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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花(中篇小说)

2021-06-10陈书华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手机铃声提示我有人在微信发出视频通话邀请,点开一看是同学琴,马上连线。

她那永远不变的少女般的浅笑,有点儿羞涩,又有点儿局促,总让你觉得你和她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她行事的直接、爽利,又会让你感觉她一点儿都不缺少自信。

“新学了一首歌《托托可海的牧羊人》,我唱给你听!”

七十五岁的老人唱着当下流行的爱情歌曲,却没有一点儿违和感。

分享她的歌声,更分享她的好心情。

琴忘情地唱着她的歌,我已被她身后的一盆花所吸引。一个普通的花盆里盛开着多株颜色各异、花形不同的小花。出于好奇,我问她:

“那是什么花?”

“太阳花”琴告诉我,“这是别人丢弃后我拾回来的。仅仅是几株没有根的小枝杈,插在盆里就活了。”从琴的介绍中我得知,这种花的俗名叫“死不了”。它喜欢阳光,昼开夜合;花朵可以闭合,但花苞从不会垂下头;它的适应力极强,耐旱,耐贫瘠,在水、肥不足的情况下,它也能维持正常的生长。

一种联想马上凸现在脑中:这太阳花的品性恰似在映衬这位养花人。

既非百花中之名贵,也非芳卉中之娇宠,隐于寒微之处,却不失生命之灿烂,植于瘠土,仍能自生自繁。只要有阳光,定会绽放出她生命的色彩与气韵。在造物主的杰作里不仅有如此令人赞叹的花卉,更有着如花的别样女人。

读书时的琴就小有名气。说她好看是因为她有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顾盼与凝睇之间流溢着无可置疑的真诚和善良;说她可爱是因为她羞涩的笑多于她的话语,很多时候她回答别人问题时简单到只有“嗯”“是”“好”。她并不强壮的身体,却有着超乎寻常的体育运动基因。她跑得快,篮球打得也好,在球场上跑动着的琴总会让你看到她那无可挫败的拼劲与韧劲,而移出场外的琴也总会带着她一如既往的沉静和淡然很快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消失。

风华年少的她外表看似文静,但骨子里她一点都不缺少年轻人的热血涌动与激情奔放。她踊跃参加学校和班级组织的各项活动;她积极上进,成为班级里最早的共青团员;校园树荫下她会和要好的同学一起畅谈理想,设想未来;她不畏禁令,愉快地收下了一位男同学送给她的礼物,并和他相伴一起到坝上去唱歌。

她美丽健康,充满活力,有理想,有追求,她就是那个年代我们眼中“青春”的标准模板。

一九六六年,正值她高中毕业,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终止了她所有的梦想。

报考大学继续深造已经没有可能了,琴和所有的“老三届”学生都面对着唯一的选择: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琴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兄弟姐妹五个,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父亲在当地一家运输企业做会计工作,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而这是家庭经济的唯一来源。她身下的三个弟弟都在读书,长兄还在待业中。

体谅到父母维持家计的艰难,还有年轻人的进取心,让她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作出了决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到农村去!只是具体到什么地方去?和谁去?她一时不能定夺。让她辗转反侧纠结不定是因为同班男同学“布”。

琴从来没有问过,布也从来没有袒露过他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她的。

琴只记得临近毕业的时候,班里班外悄然兴起了一种“谈话”风,冠冕堂皇的理由大都与“向团干部表达进步要求”“向班干部征求意见”“同学之间交流思想”有关。此时,还没有入团的布找到了老团员的琴。

“我昨天向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 ,你能给我一些帮助吗?”布说着话的同时在两人书桌后的椅子上紧挨着琴坐下来。

猝不及防的琴下意识地拉开了她和布的距离,急不择言地说了一句:

“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就是举手通过,我也只能代表我一个人呀!”

“如果真的进行投票,你愿意投我的票吗?”布问琴这话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他的“别有用心”。

再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琴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自由结队的“大串连”。前后几次出行,都是临时组队,成员都是不固定的。直到出发前,琴总会意外地发现布的出现。

在武汉,十一个同学乘敞篷汽车从武汉水电学院去武汉大学,路上行驶中的车有些颠簸,琴和布紧挨着站在车厢一侧,随着车的一摇一晃,她和他的身体总会撞到一起。琴隐约感到这“撞”有布的小故意,以致让她脸红心跳。串连途中,布还会不时地把关注和关心传递给琴。

也许,在布的心里,对琴的追求特别的笃定,以至让他过早地做出不合时宜的反应。记得在串联中,琴相识了一个家在沈阳的男学生,这个男生要了琴的地址;回到家后,就给琴写了一封示好的信。琴把这事说给了布。布马上脸色大变,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舔脏嗅臭,却遗落在洁净之上。幸哉!”这话酸味儿很重,又有点儿无厘头。

琴生气了。

话一出口,布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天布就从自己有限的生活费中拿点钱出来特意去买了琴爱吃的罐头送给她,哄她开心。

随着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工作的逐批落实,同学们中该走的都走了。布把琴直接约到他所在战斗队的办公地点。

布开门见山:“跟我走吧!”

琴知道這话和“嫁给我吧!”没有区别。这么突然,这么直接,琴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琴陷入沉思。

她和布虽然是同班同学,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很短,她对他没有更多地了解。琴总觉得布外形有点儿酷似雷锋,心理上的英雄光环不仅让她忽略了眼前这个男人身高上的缺欠,心中还平添了一种对布的信任;有一些颠覆她好感的是来自好友们的看法,她们说布有点儿“迂腐”,有时看见布在那儿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地背古诗文,俨然像个“老夫子”,真是有点儿“老气横秋”的样子;布擅长书法,他的书桌上比别的同学的书桌总是会多出一个墨盒和毛笔,他的手上任何时候都留有洗不净的墨迹。布还会吹箫,只是他吹出的曲子,永远都是《苏武牧羊》。在琴的眼中,布也算是有些才情的“文艺青年”,特别是布身上的那点儿孤傲与清高,在琴心里隐隐地激起了一种要征服的欲望。要说对布特别的喜欢还谈不上。更何况琴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孩,她不可以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想想!”琴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

布开始了他的“游说”:“我们那里有山有水,还有水库,水库里有大鲤鱼。我们所在的营子也很大,营子里就有一个水泡子,泡子底下有泉眼,下雨水涨,也会泛上鱼来。如果你不愿意干农活,可以跟着我父亲学医,当医生。”

布在琴的大脑空白处描绘了一张美丽的田园风光图画。年轻人都有着对美好的向往,但仅此还不能让琴义无反顾。布加快了他追求的进程,他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方式,在事前没有约定的情况下,主动上门去拜访了琴的父母。

首次登门,布送上他的见面礼:一张狐狸皮,十斤葵花籽,两斤烟叶子,另加几斤小米。琴父一见心已明了,对琴说:“他这是送的四盒礼呀!”这传统的礼数,如果没有被拒收,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一份“契约”。这并不意味着父母对琴的婚姻大事的草率,他们在为女儿择婿上还是有底线的:家一定是正儿巴经的过日子人家; 人一定是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人。当然,父母对琴和布关系的默许中还有着对当时现状与条件的无奈。

一种恻隐之心让琴对布的执着失去了抵御能力,在她的心里隐约有了对他俩结局的美好期盼。她在接纳布的同时也试探着父母:“你们觉得他怎么样?”

“不知他有什么能耐?还有点儿自命不凡!”父亲说。

“还说他长得像雷锋,一双死羊眼,眼大无神!”母亲说。

“唉!不管什么样,一辈子对咱们姑娘好就行了!”父亲对母亲说。

如布所愿,一九六八年八月初的一天,琴跟随布踏上了开往翁牛特旗的敞篷大汽车。

临出门的那一刻,同院的婶子大娘悄悄与琴耳语:“先不用忙着迁户口,如果那里不好,迁了户口,就回不来了!”

一百华里的路程,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琴和布赶到了哈拉道口。布的两兄弟驾着套着两头驴的“驴吉普”来接他们。还要走三十里路:上一个坡,再下一个坡,就到二牌子了,那里有一户李姓人家便是布的家。

行至到坡的梁上,琴下了车,向低处望去,她已经看到村子了:村子狭长,房子密集,好像很大。

“你看到那座桥了吗?还有村口那棵大柳树?”布走近琴问她。

琴马上想到了“小桥流水”与“绿柳成荫”。

“我还没看到!那有鱼的泡子在哪里?”说这儿的时候,琴有些兴奋。

“下雨水大才有鱼!”布解释中还有点对琴无知的笑嗔。

“噢 ......”

“驴吉普”进了村,琴顺着布的手指看过去,有十几口人已经等候在大门口。

最先进入琴的视线的是布的母亲,当年只有四十岁的她梳了一个燕子尾头,因为脚伤未愈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脸上仍不失笑容。喜盈盈的她走上前拉住了琴的手。琴在布所有亲人的拥簇下走进了李家门。

一个长方形的院落四面有土墙围着,南面的开口处两根立起的圆木棍架着一扇用树枝编成的栅栏门,简陋中透露着李家的家境。靠着院落的北面有干打垒的土房三间。东侧还盖了一间同样结构的偏厦。

走进正屋,东面住着布的奶奶、叔婶及他们的孩子;西面住着布的爸妈和弟弟们。两间住房都被自搭的火炕占去了一大半,上面铺着席子,只是席花被一层黑色的泥垢糊住,它本来的真面目已不得见了。外屋左右两个大灶,上面分别架着两口大锅。明显处还停放着一个脸盆,盆里盛着半盆泥水,这是一家人轮流洗脸后存留下来的。一条全家人共用的毛巾挂在一边,黑黑的已辨不清它原来的颜色,硬得像被浆灌注过了似的。

布的母亲一直没有放开拉住琴的那双手,她上下打量着琴:

“你不胖!”

“她没病!”布马上回了母亲一句。

此时他们倒像是在审视一个前来扛活的“苦力”。

这是一个拥有十三口人的大家庭:布上有奶奶、父母、叔父母,下有三个弟弟和两个堂弟,妹妹和堂妹都已出嫁。这一天,所有的家人都在,多出来的外人是生产队的队长,他是布的父母特意请来的。

迎她进门的“家宴”是小米饭和炖旮沓白。不过这大炖菜里是加了羊肉的,混在菜里肉都被切成很小的丁儿,这可能是为控制贪吃肉的孩子们而想出来的招儿,以维护李家在外人面前的体面; 小米饭在这里也是稀罕物,通常家里吃的都是玉米碴粥。这极普通的家常饭让半年来断了荤腥的李家人不仅尽享了“美食”带来的满足与酣畅,也记下了这特别的日子。

傍晚,琴看见布的母亲在往一个缝好的黑色的长方形枕头里装荞麦皮,枕头的两个四方顶 ,有花丝线绣的鸳鸯戏水的图案。 对于古时婚嫁迎娶,两情相悦,就有“结发共枕席”的说法,琴并不知晓,自然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枕头装好,布的母亲一手夹着枕头,一手挽起琴,带她来到西屋。

“今晚你俩就睡在这里!”布的母亲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琴作為布的同学来对待。

琴离开自己的家,来到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除了布,没有一个自己熟悉的人,这让她对布有了更强烈的依赖。她有好多的问题想问布,也有好多的悄悄话要说给布,终于有了和布独处的机会,琴感觉这挺好的。

西屋靠着北墙放着一个新涂过漆的三节柜,里面已被腾空;靠西墙还有一个很旧的两节柜,上面摆放着布用的纸墨和笔。炕的席子上面多了一床用羊毛擀的毡子。毡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两床新被。这抢眼的一红一绿大花被,终于让琴意识到眼下的处境。琴觉得好像被一种无形外力推动着一步一步地就走到了人生的重要时刻,而她自己完全失去了对事态的把控能力。一切似乎都无法改变了。慌乱、紧张在一瞬间猛然向她袭来。就在此时,布推门进来。布看出了琴情绪上的变化。

“过来!我教你写毛笔字。”布一边招呼一边把毛笔交到琴的手中,他贴在她的后背,手把手地教琴写下了两个字“夫妻”。

琴没有回头看布,但她分明感觉到了布很得意。

“睡了吗?”是布的婶子在喊。

“没有呢!是婶子吗?”回话的是琴。

婶子进屋后看到“一对新人”写字时的亲密情景,不无感慨地说:“看你们年轻人多好呀!我们这一辈子都活瞎了!”其实,婶子也不过三十几岁。

逐渐轻松下来的琴脑子里冒出来她想问布的问题:“为什么你们全家人的牙都是黄的?”

“我们这里地下水含氟量高,经常喝这种水,不仅变成了氟斑牙,死后骨头都是黄的。这里种出来的粮食和小鸡下的蛋都卖不出去。”

初次听到这个情况,琴有点儿毛骨悚然。

“哪像你,牙长得那么白,如果半夜看见你笑,还以为见了鬼了呢!”

一句打趣儿的话,驱散了两个人的尴尬。

琴接下来的问题是“我明天要不要在别人起来之前先起来?”

“不要!你可以一觉睡到日三竿!”

琴在自己二十一岁这一年,就这样把自己给嫁了。没有聘礼,没有嫁妆,没有正式而隆重的婚礼,甚至都没有去申请和办理具有法律意义的“结婚证”。

他们到大队交了学校开出的介绍信。两张介绍信的不同处是,布的那张写的是“回乡青年”,而琴的那张写的是“下乡青年”。队长看过信后,很正式地说:“欢迎!给我们大队增添了革命的力量!”

第二天,嫁为人妇的过程,给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后来的日子相比,婚后的那段日子仍不失美好。也让他们也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蜜月”。在这短暂的时光里记录和收藏着他们最初也是仅有的温情与浪漫。

有一种亲密叫形影不离。琴洗脸梳头布都会站在她的身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琴,好像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布每去一个地方,不管是挑水,还是喂驴,琴也总是尾随其后,如影随形。有一天,布套了驴车,叫琴跟他一去挖甜草。布虽然从小就生长在农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一有病就发烧,一发烧就抽羊角风。农村有个说法“老小子,大孙子,奶奶的命根子”。布是奶奶带大的孙子,备受奶奶的宠溺,不爱干活,干起农活也不顶个。不过挖甜草倒是他的强项。布赶着驴车,琴坐在上面,田野中的风吹散了她久蜇在心中进退无据、无所适从的阴霾,也化解了适应艰苦生活和想家想父母的苦楚。畅快的心情让琴也越发乖巧起来。她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燕儿,寻找和发现长得粗壮的甜草,布看准了就开始挖。一张铁板方铣握在布的手中,此时犹如他悬起的那支毛笔:其锋,力透厚土,一铣下去,便带出半铣土,稳准熟练,起落自如。很快围绕着甜草的根就削了一个一铣杆深的大坑。拔出甜草的最后关节,布总是叫琴来完成。在这样的时刻,琴觉得布很男人。站在一旁的布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却很受用这份来自女人的欣赏。

当他们带着收获准备回家的时候,天突然降下了瓢泼大雨,雨落地下,砸出来的水雾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缕白烟。没有地方可以躲雨,两个人只好钻进驴车下面。琴蜷缩在并不能完全遮身的空间里,半身已湿透,她却忘形得又喊又叫。布呆呆地望着琴,他不明白大雨泡天的,是什么让眼前的女人如此欢悦?并不灵光的布还是看出来琴在什么情况下会更高兴。

不远的西大坝应该是琴喜欢的地方,那里不仅有水,还长着许多蒲棒草。布带琴来到这里。果不出所料,琴喜欢这天地间的开阔,更喜欢这草木的气息,避开了世俗的眼目,脱离了日常的琐碎,琴像孩子一样,撒了欢地跑呀,跳呀。不知道布从哪里寻到一个鸟蛋,他双手捧着送到琴的眼前。琴的感觉就如同董永在七仙女头上插了一朵花,内心变得柔软而甜蜜,也许在这一刻,呆呆地站在一旁的布,不仅感受了到男女天性的碰撞,让他为之动容,心里的隐忧也释然了许多,他希望琴喜欢上这里,起码不要生出待不下去的想法。

琴把鸟蛋带回家,并用自己的体温助它孵出了一只美丽的小鸟。当她决定让它回归到大自然的时候,她把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和小鸟一起放飞了出去。

一场雨水终于让村里的泡子里有了“鱼”,布拉起琴就往外跑,跑出门外才想起应该拿一个筛子。泡子周围已经有好多人,其中就有捞到鱼的人。琴见此景,一改往日的柔弱与斯文,脱掉鞋子,把裤腿挽到腿根,拿起筛子就朝水里跑去。突然在她身后有个女人在喊:

“新媳妇,你怎么可以这样?这里还有你叫大伯子的人呢!不怕被别人笑话!”

下河抓鱼这种新鲜事对于琴是无法抵御的诱惑,她顾不了许多,何况她不认识那个叫“大伯子”的人。琴径直跳入水中,大自然中的生灵唤醒了她的天性:她如鱼得水,她感受到了自己身心深处的那种舒畅、愉悦,也分明感到自己潜在的智慧与力量。那一天,琴足足捞了有七八斤的鱼,不过都是很小的鲫鱼。

有一种浪漫叫花前月下。布把琴带到村里的小树林,给琴读唐诗,念宋词。有些诗词,琴也能背出,可是她在布的面前总会做出很无知的样子,在她看来满足布的虚荣心或者说让布高兴比让他了解真实情况更重要。特别是布一遍又一遍地给她吹奏《苏武牧羊》的曲子时,琴都会显示出极大的耐心。因为有布的陪伴她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有一种温暖是关心。发现琴消瘦了,布向自己的母亲提出:“每天都是棒碴子,能不能包点儿饺子!”母亲便把自家在院墙根种下的一个嫩倭瓜摘了下来,切碎后加点儿盐,再加一点点儿油,用荞面、玉米面、榆树皮面混合后做成了饺子皮包了饺子。这是布特意为琴争取来的“优待”,

好景不长,新鲜劲儿很快过去了。他们不得不回到平常日子的柴米油盐中。

繁华多彩的城市生活离琴越来越遥远,就连“水库”和水库“大鲤鱼”离她也很遙远。她每天面对的就是这一大家子人,她是这个家庭中的“少媳妇”,她上面还有婆婆、婶婆婆和奶婆婆。四个女人侍奉着她们身边的九个男人。而琴和婆婆则是操持这个家庭的主力军。

琴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让公公婆婆及小叔们重新住回到西屋。她对婆婆说:“你们这么多人睡在一铺小炕上,多挤呀,还是让我们住到小厦子去吧!”琴态度的坚决让婆婆打消了所有的顾虑。

一间偏厦堆满了农具及杂物,破旧而凌乱,属于琴和布的也只有一铺土炕。

躺在土炕上,琴向布吹起了“耳边风”:“到大队去挑水太远了,因为挑水辛苦,该用水时也不敢用,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脸多脏呀!我们在自家院里挖个井吧!有了水,我们还可以多种一些菜。”

“谁挖?你吗?”

“对呀,我们俩挖!”

说干就干!天亮以后,在院里选了一个位置,琴挖下了第一铣,布不忍心再袖手旁观了,他们两个一起挖。没想到的是,挖到八尺深就见水了。

有了水,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来的样子。他们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块空地,第二年的春天,种下了茄子和辣椒。

马上就要入冬了,烧火做饭,热炕取暖,这么一大家人,需要很多的柴火。别说储备,眼下做饭都是临时扫些墙根土,筛出其中的树叶子当作柴火烧。没有远虑,必有近忧。这属于不会过日子。在这一点上,最失望的可能是琴的父亲。

琴让布套上驴车,又叫上两个小叔,四人一起去拾树枝、刨楂子,终于在自家院里堆起了一个柴火垛。

男人当权这种落后的传统观念和行事方式被李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们传承着、复制着。女人们为男人们煮饭烧菜,缝补浆洗,抚育后代,她们的劳累与辛苦很少得到男人们的体恤,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

琴和婆婆做在前,吃在后。开饭的时候,男人们都穿着鞋坐在炕上围着一张桌子吃,琴与婆婆分别跨在炕沿两边,随时为添饭的男人们盛饭。好的时候,有饭也有菜;多数情况下吃棒碴粥只能就着不加任何调料的白咸菜条。男人们却有例外,有时会犒劳他们每人一个咸鸭蛋。这也算是对“男主外”重要性的認可。贫苦的生活已无从讲究,“男尊女卑”的界限在这里却始终不能打破。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一次白面皮的饺子。大队分给每个社员带麦秸的麦子二斤,分回来,小心翼翼地把麦粒一粒一粒剥下来,磨成面。没想到翘首以盼的年三十的这顿白面皮饺子,竟让琴痛苦不堪。有句俗语:“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人口多饭量大,琴每次擀饺子皮都会擀到手掌肿得老高。最悲凉的是,这一年的饺子,还没等老少辈媳妇上桌,已被男人们一扫而光,桌上只有干净的盘碗,锅里只剩下了饺子汤,炕上竟然还坐着端着碗等饺子的人。琴到腌酸菜的缸里舀了两勺酸菜汤放在清理后的锅里,又扔进了几片年糕,煮了煮,给婆婆盛了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权当她们的年夜饭。

到了李家,琴手无分文。半年以后,连花钱的感觉都找不到了。农民挣的是工分,一年到头结算时到手的现金少得可怜。掌握家里经济大权的是公公,他手头的钱也不多。他平时给村里的人看病,回送给他的大都是农产品,只有极少数人给他钱。家里买盐、洗衣粉,都是拿鸡蛋到供销社去换。过门后,有一天奶奶婆婆把琴叫到跟前,从自己身上拿出二十元钱交到她的手中。

“我不要!奶奶你自己留着用!”琴毫不犹豫地还给了奶奶。

“你咋那么傻?奶奶给的还不要!”在一旁的婆婆怂恿琴收下。

“你婆婆说得对!你真傻!要她手上戴的镯子!”奶奶婆婆针对自己儿媳妇的立场作出了针锋相对的反应。

见此情景,琴连声说“我什么都不要!”

在奶奶婆婆的心里始终有一份对孙媳妇的愧疚,见村里有人套车去红山镇,她马上想到琴。

“孙媳妇,你坐他们的车去散散心!”

琴很高兴,拔腿就走。奶奶婆婆叫住了她,递给了琴两元钱。

到了镇上,在商店里琴看了一件背心,价钱正好是两元,琴很想买下,她从家里带来的那件都已经出了窟窿。端详了半天,还是转身离开了那里。回到家,琴又把两元钱交给了奶奶婆婆。

日常的生活充满了艰辛,教师工作却带给了琴另一番天地。

她到二牌子村不久,民兵营长主动上门,他确信今天自己应该是最受欢迎的人。没等谦让,进门上炕,盘腿坐在了炕头上,喘匀了气,开了口。他拿腔作势的样子,好像在向李家人宣一道“圣旨”:“大队决定让你家媳妇到二牌子完小当民办教师。”这个消息不仅让琴喜出望外,也让全家人大喜过望。他们把这看成是李家的荣耀。

营长被公公婆婆留下吃饭,还专门为他备了酒。三杯酒下肚,公公壮着胆问了一句:

“我们儿子能去当老师吗?他和媳妇都是高中毕业。”

营长听后脸马上阴沉下来,说:

“有句话说得好,龙凤不能出一家。好差事不能都给你们家!”公公大概是想探探这“运气”的边线在哪里,其实他心里也很知足了。

琴从来没有想过今生要做教师,当她把教师与自己联系在一起时的那一刻,她感到这个职业对她还蛮有诱惑力的,她兴奋得整个晚上难以入眠。

半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大队干部们却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布也被指派到学校去代课。那个冬天,学校集中搞“挖肃会”,布还没等到正式上课,就被认为有思想问题而重新返回小队参加劳动,并兼任小队会计。

琴上班后,她也同样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二牌子大队准备搞一次示范:把本村的地富反坏右前后串绑在一条绳上,拉到村里以前演戏用的土台子上,组织村民来观看。琴承担的工作是穿插在这群人中间,诵读毛主席语录。来了很多的村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她们相约而来,一路奔走相告:

“走啊!去看李家的新媳妇,咱们孩子的老师!”

很快,琴在整个红山公社也出了名。这源于公社教育主管部门组织的一次篮球比赛。琴参加了各大队小学联队,它们的对手是公社直属教育职工队。当两队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联队的老师都没了信心,甚至有的老师提出:“我们退出吧!”她们被对方五个身着统一运动装“人高马大”的上场队员给吓着了!赛前她们一点都没有想到,在她们队里潜藏着一位非常有实力的队员,可能在这种场合娇小的琴太不显眼了。

开场后短短几分钟,琴就投出了她的第一个球。这一球不仅提升了联队的信心,也挫败了对方的士气。联队成员的自身条件和赛场经验虽不如对方,但她们一点都不缺少智慧。场上的她们达到了高度的默契:拼命抢球,得到球,就传给琴。琴不负众望,在三十分钟的比赛中,一人投中四球,最终以八比零赢了直属队。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这一隅之地,琴创造了一个“以小博大”的神话。篮球技艺的亮相,让李家的这位新媳妇在十里八村的名气更大了。

大队自办的学校条件有限,没有院墙,只有两排简陋的房子,老师的办公室也在其中。教室里老师的讲台和学生的课桌都是土垒的。

就如同这所学校没有围墙一样,面对一年级二十几个学生,琴的头脑里什么条条框框都没有。她没有学过教育理论,不懂教育教学的原则,当时正处在特殊时期,连教材和课本都没有。从形式到内容都有足够空间,让琴可以充分地去发挥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二牌子的漫山遍野都留下了琴和孩子们的足迹。他们见羊数羊,见树数树,琴还依情依景给学生们编算术题; 在田间地头看到的事物,回到课堂上,琴便把标志这些事物的汉字写在黑板上,教学生们认读。这样做,也是以此突出作为“耕读学校”的特点。学生们喜欢围在老师的身边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他们眼中的这位从城市里来的漂亮的女老师无所不懂。最令学生高兴的是琴的到来,让这些学生有了音乐课。没有脚踏琴,也没有手风琴,老师教一句,学生们唱一句。就这样,学生跟老师学会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我为伟大祖国站岗》《十送红军》,还有电影《春苗》《苦菜花》插曲。他们不知道的是,有的歌曲是老师头一天晚上跟着半導体收音机现学的。

农村的孩子上学晚,琴教的学生中最大的只比她小四岁。琴说她就喜欢这种“孩子头”的感觉。除了完成教学,更多的时候她和她的学生疯在一起,野在一起,她和学生玩老鹰捉小鸡,也和学生烤棒子、烤山药蛋吃,每个人的脸上都抹得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哪个是老师,哪些又是学生。

也许她天生就不是那种古板严厉型的教书先生,她没有那么强的控制欲和支配欲。她平易亲和,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喜欢无拘无束地和学生们谈天说地,喜欢在学生面前自然地表现真实的自己。而她的学生们回馈给她的是信任、爱戴,还有一些依赖。最让琴感动的是,老师不在的情况下,他们会自己规范自己,自己管理自己。一次无意,她听到她的学生在说:

“我们做不好,老师会难过的!”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中提出:“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在影响着另一些生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生命更加饱满和充盈。

纯净的校园,天真质朴的孩子们,净化着她的灵魂,滋养着她的身心。她投身于教育工作的动机与目的也越来越单纯:要把自己所能和全部的爱奉献给这里的孩子们!

随着教育政策的调整与变化,三个大队联办“完小”和“戴帽初中”。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而琴也成了学校身兼多职的全能型教师,她既教数理化,又教音乐。当时的老校长这样评价她:人品好,厚道;文理兼通,能力强;教学认真,忠于职守。是学校最年轻的共产党员。

琴在这所学校一干就是八年。学校十三名教师中只有三名是公办教师,可以拿到工资。其他的民办教师挣的都是公分。琴一年能拿到3300个工分,是所有民办教师中最高的,大队干部也只拿到3400个工分。即使这样,一年下来,把工分折合成人民币也不过百元。艰苦的条件,繁重的工作,微薄的报酬, 都不曾让琴产生过彷徨和犹豫。琴觉得学校和学生是她一生的缘,她所有的快乐与幸福都与校园和她身边的学生有关。

第一学期结束,已临近春节。一晃,琴来二牌子半年了。琴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女人正常的生理规律有了异常。她没打算这么快要孩子。一是刚开始工作,要全身心地投入;二是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允许。她很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她去和丈夫商量。

“我都好长时间没有经血了,是不是怀孕了?”琴希望借助自己的男人来确认。

“眼下正青黄不接,你身上的经血都被焅干了,不要大惊小怪的!”布竟然说出这样的“见解”,琴一脸的茫然。她不知道这是布的无知还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时间的淘洗,让身边的这个男人开始还原本真。布不折不扣地秉承了大男子主义的那一套,他开始摆出不屑一顾的男人尊严,端起至高无上的男人架子,在许多事情上他总是自作主张。对自己的女人开始吆三喝四,他固守着自己的一贯“正确”,不肯在女人面前低头认错。最可怕的是,大男子主义的助长也在弱化他付出爱的能力。

面对布的变化,琴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失望,吞咽下自己的痛苦。因为在她心里有更多的理由说服她不能撼动自己的初衷。权且不说学校里的孩子,就是李家她也不忍心丢下不管。

记得她刚来不久,公公在吃饭时当着全家人的面,讲了他在儿媳妇进门的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他说他梦见一只凤凰落在了他家的院里。公公信奉的是“男人有福自身带,女人有福托满家!”

在另外一个场合,公公直接对琴说:

“你是一块金子,我们不能把你当黄铜!”

公公对她的认可还用一种更暖心的方式传递给琴和全家人。掌握着家里财经大权的公公,对家里的开支一向把控很严,天冷了以后,他却做出了超乎寻常的决定:

“今冬省出点儿钱,给你大嫂吊一顶狐狸皮帽子!”

公公作出的决定即使婆婆也不能反对。

没过几日,一顶狐狸皮里子、蓝呢子面的帽子就戴在了琴的头上。那天,琴还特地穿上了从娘家带来的毡旮瘩,棉大衣里面还围了一条翠绿色的毛围巾。学校老师见她这身装束,都说她像苏联特务。

婆婆也不止一次对她说:

“家里活你不用抢着干!有我呢!”

知道琴怀孕了,婆婆还精心地给她做了一双绣花鞋。每次出远门,婆婆都是起大早给琴做好饭。

婶婆婆也过话给婆婆:“你别看她瘦,什么活都能干,什么活都会干,不怕脏,不怕累!一点儿都不娇气!”

小叔们也都维护大嫂,从地里买回香瓜,他们总是把那个最大的最甜的送到大嫂面前。

琴在婆家尽着自己的本分,同时也被家人温暖着。

心存一种善良,让她感念着别人的给予;心生一种光明,让她得见天地之开阔。一种幸福感,让许多事情在她的眼里变得风轻云淡。

过了在婆家的第一个春节,正月初六,得到公公婆婆的允许,琴带上丈夫回城去看望自己的父母。

公公给了他们十元钱是用来买往返车票的,他还委托大队赶大车的给亲家捎上了一口袋谷子。

琴没有想到的是,这回家的路比离家的路更为艰难,在她的心里有许多难越的“坎”:见了父母,怎样解释在结婚问题上的先斩后奏?作为已经成家的人,拿什么来孝敬父母?当初读书最多的姐姐对家里无以回报,弟弟们会怎么看?两个大活人白吃白喝,会不会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增添负担?看见旧衣旧衫、枯槁憔悴的女儿,父母会不会心疼难过?早知如此,不如不回!但她想爸、想妈、想弟弟们呀!

世间只有辞心的儿女,哪有辞心的爹娘!见了女儿,父母只剩下心疼的份儿。

当着姑爷的面,他们什么都不问。姑爷不在跟前,母亲问琴:

“你是不是怀孕了?”

“你怎么看出来了?”琴知道这种事情是瞒不了母亲的。

“你看你都弯不下腰了,坐着都挺着腰板。”

晚上,琴与母亲住在了一个屋里。

“在那里怎么样?”母亲想心里有个底。

“有活干,有饭吃!”

“婆家人对你好吗?”

“挺好的!”

母亲已经看出来女儿不想让自己知道得更多,这反倒越发地不放心起来。

为了不让母亲怀疑自己话的真实性,琴刻意地说了一个细节:

“在那里最难熬的是冬天。那里比我们这里还要冷,不烧炉子,火烟小,炕又凉,整个一冬天,白天黑夜,身子都筛着糠,直到现在我的身子才舒展开。”

“那他们不冷吗?”

“他们穿的都是一把抓不透的棉袄棉裤。”琴说的这件事被母亲记在了心里。

布被安排和小舅子们住在一起,从那一刻起,他的大眼皮耷拉得更长了。在琴面前,他一会儿说自己肚子疼,一会儿又说头疼。害得琴在心里叫苦“他咋这么不懂事!”

回到娘家,琴也放任自己做了两件事。她承揽了几天来家里所有花钱买东西的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到母亲的兜里去拿钱,钱来钱去,只过了她的手,对她来说仍不失是一种享受。琴还带着布到头道街的戏园子看了一场话剧《焦裕禄》,以此作为对自己精神生活的补偿。

母亲一直忙活着,给女儿做了“双铺双盖”,算是补送的嫁妆。也给女儿做了一把抓不透的花棉袄。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尽管有千般的不舍,琴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这次走,她带走了自己的户口,从此她不再属于这座城市。

琴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怀孕的事已不再是秘密。公公发话了:“我们重新盖房吧!亲家来看外甥也有个地方住!”公公在冲动之下为李家人画了一张“大饼”。无米之炊,巧妇难为。建房所需的基本材料都无从谈起,何以垒屋!李家偏偏出了这不信邪的人。琴不喜欢得过且过的日子,更不喜欢坐享其成的日子,“奔”著过的日子才有劲儿头。盖不起砖瓦房,那就盖土房:板打土墙,土坯搭炕。砍树、化缘,东凑西凑,总算凑够了三十多根又弯又细的柳木用来做五间房的檩子。还需要一部分土坯,家人们自己脱。俗话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怀着孩子的琴站在泥水中,她拼尽全力搭建着自己的栖身之所,也在垒筑着自己的希望。

最后房子的建成还是得到了学校的帮助,三间房的门框窗框都是琴所在的学校援助的。另外两间房的门框窗框实在解决不了了,便用锋利的铁锨镟了一个门一个窗。这五间房从建到住仅仅用了十八天。

公公婆婆带着他们住进了新房,叔公公一家留在了老屋,至此,李家上一辈的两支人分家另过。

新房的东三间由公公婆婆和小叔子们住,琴和布则住在西边没安窗户门的那两间房里。

在简陋的土屋里琴和布迎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附近没有医院,大人和孩子的命只得交由本村的接生婆。婆婆给她做了生产的准备: 把炕席卷起半边,在露出的土炕上撒了一层细沙子,让琴躺在上面。产前的阵痛,让琴完全失去了自主,只有任人摆布。儿的生日,娘的苦日。生产的痛苦无以言状,许多女人会大呼大叫,甚至用咒骂男人的方式来对抗痛苦。琴却不然,她一声不吭,但她却把土炕挠了一道沟。女儿终于顺利出生。

当布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的时候,琴因为自顾不暇而被忽略的一幕再一次重现出来:自己在里面痛得死去活来,布在外面谈笑风生。琴在布的眼神里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热切的关注,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冷漠。男人怜香惜玉式的疼爱,对于琴来说已经成为情感中的奢侈品。产后虚弱的琴不禁生出凄凉和委屈之感,倒是襁褓中女儿的啼哭让琴从自爱自怜中回到现实。也许是一种责任,还有一家人当下的生存之急,他不得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也不得不给眼前这个男人足够的宽容。

女儿出生后不久,琴和布带着孩子也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分家选择在春天,因为在这个季节,基本生活储存消耗的所剩无几,没有什么东西可分了,自然也就免去了很多麻烦。琴和布还是没有空手而出,他们分得十斤小米和二百元的债务。

分家可以获得自主权的喜悦远远超过了面对生活窘迫的沮丧。琴不是《朝阳沟》的银环,她更像《牧马人》的李秀芝。她同样也怀有一个朴素的信念: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只要有足够的付出。如果你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儿,那你就要自己推碾子磨面;如果你想有油有肉吃,那你就必须自己去养猪;如果冬天不想挨冻,那你就必须自己去弄柴火。

民以食为天。一九七四年,开始分自留地了。琴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站在地头上,弯腰捧起一把土,这是眼前她唯一能触及到的。从前的那座城市,从前的那个家,她够不着,也摸不到了。她只有让这里长出庄稼,打下粮食,她和她的孩子才得以生存。

大队统一给村民购了“朝阳齐头白”谷种。

平地、打埂子、浇水、扶犁播种琴都比别的人家先行一步,尽管她只有课余时间。有了这样勤快的媳妇,丈夫布想偷懒都不成。记得轮到她家浇水时正好赶上夜晚,琴和布打着手电筒在地里守护了一夜。

生活境遇的改变,也让琴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得与众不同。在有人“雨来苦愁悲”的时候,琴正为一场大雨而欢呼雀跃,因为雨前她刚刚给庄稼施了肥。

苍天不负勤劳人。种下的谷子成熟了,谷穗大,谷粒饱满,明显比相邻的几块地里的庄稼长得要好。收成后,打下的谷子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拿去卖了。琴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换回一张百元大钞。时过多年。琴谈及此事,仍兴奋不已。

看似柔弱的琴,当初婆婆并不看好她。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女人身体里却潜藏着巨大的能量。悄无声息之中总有她自己创造的奇迹:她种的庄稼长得旺,她喂的猪长得肥,她喂的羊长得壮,她养的鸡爱下蛋。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她的不易,只有她自己知道。人吃马喂,家里没有那么充足的粮食。她家的猪吃的都是琴薅的野菜和野草。琴常去的一个地方,便是二三里外的西大坝。那里水边长有“西天谷”。琴在西天谷生长旺盛的季节,就会来这里薅草。

西大坝对于琴来说是一个可以安抚灵魂的地方,每当她走进这里,就仿佛与先前的世界隔绝了,原来的生活也被阻断了。蓝天白云下的空明幽敞会唤醒她原本年轻的活力与热情,让她的身心都进入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这美妙的感觉会通过她的喉咙释放出来:她一边薅草,一边放声歌唱,直到她发现薅的野菜自己都不能全部带走了……

不得不令人惊叹,艰苦粗糙的生活磨砺并没有泯灭她对美好的向往,也没有钝化她感受美好的能力,这已成为她平衡生活的有力支撑。

薅回来的西天谷放在大锅里糊了喂给猪吃,猪儿在饱足和酣睡中变得越来越胖,体毛都泛着黑色的光亮,以至在想吃它的肉时主人难于下手。农村里赶上年节能杀一口大肥猪,会给家里平添一种喜庆感和富足感。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在多数情况下,琴把肉和蛋都拿出去卖了,变现成现金,用于解燃眉之急。家里长时间见不着油水,做饭的铁锅都生了锈。

人活着,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计划之外琴怀了第二胎。这个孩子的降生,让丈夫和公婆了却了一件心事,因为琴最终生了一个男孩。凑巧的是,小叔家也添了一子。公婆提出他们不能同时照顾这三个孩子,这意味着琴上班时看护孩子的事要另做打算。比琴更着急的是听了这个消息的老父亲。年过六十的他骑着自行车赶了一百多里路来到二牌子。

得知父亲来了,琴急忙从外面赶回家。路过供销社时她特意花两毛钱买了包茶叶带上。她在这里一年四季喝的都是凉水,渴了的时候,去水缸舀上半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想到父亲第一次来自己家,内心有些慌乱,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见到风尘仆仆的父亲,琴着实有些心疼。她把已经生锈的铁锅刷了又刷,烧了开水,泡上了她买的那包茶,送到父亲的跟前。父亲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对女儿说:你还是给我一杯凉水吧!

父亲坐下来,和琴谈到孩子的事,琴宽慰父親:

“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找个人帮助照看一下。”谈到平常的日子,琴不经意间吐露了缺钱的窘迫,为了给孩子买药,丈夫卖掉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件棉袄。为此,父亲教训了她的丈夫:

“作为家里的男人,要想法去挣钱!不能光靠折腾家底过日子!”

丈夫听后不悦,不再与岳父搭话,顺手拿出一本书,在一旁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为化解尴尬,琴对父亲说“这里想发财的人,都去买驴。买了驴,生了驴骡,可以卖五六百元。”父亲开始沉思。

因为自行车坏了,父亲不情愿地留住了一晚。琴很愧疚,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可以让她给父亲做顿像样的饭菜,倒是婆婆救了驾,特意给亲家送来几条以前存留的鲫鱼,琴在锅里煎了端给了父亲。父亲端详了半天,疑惑地问:

“看这鱼的颜色怎么和生的一样?”

“熟了!没有油干爆就这个样!”琴马上给父亲解释。第二天,父亲离开二牌子时,琴把自己种的小米和火烟装了一些,提前绑在了车子上。临出门,父亲塞给琴六十元钱,对琴说:“你们也去买头驴吧!”

琴托同校的一位老师从他住的三分地那里花六十元钱买回一头两牙口的小草驴。

琴变得更加忙碌起来,每天从学校回到家,先喂孩子,然后喂猪、喂驴、喂鸡,最后做饭给自己吃。她被日常形成的惯性推动着,机械地劳作着,临近夜晚,还没等上床,疲惫的她已经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头一沾枕头,便马上昏睡过去。

春天水草茂盛,大队派人统一放驴喂驴。有一天琴的丈夫布突然接到电话,通知他们家的驴“反群”了。布随即把自家的驴牵到大队的配种站,做了配种。当天晚上,琴便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家的驴生了一个噘嘴骡子,歪着的嘴还露出黑黑的牙床,看着它有点儿叫人恶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把自己给急醒了。

这驴真的很不争气,连个噘嘴骡子都没生出来。有了这头驴的存在,琴常常忙得顾此失彼。“命中有的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既然配种不成功,他们也不想继续做靠驴生骡的发财梦。决定到了秋天就把驴卖掉。

对琴来说,最难熬的是冬天。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不挨冻,在冬天来临之前,她必须做最大的努力,弄到更多的柴火。趁着驴还在,她套上驴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买玉米核子。十元一车,她用了所有可能的办法,让车装到最大量,而自己走着把车赶回来。

这之后,他们把驴卖了,还好,没赔钱,卖了六十八元。

在那个极短的时段,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获取烧柴的机会。春秋两季,林场都要修树剪枝。琴总是争先去那里义务献工,因为剪下的树枝归献工者所有 。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很消耗她的体力,她全然没有感受到疲乏。作为母亲,浮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双儿女在温暖中绽放出来的笑靥。舐犊情深竟让她变得“贪婪”起来,砍了一大堆树枝子,却为如何把它们弄走而一筹莫展。恰逢此时,又下起了雨。雨中的琴留下了此生最无奈最无助的记忆。

曾有一次是布代替琴去了林场。琴深知干这种活计的辛苦,临近中午,在家做好了饭,盛在一个小锅里,双手端着去林场送给丈夫。林子很大,树木的遮挡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也无法确定丈夫所在的位置,她在树林里寻来寻去,饭锅占去了她的一双手,让她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她索性大声呼喊起来。林子里大一声小一声地着回响着“李老大”这个只有琴才叫的称呼,却得不到丈夫的任何回应。琴无计可施,手酸得都快端不住锅子了,就在她放下锅子准备停下来歇歇脚的时候,丈夫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四目相对,既熟悉又陌生。这一刻的相见似乎经历了漫长的寻找,让他们感慨万千。

多年以后,不善表达感情的布告诉琴,那一幕让他非常感动,他一直都不能忘记。琴知道,在那段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他们好像把彼此都“丢”了。他们的存在,对于另一方来说,和周围的空气没什么两样:不能缺少又常常被忽略。琴觉得自己对男人都没了感觉,包括对自己的丈夫,好像很久了,她都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样,即使她偶尔换了发型,或换了一件衣服,都入不了丈夫的眼,也从来没有引起他的格外注意,琴心里小小的失望还是有的,虽然很快就会过去。

有些时候,越害怕的事情就越会光顾你,琴又怀孕了。她觉得自己在造孽。二牌子这个地方生存条件恶劣,说“穷山恶水”一点儿都不为过。生了孩子,却不能保证他们能健康地成长。她不想再三再四地冒险。有了决定,堕胎的事却成了难题。学校的工作不允许她请假回城去做流产,就近又没有能给与她帮助的医疗机构,她便试着自行解决。之前,从村里的人那里曾听说过,孕妇吃了马钱子,会导致流产。于是,琴买了两袋“马钱子散”一次全部服下。很快就有了反应:不仅腹部疼痛,感觉全身都不舒服。其实琴有所不知,对于马钱子的药性早就有说法“马钱子,马钱子,马前吃了马后死”。中医在使用此药时,慎之又慎。服用过量,会导致全身抽搐,甚至中毒而死。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个当儿口,他们收到了城里父亲发来的电报:母病重。丈夫说这封电报在镇上已经壓了好几天才转到大队。琴听后心急如焚,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情况不严重,父亲是不会惊动他们的。因为家里的孩子需要有人照顾,她只身一人登上了回家的行程。

坐上了车,身体出现了更严重的反应: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失去常态。她说不清到底是哪儿痛,好像腿肚子都转了筋。她在心里发狠地说:“我难道吃下的是伸腿瞪眼丸吗!”想到母亲,琴不想失去清醒。但她还是不能清楚地记起自己是怎样下的车,又怎样跌跌撞撞来到医院的,生不如死的挣扎让她顾忌不了许多。

琴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病房的门,模模糊糊中她看到了雪白的墙,还有雪白的床单和雪白的被子,继而她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母亲。躺在床上该多舒服呀!哪怕片刻。就在这时,她听到守护在母亲床前的父亲说:

“怎么像个冷血动物?连滴眼泪都没有?”

又听见一旁的老姨在抱怨:

“这是住在什么鬼地方?接不到信,连电报也接不到!”

家人的话让瘫软的身体有了一种支撑的力量,她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在医院照顾母亲的几天里,她用超强的运动,硬是把那个还没成型的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活活地剥离了下来。

终于有机会让丈夫布再次回归教师队伍,他被调到红山中学做了民办教师。又过了两年,翁牛特旗玉田皋乡那吉来小学缺教师。琴与丈夫双双被红山公社教育部门的主管举荐到那吉来小学。

因为工作地点的变更,琴与布不得不离开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建造的小家。

公婆自然都不愿意儿子一家离开自己的身边,他们说这无异于“屎窝挪尿窝”。

那吉来素有塞北“小西天”之称,这总会让人们联想到遥远偏僻和西天取经的艰难。不大的村子就坐落在一个沙窝子里。盖好的房子,住上七八年,就会被沙子埋上大半截,不得不重新再建。很让人费解,当初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居住生存,也许是看重了老哈河流经这里,水源丰富,土壤肥沃。直到今天,沙坨子里还围拢着几块肥沃的黑土地,竟然可以引水种稻子。

那吉来有很多沙柳树,这些树不仅发挥着固沙保土的功能,也带动了这个村的副业生产,村民们用柳条编筐编篓去赚钱。本地生长的一种中药——益母蒿,采了卖出去,也会有一些收益。相对于二牌子大队,那吉来是个不吃返销粮的大队,劳动工分也高。

最重要的,到了那吉来小学,琴和布都由民办教师转成了代课教师。这意味着不再挣工分,可以直接拿工资了。

一家人搬走的那天,那吉来大队派一辆老牛车来接他们。车上装上了他们的全部家当:一个柜、一个缸、还有一台缝纫机、一块菜板和一些杂物。

就在人也准备上车的那一刻,琴的学生们意想不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不是来送行,他们不相信老师会突然离开他们,他们想证实听到的消息是否真实。眼前的一幕,孩子们的心落到了谷底。孩子们不知该对老师说些什么,他们本能地用一种亲近表达着对老师的依恋,他们向老师围拢过来,牵着老师的手,拽着老师的衣襟,淌着眼泪,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老师——老师——”

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远道而来的琴,不仅是一个知识的传播者,更是孩子心目中的一扇窗,一盏灯!

其实,老师心中也有着同样的不舍,她的心里有了一揪一揪的那种痛,她的眼泪肆意地淌了下来……

依依不舍中琴告别了孩子们,告别了土屋,告别了她喜欢的“西大坝”!还有她家的自留地,粪都散开了,就等着播种了。

老牛车拉着他们已经走了一程,回望孩子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但她依稀可以听到风传送过来的哭喊声……

琴是党员,是全公社老师中的骨干和尖子,到了那吉来小学,她受到了格外的重视。

她们一家住进了大队闲置的三间房,可利用的只有里外两间,另一间装着大队的木材。虽然房子质量、面积及保暖性还没有二牌子自己建的房子好,但他们看得出来大队已做了最大的努力。

那吉来小学是九年一贯制的“带帽”小学。也就是说,初中三年的课程也要在这儿完成。琴被指派教七八年级的数学和全校的音乐。除了教学工作,琴还兼管着学校的财务和保管工作。

那吉来大队没有自留地可分,但琴每个月有三十二元的工资可以由她自由支配。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直接就去了那个可以叫她花钱的地方——供销社。她首先给两个孩子买了红山镇生产的一种叫“十样景”的小糕点,想到孩子们第一次吃这样东西的惊喜与满足,作为母亲,她也有了从未有过的欣慰;她还买了嫁人后从未用过的奢侈品:五香粉、酱油、香皂等;又添置了被子和褥子;发第二个月工资时,琴买了一块大镜子,左右两边还配有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把这镜子挂在墙上,顿时“蓬屋生辉”格外地亮堂起来。

手里有了现金,到了秋天还能分到粮食,过年节的时候大队还会分羊肉、骆驼肉。学校里还把师生义务劳动的成果分给老师,有谷子、黍子、豆子等。每次谈到这些变化,琴都毫不掩饰这一稻一谷,一蔬一菜带给她的快乐和满足。

在那吉来仍不能解除的困难是冬天取暖的问题。琴一家新来乍到,没有储备柴。入冬后的一场雪,让气温骤降,正好丈夫又回了二牌子,琴与两个孩子在屋里冻得待不下去。琴觉得自己是拿了工资的人,不能给大队再添麻烦,她必须自己解决。与其坐在屋里挨冻,不如出去想想办法。琴带上两个孩子来到村里长着树的地方。还好,只是一场清雪,大地还没有被完全覆盖。琴一边寻着树枝、树楂,一边对孩子们说:

“你们捡到一个树枝,就是一个红火炭。”

听到妈妈的话,还有眼下的冷,两个孩子认真起来。儿子捡到一个树枝,马上跑到妈妈面前:

“妈妈! 我捡到一个红火炭!”

这个场景被一个看林子的老汉看见了,隔着很远,老汉就对着他们喊:

“你们在干什么?”

“冻得不行了,出來捡点儿柴火!”

琴大声地回应着老汉。

“冰天雪地,哪里有什么柴火!”

老汉的话让琴和孩子们都很失望。

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曾经感动过许多善良的人一样老汉也被他们感动了。

第二天,校长就派人给他们送来一车柴火。原来他们见到的那个老汉是校长的父亲。

那些柴火全是一些树的枝条,有些绿,还有些湿,但它的油性非常大,很容易点燃,燃烧的时候,会发出“噼噼啪啪”炸裂般的响声,在飘散着热气的屋里,犹如美妙的音乐。

在那吉来如果有一件事让琴感到最头疼,那就是通向外边的路。 每年学校放假时,琴都要回到城里看父母。乘车要到玉田皋乡,乡里不仅有汽车站,还有邮局、商店和医院。从那吉来到玉田皋,距离三十里,有水路旱路各一条,但都不通汽车的,要徒步赶过去。

所谓的旱路其实并无路,只是一片必须要穿越的沙窝子。走一步,退半步,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令人非常煎熬;如果不是特别熟悉,还会迷路;水路有一段被车轮压得很实的硬板路,但要趟两段河,老哈河在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子的弯儿。河面很宽,水流很急,水深可以没过成人的大腿根。由于河床底下全是沙子,走在河中不能有片刻的停留,否则不动的双脚会被陷进去。胆量小的人,站在水深之处,都会犯晕,一般不敢走这水路。而琴每次回娘家,都是首选这条路,这样的选择更符合她的个性:胆儿大,还有点喜欢冒险。问题是后来的她回城总是要带孩子的。有一次,她背着两岁半的儿子过河,挽了裤腿,刚进入水中,儿子突然又哭又闹。琴知道一路上虽背着抱着,长时间的束缚,孩子会有不适感。背着孩子的琴索性从河中走了出来。她在河岸树林边寻到一块干净的沙地,让儿子平躺在上面,儿子顿时变得很安静。随后自己也放松四肢,仰面躺在沙地上。此时,琴的视野中只剩下了一片蓝天,她心无旁骛地感受着自己畅快的呼吸,体会着傲视苍穹带给她的震撼,好像这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就是琴,每当困顿之时,她总会给自己一片蓝天。

琴到城里,不仅看望了父母,还有机会见到老邻旧居、老同学和老朋友。或许她的变化太大了,她总是意想不到地会发现他们那困惑和惊异的眼神。回到屋里,琴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村大嫂。

琴用手拢了一下有点儿散乱的头发,又抚摸了一下饱经风吹日晒的脸颊,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自己那双僵硬粗糙的手上,她开始心疼自己。

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翻书时,她发现自己的指甲又长又黑,非常刺眼。面对学生,不免自惭形秽。可回到家的她,仍下不了决心把指甲剪掉。因为没有了指甲,干起农活会很不方便。

简陋与粗糙的农家生活早已褪去了琴作为女人应有的精致与优雅,连自己的丈夫都打趣她:“你吃大葱蘸酱和驴啃草没什么两样!喝起水来,那就是一个牛饮。”她在自家弟弟面前说了几次“成是好了!”弟弟们也笑话她“满嘴的二牌子味儿!”

从外到内的改变,琴已经能够非常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他人。在适应无法改变的现实环境中可以见怪不怪。听着那些糙汉用低俗的话取笑女人,她不会立即就躲开了;已婚女人私下的“八卦”她也习以为常。有时寒暑假公社安排老师集训,这个消息被女老师们提前知道了之后,不约而同的会做一些准备:带上她们所有能做的针线活。因为到了公社,她们住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电。多数情况下,女教师们带的都是要纳的鞋底子。琴也一样,一气粘了八双鞋底。培训期间,三个女老师住在一个房间,到了晚上,比着赛地干。手不闲,嘴也不闲:琴听着她俩说“白兔子精”与“脸上掌”“实心女”与“软木塞”,还有离婚索要“损失费”……

琴从来不回避多年后她与城里同学之间的悬殊差距,她安于贫困,福祸自承,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一九七七年,对老三届来说,是沉闷中燃起希望的一年。这一年的恢复高考,不仅带给他们重新学习的机会,社会也把“公平”再一次还给了他们。老三届中不乏优秀者,有了公平竞争的机会,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这个社会上最大可能地去展现自己的才智。

最先把这个消息带给琴的是城里的弟弟,他们对姐姐说“这是你们可以返城的最后一个机会,你们俩一定要抓住!”琴听到这个消息后最强烈的感觉是好像有一道光打在了她的身上,多年被遗忘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此时突然被别人想起。她从来没有做过再进大学门的梦,但似乎又一直在准备着:希望有一天能证实自己!

时间紧迫,来不及让他们做更周全的考虑,也不允许他们有更多的犹豫。面对机会,只有破釜沉舟!

那几天,大队的变压器坏了,到了晚上可以复习的时候,却没有了电。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蜷伏着两个备考的人。

四岁半的儿子,像神鬼附身似的不停地闹,还故意气他们:“就不让你们考!”其实他并不明白爸妈去读书对他意味着什么。

一九七七年的十二月十一日,一个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这一天,琴和丈夫布再一次迈进了考场。

恢复高考伊始,考生情况复杂,落实有关政策一波三折,难以一锤定音。从参考到入学,经历了将近五个月,最终在专门补录“老三届”的机会中,琴与布被录取到原沈阳师范学院的大专班,琴修的是物理专业,布修的是中文专业。

拿到录取通知书准备离开工作岗位时,琴和布才得知,他们虽然是拿着工资的代课教师,因为没正式“编制”,学习期间是不能领取工资的。每人每个月二十二元的助学金便成了维持他们一家人生活的经济收入。

报到之前,琴把两个孩子送到了二牌子公婆那里。学习期间,琴和布都没有住校,而是住在了琴的娘家。母亲患了重病——胰腺癌晚期。重新踏入校门,不仅圆了他们上大学的梦,最欣慰地是成全了琴在母亲病危之时她可以最后尽一次做女儿的孝心。琴一边学习,一边护理母亲。母亲不无遗憾地对她说:

“眼看着你们就要回来了,可我也不行了!”

支撑了一段时间的母亲,临终依偎在女儿的怀里闭上了双眼……

期满毕业,琴和布面临着第二次分配,不过,地方教育部门有规定在先:“哪儿来回哪儿”。应该说,他们还是得到了特别的照顾,被就近安排在城郊的红庙子中学。亲朋好友以至丈夫对最终没有回到城里还是感到有些遗憾,

琴却不以为然,她庆幸自己来到一片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回到她熟悉的人群中,延续她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对那些从小就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她了解他们所有的想法和需求、兴趣与爱好,而她自己也有足够的自信面对这些学生,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成为他们眼中的好老师。红庙子浓浓的乡土气息,清晨唤醒的鸡叫及夜晚沉寂后远处传来的狗吠都给她一种落地的踏实感,来到这里工作的琴如鱼得水。

琴和布来到红庙子中学,学校把最好的教职工住房分配给他们住 ,并对他们孩子的入学的问题也做了妥善的安排。在这里受到的重视,转化成了一种感激被琴收藏在心底,在后来的工作中她一直在努力回报着。

琴一家从干打垒的土房搬离出来,终于住上了一砖到顶的红瓦房,玻璃窗很大,自然也很亮堂。琴在屋前的空地处复制了一个活脱脱的农家小院:规划和整理出一片菜畦,种上了茄子、辣椒和西红柿,围绕院墙边种了一圈儿向日葵。她还养了两只鹅,两只北京大白鸭。正如琴自己所说:“我把农村的那套生活方式全搬到了这里!”移步便近姹紫嫣红,抬头就有满目生机,琴以她的浪漫表达着生活中的自己。最惬意的是,走出自家的小院便来到学校的操场。琴当班主任的时候,她告诉她的学生:无论你们遇到什么问题,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老师,无论我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

琴和丈夫在红庙子中学一干就是二十四年,直到退休。作为一名普通的教师,无论在哪里从教,她都是当然的主力、骨干;她当过的最大的“官”是组长:理化教研组组长、物理教研组组长、年级组组长。她上任组长以后,几经换届,终无人能替代。琴认真、努力、踏实的工作,也给她带来许多的荣誉:几乎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工作者,还评为镇里的优秀共产党员,她是镇人大代表,连續四届的区党代会代表。这些如果不是别人刻意提起,都会被她忘记。唯独一张学生的毕业合影被琴格外看重,退休了还会拿出来看一看,也会让身边的朋友看一看。琴在回忆当时拍这张照片的情景时,还会流露出内心的欣慰与自豪。那年中考,琴所教的班级考出了最好的成绩。在拍毕业合影时,学生们都已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老师们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也一一落座,一向低调的琴坐在了老师这一排的边上,这时校长走过来,示意琴坐到正中间的位置上去。校长一反常规的做法,琴觉不妥,一再拒绝,校长却说:

“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属于你!”继而又说:“我知道这样安排,最高兴的是你的学生!”校长话音一落,就听见身后的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喊:

“是——!”

看到学生们殷切的目光,琴不再推辞,整理了一下头发,端正地坐了下来,校长和学校的其他领导都坐在了她的两边。琴把这视为终生从教获得的最高荣誉,让她倍感珍惜。

退休二十年了,琴每年都要参加学生专门为她而组织的集会,学生们用这样的坚持,维系难以忘怀的师生情,回馈老师曾给予他们的爱。问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你们的老师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这样一句问话,会触及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们会眼睛噙着泪说出“她不仅是我们的老师,更是我们的母亲!”

在一次聚会上,有一个读书时特别调皮的男学生,已经年过半百的他,始终不忘当年老师的信任和鼓励几乎改变了他的一生。聚会结束后他给老师提了一个要求:希望和老师拍一张就像母亲与儿子那样的合影。

羡慕琴的人,有没当过教师的,更多的人却是当过教师的。冰心有一段话:爱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两旁,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这一经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得穿花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

琴没有想到在退休之前,终于得以叶落归根,回到她出生的这座城市。

琴的一儿一女没有让她失望,双双考进了城里的重点高中,他们不得不考虑在城里解决住房的问题,可手里一点儿积蓄都沒有。公公去世后,她把婆婆也接到红庙子和自己一起生活,还要供最小的小叔上学,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恰逢此时,区教育局在城里建了“园丁小区”,房子以优惠价格卖给教职员工。为了凑齐买房的钱,琴与布东借西凑,布也作了他不曾做过的努力,动用了他唯一所长,摆地摊儿卖他写的字,最后总算买下了一户面积五十多平方的两室楼房。

琴与布双双离开讲台,回到城里居住。女儿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儿子读书去了北京。他们也迎来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白天,他写他的字,她做她的针线。布写完了总会举着自己的作品给琴看,琴会不客气地挑出许多毛病。扫兴之余布反驳琴说:

“你不懂!”

下一次写完,他还要拿着自己的字给这个不懂的人去看。对于琴一成不变的是,每日买菜做饭。老婆做的粗茶淡饭,他吃了四十多年,从不挑剔,因为他自己连挂面也不会煮。一日三遍“吃饭了”的呼唤,成了这个男人生活中的快乐风影。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一碗汤你一口我一口,这很像爱情佳话中的汉人梁鸿与孟光。夜晚,两室的房子,他一间,她一间。可谓白日男耕女织,夜里各赴酣梦。

在记忆的剪辑中平淡而又平静的时光总会变得很快很短。琴感觉自己在大半辈子的操劳中刚刚喘了口气,2012年的秋天丈夫突然病倒了。先是脑出血,两年后,经医院诊断又患了肺癌。

不治之症不仅击垮了丈夫的身心,也颠覆了整个家庭的生活重心与秩序。那些一想起来就令琴非常兴奋的计划:旅游、聚会、唱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倾其全力给布治病成了她和儿女们唯一的生存目标。他们也期待过奇迹的出现,先后几次到北京大医院就诊,还四处寻名医,尝试各种偏方。做了各种努力之后,她和孩子们不得不面对现实。

儿子把琴和布带到三亚的海边,他们穿上儿子给他们买的同款海魂衫,也做了一回时尚情侣。上了年纪站在水中也许怕摔倒,他们平生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特别是当着儿子的面手挽起了手。孙子跑过来,用水枪喷射他们,猝不及防的两个人竟像两个无知的老小孩,一边躲闪,一边开怀大笑,直到走出水面,琴一直没有放开丈夫的那只手,她隐约有一种感觉,一旦放开她就再也抓不到了。

在一旁为他们拍照的儿子,看着镜头中的父母留下了眼泪……

从三亚返回不久,他们又跟随儿子去了新疆。病情发展很快,布越发显得消瘦虚弱,夜里不停地咳。病痛的折磨,让他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是一个疯狂的石头收集者,在新疆戈壁滩见到许多捡石头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石头,他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儿子是与朋友结伴驾车去的新疆,途中恰逢友人过生日,大家特意备了酒宴以示庆贺,场面很是热闹。布却知趣地一个人躲到清静的角落,他对找到他的儿子说:“我这个样子就不上桌了,不停地咳嗽会扫大家的兴。”儿子考虑了一下,应了父亲,他给父亲端来他最爱吃的鸡。儿子转身离开时,发现母亲端着一个碗,来到了父亲的跟前。

走出去的可能已经没有了,布躺在了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不论是白天黑夜,只要他睁开眼,他就能看到妻子的身影。面对妻子不分昼夜地守护和照顾,布似乎意识到以前太疏于对身边这个女人的关心和疼爱,他开始用他的方式表达对妻子的感激和珍惜:

“天凉了,你再加件衣服吧!”

“你在屋里呆了很久了,出去透透气!”

弥留之际,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对妻子说出了他一生中最柔软的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和她共同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了却一个最大的心愿:去民政部门补办结婚证。结婚四十年之后,他们终于成了合法夫妻。

在人生最好的四十年,琴被遗落在偏远闭塞而又贫困的一片土地上,她承受了别人不能承受之苦,她也经历过情感的失望。她的眼前晃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身边也近过生活优越、活得滋润的女同辈。也许,离开就可以改变这一切。琴有过“死的心肠”,却从来没有过离开的动念。她一直坚守着这段并不受法律保护的婚姻,因为她知道,李家离不开她,丈夫离不开她,儿女离不开她,学校的孩子们也离不开她。

布自觉时日不多,他与在北京的儿子通了电话。这是他们父子时间最长的一次交流,他对身后事作了交代,涉及最多的是妻子,他对儿子说:“你的妈妈天性善良,不计付出。她追求自由,喜欢随心所欲的生活。即使她老了,也不要给她规定什么,限制什么,让她选择她自己喜欢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她动不了了,你一定把她接到你的身边,因为她不会主动提出让你们照料她的。”

布觉得他可以放心地走了的那一天就真的走了。

二牌子的李家人都赶过来送布。那几天,忙碌中的琴一直都处在半梦半醒中,有些劳累,有些恍惚,更有些麻木。

丧事处理完毕,琴的叔公公对尚在的李家人说:

“这个家的日子是你们大嫂过起来的!她在李家功不可没!”

又过了几天,两室的房子里只剩下了琴一个人,她不再怀疑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真实性:她身边的那个人确实已经不在了!在这一刻,她心里的悲痛也彻底地释放出来……

她想起了他的许多“好”。

布发现别人家的女人都戴金镯子,就对琴说;“我一定也给你买个金镯子,不就两万块钱吗!我卖了字画赚了钱就给你买!”布没有赚到那两万块钱,但他念念不忘金镯子的事。后来两个人一起出去,见到一个玉镯子,只要五十元,琴便对布说:“就买这个吧!”

两个人重返校园读书时,他们没条件住校。特别是琴,学习之余,还要给家里人做饭,还要照顾母亲。为了减少琴的辛苦,布把自己家里的缝纫机卖掉了,还卖了一口缸,用这些钱给琴买了台自行车。琴每天骑自行车去学校,而布走着去学校,他觉得这很有面子。

琴夜里睡觉时经常会把自己的手搭在胸上,布发现后会轻轻地把她的手挪开。

琴也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欢乐。

学校放假的时候,琴与布带上孩子去采药。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从对面过来一辆驴车,车过之后,车道上出现一只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布上前踢了一脚,万万没想到,那鳖一伸脖隔着鞋咬住了布的大脚趾。布越摆脱,鳖咬得越紧。情急之下,琴搬来一块扁平的大石头,把它压在了鳖的身上。这点力量仍构不成对鳖的威胁,它的嘴没有任何的松动。站在一旁的儿子也急了,他走到鳖的跟前踩住那块石头,见鳖还没反应,他就开始在石头上蹦,连续几下,鳖终于顶不住这种压力,又一伸脖,松开了口,布的大脚趾得以解放出来。当地没有人会把鳖杀了来吃的。布从当过中医的父亲那里听说过,鳖就是甲鱼,甲鱼汤有大补之功效。布提议带回去熬汤。

鳖带回家中,不知怎样把它弄死。商量过后,决定用一种温和的办法让它死去:把鳖放在一个火盆里,盖上盖,不给它吃的,饿死它。七天都过去了,他们发现鳖还顽强地活着。他们不得不采取更残忍的办法:因为已经领教了鳖的嘴的厉害,决定先把它的嘴剪掉。剪下来才发现,他们剪掉的是鳖的鼻子而不是嘴。最后干脆把鳖的整个头剁了下来。

一个本来就不大的鳖,斩了也没有几块,却熬了足足有一大脸盆的汤。肉给孩子们吃了,大人只喝了汤。孩子们对爸妈说,肉有点儿腥,但他们吃得一块也没剩。

这件趣事带给他们一家人的快乐伴随了他们很久,很多年后,提起这件事,还会让他们全家人开怀大笑。

布走了,共同生活的岁月留在了琴的记忆里,点点滴滴都会成为她余生中的慰藉。

按当地的风俗,人去世的第七天,要到墓地烧纸祭奠。孩子们在焚烧处点燃烧纸后,琴把自己提前写好的一篇祭文也放进了火中。她说她写了布活着的时候想说还没来得及说的话;更多的是告慰他的话,不让他对世上的事再有所牵挂;她还向已去天堂的布发了誓愿,今生今世都不会负他。琴用这样的方式和布作了最后的告别。

视频中琴的身边没了那个人,孤寂却无法击败她骨子里那种升腾的力量,陋室之中依然有墨語花香,有笑声,也有歌声……

陈书华,生于1947年,心理学副教授。公开发表文学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