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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而不同处有辨
——《新列国志》《东周列国志》《鬼谷四友志》评点比较研究

2021-06-10张丹丹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演义冯梦龙评点

张丹丹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350007)

《新列国志》是明末冯梦龙编撰的一部历史演义小说。清代乾隆年间,蔡元放对其进行订正,增加序言、读法及评点,改名为《东周列国志》之后刊行。其后,杨景淐截取《东周列国志》有关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四位鬼谷弟子的情节,稍作修改并添加评点,命名《鬼谷四友志》后付梓。此三书涉及孙、庞、苏、张的部分,虽文本内容大致相同,但细节上又有一定差异,评点则更是各有千秋。截至目前,学界尚无人对此三部作品的评点进行比较研究,基于此,笔者拟对比三书涉及鬼谷四弟子部分的评点,在补缺的同时力图进一步挖掘作品的独特魅力,并借此管窥明清时期历史演义小说的演进趋势及成因。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提到,“中国古代小说评点是融合了‘评’和‘改’的小说批评形式”[1]10,本研究即从文本嬗变和小说评点两方面入手进行探究。

一、文本嬗变

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评点者往往通过对小说文本进行增饰、改订等艺术再创造活动来介入文本,从而使评点本获得新的活力。从《新列国志》到《东周列国志》再到《鬼谷四友志》的文本嬗变,即体现了这一文学史现象。此三者文本间的差异,反映了评点者的审美意趣。

《东周列国志》对《新列国志》的改动,学界一般认为集中于史实讹误订正及正文矛盾处的梳误,很少人关注到蔡元放还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及评点需求,对《新列国志》中的诗文进行了删减。笔者对二书涉及鬼谷四弟子的文本进行详细比对,发现此部分蔡元放的改动主要是删除《新列国志》中的7首诗歌及1篇论赞文。《新列国志》此部分共有18首诗、2篇论赞文,蔡氏删去其中7首诗,论赞文则删去《张仪赞》、保留《苏秦赞》,那么其删除的动机及标准为何?对此进行探究有利于我们窥探蔡元放的文本改易倾向。

经过内容比对,不难看出蔡元放多删除总结故事内容、抒发慨叹的咏史诗,侧重于保留具有劝诫意味的诗歌,这与蔡元放《读法》所云评点目的乃是“教子弟读书”[2]4、“劝惩为更切”[2]5相合,注重小说的垂鉴功能。此外,蔡元放还删去与其观点相左的论赞文,即《张仪赞》。蔡氏评点中曾指出苏、张都是奸猾诡诈之人,冯梦龙《苏秦赞》较为客观地总结了苏秦的一生,评价其“晚节不终,燕齐反覆”(第九十一回)[3]7,符合蔡元放观点,故该论赞文得以保留;而《张仪赞》中,冯梦龙大力赞扬张仪“虽遭厄辱,有志克酬”“富贵终身,为游者师”(第九十二回)[3]5,与蔡元放认为其“为君子所不齿”[2]697的观点相悖,故删之。删去诗文的现象不仅《东周列国志》有之,蔡元放所评点的另一部小说《水浒后传》亦有同种情况。蔡元放保留了陈忱《水浒后传》的大部分诗歌,但对一些不合情境之作也进行了删削,如第八回叙花恭人获救后,喜悦之时引诗“铜雀春深锁二乔,玉萧吹彻怨声高。虞侯意气施奇策,护得青青旧柳条”[4]254,此诗充满萧索之气,与小说劫后余生的欢快氛围不相切合,故蔡元放将其删去;再如第二十三回引用陆游“造物困豪杰”[4]688一诗,与正文内容无关,蔡氏亦删之。

杨景淐《鬼谷四友志》对《东周列国志》的文本改易主要有三个方面:(1)化雅为俗。将《东周列国志》中晦涩难解的语言转化为通俗易懂的表达,如“发愿”改为“发誓立愿”,“汝”“吾”改为“你”“我” 等。此类更改有助于消解作品的文人性,为文字修养较低的读者扫除阅读障碍,符合中下层读者的阅读需求,体现了作品通俗化的进一步加强。(2)改动回目。将《东周列国志》六言、七言、八言混杂的回目改为整齐对仗的七言句,仅最后一回为八言句式。回目由长短不一归于工整对仗,在明清时期通俗小说日渐繁荣,评点者愈加关注回目形态的情境下并不少见,毛宗岗《三国志演义·凡例》即提到,“俗本题纲,参差不对,杂乱无章……今悉体作者之意而联贯之,每回必以二语对偶为题,务取精工,以快阅者之目”,[6]6不满之前《三国》回目的单句形式及句式参差不齐,对其进行修改。杨景淐秉承了毛宗岗等小说评点家的做法,对回目精心改订,这也彰显了明清小说对规范体制的追求。(3)增补情节。《鬼谷四友志》仅截取《东周列国志》部分章节而出,导致小说的完整性存在缺陷。为此,杨氏对文本进行增补,如《东周列国志》对孙膑结局的交代仅到山中归隐,《鬼谷四友志》则增加鬼谷子为其治愈双腿,并度其出世的情节;再如小说结尾,以鬼谷子谶语之精准收束全文,使得小说更具完整性,也照应了主题,正如《鬼谷四友志》回评所言“此书以鬼谷先生起,以鬼谷先生终”[5]253。

相当有意思的是,《鬼谷四友志》所增补的情节中,有些乃服务于评点。最为突出的代表,是小说叙孙膑归隐后拾得何首乌,鬼谷子用何首乌为孙膑治愈刖腿。杨景淐于小说中插入的这一情节,不仅充满玄怪色彩,与其他部分的“尚实”风格有所出入,甚至突兀地用两百余字的篇幅介绍何首乌的神奇怪异之处,造成叙事中断,有刻意为之的痕迹,与前后文显得格格不入。此卷的回末总评共1 192字,杨景淐用近半的篇幅介绍何首乌在《本草纲目》中的记载,以及自身所闻、金陵友人所述何首乌的种种神奇特点。杨景淐此处的安排,似有意表现自身见识之广,小说增补乃是为评点作铺垫,彰显了明清时期评点者主体意识的凸显。

明清时期,评点者根据自己的审美倾向改易评点对象文字的现象屡见不鲜,诸如金圣叹批点《水浒传》、毛宗岗批点《三国演义》、张竹坡批点《金瓶梅》等,评点者皆对小说文本进行了一定改动。以金圣叹批点《水浒传》为例,学界普遍认为其评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乃是删改百二十回袁无涯本所成,金氏在评点过程中不仅直接删去袁本七十一回以后的内容,对小说语言、情节也多有改动。如贯华堂本《水浒传》第六十三回,叙及宋江擒索超时夜间下雪,袁本此处文字为“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7]808,与前文不远处“次日彤云压阵”[7]807表达相似,金本则改为“当晚云势越重,风色越紧。吴用出帐看时,却早成团打滚,降下一天大雪”[8]1171,语言明显更加生动、鲜活。再如第六十四回中,金圣叹将与扈三娘对战的郝思文替换成宣赞,使得小说美丑对照,相映成趣。毛宗岗评点本《三国演义》亦具有同种特色,毛氏于《凡例》中直云,“俗本之乎者也等字,大半龃龉不通;又词语冗长,每多复沓处。今悉依古本改正,颇觉直捷痛快”“俗本记事多讹,如昭烈闻雷失筋,及马腾入京遇害、关封汉寿亭侯之类,皆与古本不合……今悉依古本辨定”[6]5,指出其评点本对《三国志通俗演义》语言、情节不合理处皆进行了订正。由此可见,明清时期,小说评点者对评点对象进行改易的并不在少数,此种改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小说文本的不断完善。

二、小说评点

评点是我国古代小说发展进程的重要现象,对推动小说的繁荣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小说评点作为小说批评的重要部分,是评点者的思想、审美意趣和个性风貌的综合体现。本研究所探讨的三部小说皆有评点,且三者的评点在形式、内容、风格上各有特色。

从评点形式上来说,《新列国志》有眉批、旁批和双行夹批,《东周列国志》有双行夹评、回前总评,《鬼谷四友志》则是仅有回末总评。三书各评点形式的数量及字数统计见表1。

表1 三书批语数量与字数情况

从表1可以看出,三书的评点字数呈现递增的状态,《新列国志》的评点相对简略,到《鬼谷四友志》乃发展成连篇累牍的长篇大论,评点字数几乎有评点内容的1/3,这在小说评点史上并不多见。

冯梦龙《新列国志》主要是提纲挈领式评点,在小说关键处用简短的语言进行提点,以引起读者注意。如《新列国志》21条眉批中,即有6条是“某某出见”,用以提示主要人物出场。这与冯梦龙其他小说的评点有共通之处,如《三教偶拈》 之“是父是子”[9]34、“好个贤父”[9]503,《新平妖传》 之“第一要紧事”[10]29、“奇”[10]35等评点,皆是简略点出关键处,并不过多干预读者思考。值得注意的是,《新列国志》眉批与旁批内容并无明显区别,但此二者与双行夹批具有本质上的不同,即《新列国志》眉批与旁批是对小说内容进行评点,而双行夹批则是对小说字词进行注释,与史注性质极为相似。

明代万历年间,历史演义小说问世后,为了帮助中下层读者扫清阅读障碍,衍生了史注形式的双行夹注,内容以注释音、义、地名、历史典故等为主,这在熊大木等书坊主刊刻的小说中十分常见。随着评点形式的发展,双行夹注衍生出“评”的色彩,万卷楼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双行夹注即同时并存“注”和“评”这两种内容。随着小说的发展,“评”的成分增加,“评”和“注”的形式产生分离,刊行于崇祯年间的《新列国志》即体现了这一新变。在《新列国志》中,冯梦龙用双行夹批的形式表现“注”的内容,以此释名、释人、释地、释词,而将评点性质的内容用眉批和旁批形式独立出来,表达评点者的观点。《新列国志》以后,小说评点中这种评注结合的形式消失,此与清代历史小说的衰微以及通俗小说逐渐摆脱“史余”观念有一定关系。[11]

《东周列国志》评点形式最多的是双行夹批,于细处着手,详细地对人物具体言行、事件发展态势作一一品评,评点细腻而深入,对启发读者思考甚是有益。此外,《东周列国志》每回都有回前总评,以大段议论的形式总领纲领,不仅基本上将一回内容介绍清楚,且评价该回中最重要的人物、事件,与双行夹批一起形成有机整体,分别从大处与小处着眼对小说进行评点。

《鬼谷四友志》仅有6处回末总评,对一回的主要人物、事件一一剖析。仅采用回末总评的小说评点形式在清代乾隆年间相当常见,诸如乾隆十九年(1754)华文堂所刻《蝴蝶媒》、乾隆三十三年(1768)崇德书院所刻《飞龙全传》、乾隆四十五年(1780)《西游真诠》刻本等。此种形式不仅能够容纳较长篇幅的评点文字,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对读者阅读连贯性的干扰,符合清代评点家及读者的需求。

《东周列国志》回前总评与《鬼谷四友志》回末总评虽然都是评价一回重点情节,然而二者存在一定区别。《东周列国志》采用回前总评,此种形式类似于导读,可以引起读者对主要情节的关注,促使读者带着思考去阅读小说;《鬼谷四友志》采用回末总评的形式,在总结整回要旨的基础上进行引申,加深读者对小说的感悟。

从评点内容来说,《新列国志》的批语数量虽少,却有独特的意义与价值。明清小说评点作品汗牛充栋,但创作者自评的作品仅有三十余种,[1]83《新列国志》 即为其中之一。创作者自评的评点,对作品的把握力度较强,其评点对读者的阅读指导起到重要作用,《新列国志》评点即对小说创作、人事品评、知识普及等诸多方面皆有涉及。如小说叙和氏璧之失,冯梦龙评“为后赵有和璧张本” (第九十回)[3]7,叙张仪被旅店老板赶出,冯梦龙评“大有描写,可谱入传奇”(第九十回)[3]11,对小说的伏笔以及故事曲折性做出肯定;如写魏被秦利诱而背齐盟时,冯梦龙评“魏贪小利而忘大信,甘堕秦人之计,可恨” (第九十一回)[3]1,写楚怀王肯向陈轸认错,冯梦龙评“怀王尚有天理”(第九十一回)[3]13,对小说人物、事件做出评价,起到一定的劝诫作用。冯梦龙《新列国志》涉及知识普及的评点,除了传播知识,还有更正余邵鱼所著《列国志传》谬误,帮助读者正确解读小说的功用。如“刖者,去膝盖,故为废人。村学究误认为去足指,此何妨于步履邪”(第八十八回)[3]6一条,针对的即是《列国志传》把孙膑刖足的情节载为“刖膑之足趾”[12]1203;如小说提及“洹水”这一地点时,《列国志传》眉批“洹水,在相州县也”[12]1258,对此,《新列国志》更正为“在彰德府林县,即安阳也” (第九十回)[3]6,订正了地理讹误。由此可见,作者自评的作品,不仅对普通读者阅读小说具有指导作用,而且对于作者来说,也是补充和完善自己作品的再创作过程,同时,还能够传达作者的小说创作理念。

蔡元放《东周列国志》的评点则倾向于直接的是非评判。蔡氏自言:“盖我只是评其事理之是非,原无意于文字之工拙也。”[2]5可见,蔡元放的评点关注处,乃在于事理曲直,并不在意小说艺术成就高低。如“苏秦是倾危奸诈之人,心术甚不端正,只看他先说秦以兼并便知”[2]681、“(张仪)只是心术不端,事事出于欺诈,便先把品地来弄坏了”[2]697之属,着眼于人物品评,无视人物塑造是否成功。蔡元放《东周列国志》评点专注于理之曲直,并非其不谙小说塑造手法的重要性,而是有意为之。在蔡氏评点的另一部小说《水浒后传》中,他吸收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手法,对小说的艺术特色进行了详尽的剖析,诸如“总作一提,不板不漏”“隐隐吊动,真是好笔” (第一回)[13]等分析小说艺术手法的评点随处可见。蔡元放《东周列国志》的评点倾向,与其评点目的有直接关系,他在《读法》中曾云,其评点《东周列国志》的目的是为了“教子弟读书”[2]4,追求“劝惩为更切”[2]5,出于评点的目的和评点者预设的读者对象,蔡元放的评点往往着眼于评价君王、臣子的行事举止,旨在为读书子弟阐明道理。

《鬼谷四友志》的回末总评,虽然也侧重于表现小说的垂鉴作用,但与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评点有着较大的区别。蔡元放评点的预设读者是子弟群体,因而其评点侧重阐述君臣之义、为官之道等。杨景淐评点的阅读受众除了读书子弟,还有“庶人”“隐居(者)”[5]10,因而其评点通俗化的元素更多。如小说叙六国合纵以摈秦却为秦所并时,杨氏批“如今之兄弟不欲合家共力以兴,而反私心猜忌,必欲违悖父母,各析门户”[5]162,由国事生发出对家事的感悟;再如苏秦为安身立命而往来周旋于燕、齐二国,杨氏批“如今之虔婆舔张女之心事,送与李姑,又以李姑之背非,述于张女。挑成张李两家成仇,则又向两处各相劝解,真是阿谀苟容”[5]204,由游士在诸侯国所行的策略联想到妇人间的钩心斗角。由此可见,虽同样是发挥垂鉴功能,但杨景淐着眼于对百姓日常生活中所涉人事进行劝诫,少了对国家大事的关注,立意不及蔡元放之高。

从评点风格来看,三者都较为平实,但依然存在一定差异。冯梦龙《新列国志》评点冷静自持,蔡元放《东周列国志》评点相对严肃,杨景淐《鬼谷四友志》评点则平易自然。

冯梦龙作为《新列国志》的编撰者,其评点从创作主体视角出发,能较为客观地看待笔下人物、事件,这使得冯梦龙的评点多带有一种冷静之感。并且,由于冯梦龙自身是个经史学大家,“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14],他下意识地会以经学、史学的立场来看待《新列国志》,因而在评点时不自觉带有一种史的距离感,情感较为平和。如对苏秦的评价,蔡元放言其“倾危奸诈之人,心术甚不端正”[2]681,杨景淐评其“在日作事无成,死后被人作话柄尔”[5]247,蔡、杨二人都是从道德层面出发,否定苏秦的为人,而冯梦龙对其有“秦合纵之约,当时虽未尽行,而是后言合纵者必本于秦,不可谓无功于六国也” (第九十一回)[3]3之评,能客观地看待苏秦对六国合纵做出的贡献。再如对张仪的评价,蔡元放、杨景淐二人都立足于张仪言行卑劣的一面而否定其人,冯梦龙却评其“反覆百端,莫或测之。富贵终身,为游者师” (第九十二回)[3]5,将张仪行事准则置于春秋诸子逐利而游说的大背景下进行判断,视野相对开阔,情感较为沉静。

蔡元放则是秉持一种严肃的态度来评点《东周列国志》。他在《读法》中曾言,“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2]1,将《东周列国志》 作为正史看待的出发点,使得蔡元放的评点亦带有史家“论赞”的特色,或总结历史,或发表个人感慨,或揭示世事人情,皆郑重其事。并且,蔡元放评点《东周列国志》 的目的乃是“教子弟读书”[2]4,因而他始终站在儒家道德伦理的立场上来对小说所涉人事进行评价,重视小说的垂鉴功能。如由庞涓陷害孙膑而引申出“无德敬有德,无才爱有才,此上达之事,君子之盛节也;无德嫉有德,小才嫉大才,小人忌刻之心也”“君子常思下人,小人专好上人”[2]665等评点,劝诫世人不应嫉贤妒能。

杨景淐《鬼谷四友志》评点风格呈现平易自然的特色。杨景淐据《东周列国志》辑录《鬼谷四友志》时,一反蔡元放“全要把作正史看”[2]1的观点,将作品视为野史、 小说,“虽小说浅率,尤必究其原……一日读《东周列国志》,有鬼谷四弟子”“第《列国》亦属稗史,未足全凭”[5]3,可见杨景淐乃将《东周列国志》作为小说、野史性质的书籍。因而,杨氏对《鬼谷四友志》的评点态度较为随意,如评点中穿插了“宁独盗一狗,不合盗一牛”“有钱十万神可通,自古及今何莫非”[5]201等谚语,据笔者统计,共有11处。这些谚语多涉及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常识,呈现出通俗自然的特色。再如,杨景淐的评点中大量言及自身生活经历,如由鬼谷占卜提及自己所见的寺庙测字,由小说中出现何首乌论及友人所言何首乌的功用,这种将生活经历插入评点的方式,使得评点内容贴近生活,风格平易自然。

三、小说演进趋势及成因

评点者对小说进行评点可以说是小说的再创作过程,正如杨义先生所言:“评点家半为鉴赏者、半为叙事理论探索者,半为读者之友、半为隐蔽的改作者的综合型角色。”[15]《新列国志》鬼谷四友部分经过了蔡元放、杨景淐的评点,有了新的活力。

从刊刻情况看,《新列国志》刊行于崇祯十七年(1644)。[16]此书在当时流传并不广泛,据《小说书坊录》统计,明清时期刊刻过《新列国志》的书坊仅有4家。《新列国志》真正意义上的广泛传播始于清乾隆元年(1736)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据统计,清代约有57家书坊刊刻过《东周列国志》,所刻次数至少达60次[17]。《东周列国志》刊刻的巨大成功,尤其是乾隆年间即刊印了将近20次,直接催生了新小说的问世,《鬼谷四友志》即为其中一部。乾隆六十年(1795),杨景淐截取《东周列国志》中有关鬼谷四弟子的内容,略加修改,增加回末总评,更名《鬼谷四友志》后刊印。此书在清代共有4家书坊刊行,分别刻于乾隆、嘉庆、道光、光绪年间,时间分布均匀,体现了该书所具有的持续生命力。

小说的刊行情况间接体现了小说被接受的程度,以上三书皆本于《新列国志》,但受众多寡不一,此乃是不同小说批评者进行评点的结果,三部作品文本间的嬗变及小说评点的差异,反映了三书乃至明清时期历史演义小说发展过程中的演进变化。

1.对“贵幻”理论的接纳。明代自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序言中庸愚子提出“留心损益”“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18]887始,历史演义小说即侧重关注“信史”的一面,这种实录精神影响了冯梦龙《新列国志》的编撰。明末清初,神魔小说“贵幻”的理论逐渐走向成熟,冲击了历史演义小说传统的实录观,指出历史演义小说“事太实则近腐”[19]。在这种“贵幻”观的影响下,历史演义小说创作的虚构成分增加,追求情节的传奇性。随着这一观念的过度强调,历史演义小说中出现了一批严重脱离史实的作品,对历史演义小说的文体性质产生了冲击,如《隋炀帝艳史》《隋史遗文》等。

为了纠正这一弊端,清代历史演义小说兴起向“尚实”观念回归的风潮。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蔡元放重新改订了《东周列国志》,对《新列国志》史实讹误进行订正,强调作品记事的绝对崇实,正如其《读法》所云“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2]1也正是蔡元放对《东周列国志》“据史为之”观念的强调,推动了该书在清代的刊行。其后,杨景淐直言辑录《鬼谷四友志序》缘由是因为《孙庞演义》“唐突诞妄,非惟不揣情理,兼文势鄙陋”[5]1,他力图纠正这一历史演义小说创作脱离史实的现象,因而“悉照列国评选,稍加增删,去其谬妄穿凿,独存朴茂”[5]6,辑评“自然合理,言简义尽”[5]6的《鬼谷四友志》。杨氏的初衷虽是回归“尚实”之风,但其对文本的改动,却又不免受到“贵幻”思想的影响,如增加鬼谷子用何首乌治愈孙膑刖腿的情节,此即虚构之笔,杨氏于评点中直言“何首乌儿服之能痊刖疾,必无是理,此乃演说耳”。[5]155可见,清中叶小说风气虽整体向“尚实”回归,但清初盛行的“贵幻”观依然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历史演义小说的编撰。

2.对英雄传奇模式的吸收。历史演义小说初兴期,读者多数将演义当作通俗化历史读物进行阅读,追求“信史”的特色,书商亦多以“按鉴”为噱头招徕读者。《新列国志》即是这一潮流下的产物,该书“本诸《左》《史》,旁及诸书,考核甚详,搜罗极富”[18]864,具有“大要不敢尽违其实”[18]864的尚实特色。到了清代康熙、乾隆年间,历史演义小说迎来衰退期,此期多种类型小说繁荣发展,读者阅读趋于多元,故而除了《东周列国志》《东汉通俗演义》等小说重编者着眼于订正原本史实讹误、疏通情节外,尚有大部分作品出现历史演义小说杂糅其他类型小说题材特征的情况,以此获得新的生命力,《鬼谷四友志》即属于此类作品。杨景淐《鬼谷四友志》不似《新列国志》《东周列国志》,以编年贯穿东周列国,叙事时间横跨500余年,叙事主体囊括几十个诸侯国,而是将故事紧紧围绕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四人,突出主要人物、主要事件,使得作品呈现浓郁的英雄传奇色彩。此类作品无疑是小说繁荣发展后,历史演义小说无法满足多样化阅读需求而产生的新变。

3.小说评点者主体意识的增强。小说评点作为依附文本存在的文学形式,主要作用是将作者思想传达给读者,其依附性决定了主体意识的淡薄。从《新列国志》到《东周列国志》,冯、蔡二人的评点都立足文本,力图将作者思想阐发出来。当然,蔡元放根据自己的评点目的对《新列国志》正文进行了一定改易,评点时也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具有一定主体意识,但评点总体上围绕小说情节而生发。随着小说评点的发展,杨景淐《鬼谷四友志》的评点主体意识进一步增强,评点内容并不局限于对文本进行阐释,而是着眼于阐发自己的观点,甚至出现正文服务于评点的情况。如杨景淐在《鬼谷四友志》第一回细化鬼谷地理位置,乃为在评点中大论古今胜境之奇特;再如第三回插入“何首乌”一物,乃为在评点中介绍何首乌种种奇异之处。这些增补对小说情节并无实际作用,甚至使小说前后文衔接生硬,杨景淐有意为之,应是受清代盛行的考据之风影响,着意在评点中彰显自己的学识,评点者主体意识相当突出。

选取《新列国志》《东周列国志》《鬼谷四友志》的重叠部分,对小说评点进行比较研究,发现三者之间存在一定差异。这些差异的形成不仅是受编辑者评点习惯、创作审美、批评理念等的影响,也体现了明清历史演义小说对“贵幻”理论的接纳,对英雄传奇模式的吸收以及评点者主体意识的增强。小说评点是中国古代小说最主要的批评形式,笔者立足文本比对,探究以上三书的评点差异,在此基础上致力于挖掘明清历史演义小说发展演进的趋势及成因,将有助于更深入地解读这三部作品乃至明清历史演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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