惯。我就比较能喝,我妈和汪洁的酒量也不差,她俩以前就经常在一起对饮。
我心里明白,我妈此举是想一箭双雕。只要汪洁一来我家喝酒,我就借故躲出去。多半是到老卢家去,让他陪我喝闷酒。
那天晚上,我在老卢家喝得有点多,也有点晚。都11点多了,才迈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家中。一进门,就看到汪洁一个人趴在客厅的餐桌上自言自语。以前她也不是没在我家喝醉过,她人长得比较壮实,我妈一个人扶不动她,每次都是我把她抱到我妈那屋。
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跟前时,感觉身上已经没劲儿了。只好拉过她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汪洁闻声抬起头来,用迷离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旋即大着舌头说道:“师……傅,你尿尿怎么尿了这、这长久,我、我都等着急了。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汪洁说着说着就开始呜咽起来,并且顺势一头倒进我怀里。我事先没有思想准备,猛地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只能凭下意识用两个脚掌奋力撑住地面,才勉强调整好身姿接住她的上半身。
“师傅,你知道他是怎么和我说的吗?他说他在我面前感觉自己不是个男人……”
这话着实伤人,我听着格外有感触。随手抓过面前的半瓶啤酒,对瓶一饮而尽。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没有印象了。第二天早上,我和汪洁几乎在同一时间苏醒,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俩居然以互相搂抱的姿势,和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沙发前了,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们俩。
这个场面略显俗套,更应该出现在小说或者影视剧里,却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生命里。我妈借坡下驴,逼我就范。我确信和汪洁没发生实质上的接触,自然不肯答应。我们娘儿俩当着汪洁的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然而,当我妈把一张化验报告单拍到我面前时,我沉默了。困扰她多年的肝硬化已经转成了肝癌,医生预计生存期至多不超过半年。我很自责,恨自己太粗心,没注意到近一年来,她的脸色变得更黄了,彻底成了一个黄脸婆。她的胃口也比以前差了不少,常常一顿饭吃个一两口就饱了。
汪洁也哭成了泪人,嘴上一个劲儿地喃喃道:“师傅,我对不起你,你都这样了我还总让你陪我喝酒散心。”
我和汪洁最终选择了成全我妈,其实我和汪洁的关系一直都挺好的。只不过,是那种姐姐和弟弟之间的好。由于她和我妈的这层关系,她在殡仪馆里特别照顾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我的保护人自居。其实大可不必,凭着我妈我爸在馆里的人缘,上上下下对我都还不错。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王冲,他比我早两个月来到火化组工作,因为不服气我一进来就有事业编,在工作中多次给我使绊子。我一直选择忍让,避免与其产生正面冲突。
有一次,汪洁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情况,气势汹汹冲进我们火化车间,随手抄起一个钩骨灰用的铁钩子,指着王冲的鼻子咆哮道:“小子,你如果也死爹病妈,我就把我的编制给你。否则,少他妈的在这儿给我装大爷。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欺负初唯一,我就把你扔爐子里去。”
这事儿一直让我挺感动的,王冲也老实了,再没找过我的麻烦。可是,要说让我和汪洁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相处,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就别不过那个劲儿来。不仅如此,原先我和她在一起时特别自然、随意。转变关系后反倒是生分了,至少我是如此,对她客气得像对待刚认识的人一样。汪洁对我的态度倒是和先前没什么变化,似乎比之前更好了。她进入状态也比我快,每天下班后,她都和我一起回家,帮着我妈干这干那,晚饭和我们一起吃,俨然已是我家的一分子。
5
殡仪馆的常规下班时间是下午三点,火化工一般只忙一个上午,下午留一个人值班。没什么别的事,不用值班的中午就可以走了。所以,我去联系高迪娜的家人,只能选择在每天下午。
第二天上午,即使我心情急切,也得先把本职工作做好。按部就班地干完前三个活儿后,第四位逝者的遗体却迟迟不见司仪推过来。其他几台炉都熄火了,只有我的三号炉还处在开启状态。我特意去查了一下计划,第四位逝者是一位30岁的小伙子,负责主持遗体告别仪式的司仪是唐莉。
由于抬逝者进炉时一般需要两个人,组长安排王冲留下陪我一起等。我俩等了一会儿,王冲有点不耐烦,说到外边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也离开了。车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在大口大口地喝矿泉水。不一会儿,王冲回来了,一见我就垂头丧气地嚷嚷道:“咱俩这把有得等啦。”
我忙问:“怎么了?”
王冲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那个唐莉,没事儿净给自己找麻烦,还连带着咱们跟着一块儿遭殃。逝者有个4岁的女儿,家里的老人不让孩子参加葬礼,结果这个唐莉自作主张,背着家属,私自把孩子带到现场来了。人家家属能不和她急吗?现在正在那儿吵得不可开交呢。”
我立即拔脚就走,我隐隐有点担心唐莉,迫切地想到现场看看情况。唐莉和汪洁来自同一所民政学校,比汪洁小十届,算是汪洁的学妹。她俩进殡仪馆工作的时间也正好相差十年,这十年的距离有编制上的不同,更有理念上的差异。唐莉拥有比前辈们更先进更超前的丧葬观念,故她进馆后就成为一股清流。这些年来,她想改变的东西不少,遇到的阻力很大,收效十分有限。她还动不动就被停职反省,不过,她天生是个乐天派,简直可以说是小强附体,不仅初心不改,还越挫越勇。
当我来到告别厅时,里面已经乱作一团。一群人把唐莉和我们科长老黄围在中间,为首的那个老太太的尖下巴正在剧烈地起伏着。
“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跟谁打招呼了!就把孩子领到这儿来,给孩子造成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你们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我觉得,咱们中国欠缺的就是这种死亡教育,况且……”唐莉像连珠炮一样争辩道,却仍然被老太太打断了话头。
“我不是来听你上课的,我要投诉你们,还要起诉你们……”
就在这时,从那个老太太身旁斜刺里杀出一个40岁左右的汉子,抡起拳头就朝唐莉挥去。老黄侦察兵出身,反应非常快,一挺身挡在唐莉身前,替她挨了这一拳。老黄的一只眼睛当即被打成了乌眼青,按说凭老黄的一身功夫,躲过这拳本不是问题。可他每次面对冲动的家属动粗,都选择不躲不还手。理由是:只要家属的情绪发泄出来了,问题就好解了。
可是,今天打是挨了,问题却并没有马上得到解决。那个老太太和打人的汉子不依不饶,坚持让唐莉跪在逝者面前磕三个响头才算完事。老黄和唐莉自然不能答应这个无理要求,一直耐心地作解释。僵持到最后,还是我们馆长亲自出面向家属道歉才平息了事端,唐莉毫无悬念地再一次被停职,又被“流放”到服务大厅去了。
我下班路过服务大厅时,看到唐莉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我想安慰一下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半天才说道:“那个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感谢你的。”
唐莉侧头望了我一眼,露出一丝苦笑。一阵微风吹过,吹乱了她额头上的碎发,她伸手轻轻地拢了拢头发。
“唯一哥,问你个问题。你说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这个问题有点大,我一时想不出答案。见我没言语,唐莉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既不是心跳的停止,也不是肉体的消失,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挂念着他了。”
唐莉的嘴巴暂时停止了开合,似乎是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体味她的这句话。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所以说,我们为什么总要流着眼泪参加葬礼呢?殡仪馆就注定只能是一个承载悲伤的地方吗?我们的殡葬改革喊了那么多年,难道只是把‘火葬场改称‘殡仪馆,把‘丧户改称‘家属这些称谓上的表面工作吗?我知道,很多人私底下说我喜欢标新立异,喜欢出风头,就是为了能转成事业编。其实我真的不在乎那玩意儿,人活着的时候无论多风光,到最后还不是都一样,都只是一捧骨灰吗?”
唐莉的这些疑问,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只知道,她的很多想法都是正确的。这种认同,早在十年前,她主持我妈的人生告别会时就有了。
正如医生预计的那样,我妈在肝癌确诊后的第5个月就离开了人世。2009年3月7日上午8点,我妈的人生告别会在殡仪馆一号告别厅举行,几乎殡仪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来到现场为我妈送行。这是双海殡仪馆有史以来第一次举行人生告别会,唐莉为此作了特别的策划。现场的布置与常规的遗体告别仪式完全不同,有点像婚礼现场,却又不失庄重肃穆。礼台中央的大LED屏不断切换着我妈不同时期的照片,台下的思念墙上,写满了大家对她的追忆和悼念。
伴随着王菲的《天空》,我亲自推着我妈的遗体缓缓步入告别厅。
“美丽的肖素兰老师,宛如星空中划过的一道璀璨之星,静静地闪烁,无论她在哪里,都在我们心里。”唐莉手持话筒站在礼台一侧动情地说道。
穿过两排白色的枙子花组成的路引,我轻轻地将装着我妈遗体的卫生棺推进礼台正前方的围棺里。我妈安详地躺在卫生棺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她的脸色不再泛黄,终于恢复了久违了的红润。汪洁为此站了整整两个小时,如果我妈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她最得意的徒弟早已青出于蓝,成为业界翘楚。
唐莉借用我妈的人生告别会,让在场的很多人恍然大悟,原来遗体告别仪式还可以这样搞,也在我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事后很多年,每当我再次回忆当时的情景时,丝毫不觉得痛苦,更多的感触是欣慰和满足。
在告别会的最后,唐莉说:“此刻,让我们所有人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为我们的肖素兰老师深深祈福。让我们道一声:‘肖素兰老师,谢谢您,谢谢您这一生的陪伴。”
随后,我走上前亲自打开围棺,我要带妈妈走了,去我每天工作的地方。从告别厅到火化车间这段路并不长,我和妈妈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接下来的场景和电影《入殓师》里的一个场景非常相似,我的手悬在半空中良久,才一咬牙把头扭向一边,重重地按下火化炉的启动按钮。我全程都没有流眼泪,正如《入殓师》里的那个老年火化工所言:“这里就是一扇门,我就是个看门的。”
而我们所有人的最终结局都是到门的那一边去。
6
高迪娜家属留给殡仪馆的电话,是她丈夫的手机号,现在已经成了空号。按照相关规定,只有直系亲属可以认领遗体,高迪娜的直系亲属有两个,她丈夫是一个,另一个是她爸。下午,我专程去了一趟高迪娜家。并没有见到她爸,她家外租给了一对外地的小夫妻居住。我又辗转打听了好多人,最终在第二人民医院的一个病房里见到了已呈植物人状态的高迪娜爸爸。据高迪娜的姑姑介绍说,高迪娜的爸爸在高迪娜去世后便一病不起,高迪娜的医疗官司前年就宣判了,医院被判无责。高迪娜的丈夫早和他们没有了往来和联系。不过,在得知我的来意后,高迪娜的姑姑答应帮忙联系高迪娜的丈夫。
我离开病房后刚走出去没多远,高迪娜的姑姑又追了出来。
“小初,谢谢你。”
我淡淡地摇了摇头。
“其实,小娜曾和我说过,她并不在乎你的工作,她真正在乎的是你骗了她。”
我还是没吭声,时间在缄默中渐渐被凝固。
“只可惜,她后来还是遇到了骗子。”
我有些不解,忙追问道:“骗子?”
原来,高迪娜的丈夫在婚前故意隐瞒了自己有生育問题,二人婚后一直要不上孩子。高迪娜接连做了四次试管婴儿后才成功怀孕,最终却在生产时不幸离世。
我心里堵得难受,从医院离开后直接去了老卢家,正赶上小卢闹绝食,老卢正哄着他吃晚饭。
事情的起因是,下午的时候老卢突然心血来潮,给小卢看了古利特如今的模样。小卢在老卢的手机里看到了一个脸上写满沧桑的秃顶老头,旋即小宇宙就爆发了。
我去了以后也帮不上忙,只能坐到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任凭老卢如何劝说,小卢始终双唇紧闭,闭着眼睛半倚在床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儿啊,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你说你偶像和我岁数都差不多,凭啥许我老成蔫茄子,他就必须得保持年轻。你仔细瞅瞅,你爹我可比人家老多了。”
老卢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饭碗,在床前边踱步边语重心长地劝说。
“儿啊,你说良心话,你爹我这辈子是不是被你给毁了?想当年,你爹那可是全镇首富,整天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打牌搓麻泡妞,烫卷头发穿喇叭裤跳霹雳舞。你再看看我现在,要说绝食,我是不是比你更有资格绝食!”
小卢的表情似乎有所松动,牙关咬得不那么紧了,老卢不失时机地把饭送到小卢嘴边,小卢慢慢张开了嘴巴。
“这就对了嘛。”老卢笑嘻嘻地说道,还不忘回头得意地冲我说了一句:“看吧,我儿啥都明白。”
刚认识老卢那会儿,殡仪馆的很多人都是抱着同情或者说可怜的心态看待老卢父子的,也包括我在内。后来接触时间长了,我们发现,老卢这个人不仅乐观开朗,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大家都挺佩服他的。
在得知我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后,老卢十分支持我,一再劝我放宽心,放下思想包袱。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我的个人问题上。
“小初,你想没想过你为啥一直单着?”
我摇了摇头,等着他的下文。
老卢故意卖了一下关子,先不紧不慢地嗞溜了一口小烧,又夹了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慢慢嚼着,嚼了好半天才复又说道:“要我说啊,你就是名字没起好。你想呀,‘初是啥意思?就是一呀,你后面还加了个“唯一”,你不单着谁单着。你说对不?”
我扑哧一下乐了,他劝人很有一套,和他喝了一顿酒后,我原本萎靡的心情总算舒展开来。
从目前的情况看,高迪娜的爸爸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她丈夫倒是有很大可能性会配合我。毕竟他一直躲着不肯露面,主要是因为那笔不菲的停尸费用。现在有人替他出这笔钱,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粗略算了一下,三年多的停尸费用大概十万左右,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7
任何职业干长了都容易产生懈怠情绪,殡葬行业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我第一天到殡仪馆工作之前,我妈特别嘱咐过我:“记住,无论任何时候都要对工作和逝者保持一颗敬畏的心。”
多年来,我始终没敢忘记这句话,一直坚持用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对待自己的工作。我的同事们也是如此,记得有一年,我和王冲被评为民政系统的先进个人,开表彰大会时,马上就要上台领奖了,却意外地在台下提前收到了奖状,并且被告知,领导嫌我俩不“吉利”,就不必上台了。王冲气得当场质问:“你们活着的时候可以人五人六的,死后的尊严是谁给的?还不是我们!而我们自己难道就没有尊严吗?”
王冲说出了所有殡葬行业从业者的心声,在日常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对我们敬而远之,唯恐躲闪不及。我们受歧视是常态化的事情,好在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心情郁闷了,就回家看一遍电影《入殓师》,然后告诉自己,我们所从事的是天底下最伟大、最高尚的职业。
唐莉很快就满血复活了,她在服务大厅专门负责接咨询电话,在电话里扮演知心人的角色为家属解答疑问、排遣心结。这些年来,她因为被停职,总是在司仪和咨询岗位上来回切换。但是,必须得承认,这两个岗位她做得都非常好,以至于馆里的领导曾有过把她固定在咨询岗位上的想法。有同事和她开玩笑说:“你入错行了,你要是做婚礼主持,或者心理医生,早就火了。”
那天上午,我的活儿结束得早,老黄临时派我去服务大厅找唐莉当救兵。
“……据说,两位老人中如果一位去世了,另一位在一年内去世的概率为17%,所以你们儿女在最近这一年里一定要多关心老人……”
唐莉讲得十分投入,我都来到她身旁了,她还浑然不觉。我只得耐心地等待她放下电话后,才向她告知来意。
在当天举行葬礼的逝者中,有一位是5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的父母偶然听说我们殡仪馆能为逝者举办人生告别会,就临时提出了想要办一场的请求。逝者为大,即使时间紧迫,我们也必须尽全力满足家属的要求。于是,唐莉被暂时“特赦”回到司仪岗位上,我们这些手头上没活儿的工作人员也全都行动起来,一起协助唐莉。在我们的团结协作下最终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末了,小男孩儿的父母又提出了一个请求,他们希望孩子火化完之后出来的骨灰能多一些,他们会请人将骨灰做成晶石,以便留念。小孩子由于骨骼没有完全发育,火化完之后的骨灰量一般非常少。当然,对于一名优秀的火化工来说,这是一个可控的事情。老黄经过一番思量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这项工作并不需要太高深的技法,需要的只是耐心和责任心。我把引风和鼓风开到最低,时刻注意炉膛里的情况……一个小时后,家属接骨灰时连声道谢。我心里特别有成就感,整个人却几乎虚脱了,一屁股瘫坐到车间门口,地上很快就被我身上的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那天很累,下班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我的心情却不错,中午的时候,高迪娜的姑姑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联系上高迪娜丈夫了,他人目前在外地,过两天就回双海协助我办理相关的手续。
来到办公楼外时,我看到老卢从一辆接送遗体的车上下来。有些反常的是,老卢下车后一个人背上了黄色的纸棺。按常规,应该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起抬棺才对。旁边有人要和老卢一起抬,被老卢拒绝了。
我疑惑地伫立在原地,望着老卢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本就不高,在纸棺的衬托下似乎更渺小了。我以前不是没看过他抬遗体,但从来没见他现在这副神情。他的眼神很空洞,整個人像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似的,完全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老卢似有千斤重负压在后背上,走得极其缓慢,从我身旁经过时,他就像没看见我一样直接与我擦身而过。
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老卢。”
老卢闻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愣怔道:“我儿。”
那天早上,老卢带小卢去看海。在回来的路上,一辆失控的大货车侧翻,将老卢父子乘坐的出租车后半部分直接碾压,坐在后座上的小卢当场殒命。
惨烈的事故造成小卢的遗体严重变形,化妆整形工作难度极大。汪洁亲自上阵,从葬礼前一天半夜11点就提前开始工作,清洁消毒、填充缺失、皮下缝合、上妆定型,一整套流程全部进行完,已是早上6点了。
当汪洁推着小卢的遗体从化妆室里出来时,众人惊呆了。小卢又恢复了往日的面容,除了不能呼吸外,他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老卢簌簌地掉着流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的样子。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后,径直走到汪洁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嘴上不住地说着“谢谢”,接连给汪洁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回到小卢的遗体旁。
老卢喃喃地说着:“我儿头发乱了,我要给他重新梳。”
随后,他用颤抖的双手逐一解开了小卢头上的辫子,又逐一认真地重新编好。在场的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大家都静静地站在一边,共同见证一位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告别。
老卢婉拒了殡仪馆要为小卢举行人生告别会的提议,捡完小卢的骨灰后,捧着骨灰盒就离开了。我想送送他,也被他婉拒了。我只好远远地望着老卢踽踽独行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老卢再没来过殡仪馆,彻底告别了背尸人这个行当。全部处理完事故后续的一些事情后,老卢带着小卢的骨灰离开了双海。临走时,他在火车上给我来了微信语音。
“唯一,我走了,和我儿一起回老家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打牌搓麻泡妞,烫卷头发穿喇叭裤跳霹雳舞。”
我回复:“多保重。”
“你也一样。”他最后说道。
8
高迪娜的丈夫总算现身了,相关的认领手续全部办完之后,高迪娜终于可以免遭再次被解剖的命运,我一直悬着的心也可以稍微放一放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深知高迪娜生前对化妆非常重视,眼下,我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她以最好的容妆离开这个世界,能做这一点的人,无疑只有汪洁。这看起来很难,我算了一下化妆组的排班,高迪娜遗体火化那天,汪洁正好休息。况且我当年和汪洁分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高迪娜,现在想专门请汪洁为高迪娜化最后的容妆,简直是难上加难。
我妈去世后,汪洁自动接替了她的位置,为我洗衣做饭,把我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可是,我总觉得我们俩之间差了那么点意思,汪洁对于我来说,不像是爱人,更像是亲人。我经常不自觉地拿汪洁和高迪娜作对比。我也曾很努力地尝试着用爱情的目光看待汪洁,我们一起逛街、K歌、看电影、旅行、拥抱、接吻,我们做着天底下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情,但我始终找不到当初和高迪娜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有段时间,我特别痛苦,我想爱上汪洁并且希望自己能真正爱上她,但我做不到,又无法欺骗自己。我妈的去世,不仅让我和汪洁的婚期推后了一年,也让我对和汪洁结婚这件事失去了动力。一年的丧期,更是给了我足够的缓冲期来冷静自己的大脑。
一年后,当我和汪洁的婚期已近在眼前时,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是时候告诉汪洁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了。然而,像当初面对高迪娜时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张这个嘴。
思量再三,我最后决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写信。在信中,我不仅详细讲述了自己这一年来内心的纠结挣扎,也坦承自己始终都忘不了高迪娜。
汪洁每天下班后和我一起回家,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后她再回到自己家里。我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很长,我却没有勇气当面把信交给汪洁,在即将要结婚登记的前一天晚上,我悄悄地把信装入汪洁的包里。汪洁走后,我随即陷入恐慌之中。凭我对她的了解,看完信之后,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那个夜晚出奇的平静,我的手机静悄悄的,始终没迎来汪洁的暴风骤雨,也使我误以为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第二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在5点50分进入办公楼。没等我换好工作服,就被火化组的一众同事强拉硬拽到综合楼三楼的综合办公室。一进去,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我们殡仪馆有个传统,凡是“内部通婚”的员工在正式登记之前都要举行一个简短的庆祝仪式。在仪式上,馆长会当众祝福新人,并且亲自将两份结婚介绍信像发奖状一样送到一对新人的手中。
综合办公室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汪洁一袭红衣被几个女同事簇拥着,她事先化了淡妆,一改平日里的严肃,似乎有点难为情,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妩媚,一直娇羞地低着头。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汪洁没看到那封信?”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回忆昨晚偷偷放信时的情形。
“放在包里显眼的位置上就好了。”
可是,現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一阵起哄声中,我和汪洁被推到了屋中央。馆长简单说了两句寄语后,就开始发“奖状”。他把两张“奖状”同时递到我和汪洁面前,汪洁道谢后接了过去,而我像个木偶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小初是高兴得都傻了吧。”馆长笑着调侃道。大家伙儿也跟着一起哄笑。
“小初,别愣着了,赶紧接着吧。”馆长又大声命令道。
我还是没动,大家伙终于发现了异常,屋子里逐渐安静了下来。这种静十分折磨人,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你到底怎么了?小初。”
面对馆长的一再追问,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嗫嚅着说:“我、我……我不能……不能结这个婚。”
我是低着头面向地面说完这句话的。我不敢看汪洁的眼睛,但她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随即夺门而出。
这些年来,汪洁和我一样,一直单身。我心里也挺内疚的,却一直没机会向她道歉。对于眼下的这个难题,我想过麻烦老黄或者馆长亲自去做汪洁的工作。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行,以汪洁的烈性,脾气上来了,谁的面子都不给,而且这样容易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我还想过让唐莉替我做说客,她口才好,和汪洁的关系也不错。我和唐莉说了这个想法,她没同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我自己当面和汪洁说比较好。
唉!我要有这个本事,当初就不会失去高迪娜了。对于我的无奈,唐莉也十分同情,她帮我想了个办法。她分析说汪洁当年是在同事们面前丢了大面子,我如今有求于人家,就应该先把汪洁当年掉在地上的面子捡起来。唐莉建议我精心准备一下,然后当着全体同事们的面向汪洁求一次婚,汪洁当众拒绝我了,面子也就找回来了。不过,这事儿得提前和汪洁打好招呼,不然的话,求婚现场没有当事人就糗大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只要汪洁肯给高迪娜化妆,让我干什么我都没二话。
9
翌日是我的休息日,我照常一大早就来到殡仪馆。惴惴不安地来到化妆室门口时,汪洁已经穿上了一次性隔离衣,正在里面指导着几个下属化妆。
我只好驻足等待,想等她一会儿忙完了就硬着头皮和她说我的请求。我提前打好了腹稿,并且在心里头背诵了无数遍。
汪洁在工作时非常像我妈,有些严厉,又不失耐心。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底妆一定要薄施,一点点儿找……”
“逝者面部有擦伤,皮肤就容易皮革样化,一般的油彩是上不住的……”
“這种心脑血管疾病造成的面色暗紫,不容易通过化妆来改善,最好的办法是用穿刺针抽逝者心房的鲜血,赶紧去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
望着汪洁不停地穿梭在各具遗体之间,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我妈,又回到了我妈手把手教她,我给她俩当化妆模特的那些日子。我完全沉浸在回忆里,连汪洁什么时候离开了化妆室都没发觉。等我带着无限的感慨回过神来,化妆室已经空了。
我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汪洁,但我并没有那么做。我发现自己的那些腹稿当着汪洁的面儿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倒不如还是落实到纸面上来得从容。
于是,我又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足足用了十页稿纸,拜托唐莉转交给了汪洁。几乎忐忑了一个晚上,终于等来了唐莉的回话,汪洁同意了。我顿时心花怒放,当即央求唐莉帮我操办求婚仪式,虽然是假的,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一切都要按照真的来操作。
求婚仪式定在高迪娜火化的前一天早上,地点在殡仪馆正门前的小广场上,唐莉和我一起布置的现场。我特意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干活时在地上反复蹲起不是很舒服。我和唐莉用玫瑰花瓣摆了一个大圆圈,圆圈中央是用九十九捧红玫瑰摆出的一个心形,在心形下面是两百根蜡烛拼成的“嫁给我”。在我俩忙活的过程中,不断有人上前围观。
全部准备妥当后,该去叫当事人汪洁和同事们来观礼了。唐莉却让我先预演一遍,拿她先练练手。她事先替我写了一个简短的求婚词,还专门准备了一个扩音喇叭。这个求婚仪式完全是按照唐莉个人的喜好策划的,她现在突然又提出这个要求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不是让我练手,完全是你自己过干瘾。”我笑着说。
“怎么?过过瘾还不行啊。”她俏皮地冲我撇了撇嘴。
“不行。”我嬉笑着回答道。
“哼,真没劲。”唐莉一甩手叫人去了。
我手里拿着扩音喇叭来回踱步,额头微微有些出汗,有一点点紧张,好在围观的人不多。可一会儿就不一样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豁出去了。
岂料,少顷,只有唐莉一个人返回。
我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不等她走近,就大声问:“怎么回事?”
“汪姐说求婚取消了,但是她答应帮你的忙。”
我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一头雾水,一时想不明白汪洁这么做的用意。
这时唐莉已经走到我面前,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可能她只是想看一看你的诚意,或者只是想折腾一下你吧。”
我苦笑了一下,没吭声。随后,我俩又蹲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唐莉又随口说道:“想想也是,哪有在殡仪馆求婚的。”
话音刚落,一个掷地有声的男高音在我们身后骤然响起。
“有的。”
我和唐莉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小伙子看起来30岁左右,长得斯斯文文的,脸挺白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径直走到唐莉面前,唐莉一脸茫然地缓缓起身。
“你好,唐莉,我是路中航。”
唐莉愣了一下,旋即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仍用懵懂的眼神望着那个名叫路中航的小伙子。
路中航对我说道:“大哥,你这套东西借我用一下。”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我回答,直接过去捡起地上的扩音喇叭和一捧红玫瑰,然后重新走到唐莉面前,单膝跪地,举着扩音喇叭开始了深情告白。
我渐渐厘清了头绪,三年前,路中航的父亲去世,在办理丧事的过程中,路中航通过咨询电话遇到了唐莉。正是唐莉循循善诱的开导,让悲痛欲绝的路中航慢慢走出了人生最低谷。同时,他也爱上了唐莉。
“……曾经无数次,我偷偷来到你工作的地方,只为看你一眼;曾经无数次,我借故心情抑郁拨通你的电话,只为听到你的声音。现在,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我要对你说:‘我爱你,请嫁给我吧。”
唐莉被惊得合不拢嘴巴,半晌,才露出了羞涩的一笑。围观的人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嫁给他!”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块儿喊:“嫁给他!”
我也被这种热烈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不过,我心里更多的是感慨。我羡慕路中航在关键时刻不怯场,不打草稿也能侃侃而谈。反观我自己,唐莉替我写的求婚词没几句话,我即使照着稿念也是磕磕巴巴的。
唐莉在感动之余保持了理性,没有贸然答应路中航的求婚,但也没拒绝,她答应二人可以先处着看看。我俩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唐莉难掩喜悦之情,脸上始终荡漾着淡淡的微笑。
“看把你美的,心里乐开花了吧?”我打趣道。
“切,才没有呢。哪有求婚女方布置现场的!”唐莉故作轻松地说道。她故意抿了抿嘴唇,却仍然控制不住两个嘴角拼命地往上扬。
“那就让他到时候再求一次。”我说。
这时,我们路过服务大厅。唐莉并没有驻足,仍然和我一起朝业务科办公楼的方向走。
“你是不是兴奋过头了,忘了点什么?”我笑着提醒。
唐莉侧头歪着脑袋冲我得意地说道:“我的停职结束了。”
那天晚上,对我来说注定是无眠的。我找出了当年写给高迪娜的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一页一页地又翻看了无数遍。后来,我索性在半夜三点钟就来到了殡仪馆。
我早就想好了,要亲自去冷藏库“请”高迪娜的遗体,再亲自送她去化妆室,然后陪她去告别厅,最后带她回到火化车间,全程和她一起走完这最后一程。
然而,当我换好工作服来到火化车间时,我忽然改主意了,我只要在车间里等她就好。
6点10分,高迪娜来了。我轻轻地掀开寿被,让她的脸露出来。算起来,我已经三年多没看到她的遗容了。汪洁的手艺真不错,我确信,倘若高迪娜能看到自己人生最后的容妆,她一定会非常满意的。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自己置身于火化炉旁面对高迪娜的遗体还能心如止水。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长时间地凝望着高迪娜。周围的同事各司其职,没人专门关注我这边的情形,也可能是他们故意这么做吧。
过了许久,我捏起寿被的两个被角,小心翼翼地重新蒙住高迪娜的面部,又退后一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我走上前一个人将卫生棺捧起,让高迪娜在我的两条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才轻轻地把卫生棺放到炉板上,又从怀兜里掏出那封信放到高迪娜胸前,最后看着她和那封信一起随着炉板慢慢进入炉膛。
启动按钮、引风、鼓风渐次被打开后,炉膛内已是火光冲天。我知道此刻,高迪娜正在那扇门后面,翻看那封她早该看到的信。
那天在下班的公交车上,我收到了唐莉发来的微信,是她和汪洁的一张微信聊天截图。
唐莉:“汪姐,你真了不起。”
汪洁:“没什么可了不起的。当我看完那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怪他了,他根本不了解我,我应该庆幸当初没和他走到一起。”
仔细回味汪洁的这段话,我深感惭愧。我一直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汪洁对职业的尊重。无论高迪娜的身份有多特殊,在汪洁面前,她首先是一个逝者。
我觉得自己必须当面对汪洁说两句话,一句是:“谢谢。”另一句是:“对不起。”
第二天早晨,在办公楼里的楼梯上,当我下到最后一层的第一级台阶时,看到一身便装的汪洁进入办公楼,迎面走上楼梯。我当即止步,站在原地等着。我想她一定能看到我了,也应该知道我是在等她。我故意往楼梯中间挪了两步,把身子转向她的方向,我已经准备好了。
可是,当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没作任何停留,低着头漠然地快步上楼了。我只好用无奈的眼神,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的地方。
作者简介
辛酉,男,198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海燕》文学月刊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别爱上我》《撒烏耳亡》《赦免之日》《一张可怕的照片》,短篇小说集《闻烟》。短篇小说《闻烟》荣获第十届辽宁文学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电影《入殓师》的导演泷田洋二郎执导,演员张国立、许晴、韩庚主演。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