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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闻鸟声(短篇小说)

2021-06-10徐东

湘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王大师作家

在决定见小说大师余言大师之前,高大牛来找我聊天。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有事没事地和我见面。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走公园,喝喝茶,吃吃饭,有时也喝点儿小酒。我的酒量一般,他是个能喝的人,也特别喜欢喝。那一次见面是在我们常去的茶楼包间里。当时天上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雨从硕大的芭蕉叶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高大牛抽着进口的据说每支上百块的雪茄,一边听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盯着窗外湿漉漉的芭蕉叶子看。当时我正在向他聊着我工作和生活上的烦恼,写作上的困境,那些车轱辘话我以前和他也说过的,说得自己都觉得烦了。

也许是觉得我的话实在没有新意,高大牛打断了我的话说,老徐,最近我在想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地选择他想要的生活,对此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我看着从他嘴边升起的一团袅袅烟雾,认真想了想说,在没有结婚之前我的身心是自由的,只要有口饭吃,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把写作进行下去,工作不喜欢了可以不做,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了。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是写出了不少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后来我从北京来到了深圳,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渐渐的就不能那么自由了。我必须做着一份也不太喜欢的工作,因为我不像你写畅销书发了财可以不用工作,可以把写作当成工作。除了工作我还得写稿子,我老婆不工作,我光靠工资养不了家。除了工作和写作我还得帮我老婆做点事,两个孩子她一个人带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写作不能花费太多的时间精心打磨,久而久之我写得不如以前好了。这几年我听不少人说,说我江郎才尽了,我听着很着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可能否定我以前的选择,重新再选择单身、漂泊、自由自在?

高大牛认真地望着我,点了点头说,对,这就是你的现实,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改变这个现实。不过对于写作上有追求、有前途,也想要出成绩的你来说,你必须突破这样的困境。生活如战场,如果你不能有力量正面进攻取得胜利,只能选择突围保存实力以待东山再起。大多数人的家庭背景啊,个人的成长环境啊,学习环境啊,等等因素决定了他没有正面进攻的力量,只能选择突围,如果不能成功突围,结果也只能成为生活的俘虏。据我的了解,不少在写作上曾经带给人惊喜的作家,在四十岁以后写不动了,即使写下去也越来越差。你感觉自己是不是这种越写越差的类型?

我点点头说,是啊,是啊,虽然我很不愿这样承认。现在我就经常在劝慰自己了,我对自己说,并不是每个写作的人都可以成为名家大家,我也能通过写作获得一些小名小利了。

高大牛摇摇头说,不知不觉间我们都活成了生活的俘虏,现实的囚徒,可实际上我们也是可以有机会成功的,就看我们有没有决心和勇气。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是有决心没勇气,我不可能为了写作放下老婆孩子不管,也可以说我的不幸在于我有个好老婆,虽然她理解不了写作也谈不上支持,却也不反对不管我写不写。在我们的家里她带着两个孩子,有时还做点网上的生意贴补家用,承担得并不比我少。我曾经羡慕那些为了写作,当然也可能真的是过不下去的那些作家,可以和老婆离婚。我更羡慕那些为了写作,当然也可能对婚姻看得比较透彻的人,他们选择了单身。我也后悔过自己选择了结婚和要孩子,但是这种后悔是建立在我要不管不顾地要成为一名大作家的基础上的。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时我也在想,写什么大作品啊,孩子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啊。

高大牛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老徐,你要是这么想就没有救了。

我说,是啊,看样子我是没救了。

高大牛喝了口茶说,不久前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时想过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想,宇宙真是太大了,大得令每一个思考、正视它的人心慌意乱,怀疑人生。地球算什么?相对于宇宙来说也不过是大沙漠里的一粒小沙子啊。我们算什么?我们也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大森林里的一片叶子啊。因此我想到了,不管你有名还是无名,不管你写出再伟大的作品,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整天喝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可后来我又想到一句非常有智慧的话: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想到这句话我有些明白了,我想,我也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世界啊,我不该那么消沉。于是我又有了野心,我想通过写作创造一个世界,让将来千千万万的人阅读我、研究我、谈论我、敬佩我,这倒也不是说我爱慕虚荣,我是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也是可以发光发热、大放异彩,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的一个传奇人物的。

我笑着说,有了野心,不甘庸常,非要成名成家,可能会多了一些痛苦和烦恼。没有野心,甘于过平常小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是幸福和快乐的。我现在的想法是,顺其自然,能写到哪儿算哪儿。不过,你是有能量的,你也曾大放异彩过的,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有几个人的书能卖到一千万册啊,那些名家大家也比不过你啊。

高大牛叹了口气说,在世俗的层面我是曾经获得过成功,我还为过去的那种成功沾沾自喜过,但现在我宁肯不要那种成功。我想和你一样去写一写纯文学作品。什么是纯文学呢?我刚才看着窗外这几棵芭蕉,看着雨落在叶上,又从叶尖一滴滴地落下来——有诗情,有画意。当时我就想,这就是纯文学了。我们可能记不住任何一滴雨,无法真正抵达那滴从天而降又转瞬即逝的雨,在写时也很容易陷入為赋新词强说愁的圈套,可那样的写作正是因为有挑战、有难度也便有了意义,这也是纯文学的意义所在了吧。

我点点头说,很难得你能这么想,只是纯文学这条路太难走了,要想写出来就更难。有时我倒是想成为畅销书作家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看,出版商争着出,有名有利,多好啊。写畅销书也需要一种特别的能力的,要投其所好,要会编故事,会煸情,可这不适合我,我也写不了。有时我想,写作也没有我认为的那么重要,我只不过碰巧喜欢上了写作,也在写而已。将来我的作品是否能够成为经典,我的名字能否流芳百世也不是那么重要。照正常人的想法是,重要的是当下,我们能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我们的家人朋友也都能顺风顺水,没病没灾,幸福快乐就好。

高大牛吐了个烟圈说,可是老徐,可那样的人生却不能不让我怀疑。我记得尼采曾这么说过,他说人是由兽而神的空中索道。你仔细想一想,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我根据这句话想到的是,人类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类的整体性的难以言说如上帝的难以言说。那种整体性意味着在整个人类的存在背景下,每个人都是宇宙或上帝正在进行创作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即意味着与宇宙、与上帝对话。这是有意思的,真正的写作是有意思的,值得我们为此付出一生。我们和宇宙、和上帝有了对话的资格,因此也可以说写作的我们是幸运的。也可以说,不是我们想要写作,想要成为天才或大师,是宇宙、是上帝选择了我们,我们义不容辞。当然,这话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夸张了,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说我们也可以为了写作而选择放弃一些与写作无关的事,专心一意地去写。

我看着他说,你究竟想要放弃什么呢?

高大牛想了想说,虽然我是国内有名的畅销书作家,大小也算个名人,可我自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不过是通过写作骗了一些虚名,发了一点横财,过着看上去风光体面的生活罢了。当我把自己的作品与世界上那些文学大家的作品做个对比,我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有意无意间的骗子。我走了错路,不该哗众取宠地去写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我应该老老实实、扎扎实实地去写一些有深度、有广度的东西。我想放弃我过去的名,甚至放弃我得到的那些财富。在我看来,虽然你这些年越写越差,可你还是在一条正确的路上走着。虽然你在写作上既没有获得什么大的名声,也没有赚到更多的钱,可我尊敬你这样的写作者。我获得的名算什么啊,它是会过时的。我现在拥有的这些财富算什么啊,它们只能让我不思进取,安于享乐,没有出息的。自从我买了那個别墅,有了老婆孩子,过上了奢华的生活,我就几乎没有再写出过什么东西了。这些年我没事就约你出来聊,你知道为什么吗?和你见面,哪怕不聊天,只要看着你,想着你是写纯文学的,我都会觉得舒服。我这么说吧,你就像窗外的芭蕉树,能带给我一种绿油油的诗意。你是真正在写的人,让我喜欢的人。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给你一笔钱,一百万两百万都成,一段时间内让你不用为生存发愁,也可以让你放下工作,租个工作室,安心创作。可我又觉得你不会接受,因为我借给你你有压力,也怕自己将来还不起。我白送给你,又好像玷污了你独立的人格,显得我财大气粗,冒充好人……

我笑着打断了高大牛的话说,你想多了,我不是过去的那种穷酸文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没有你想的那么迂腐。你只要肯白送,我不好意思收等于是不尊重有钱人啊。你现在就可以给我两百万,我拿一百万给我老婆,让她安心在家里带孩子,然后我辞职,租个漂亮的工作室。以后你想聊天的时候,就来我工作室聊,我再备上一些好酒和好茶,来招待你。那样坚持写上三五年,说不定我还真能写出一部像样的作品。到时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可以郑重地告诉大家,高大牛先生为我提供了一笔丰厚的创作基金,没有他的慷慨资助就没有我这部小说问世。我也可以违心地说几句赞美你的话,说你是青年作家的翘楚,未来的大师,你的作品必然能成为时代经典。

高大牛用手摆了摆吐出的烟雾笑着说,我给你个一两百万还真不是一个事,如果你真心想这么干我也可以这么做。问题是我怀疑你并不是认真的,你只不过是在说笑而已。你还生活得下去,不会接受我的馈赠,这就是你的局限性。当然,我也有我的局限性。我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像这样的局限性如果无法打破,我们注定只能当个普通人。普通人的特点是不自信,也很难相信别人,一切在他们的眼里都是笑话,往往到头来他们就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一样的,他们对事物有着深入的洞察力,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做出与普通人不一样的选择。在他们的眼里可笑的事不多,所有的事都值得认真对待。根据我对你,以及你作品的了解,你确实是位可造之才,我也完全可以给你两百万,你能接受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请你认真告诉我,你可以接受吗?

我伸出手说,给我来一支雪茄吧,我戒了半年烟了,突然被你这两百万诱惑得又想抽了。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诚意,你刚才说的这些话还是真的让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和过去的你相比有了变化。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你有这种变化,但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了那么多。我们都年过四十了,也可以说是年过半百了,确实在生活和写作方面应该重新做一个合理的规划。正如你对过去写的东西不满,现在写不出来是个问题,我现在粗制滥造地写,质量不高也是个问题。你给我两百万我确实不能要,也没必要。问题不在于钱,还是在于人。曹雪芹和马尔克斯当年生活也很艰难,但他们都写出了经典作品,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大。

高大牛帮我点着雪茄说,说得好,说到点子上了,还是我们不够强大。我们何以强大?在浩翰宇宙中,小小的人如同一粒微尘,在地球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曾经真实地活过、爱过,他们活得有重于泰山也好,轻于鸿毛也好,对于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活着又想要什么样的意义呢?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柏拉图二千多年前提出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儿去?这问题问得太棒了,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呢?在研究了一些伟大的作品之后我发现,虽然那些伟大作品也不见得能解答那样的问题,但却是朝着解答这些问题的方向,我之所以有了现在的转变,也是因为认真想过这些问题了。我要通过真正的文学创作来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

不想这些问题,不要这种答案不是也挺好的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真和你没有共同话语了。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就是在没有出息地活着,我真该离你远远的,去找真正的文学高手聊了聊。

你认为谁是高手呢?

高大牛抽了口烟,深吸了一口气说,最近我又看了余言先生的小说,觉得他真可以被称为大师了。十多年前我出了第二部书之后,成为了青年作家的代表性人物,当时一家大型网站举办了一个全国性文学,在颁奖会上我和那时还不被人称为大师的他作为颁奖嘉宾,共同出席了那次盛会。刚进场就有一群粉丝把我团团围住,他们拿着我新出的书请我签名,余言大师却独自一人坐在主席台的角落,神情落寞地默默抽着香烟。据我观察,当时没有一位读者请他签名,也没有一个人跟他打招呼。那时的我也读过余大师的几篇小说,虽然我的书比他的好卖多了,名气一时也盖过了他,但我却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才是有可能流传后世的作品。我当时风头正劲,整天乘飞机云里来雾里去的,像个明星那样全国各地到处签售,也没有多想。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在北京举办的一次大腕云集的国际文学盛会上再次见到了余言大师。那时的他获得了一个著名的国际文学奖项,又推出了相当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好评如潮,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我想要走过去和他聊几句,他却被一大群想和他合影交流的人紧紧围住了,我也只好作罢。在那样的场合,老实说,真正认识我的没有几个,就是认识我的也没兴趣和我打招呼。我受到了冷落,回到宾馆以后认真反思了自己。一经反思,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胡编乱造下去了,接着我认真研读了以前不太喜欢,也并没有耐心读下去的那些世界名著,渐渐读出了一点味道。对比之下,我明白了自己的无知无畏、哗众取宠,大师们的才华横溢、博大精深。我就像个良心发现的罪人,开始同情和愧对过去的那些读者,我认为那些无知的读者成了我作品的受害者,成了一群嗡嗡叫着的,贪婪地扑向快餐文化的垃圾堆上的苍蝇。所以,如果找个高手聊一聊的话,余言大师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点点头说,我和他是正儿八百的老乡,一个县城的,两个人的村子离得不到十里路。早几年余大师还不是太有名的时候,我和他还经常通通电话,他成为大师之后我也就不太好意思再打扰他了。再说我现在写作相当于是在骗稿费,也没脸再联系他了。他刚获国际大奖那会儿我打电话祝贺过他,当时可能也忙吧,没说几句就挂了,三年前他来深圳做活动我也见过他一面,还陪他吃了顿饭,当时一桌子人乱哄哄的也没能聊什么。后来我也忙于工作和生活,焦头烂额的,也没再联系他了。

高大牛来了兴致,他双目放光地说,老徐,我建议你现在就给余言大师打个电话,你就说我们明天坐飞机专程去北京拜见他,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当然,出于礼貌,我们会带一些礼物过去。大师不是爱喝酒吗,我可以带两箱茅台过去,看在酒的份儿上他也不好意思拒绝。我觉得要想获得成功,除了自己努力,还要善于学习,要厚着脸皮,虚心向那些名家大家讨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绝对是有道理的。我们见大师一面,不说他可以彻底改变我们的命运,至少能让我们少走一些弯路,在写作上提升一下。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白折腾,来回飞机票以及一应开支我来出,另外我再给你封一个大红包,你就心安理得地拿着,听我的,现在就给余大师打电话。

看着高大牛咄咄逼人的眼神,我犹豫着说,现在打电话给他,冷不丁地说要去见他,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

沒有什么不好,听我的,打。

我想了一想,还是给大师打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师的秘书小王。

我说,这是余言老师的电话吗?

小王说,是,我是余老师的秘书小王,你是哪位?

我说,你好,我是余老师的老乡,也是老朋友了,不知明天余老师有没有时间,我和一位朋友,叫高大牛的,打算明天拜见一下。高大牛早年收藏了一些茅台,想带两箱子给大师。

小王说,我问一下,过一会儿给你回话。

过了十来分钟,小王回了条短信,约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高大牛从草木葱茏的深圳,飞到雪花飞扬的北京。在五环内一栋银装素裹,内部装修也相当有品味的欧式别墅里先是与小王见了面。小王是位身材小巧、皮肤微黑的女孩,她面带春天般的微笑,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们。我们放下手中的礼物,在宽大松软的沙发上落座。小王坐在我们对面,和我们聊着天气和茶,很快烧开了水。她泡了一壶三十年前的普洱,说那普洱一饼是一辆小汽车的钱,但喝着有一股子土腥味,也喝不出什么好来。她用滚热的茶浇了浇杯子,为我们沏了茶。

我端起茶杯,放在鼻尖上闻了闻,喝了一小口,装成很懂行的样子说,嗯,好茶。确实有一股子泥土味,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是陈封的岁月渐渐弥散开来的味道。余老师现在太有品味了,喝那么贵的茶,这哪儿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啊。

高大牛接过话头说,余大师本来就不是一般人,不久前我从网上看到,今年大师的提字的润格提了上去,现在一个字都三万块了,大师的一个字就够我们喝一壶好茶的了。

小王看着高大牛,笑着说,三万那是两年前的价格,现在余老师写一个字六万块了,一个字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价儿,求字的电话还是源源不断地有人打过来。有些人也不便当面拒绝,所以余老师就让我接。他要真想通过写字赚钱,那还真是赚大发了。

我点着头说,余老师用手写作,出版书了手稿也可以拍卖,不像我们现在都用电脑写作了。去年的拍卖会上,余老师的那部获过国际文学大奖的长篇小说,光手稿就卖了将近两千万。看到那个消息我就在为他发愁,余老师赚那么多钱,他怎么花啊?

小王笑着说,是啊,我也为他发愁。不过,余老师根本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也不会花钱的,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文学上、书法上。上个星期他还对我说,写书法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爱好,是想要通过写写书法修身养性的,没想到那么多人喜欢,那么多人推崇。他知道自己是个半吊子书法家,在专业书法家面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学生,但别人诚心来求,也不好拒绝。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给写,也不是什么字都写,如果是他欣赏的文化人求,他可以分文不取,如果是不熟的人、生意人或者是官场上的人求,他要起价来也不客气。不过,像“财源广进”啊“步步高升”之类的字,就是人家出再高的价儿他也不写。余老师快七十岁了,对于他来说,金钱如粪土,情义值千金。时间最宝贵,开心最重要。就拿你们来这件事吧,为了见你们,他就推掉了一场出场费就有二三十万的大型艺术论坛——主办方一次次打电话来,后来都生气了,因为没有他那会开得就失去了意义。

我和高大牛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王认真地说,余老师虽然现在被外界叫成大师,可他从来不让人当面叫他大师,他谦和低调,没有一点大师的样子。不过大师毕竟是大师,想见他的人太多了,也不能谁想见都见啊。不过你们两位例外,你们一个是余老师的老乡,是旧相识。另一个我提起来余老师也是知道的,高大牛老师,您可是大名人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读初中那会儿还读过您的作品。昨天晚上,我在网上搜了您以前的大作,您写了不少畅销书,是当之无愧的文化名人。我重看您那部发行量据说上千万册的小说时,真被吸引着看了下去,有几处特别煸情的把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眼睛都快哭肿了。

高大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笑了笑说,小王老师您见笑了,我过去写的东西真是不值一提的,和余大师的作品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办法同日而语。

小王却认真地说,余老师的作品也许太高深了,我总看不大懂的,可李老师您的作品我是真心喜欢。您称呼我小王老师就太客气了,在您面前我也只不过是一个高中都没有毕业的文学爱好者。我原本是来余老师家里应聘做清洁工的,他听说我也喜欢读书,还曾经想过要把我也培养成一位作家,可惜我还真不是那块料。不过我是陕西人,从小喜欢吃面,也会做各种面食,余老师吃了我的面赞不绝口,承蒙他看得起我,让我当了他的秘书。

我们正热火朝天地聊着,身高体阔,头发花白,还有些秃顶的大师从楼上缓步走了下来,我和高大牛连忙起身,面带笑容地迎候。

余大师缓缓走到我们面前,用宽大温暖的手与我们一一握了握,红面满光地笑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一位朋友催着我交字,说什么有位大领导是我的一位小学时代的朋友,要去他们的文化产业园参观,想提前装裱了挂出来充充门面,到时也好有话聊。我想了想也不大好拒绝,只好给他们写了。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小王,请你把桌面上的字用吹风机吹干,拿出去照手机上的地址寄出去吧,他们急着要。人在江湖,这些俗事是很难避免的,所以有句话挺有道理,不出名累,出名更累。

小王答应一声,把座位让给了大师,去忙了。

余大师慢悠悠地坐下来,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我,对我点了点头,笑哈哈地说,小徐,和三年前相比,你胖了一点。不过你还要再胖一些才好,写东西可是耗人的事,身上不储存一些肥肪,是写不了长篇的,你看巴尔扎克、大仲马这些人,他们可都是身上有膘的。

我笑着说,好,我回去以后争取吃成个大胖子。

余大师又对高大牛点了点头说,你就是高大牛吧,大牛,这个名字好,牛。我是知道你的名字的,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高大牛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畅销书作家。我记得当年我们还参加过一个网站举办的颁奖活动,那时你在全国拥有大量的读者,你的粉丝疯狂地围着你,请你签名,那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的写作没有意义。可以一点也不夸张地说,当时年纪轻轻的你比我还要出名,让我相当不服气。会后我跑到书店,买了本你的小说,认真研读了一下。读了你的书,我想那些读者为什么会喜欢你的小说,却不把我的作品当一回事儿呢?结果我至今也没有研究透。来,喝茶吧,这茶不错,是一位朋友介绍来的说什么做大生意的朋友送的,他骗了我两幅字去,说什么是三十年的老茶,很值钱的,我也喝不出个子丑寅卯,好在我的字也是骗人的,两下里扯平了,谁也不吃亏。

高大牛不好意思地说,对茶我也不大懂得,但这茶喝起来确实口感不错,不像是骗人的,大师您的字当然也不是骗人的,我不懂书法,但看着就觉得有味道,舒服,和那些书法家的字不一样,如果能有幸得到你的墨宝,实在是一件大喜事儿。早些年我靠写书赚了不少钱,又喜欢喝酒,就买了不少酒,这次也给大师带来了两箱,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大师点点头说,酒是真好,字是假好,你不嫌弃,我当然没有问题。

高大牛双手合十说,谢谢,太谢谢了。说来惭愧,我那些小说倒真是骗人的。我那小说也就是早几年是流行了一阵子,现在还有谁去看?大师的作品不一样啊,您的作品是长畅书,会是经典中的经典,读者也会越来越多。现在我也想向大师学习,写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作品。我知道徐哥是你的老乡,我就厚着脸皮求他给您打电话,想见您一面,当面听您聊聊。我认真读过您写的那部长篇小说《酒乡》,知道您对酒有研究,希望待会儿能有机会请大师您吃个便饭,喝点小酒。

余大师点点头说,好哇,就让小王做点下酒菜,我们待会儿边喝边聊。我不知道你酒量怎么样,看样子不差。说起喝酒来,也不是我吹牛,外面的人说我是千杯不倒。有人说酒是个不好的东西,我看这也要分人来,不能一概而论。小徐估计不是太能喝——上次在深圳就没见他怎么喝,小徐,你今天要敞开了喝,我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喝。你要想写好小说,不能喝不行。小说是什么呢?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是人喝多了时说的酒话、醉话,其实那是真正进入状态了的,掏心掏肺的话,那些话写出来和平常人说的不一样,有味儿。当然,我这也是一家之言。我的那些小说,你们读的时候会不会读出了东倒西歪的感觉?会不会读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和高大牛望着大师,都笑着点了点头。

余大师望着我说,小徐,你以前写过一个都市系列的小说,都不太长,十来篇吧,薄薄的一本集子,你寄过来,我还是认真地读了。读的时候我就想,原来还有这样有想法、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啊,中国的文学走向世界有希望了。不是因为你是老乡,我有意吹嘘你,也不是我刻意贬低自己,如果说你覺得自己现在还不够出名,不够自信,只能说你还没有认识酒是什么东西。待会儿你要是喝多一点,可能就不那样想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好啊,一会儿我就陪大师多喝点儿吧。

余大师哈哈地笑着说,你们都不要称我大师。虽然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大师,但我不算,你们叫我大师,那是在变着法儿骂我。你们年轻人可能羡慕我,可我也羡慕你们,你们年轻,前途无量啊。要我说,你们是赶上了一个坏的时代,也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尽管你们都很有才华,可你们这个时代想要通过写作出名,比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靠写作出名更加困难了。除非走畅销路线,写一写网络小说,还有可能热闹一阵子,但往往热闹过了可能也就过了。你们也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这是一个更有挑战的时代,这个时代各种文化现象层出不穷,各种人才都想着变着法儿折腾出个样子来,可事实上大家都有点儿急功近利,都有点儿耐不住寂寞,在这种情况下,有没有可能出现好作品?有,但更加困难。因为作家每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处理起来也就更加费劲。因为作家也难免会受到影响,很难静下心来写出好作品。一个真正想在创作上出成绩的人还真得好好想一下,自己要写什么,究竟该怎么样去写。想明白了,能写出来,写得和别人不一样,写出了这个时代,又超越了这个时代,那样的写作才有分量、有意义。你们不要着急,更不必为了写作放弃生活,没有生活哪有写作?

小王寄了字回来,请示了大师,又去厨房做菜。

我们聊了一会,小王把菜端到桌子上,我们上了饭桌,打开了酒,边喝边聊。

三杯酒下肚,余大师有滋有味地嚼着一粒花生米说,我们边喝边聊,我说得也不一定对,你们姑且听之。对于一个真正把文学当回事的作家来说,他得永远像小学生那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认真学习同时代的、他身边的,尤其是年轻作家的作品,去虚伪存真,披沙拣金,博采众长,这是写作的基本功课。作家不能光想着站到大师的肩膀上,对大师脚下坚实的大地不理不睬。作家不能只顾着埋头写作,而不去广泛地阅读。我对多读外国书,少读中国书的人的说法也不敢苟同,那只会让一些写作者变得好高骛远,不接地气,自以为是。久而久之,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元气不足,缺少支撑着他们写下去的力量与勇气。一位作家能不能写出好作品,在我看来,在于他有没有强烈的想写下去的冲动,以及该怎么样写下去。如果你真想要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写作,别的任何理由都是瞎扯。至于该怎么样写下去,我的建议是,可以去看看那些写得还不够好的作家的作品,看着他们的作品你就会发现,自己比他们写得好。这你也得清楚,和他们比是没有出息的,但和他们比的好处在于,可以让你们自信地去写,不断地去写。你们总拿那些名家大家的作品和自己的比很可能就不敢写了,就写不下去了。说一千,道一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关键的一个字是:写。

我和高大牛站起身来,敬大师。

大师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说,坐着喝,慢点喝,从容不迫地去喝,这酒才能喝出味道。说真的,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自己,心里特别高兴。在我四十岁时,在写作上也遇到过一些问题。那时的我想要写出心中理想的作品,却写不出来,勉强写出来了也不满意。在对照那些大师的作品时我会心虚气短,怀疑和否定自己,恨不得从此不再沾染让我痛不欲生的写作了。后来我离开了书房,走出了北京,回到了故乡。站在小时候熟悉的那片田野里,我闭着眼睛想,谁是我心目中的大师呢?莎士比亚啊,巴尔扎克啊,托尔斯泰啊,卡夫卡啊,曹雪芹啊,鲁迅啊,我想了很多人,在心里默念着他们的名字,想象着他们写过的,我也曾经认真研究过的作品,结果发现——我还可以站在田野里自由地呼吸,想象他们,敬佩他们,但他们现在却不能了。将来我再有成就,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换一句话说,他们已经被盖棺定论,我还拥有一切可能。你们比我年轻许多,可能性更多,我建议你们两位年轻人先喝一杯。

我和高大牛笑着,碰了一下,都喝了。

余大师说,当我否定大师们存在的意义时,并不是他们真的没有了意义,而是我当时想要摆脱他们对我的影响。他们让我焦虑和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存在,他们的作品,也取消了我写作的意义。事实上我就不该去有那样的比较。有一段时间我还厌恶过写作,觉得写作如同当众脱衣,令人羞耻。我凭什么向虚伪的他人坦露我的内心,赤裸裸地展示我的灵魂,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活,而是偏偏想着写作呢?后来我想,每个人除了现实生活,也在过着精神生活,写作的人尤其是强调精神层面的东西,我们写作者天生就是一群与别人不一样的人。我们不想被现实改变,不想做温水中的青蛙,我们想表达、想逃避、想反抗、想真实地活着,活得有声有色。也可以说我们需要写作,而不是写作需要我们。我喜欢写作,更喜欢酒。因为喝酒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尽头。事实上写作的过程,喝酒的过程,人活着的过程才是重要的,别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一个人写得好不好重不重要?甚至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心爱写作,愿意倾其一生地去写作。写作有什么意义?渴酒有什么意义?简单地说,你高兴写,高兴喝,就是意义。来,我们一起走一个。

我们喝了,余大师也滋溜有声地喝了。

余大师吃了口菜说,小徐,小高,你们也试一试,把酒喝出响来。我的经验是,你喝酒喝出响来,带劲。你们再整一个。

我和高大牛又喝了一个。

余大师说,那一次,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站在田野间,看着太阳的金色光线从灰蓝的天空中照下来,洒在茁壮成长的玉米和大豆上,它们绿油油的一片,就像大地穿着的衣裳,而它们脚下的泥土散发出一股沁人肺腑的芳香,让我心醉神迷,暂时忘记了在城市中的烦恼,写作的烦恼。我看着路旁那三三两两的杨树和柳树,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几只小鸟喳喳地躲在树荫里叫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那些鸟儿好像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沉重的心事,不像我有着对文学的野心,渴望创造,时常有着要命的孤独和难过,又渴望着爱所有,得到所有的爱。看着乡间的那片天地,我发现自己活得太有局限性了。说白了我太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了,我想我也可以是一只小鸟、一片云彩、一棵庄稼、一块石头啊。如果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有着肉体凡胎的,有着七情六欲,虽然我热爱着写作,心存美好,但终究与别人没有多少不同。我可能仍然是自私的、愚昧的、虚伪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当我把自己当成一只小鸟、一块石头,就发现自己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写作也可以有另一种表达。我像你们这么大时,忧国忧民,心事重重,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天想着写作,想着出名,想着成为大作家,结果却成了名副其实的,让人看着心生怜悯的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子。你们看现在的我,快七十岁了,身上还有那么多的肥肉,红光满面,这也得益于那次回家乡。

我和高大牛点点头,余大师也点了点头,接着说,那一次,我从河渠边弄来一些干草和干树枝,生了一堆火,把掰来的玉米和摘来的青豆放在火上燎。小时候曾那样做过,我想体验一下,重温一下小时候的时光。当我吃着熟了的玉米和豆子时,感觉它们胜过了山珍海味,几乎令我泪流满面。我的嘴巴和胃获得了特别的奖赏,那个奖赏对我的生命,对我的写作也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那时我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以前偶尔回去,也没有认真去体会家乡对于我的特别的意义。可說是丰富多彩、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令我淡忘了家乡,也淡忘了那个曾经天真纯粹的少年。为了找回丢失的、模糊的那个自己,我放下工作,放下一切,在乡下住了半年。那半年我什么东西都没写,就整天无所事事地吃了睡,睡了吃。很快我身上有了肉,心态也发生一些变化。我决定放下创作的、生活的、工作的各种思想包袱,去做一个简单快活的人。回到北京之后,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了,我规定每天写作和阅读不要超过八个小时。双休日、节假日就和别人一样去玩,也不急吼吼地写了。结果我发现那样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过的生活,那样的写作才是适合我的写作。因此我总结出一句话,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不会闲着的人就不配写作。如果你们认为我说得在理儿,不妨也试一试,让自己从容些,闲下来,胖起来。

我和高大牛忍不住笑了起来。

余大师举起酒杯说,你们别笑,我可是认真的,不是说笑。你们也别光听我瞎说啊,吃菜。小王做菜的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你们多吃点——对照繁华、先进、文明的大城市,我的家乡是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但又有着难得的自然和平静,让被动地失去自我的我又找回了自我。快速发展变化的城市夸张变形地敞开了人们的各种欲望,种种鲜明的欲望使城市加速地旋转着,真不知什么时候会“嘭”地一声爆炸了。说到这儿令人沉重,但我们也没必要杞人忧天。我们尽可能地要让自己喜欢上阳光明媚,喜欢上夜色弥漫,喜欢上花儿小草,喜欢上鱼儿鸟儿,喜欢上男人女人,喜欢上老人孩子,喜欢上乡村城市,喜欢世间所有的美好,甚至不那么美好的一切,因为那种心生喜欢的力量是纯正的、美妙的,可以支撑着我们不断地、与众不同地写下去,也可以让我们生活得更加舒畅和快乐……

我们和余大师从中午喝到了晚上,大师越喝越有状态,越喝越能说。我们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后来喝到了屋子外面。

屋外正落着小雪,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醉眼朦胧中,我看到大师伸开双臂,去拥抱雪花,脸上浮现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当天晚上,我和高大牛睡在了余大师别墅的客房里。

第二天一早,大师被人接走了。我们吃过小王做的早餐,不好再继续打扰,正准备告辞,小王拿出一个信封给高大牛,信封里装了幅字:时闻鸟声。

高大牛扭头问我,时闻鸟声是什么意思?

我说,好像是一句古诗。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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