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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里的幽灵 (短篇小说)

2021-06-10王莫之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老总厨师

王莫之

老西门的那片弄堂已经拆得差不多了。踏进翁家弄,好些门窗都被灰砖砌成一堵墙,这些即将倒塌的新建筑为弄内增添了沉寂。按理说,新墙上还会有一个个“拆”字,无非是红与黑两种颜色,写得极潦草,但是在这里,往日的印象正被某个酷似α的标记全面取代。后来,我在圆桌上提及此事,各位老师没有给出解答,转而发起一个新话题。尴尬,外加失落,使我扭头望向窗外。凌乱的瓦片周围,一把破梯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斜靠着屋檐,指向一个玻璃尽碎的老虎窗。

在一片都市废墟的至高点享用私宴,这在我还是头一回。厨师是上海人,五六十岁的模样,衣着体面,爱笑,说话爽脆,以前在一家本帮菜馆掌勺,那馆子的过去与现在大家没提,我只知他最近因为等动迁,天天窝在这人迹渐稀的弄堂里。友人赏识他的手艺,他在自家的阁楼摆了一桌圆台面,只能摆一桌,容纳十余人,坐得过紧,靠老虎窗的食客就要屁股贴墙壁了。说实话,那贴墙的座位还蛮适合我的,在我的视角里,屋内多了一台电视机,无声地固定在上视新闻频道,旁边是一把蓝色的木吉他,琴头抵着白墙。

这一整栋老式石库门建筑,临近撤空,只剩厨师留守。现在的动迁政策,户口簿的人头已经不吃香了,主要是算房产证的砖头,动迁组也不像以前那么巴结,挨家挨户动员,做思想工作,而是针对各家的情况定一个尺寸,能接受的可以去动迁组所在的办公室签字,不然就像厨师那样,当一个钉子户。不会有人来催他,为难他。闲暇时,他就守在阁楼下面的露台,躺椅一张,泡茶吃香烟,看看风景;生意来了,他这一天连同整栋房子就算外包出去了。还要分饰多角,譬如我们刚到的时候,他是导游,介绍这条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弄堂,出过多少名人,隔壁那栋老宅是某位民国画家的故居;等我们落座了,他是厨师,回楼下的灶头忙活;而现在,他是服务员,把几碟冷菜端上桌,随后又提来大瓶的冰可乐。对此,我当然表示欢迎,因为我不胜酒力,我只是纳闷那些仰慕已久、初次见面的前辈欣然接受了软饮。K老师说,这叫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大家夸他总结得好,值得干一杯,于是,全体起立,向那位热情的组局者致谢。

玻璃杯的撞击清脆极了。

有两位回忆起最近一次见面的情形,相继把时间点定格在上世纪末,当时是编辑与撰稿人的搭档关系。K老师还记得,自己为A杂志写的第一篇乐评是詹尼斯·乔普林,因为当时认识可乐公司在沪的老总。“他送给我一套詹尼斯·乔普林的原版磁带,还给了我一些资料。这家伙哦,绝对是人精哦,上海话讲得真好。”

有人附议,还爆起那个老外的猛料。

K老师嗨了,犹如一瓶可乐在摇足半小时之后,瓶盖突然旋开,三十年前的往事此刻就要喷射出来。气氛由此骤然升温,我误以为时机到了,后来壮着声势向J老师提了一个问题。

“下趟约时间再聊。”J老师放下筷子。他就坐在我的左边,那悄悄话的语调,让我怀疑别人是否明白在我与他之间正在发生什么。吊诡的是,最后把事情挑明的也是他。在那之前,M老师一再拒绝我们为他戴高帽子,他强调自己并不热爱音乐,早年创办A杂志,只是完成领导交付的任务,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份工作。正是这番话,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往J老师的心坎里钻,使他提了嗓门改说国语:“说句实话,我们活的那个时代真是误打误撞,以至于面对这个时代让我们觉得手足无措。还有以前那些真诚、纯粹的东西,现在全都不见了。”他说着转向我,眼里透着失落。“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拒绝你的采访。我觉得我们以前做的那些根本称不上资本,有些人现在却当作资本在讲,更恶心的是,他们不光给自己贴金,还杜撰历史——”

“不好意思,上個菜。”厨师突然现身,笑眯眯地端着一份清蒸甲鱼。有人为此斜着身子称赞J老师方才的那番高论,请他先动筷,说这叫独占鳌头。

“所以呀,如果真要回过头来研究,我倒是觉得我们的老总居功至伟。”M老师报出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我当时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去问那名字该怎么写。M老师继续道:“多少事情都是他在推啊,做流行音乐、办杂志、搞活动……”逐一列举,有展开,不乏抒情,临了他感叹:“我在唱片公司做了十几年,体会太深了,你只要在这个位置上,这些歌手的电话一天最起码十通,随后你只要哪一天一离开,电话就一通都没了,彻底结束,一通都没了。”

“都一样啊!为啥有些领导退下来要帮他安排一个啥协会的会长当当,就是要让他接点电话,钞票是没的,但是有人给他打电话。”

这话题如同一道新上的大菜,大家抢着动筷子。我扭头望向窗外,那把梯子已经被夜色吞没了。在没有星光、灯火有限的画面一角,月亮的轮廓让人想起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只是素菜此刻还没有资格登台,后续上的也还是清炒鳝丝、红烧河鳗、龙井虾仁这类硬菜。尤其是那道清炒鳝丝,使我恍惚间融入到一个新的角色,有那么几分钟,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其实是来赴宴的。通常来讲,鳝丝在本帮菜里总是与浓油赤酱为伍,还离不开胡椒粉,第一口还行,吃到后来倒像是在吃调味品。今天的厨师选择展示食材的本味,只加葱姜清炒,家里这样处理难免会腥,泥土气十足,加料酒可以掩盖,也会多出一股并不和谐的酒味。所以,在动筷子之前,我还挺犹豫的,后续却是厚着脸皮连吃了几轮。

“今天这厨师确实不错。”

“不输外头的社会饭店。”

“人家本来就是在外头做的。”

“关键是干净。”

散席已近凌晨。大家走向黑黢黢的弄堂,轮番向厨师以及组局者献上赞美诗。我还是太年轻,想唱出一点新意,选了一道无人提及的菜。我说可惜最近封海,梭子蟹都是冷库里的,都不新鲜,所以今天的蟹肉有点糊——我本意先抑后扬,换一个角度拔高,但是话说到这里,原本红火的气氛突然冰凝,连带着把我含在嘴里的赞歌全给冻住了。组局者大度,论起阶段性禁捕的意义。不远处,传来麻将的洗牌声,哗啦哗啦,倒像是浪花将我们往外面的世界推。视线渐渐亮了,路变宽,夜幕下的复兴东路泛着黄色的光晕,双向车流带出的动感与活力不是大家挥挥手就能拦阻的。不一会儿,我们就被不同的出租车带往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但是,一个新建的微信群又把大家攒到一起。组局者为新群拟了个文雅的抬头,次日,还是他,往群里抛出一个名字,问M老师,可是昨晚提到的那位老总?

——没错,就是他

M老师答道。他在群里一惯潜水,好像也只有那位老总能够让他现身。

——办杂志就是他的意思

我心想这位老总贡献那么大,怎么圈内人好像全都蒙在鼓里啊,惊讶之余,无奈向百度求助。好些链接都指向一桩名誉侵权案,发生在三十二年前,相关报道记载的开庭时间,恰巧指向A杂志创刊的年月。据说,此案曾经轰动申城,那位老总状告下属的年轻作曲家犯诽谤罪,还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而被告人坚决主张,揭发单位领导的违法失职行为是宪法赋予人民的权利。

顺着这条线索,我通读了能找到的所有文献。所有的意思就是几篇案件报道、若干相关社论。官司最终判决原告败诉。老总在我心中新建立的伟岸形象似乎成了危楼,它的主体开裂归结于被告列举的十大罪名。我不敢贸然下结论,但是在那桩名誉侵权案的相关记载里,每一条罪名貌似都有大量的数据以及细节来支撑。我想,还是应该听听历史的见证者怎么说。

——情况太复杂,讲不清楚

M老师率先回应,接着,其他人也开始表态。

——你讲的这个作曲家,还是老总特批招进单位的,以前两个人关系好得一塌糊涂,小家伙赛过是他的干儿子

——我倒不是讲要为老总开脱,是不是贪污这要人民政府讲了算,我就提一点,这作曲家为啥之前不举报,偏偏要在那个时间举报?他的真实动机是啥?

关于动机,相关报道倒是费了不少笔墨,但是我更愿意听到群里的解释,可惜我只不过是在单相思。作为本群唯一的年轻人,这次我真的学乖了。K老师还沉浸在昨夜聚会的氛围里,总之,菜好环境好朋友好,值得再聚,还言明下次由他来请。然后就有其他的声音,建议把饭局常态化,不妨每月一次,地点不变,轮流做东。这事情就此敲定了,而我对那位老总的兴趣,随着黄梅雨季的到来,渐渐淡了。

今年的雨季特别漫长,几乎要打破申城的历史记录,中间还夹了垃圾分类的正式执行。有几日,暴雨倾盆,我闷在家里,望着晦暗的天际,想起老西门的那片废墟。那些钉子户会遵行垃圾分类吗?他们明明就住在难以分类的垃圾堆里。是啊,夏天才刚刚开始,臭气熏天的日子还在后头。为了证实我的猜想,第二次赴宴,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个小时。那是七月中旬某个阴郁的下午,废墟如同被遗忘的城中村,每一次与人或宠物的遭遇都值得我留步,我们彼此打量,都视对方为入侵者。反倒是麻雀成群结队,牢牢控制住了话语权,它们和空调外机一样聒噪,一路相随。

厨师不在家。这纯粹只是我的猜想。因为我对着底楼紧闭的房门连着敲了好一阵子,门铃也没有放过。我没有厨师的联系方式,这还不至于影响我的心情,于是,我沿着孔家弄号码变大的方向往外退。没走多远,在某个拐角,只见厨师笑盈盈地骑着一辆二十六寸的老爷车满载而归。他没有留意到我,我不好意思回头证实这一点。也许他留意了,只是对我缺乏印象。迄今为止,我和他还没讲过一句话,要再过一个多小时才有真正的交流。

“你是不是之前来过啊?”厨师见我进屋同他打招呼,停下手中的活,“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你了。”

“我看到你买了那么多菜,我想想还是不要影响你了。”

“不搭界的,你来了嘛,我帮你泡杯茶,你可以上露台看看老房子。”

我说自己先前已经看过了,拍了不少照片,包括老城厢的一些界碑,还逛了附近的万商二手市场,没想到除了虬江路,上海市区还有幸存的跳蚤市场,因为像是大自鸣钟、叶家宅、现代电子城这些名字全都成了历史。我说自己随后又坐11路环城绕了一圈,可惜现在的11路已经不是电车了。

“走,我们先上去,我帮你泡杯茶。”

我坚持要留在灶披间,就是整栋楼的公用厨房,当然,现在这片区域都被厨师承包了。我望着油锅旁的大口瓷碗,里面盛着煸过的蟹块,此举是为了锁住肉质的新鲜,留待夜里再翻炒调味。带鱼与素鸡也都煎过了。我问他方才在剪的绿豆芽,头重脚轻,身子精精瘦,不像是从菜场买的。

“被你看出来了,”他微笑道,“是我自己发的。”

我说我妈也喜欢自己发绿豆芽,有嚼头,吃口鲜,然后找了一把凳子,坚持要帮厨师打下手,剪豆芽的根须,刨黄瓜皮。他只在切黄瓜的时候动用陶瓷刀。我们聊了许多厨艺上的讲究以及时令的美味。

“在外头不能这样烧,客人嫌吃口淡,我这鳝丝的烧法是老早一个朋友最喜欢的,他觉得这样好吃。”厨师说,随后从短袖衬衫的兜里掏出一包软盒的红中华。“香烟吃吗?”他问我。我挥手拒绝。他用灶台正在炖肉的火苗为自己点上一支,找了个破碗处理烟灰,然后在我与他之间制造了好几个烟圈。后来,他问我怎么会认识这些老法师的,同样的问题我也向他请教。我们都答得很潦草,但是言语间足以让我想起阁楼的那把木吉他。

“年轻时候的业余爱好,”厨师当时这样对我说,“最早我跟几个朋友经常在楼上的阁楼排练,因为没地方排练,大多数斩琴的都去社会公园——”他顿了一下,问我斩琴知道吗。

“最早讲是一种流氓文化,实际上就是抱了吉他弹弹唱唱,和同道中人切磋比赛。”

“流氓也是有的,但大多少人还是正经的,喜欢音乐呀。”从他的鼻腔又喷出了一股烟气。“我们的主唱是个白相人,头脑非常活络,嘴巴也刁,我们排练嘛最起码是四菜一汤,讲起来我是弹吉他的,实际上倒像是后勤组组长,买汰烧的角色。”

“AA制?”

“没的,基本上都是他买单,我来烧,这朋友属于吃光用光倒欠账,多少潇洒,相貌也好。”

“清炒鳝丝总归要的。”

“这是特色,喏,”他指着窗外,“以前對过有一个老虎灶,划鳝丝的经常会去——”他又顿了一下,问我老虎灶知道吗。

“以前老百姓泡开水的地方。”

“除了老百姓,菜场里划鳝丝的也经常去的,总归是老大一个铁桶,”他双手比划起来,仿佛在奋力挪动历史,“里面都是小黄鳝,死的活的都有,然后用开水烫,把黄鳝身上一层滑叽叽的东西烫掉,这样鳝丝划起来就轻松多了。”

那个画面我并不陌生,毕竟我也是在老城厢长大的,而后续现身的诸位前辈,对弄堂生活自然更有发言权。我识趣地退出了与厨师的双边对话。有趣的是,今天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早到,仿佛不是来赴宴的,而是去机场开启某段假期。那是一支齐整、纯粹的中年旅行团,如果无视我的存在。偏偏前辈们对我都很照顾,包容我的无知与幼稚,还鼓励我先选座位。我又回到了熟悉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大瓶与我同样突兀的可乐。

今晚的主题涉及骗子。有人聊起瑞典的摇滚乐队罗克塞特,一九九五年在北京开过大型演唱会,中方承办者在项目申报的过程中避重就轻,填的是“罗克塞特男女声二重唱”,审批的领导看到“男女声二重唱”,想当然地理解为那是来自北欧的王洁实与谢莉斯,就亮了绿灯。谁知演出当晚老母鸡变鸭、流行改摇滚,不光摇滚,还很重金属。领导当然生气,涉事人员赶紧写检查。“全是骗子,”他自嘲道,“九十年代做外国演出嘛,要么骗领导,要么骗观众,当年还有人想做枪炮玫瑰,在申报单上填‘枪炮玫瑰歌舞团……”

前辈们各抒己见。我仿佛龟缩在前线的某个战壕,头上是子弹般横飞的秘辛与花絮,周边还不时引爆几桩丑闻。F老师是屋内唯一还在唱片业奋战的。我问他,厂里下一步该紧追潮流引进一条黑胶生产线了吧。“你错了,”他难得开起了国语,“我现在想的就是怎么把所有的生产线都给停了。”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他有这个权力,事实上已经在推行了。后来我发现,与前辈聚会就是这样,对于未来,他们早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果说人生还有什么规划,也许就是尽可能地远离骗子,并且避免成为一个骗子。

与同龄人聚会恰恰相反,每个人都像刚开瓶的可乐,气势汹汹地叙说着各自的项目,创业啊,创作啊,就和这八月的气温一样,处于人生的巅峰。当然,对于那些美好的愿景,我通常是听之任之,既不会提供财务支持,也没打算充当义工。偶尔帮帮忙还是可以的。我总觉得,这样我们的友谊才不会变质,值得我组上一局,把他们约到这片废墟尝尝厨师的手艺。我甚至没有像前辈们那样大办私宴,而是请朋友们来吃面。这种小规模、年轻化的聚会构思于八月中旬——那次我与厨师在灶披间聊了个把小时。我很愿意听他翻餐饮业的老黄历,乍浦路、黄河路,两条美食街的兴衰荣辱他作为亲历者感触良多,还有很多传统风味的没落。就拿他喜欢的老上海阳春面来说,如果现在再做,就必须搭配家传的虾籽酱油,面条只选老卢湾的逸桂禾,因为他家的切面不仅重碱,还是用半手工半机械的传统工艺轧的,嚼劲十足,就连很多机关单位的食堂都从逸桂禾进货。

“逸桂禾我吃过的,一碗阳春面确实不错,但是他们的浇头又油又咸,我就觉得炸猪排还可以。”

“下个礼拜二你来,”厨师把烟头掐灭,“我正好没啥事情,你来试试我的阳春面。”

“好呀。”我高兴地应下,还突发奇想。

“可以啊,你打算请多少人?”

“小弄弄,大概三四个人吧。”

“那么我们就意思意思,”他思忖道,“算你三百块吧,多来两个人也不搭界,我帮你们弄几块炸猪排,再来个炒素、清炒鳝丝,你看可以吗?”

我连声道谢,如同中了彩票,赶紧掏钱,似乎就怕对方反悔,随后又请他对晚上的客人保密。

“你还是放不开,”他呵呵笑道,“夜里那些老法师也有别他的局,但是人家根本就无所谓。”

“哦,是吗?”我显得很是讶异,“这我倒真的不晓得。”

当晚,那位老总的幽灵又在私宴上现身了。我说那是幽灵,没有不敬的意思。我当然知道那位老总还在世。M老师最早向我们介绍的时候就说了,老爷子九十多岁了,还兼着某某协会的会长。可是,除了那桩案件,他在历史上的面目是如此模糊,每次现身都是那么突然,还带来一个又一个新的谜团。譬如这次,M老师主动对我说:

“既然你在做这个课题,我觉得有桩事情你应该晓得一下。”

我请他明示。

“一九九二年,唱片公司跟雀巢咖啡合办了一个研讨会,会后有记者在《解放日报》写了一篇文章,第一次用了流行歌曲这个词。等于官方定了调子,流行歌曲这个讲法从此解套了,之前一直叫通俗歌曲。”他问我是否懂得流行与通俗的差别,我点点头。我想知道某咖啡的闯入是否与我学生时代常听的那档广播节目有关:“叫‘雀巢咖啡音乐时间,DJ还是一个讲中文的苏格兰人,当时介绍了蛮多欧美的摇滚啊、电子啊。”

“没错,为了这事情我还在宾馆里住了一年多,现在想想还是蛮有意义的,这也是我们的老总坚持要做的事情,是他在推动。”

随后,那位老总不见了。我试着追击,但是别的秘辛站了出来,迅速形成了一大片愁云惨雾,掩护某人撤离。

差不多就在那时期,废墟大为改观。那天,我兴冲冲地奔赴自己创办的“面局”,途径一处停车场,烈日就像是在沙漠里那样让人绝望,我还以为自己遭遇海市蜃楼了呢,心想上个礼拜这里还是一大片沉默的石库门,连猫狗的影子都难觅,如今居然配备了专职人员,还停了不少豪车。这让我想起牙防所的诊区,刚刚清空的牙床,不远处,厨师留守的那栋楼宛如一颗食古不化的蛀牙。

“天热哦,”厨师一见我便说,“上半日我去逸桂禾秤了两斤面,汗淌淌滴,脚踏车踏回来连内裤都湿光。”

他开冰箱,递给我一根盐水棒冰。我也不跟他客气。在他这里,我已经锻炼出一点上海人讲的老油条的感觉了。上回我还是嫩啊,接过他一根绿豆棒冰说了一声谢谢,就被他批评:

“谢啥谢,又不是我出钞票。”

当时把我给乐的,实际上,他笑得比我还狠。在他的眼神里,流露着长辈似的关爱,今夜尤为泛滥。今夜也确实特别,我和朋友们与厨师并没有那么明显的主客之分,倒像是大家找了一个什么理由在此共进晚餐。菜品之丰富更是大大超出我的意料。

“客气啥,我自己也要吃的,又不是专门为你们烧的。”他就这样替我捧场,坐在圆桌靠门的位置,欣赏大家的好胃口。他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如果把那个夜晚分成上下半场,那么上半场的他光顾着和大家碰杯,听我们讲各自的想法、计划。我一直在为他倒酒,还陪他喝了半瓶。我請的朋友全是八零后,和我一样,童年都在老弄堂里度过。他们觉得啤酒根本无法表达对那种远去的生活方式的感怀,就擅作主张,在订餐平台叫了一瓶黑方威士忌、一个南汇绿妮西瓜。两份订单由不同的商家发货,结果上楼的外卖员只有一人。那个愣头青之前就不断地打来求助电话,说自己进了一片黑森林,连问路的都找不到。可他最后还是赢下了这次挑战。他说后来遇到一个老司机,方才他们还在楼下猜拳呢——他输了。

“麻烦帮我打个五星好评。”

“没问题。”

A君觉得外卖员可爱,就连他身上云蒸霞蔚的汗酸气也是一条理由。厨师下楼去取冰块与刀。B君趁机拾起闲置在阁楼的那把木吉他。他事先跟厨师打过招呼。蓝色的琴身积着一层灰。他嘟囔了几句。大家笑着支援餐巾纸,还在他调音的过程中停止了调侃。阁楼似乎屏住了呼吸。B君玩了十几年的乐队,当然,现在大家更愿意称呼他为导演,他正在筹拍自己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他以梦想为生,自然乐于歌颂梦想。谁能想到呢?那位老总的幽灵会被他的沪语弹唱唤醒。

“混酒我不吃的。”厨师谢过我们替他倒的半杯威士忌。他笑呵呵地为大家切西瓜。圆桌上,一些碗碟早就收拾掉了。西瓜先一分为二,半边再切成二十来块精致的小三角,大家围食,都说这瓜甜,水分足。我想起厨师以前与朋友在这阁楼上排练,也是边吃边玩。

“要么随便来一段。”他禁不住我们起哄,拿起那把吉他。“我们那时候不叫乐队,其实上是民谣弹唱。”他随意秀了几段,和弦都没法弹完整了。“一开始相当于三重唱,三把吉他,我一把,主唱一把,主唱的女朋友一把,比较特别的就是加了电子琴,加起来四个人,歌都是他写的。”厨师口中的“他”正是那位主唱。有些事情,我以前听厨师提过,但是从未像今夜这样展开。“他当时喜欢跳舞,喜欢电子音乐,后来叫迪高,就是迪斯科,他有一个邻居是海员,经常帮他带一些外国磁带回来。”

我们吃着西瓜,听厨师回忆那个年代的人如何接触外国文化,甚至是通过一些地下舞会。在一九八四年岁末“禁舞令”解除之前,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那位主唱最后就折在舞池里,有天晚上,他被警察带走了,在反精神污染的严打期间吃了官司。厨师说自己逃过一劫,因为他在八四年的夏天就被主唱开除出团了。“主唱想做电子音乐,要唱片厂帮他进了一台雅马哈的三排式电子琴,吉他伴奏通通不要了。他的女朋友不开心,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还讲他有其他女人了,我嘛,突然之间被架空了,肯定也有意见的。但是唱片厂只认他,因为第一盘磁带卖得不错。就这样,矛盾越搞越大,他跟那个女的后来就崩掉了。”

“啥?你们还出过专辑啊?”我插了一句。

“第一盤磁带卖掉一百多万盘呢,”厨师说,“所以之前你问我,怎么会认得那些老法师,最早就在唱片厂里,第一盘磁带的录音我基本上都参与了。”

这故事我虽是第一次听说,却觉得耳熟。我问那个主唱叫什么。厨师报完名字,那位老总的案卷慢慢浮现出来。我回忆自己读过的材料,那个主唱的名字被认定为作曲家检举揭发的原始动机。作曲家第一次向集团领导写举报信,主要就是针对那位老总在工作路线上有偏差,放任流氓坏分子破坏文艺阵地。

“你错了,”厨师并不认同我对案情的一些见解,“一开始先是那个女人去唱片厂搞事情,碰巧被你讲的那个人碰着,那个人就起劲啊。这桩事情我为啥那么肯定?因为这女人在去之前特地来寻我,讲她打算怎么怎么,叫我明天跟她一道去。我当时就回绝了。我觉得这女人脑子坏掉了。但是怎么讲呢,我当时还在气头上,而且我觉得她大概也就是讲讲而已……”厨师沉默了,望着桌上凌乱的瓜皮,汁水滴得到处都是,还有半个西瓜未切。

“西瓜还吃吗?”他问大家。众人摇头,只把那威士忌的瓶子在手里流转。“来,帮我也倒一点。”厨师吩咐道。接过酒杯,他抿了一口,说自己一度还挺自责,觉得没给朋友通风报信,但是这自责并没有折磨他太久。“情况太复杂,后来我想,就算我出手了,又有啥卵用呢?”厨师回忆在唱片厂录第一盘磁带,有一次与主唱在厕所里抽烟。“这天他真是得意忘形了,”厨师说,“他讲唱片厂应该专门成立一个流行歌曲编辑室。我讲有是有的,只不过叫通俗歌曲。他讲这是为了避风头,还讲现在有些歌啊,随便你怎么搞,就是流行不起来。真正是天晓得,他话还没讲光,就听到哗啦一记茅坑冲水的声音,板门推开,那个作曲家就出来了。这朋友应该是在里面大便吧,全部听到了,眼珠子瞪着我们,一张面孔就像大热天隔夜的猪肝一样。”

那张脸,给厨师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后来经常会在他的梦里出现。也只有在梦里,那支乐队还保有昔日的风采。犹在梦中。我想,那是因为我们都喝了混酒,所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周身燥热。空调明明开得很低,身上却总感觉粘粘的。于是,我们把剩余的那半只西瓜切开。大家都没怎么吭声,光顾着吃西瓜,仿佛是在服用什么醒酒的良药。而这一日的时辰,差不多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望着黑乎乎的窗外,我知道那是新的一天在孕育。我想起以前听一个房产中介说过,外地有钱人在上海置办房产,喜欢新开发的楼盘,总觉得浦西的那些老弄堂老房子没有一间屋子没有死过人,不愿意与那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同一屋檐下;外国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们最喜欢旧租界的老房子,好像住在那里会得到祖先的庇护,但是他们通常只租不买。

把着木头扶手,我们踉踉跄跄地螺旋式下降,愈往下愈加闷热。即便是到了底楼,厨师仍然坚持要送送我们,一直送到废墟之外。我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对我们如此关照。难道只因为我们是年轻人?我没有勇气问他,更没有勇气把我的新想法曝晒在私宴的微信群里。前辈们大概率会笑我。于是,我把那个群给删了。只是删了,并非退出。删有一大好处,在有人出声把这个群在我的手机上激活之前,我就没法在群里惹事了。

我一直等着前辈们出声,哪怕是转载一点什么,发一个时髦的表情也好啊。他们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全都憋着。

八月底,那个群终于复活了。有人说起厨师的近况,说已经跟动迁组签了协议,下周就要去澳洲了。大家都很遗憾,同时又替厨师高兴。我没有厨师的微信,因为他不用微信。记得在他临行之前,我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天太热了,”他的声音似乎在烧,“老房子里更加热。”

“开空调呀,”我说,“动迁的地方又不问你收电费。”

“要是永远免费倒好了。”

“当一天钉子户就免一天。”

“没花头,拖到最后又如何?阳光政策已经结束了。”

我们就这样闲扯了半个小时,其间,他向我发出邀约:“今天夜里我吃阳春面,怎样,有兴趣来试试看吗?”

说实话,我实在是很想去,很想与厨师再碰上一面,听他讲讲过去。我总觉得,在他的阁楼里也许还藏着别的幽灵。我只怕被离别的情绪感染到,让我失态,所以强忍着选择回绝。

相信外国星座的人时常会说什么水逆,如今回想起来,那阶段大概就是水逆吧,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心。某一天,组局者突然在群里面关心起我的研究课题。我说一团浆糊。所有电视台、广播电台的老师全给我吃闭门羹,连退休人士都说:“不方便,还是算了。”

群里的前辈们无不试着安慰我。

——再努力

——你可以换一种方式呀

于是,他们说起每月中旬例行的饭局,下一场轮到谁请客。那位新任的东道主自称找到了一处绝妙的宴请圣地,也是私宴,掌勺的也是老城厢的钉子户,水准不俗。

——白渡路老新街,你们晓得吗

我说知道,南外滩附近,我外婆家以前就住在老太平弄,两个地块只隔一条马路。

——没错没错,风景嗲,在阁楼里搭一桌,望出去就是外滩

我心想他们如此神通广大,那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替补,实在让人敬佩,不由得高唱起了赞美诗。霎时间,群里深陷沉默。许久,东道主才回了一连串大笑的表情,随后添了一句:

——开玩笑,上海什么时候缺过动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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