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自印度洋返航
——泉州湾宋代海船航线新考
2021-06-10杨斌
杨斌
1974年8月,在泉州后渚港发现一艘宋代海船。考古发掘和分析表明,这是一艘宋末远洋返航的中国海船。船上发现的香料、药物数量巨大,占出土遗物的第一位,可以说是一艘“香料之船”。这艘船完工于咸淳七年(1271)之前,曾经几次远洋,但旋即沉没于南宋咸淳七年之后的几年间,(1)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编:《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北京:海洋出版社,2017年,第66—67页。甚至很有可能就废弃在1277年夏秋之际。(2)《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84—85页;陈高华、吴泰:《关于泉州湾出土海船的几个问题》,载《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160页。
自发掘以来,学者们对这艘宋代海船的各个方面进行了全面和深入的研究,其成果基本被收入福建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编写的《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以下简称《发掘与研究》)。其中最重要的结论,以笔者的理解,莫过于指出这是一条建造于宋代的中国远洋木帆船;(3)《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66页。它航行于南海等海域,有可能是从三佛齐返航回到泉州,正好碰上宋元交替的战乱被抛弃而损毁沉没。(4)《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79页。
关于这艘海船的航行路线,《发掘与研究》指出,宋元时期与中国往来的区域很广,包括今天的东南亚、印度半岛、波斯湾沿岸、阿拉伯半岛乃至埃及、东非和地中海等70多个国家和地区;而泉州为中国宋元时期对外交通大港,是通往海外的重要门户。根据史籍,当时泉州对外交通的航线主要有三条:“一是自泉州启航,经万里石塘至占城,再由此转往三佛齐(印尼巨港附近)、阇婆(爪哇)、渤泥、麻逸等地”,也即泉州到东南亚航线;“二是由泉州放洋过南海,越马六甲海峡到故临,进入波斯湾、亚丁湾,远达非洲东海岸”,也即泉州经东南亚到印度洋航线,最远可能抵达东非海岸;“三是由泉州北上,经明州,转航高丽、日本”,也即泉州至朝鲜和日本航线;“我们对于出土的这艘海船沉没前的航行范围,也即航线问题的看法倾向于上述三航线的第一条,也就是说它航行于南海等海域,有可能是从三佛齐返航的。”(5)《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79页。
《发掘与研究》作者的研究基本完成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在当时海洋史研究尚未兴起、国内外学术交流极其有限、海洋考古发现和研究异常稀少的情况下,首开风气之先,对于宋代海船进行了全面的研究,做出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三十多年后,笔者重新学习,一方面受益匪浅,另一方面根据国内海洋考古和海洋史研究的新进展,觉得意犹未尽;特别是关于泉州湾宋代海船的航行路线问题,笔者觉得《发掘与研究》的结论采用了相对保守同时也是谨慎稳妥的立场,指出这艘海船主要航行于南海领域,有可能自三佛齐返航,彰显了前辈学者谨慎的学风。另一方面,这个相对保守的解释,虽然立足于充实的证据,经得起考验,也就是说,这艘宋代海船必然曾经航行东南亚海域,也有极大的可能甚至确实到过三佛齐,但似乎排除了它到过印度洋乃至是从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低估了这艘宋代海船承载的历史信息,不能体现宋元时期我国航行技术和海洋贸易的实际情况。因此,笔者结合目前的考古和国内外文献,重新解读《发掘与研究》的考古分析,特别是海贝和香料的相关研究,认为泉州湾宋代海船从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颇高。以下从宋代海船发现的香料、货贝和环纹货贝、船体附着物的地理分布、宋元两代中国海舶航行印度洋的文献,以及最近南海发现的另外两艘宋代海船这五个方面加以论述,不妥之处,还请方家指正为盼。
一、香料
宋代海船船舱出土的遗物非常丰富,除了各种工具外,还有香料、药物、木货牌/签、各种金属器、陶器和瓷器、铜钱和铁钱、各种编织物、文化用品、装饰品、皮革制品、果核、贝売、动物骨骼及其他,“计有14类、69项”“其中香料药物占第一位,数量最大”(6)《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6页。。
以香料看,包括降真香、沉香、檀香、胡椒、槟榔、乳香以及龙涎香,其中“香料木占出土遗物总数的绝对多数,未经脱水时其重量达4 700多克。它们分布于各舱而以第三、四、五舱为最多。香料木多为枝栎状,长短粗细不同,出土时多系断段,一般长度3—10厘米,个别的长168厘米,直径1—4厘米。刚出土时颜色清鲜,有紫红和黄色。散乱于船舱的堆积层中,有的还有绳索绑扎成经药物工作者鉴定证实。香料中降真香最多,檀香次之”(7)《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6页。按,4 700多克当为“4 700多斤”之误,见本书第27页表二和第79页。。对于香料(有些在中医药中被作为药物),《发掘与研究》做了仔细的统计、研究和分析。
降真香“各舱普遍发现,出土时表里呈绛色,或附有外皮,或皮已脱落。洗净阴干后,仍呈绛色。试用火烧,冒出的烟尚有降真特有的香味”;檀香“各舱亦均有发现。出土时色泽鲜明,有紫、黄二种,而黄色较多”;沉香“出于第二舱,块头不大,外观纹理保持沉香的特点”。(8)《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6页。胡椒“经淘净收集的,约5升,它混在各舱近底部厚约30—40厘米的黄色沉渣中,是海船中出土香药为数仅次于香料木的药物。出土时夹有类似棕叶和竹编的残片,有些胡椒还夹在叶与叶之间的夹缝间。它可能是当时包装胡椒的残余物。经淘净,颜色一般呈白色,颗粒大致尚完好,但也有部分变成棕黑色,一部分肉腐壳存,烂成一团”;乳香“经检选的有6.2克,其他尚混杂在龙涎中尚待处理。在第二、三、五、六、九、十、十三等舱的黄色沉渣中和龙涎香、胡椒搅拌在一起。乳香形态不变,滴乳分明,经鉴定已是属于索马里原乳香一类,虽泡浸海中数百年,多数成分尚未发生明显变化”;龙涎香“出于第二、三、五、六、九、十、十三等舱近底部的黄色沉渣中。出土时与乳香、胡椒等杂物混凝在一起,成小块状与碎散状。色灰白,嗅之尚有一些带腥的香气。经检选1.1克进行鉴定是较纯的龙涎香”(9)《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31页。。
《发掘与研究》在论证泉州湾宋代海船“航行于南海等海域,有可能是从三佛齐返航”时,首先就以香料、药物作为直接的证据,笔者简述如下。第一,宋代泉州大量进口香料药物,而出土海船舱中出有香料药物4 700多斤,占全部出土遗物之绝对多数,所以这是一艘“香料胡椒舶”,与历史情况完全吻合,其它的一些出土物品也间接为此提供佐证。(10)《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79—80页。这是对香料药物和宋代海外贸易特点的一般概述,笔者完全赞同。
第二,《发掘与研究》认为,“出土的香料药物,均为南海诸国及阿拉伯沿岸的舶来品。其主要产地:降真香出三佛齐(印尼巨港附近)、阇婆(爪哇);檀香出阇婆;沉香出真腊(柬埔寨);苏木出交州(越南)、阇婆;胡椒出苏吉丹(爪哇中部);槟榔出南海诸国;乳香出于大食(阿拉伯半岛南部);龙涎香出自非洲;玳瑁出于占城;朱砂、水银国内外皆产,但交阯、波斯亦产之。总之海船出土的香料药物多为南洋诸国所产,或为东南亚一带集散的货物。它表明船是航行于以上国家的海域。”(11)《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80—81页。以上这段话把香料与其具体产地联系起来,认为“海船出土的香料药物多为南洋诸国所产,或为东南亚一带集散的货物”,这个结论也大体不错,但仔细分析,有几处值得斟酌。
降真香(降香)、沉香以及苏木主要产地为东南亚地区,这是没有疑问的。早于泉州湾沉船近百年的周去非在其《岭外代答》指出沉香来自东南亚诸国;(12)[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卷7,《沉水香》,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241—243页。晚于泉州湾海船不过六七十年的汪大渊在其《岛夷志略》提到降真香和苏木时,也指出其主要产地和最好的品质都在东南亚诸地。(13)[元]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不过,印度洋世界也出降香、沉香和苏木,虽然数量可能不多。北宋的洪刍(1066—1128)在其《香谱》中引用《唐本草》说,沉水香“出天竺、单于二国”(14)[宋]洪刍:《香谱》,载《香谱外四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8年,第8页。。郑和宝船的通事马欢也指出,马尔代夫(溜山)“土产降香不广”(15)[明]马欢著,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第74页。。而南宋中后期的赵汝适(1170—1231)指出,印度半岛的故临国“土产椰子、苏木”(16)[宋]赵汝适著,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卷上,《南毗国 故临国》,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8页。。因此,东南亚确实为宋元明时期降真香(降香)、沉香以及苏木的主要产地,但与此同时印度洋世界也出产这三类木香。有意思的是,泉州湾宋代海船船舱内降香的显微鉴定和化学分析似乎都指向了印度是其原产地。全部六个降香样品,显微判定“其来源系豆科植物印度黄檀”(17)南京药学院、南京林产工业学院、福建省药品检验所:《泉州湾出土宋代木造海船舱内降香的显微鉴定》,载《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64页。;化学鉴定表明,“出土降香各组分的保留时间和峰形更接近于印度黄檀”“被鉴定的出土样品是豆科黄檀属(Dalbergia)的一种降香。从固体进样气相色谱图出析,原植物很可能是印度黄檀”(18)上海市卫生局药品检验所、福建省药品检验所:《泉州湾出土宋代木造海船舱内降香的化学鉴定》,载《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70页。。需要指出的是,印度黄檀原产地为印度、巴基斯坦、尼泊尔等南亚地区,东南亚不是原产区。假如以上科学分析是正确的话,那么,泉州湾宋代海船香料中最多的降香最终源头也是印度。
关于檀香,虽然印度和东南亚都是原产地,不过,檀香介绍到中国,最早还是随佛教传入而来。所以檀香的使用源自印度,而后传播到东南亚和中国。檀香最早的出口地应当是印度,而后东南亚开始参与,特别是帝汶岛。
《发掘与研究》指出乳香出于大食(阿拉伯半岛南部),这是完全正确的。北宋的丁谓(966—1037)在其《天香传》中记载:“熏陆、乳香长大而明莹者,出大食国。彼国香树连山野路,如桃胶松脂委于石地,聚而敛之,若京坻香山,多石而少雨,载询番舶,则云:昨过乳香山下,彼人云:‘此山不雨已三十年’。”(27)[宋]丁谓:《天香传》,载《香谱外四种》,第5页。洪刍则引用说乳香即 “南海波斯国松树脂”(28)[宋]洪刍:《香谱》,第11页。根据我国古籍判断,东南亚和南亚均有所谓的“波斯国”。。周去非指出,大食国下的麻离拔国产乳香、龙涎。(29)《岭外代答校注》卷3,《大食诸国》,第99页、第101页,注释2。北宋政和五年(1115)进士叶廷珪,在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曾知泉州,著有香谱,其中说,“一名熏陆香,出大食国之南数千里深山穷谷中。其树大抵类松,以斤斫树,脂溢于外,结而成香,聚而为块。以象辇之,至于大食。大食以舟载,易他货于三佛齐。故香常聚于三佛齐。三佛齐每岁以大舶至广与泉。广、泉二舶视香之多少为殿最。”(30)[宋]陈敬:《陈氏香谱》,载《香谱外四种》,第63页。
马欢对阿拉伯半岛产乳香的描写也比较细致。位于阿拉伯半岛的祖法尔 “土产乳香,其香乃树脂也。其树似榆而叶尖长,彼人斫树取香而卖”(31)《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第77页。。费信也记载,马尔代夫(溜洋国)“地产龙涎香、乳香”,祖法儿国也出产龙涎香和乳香。(32)[明]费信著,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校注》,北京:华文出版社,2019年,第108、101页。因此,泉州湾宋代海船的乳香,来自阿拉伯世界无疑。
《发掘与研究》称“龙涎香出自非洲”,此句需要斟酌修正。唐代段成式在其《酉阳杂俎》中记载位于索马里附近的拨拔力国(Beibera),“在西南海中”“土地唯有象牙及阿末香”(33)《酉阳杂俎》(上册),第112页。。阿末香音译自阿拉伯文“anbar(意思是琥珀,因其颜色如琥珀)”,也就是龙涎香,后来法国人称其为ambergris,就是 “灰色的琥珀”之意。
北宋末南宋初的叶廷珪说:“龙涎,出大食国,其龙多蟠伏于洋中之大石,卧而吐涎,涎浮水面。人见乌林上异禽翔集、众鱼游泳争噆之,则殳取焉。然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白者如百药煎而腻理,黑者亚之如五灵脂,而光泽能发众香,故多用之以和香焉。”(34)[宋]陈敬:《陈氏香谱》,载《香谱外四种》,第72—73页。稍后的周去非说,麻离拔国“产乳香、龙涎”(35)《岭外代答校注》卷3,《大食诸国》,第99页。;他还具体介绍了龙涎香,说:“大食西海多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积而能坚。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稍久则紫,甚久则黑。因至番禺尝见之,不薰不莸,似浮石而轻也。”(36)《岭外代答校注》卷7,《龙涎》,第266页。所谓“大食西海”,也就是印度洋西部的阿拉伯海一带。
汪大渊记载,位于东非的层摇罗地产“红檀、紫蔗、象齿、龙涎”(37)《岛夷志略校释》,“层摇罗”,第358页。等。更重要的是,汪大渊亲自登临了位于苏门答腊岛西北海域中的一个出产龙涎香的小岛(Bra或Ronda岛),并称之为龙涎屿。他说:“屿方而平,延袤荒野,上如云坞之盘,绝无田产之利。每值天清气和,风作浪涌,群龙游戏,出没海滨,时吐涎沫于其屿之上,故以得名。涎之色或黑于乌香,或类于浮石,闻之微有腥气。然用之合诸香,则味尤清远,虽茄蓝木、梅花脑、檀、麝、栀子花、沉速木、蔷薇水众香,必待此以发之。此地前代无人居之,间有他番之人,用完木凿舟,驾使以拾之,转鬻于他国。货用金银之属博之。”(38)《岛夷志略校释》,《龙涎屿》,第43—44页。马欢则是第一个明确指出马尔代夫出产龙涎香的人。他说:“龙涎香,其渔者常于溜处采得。如水浸沥青之样,嗅之不香,火烧腥气。价高贵,以银对易。”(39)《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第74页。这样,中国旅行家发现了印度洋东部的岛屿也生产龙涎香。
结合诸多中世纪旅行者如苏莱曼(Suleiman)、马可波罗、伊本·白图泰、汪大渊、马欢等中西文献材料,我们大致可以判定,印度洋是亚欧大陆龙涎香的最主要产地,而其东部孟加拉湾诸岛屿以及西部阿拉伯海和东非的诸岛屿是古代龙涎香的著名产地。或者说,在宋元时代,东南亚海域并不产龙涎香,三佛齐等地的龙涎香其实是从印度和阿拉伯而来。
这样看来,香料中的乳香和龙涎香不产于东南亚,完全是印度洋的产物,而在泉州湾宋代海船中,这两者也放在一起。在沉船的13个舱内均发现香木和胡椒,而乳香和龙涎只发现于2、3、5、6、9、10和13舱。(40)《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7—30页。这说明,乳香和龙涎香或者购于同一处,或者购于同一个卖家。此外,数量最多的降香也可能来自于原产地印度。
陈大震的《大德南海志》编撰于大德八年(1304),略晚于泉州湾宋代沉船的时代,其中就有“舶货”的介绍。“舶货”中的“香货”包括“沉香、速香、黃熟香、打拍香、暗八香、占城、麄熟、乌香、奇楠木、降香、檀香、戎香、薔薇水、乳香、金颜香”;“药物”则包括胡椒、丁香等;“诸木”包括“苏木、射木、乌木、红柴”(41)[元]陈大震:《大德南海志》,载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编:《中国载籍中的南亚史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07—709页。。这些从南海来的香货和药物完全包括了泉州沉船上的品种,而这个“南海”指的范围当然远远不止现在我国的南海以及东南亚的海域,也包括印度洋。
综合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发掘与研究》中“海船出土的香料药物多为南洋诸国所产,或为东南亚一带集散的货物”完全正确,其中降真香、沉香、苏木出自东南亚诸国也符合事实。不过这些在印度也有出产,而且科学分析指出船上发现的降真香其原产地是印度而不是东南亚;“檀香出阇婆”则不够确切,因为印度是最早的檀香使用地和出口地;“胡椒出苏吉丹(爪哇中部)”需要做重大修订,因为印度相较于东南亚而言,作为著名的胡椒产地历史更悠久;“乳香出于大食(阿拉伯半岛南部)”完全正确;“龙涎香出自非洲”需要做重大修订,因为龙涎香本身是海洋产品,文献记载产地东非的龙涎香实际上是出产于印度洋;此外,印度洋东部的孟加拉湾一带的岛屿以及东西航线必然要经过的马尔代夫群岛也生产龙涎香。汪大渊作为第一个有名有姓的中国人登临了印度洋的两个龙涎香产地:龙涎屿和马尔代夫,他甚至可能还是第一个为“龙涎屿”这个此前无人定居的小岛命名。这一切指向了印度洋才是龙涎香的产地,东南亚海域并不出产龙涎香。正如《发掘与研究》指出,三佛齐只是这些印度洋商品的集散地。不过,由于乳香和龙涎香只产于印度洋而印度同样生产胡椒和降真香,则泉州湾宋代海船自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了。因此,《发掘与研究》排除了这艘宋代海船自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似乎谨慎有余。
除了乳香和龙涎香(以及降真香),泉州湾宋代海船出水的遗物还有两样也只产于印度洋,那就是货贝和环纹货贝。它们同样指向并大大增加了这艘中国海船自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
二、海贝
《发掘与研究》指出:“船舱出土的贝売有货贝,水晶凤螺、芋螺、银口凹螺和乳玉螺等,以货贝为多。这些贝壳大都产于南海区域。”(42)《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62页。其中的贝壳包括“货贝和环纹货贝:共2 000多个,其中第九至第十三舱出土最多,有1 200多个,第三至第五舱次之,有300多个,其他各舱也有出土,但数量较少。这些货贝可分为大、中、小三种,一般壳长1.8厘米,宽1.4厘米,高0.8厘米,其色泽呈黄色或淡黄褐色,有的背面具一枯黄色环纹,为环纹货贝;有的表皮脱落,皆呈暗灰色。”(43)《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62页。其出水具体情况如下表。
表1 货贝、环纹货贝与出水船舱
此外,船底和船边还发现100多个。(44)《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30页。
对于这两种海贝,《发掘与研究》有着具体的介绍和分析。其一,环纹货贝,数目不详。“贝壳略呈卵圆形,较小而坚固。壳前部狭,后半部两侧稍扩张。背面中央凸起,呈淡灰兰色或灰白色,周围有一个桔黄色环纹。壳口狭长,内、外唇边缘各有12个排列稀疏而粗壮的齿。本种生活于潮间带中、低潮区的岩礁间,4—7月为产卵期,以4月份繁殖最盛”“地理分布:本种分布于我国广东的龟龄岛、海南岛和西沙群岛、菲律宾、越南、印度尼西亚的苏门达腊岛、澳大利亚及日本南部,为印度洋和西太平洋中部暖海种”“肉可供食用。贝壳色泽美丽,供观赏或药用。古航船舱出土标本,有些贝壳表面的桔黄色环纹仍很明显”。(45)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载《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240页。
其二,货贝。“从船舱内出土的货贝有2 000多个,其中以第9至第13舱内最多,共有1 600多个,第3至第5舱内有300多个,其他各舱也有发现但数量较少。这些货贝标本,有的壳皮脱落而呈灰白色,有的色泽呈淡黄褐色,鲜黄色或淡灰绿色。贝壳小而坚固,近卵圆形。背面中间凸起,两侧低平,边缘坚厚。在贝売后方两侧约売长1/3处,突然扩张而形成结节。壳背面具有2—3条暗绿色横带和一圈纤细的桔红色环纹,但这种环纹常不明显,壳口狭长,灰白色,内、外唇缘齿数各有11—13个,壳内面为灰紫色”“地理分布:本种分布于我国的台湾、海南岛和西沙群岛,日本的本州南部以南,暹罗湾,马德拉斯,马尔代夫岛,波斯湾,阿曼湾,苏伊士,桑给巴尔,阿里阿湾,马尔加什,塞舌耳,査科群岛,苏拉威西,马诺圭里,澳大利亚,新喀里多尼亚,罗亚尔特群岛,夏威夷,社会群岛,图阿莫图等地。为印度西太平洋暖海性种类”“货贝栖息于潮间带中、低潮区的岩石或珊瑚礁间,我国南海的货贝于4月产卵,卵囊淡黄色”“贝壳表面闪亮美丽光泽,可作装饰品和观赏,这是古代许多国家普遍作为货币使用的一种,肉供食用”。(46)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0—241页。
对于海上丝路中的海贝,中文世界几十年来关注非常少。(47)唯一的例外似乎是钱江:《马尔代夫群岛与印度洋的海贝贸易》,载《海交史研究》 2017年第1期,第26—46页。笔者自2000年开始便搜集阅读相关文献,发现海贝这个问题对于理解亚欧大陆的经贸联系,特别是海洋贸易意义深远。(48)有关海贝的全球史,参见 Bin Yang, Cowrie Shells and Cowrie Money: A Global History, Routledge, 2019.而泉州湾宋代海船上发现的2 200多枚货贝和环纹货贝是迄今为止东亚唯一的海洋考古发现,而这只不过是历史上海贝贸易的冰山一角。以下笔者就其产地和功能等问题一一加以分析。
泉州湾宋代海船这两类海贝值得额外关注。货贝(旧名Cypraeamoneta,学名Monetariamoneta)之所以如此命名,就是因为它的货币功能,曾被当作货币使用,其英文为money cowrie(money cowry),意思就是钱贝、货贝;货贝的中文名为黄宝螺,俗名白贝齿。另一种是环纹货贝(旧名Cypraeaannulus,学名Monetariaannulus),又称金环宝螺,其俗名也叫白贝齿。这两种海贝在中文中都有白贝齿的俗称,非常容易混淆。环纹货贝体积略大,其背部有一道环纹,因而得名。这两种海贝,尤其是第一种,因为在世界历史上曾经广泛作为货币使用,因而得到学者们的关注。比较而言,虽然两者都曾经是货币,但货贝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后者,是最重要、最主要的贝币。
关于货贝和环纹货贝的产地,过去中文研究大致称其广泛分布于太平洋和印度洋的热带和亚热带海域,包括我国的东南沿海。彭柯和朱岩石注意到,这是因为过去学者基本引用了C.M.Burgess 1970年出版的TheLivingCowries(South Brunswick,1970)。此书提到的海贝区域包括中国东南沿海;不过,Burgess 1985年修订后的版本在提到货贝和环纹货贝的区域时,排除了中国东南沿海(包括台湾)。(49)Peng Ke and Zhu Yangshi,“New Research on the Origin of Cowries in Ancient China”,Sino-Platonic Papers, 68, 1995.www.sino platonic.org/complete/spp068_cowries_china.pdf,p.3.虽然南海比如菲律宾附近是海贝的产区,可是,从历史记录和考古发现来看,这些地区并没有成为前现代时期海贝的主要出口区域。只有印度洋的马尔代夫群岛,由于其天然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成为亚欧大陆唯一大量出口的产地。以丰富的中文文献来看,关于古代东南亚各个地区的风俗和物产,记录详尽繁杂,但是,这些文献从来没有提到过东南亚出产和出口海贝。因此,海贝来自东南亚的说法没有任何文献和考古材料可以直接或者间接加以证明,故基本可以排除海贝出自东南亚的说法。相反,东南亚大陆如暹罗和清迈,乃至中国西南的南诏和大理王国使用的海贝,其来源相当明确,就是印度(印度洋)。此点马可波罗早就明确指出。
泉州湾宋代海船上的海贝,笔者认为来源于印度洋的马尔代夫群岛的可能性极大。首先,马尔代夫以盛产货贝闻名,历史上有一千多年是亚洲和非洲贝币的最主要提供者。根据同一物种的排他性,环纹货贝虽然在马尔代夫也有,但数量无法和货贝相提并论,这就是《发掘与研究》为什么明确可以判定有2 200多枚货贝,却对环纹货贝的数目无法断定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情况,和马尔代夫这两种海贝的实际比率是相符的。其次,马尔代夫货贝的一个特殊性在于其体积。关于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域的货贝的尺寸,学者曾有统计(见表2):马尔代夫出产的货贝体积最小(长约12.5—16毫米),继之以琉球(15毫米)和菲律宾(16.4毫米)。
表2 货贝的栖息地和相应的长度(毫米)(50)Jan Hogendorn and Marion Johnson, The Shell Money of the Slave Trad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9-12.
根据《发掘与研究》,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的货贝可分为大、中、小三种,一般壳长1.8厘米,宽1.4厘米,高0.8厘米。(51)《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62页。因此,符合泉州湾海船货贝体积的海域只有马尔代夫、菲律宾、琉球和关岛,后两者又可直接排除。关于菲律宾,虽然欧洲殖民者到达东南亚后注意到了那里出产的海贝,可是在传统的亚洲海洋文献中,并没有提到菲律宾的海贝,菲律宾成为一个重要的贸易参与者时代也相对较晚,如宋代的《岭外代答》和《诸蕃志》都没有提及菲律宾。因此,泉州湾宋代海船的货贝不可能来自菲律宾。
虽然某个产品在许多地方都有出产,但是,一般而言,这个产品不见得就能成为商品,这个产地不见得就能成为出口地。某个地方的产品成为畅销的商品,不仅和这个地方这种产品的特点有关(如质量),而且和相关地区(也就是市场)以及交通运输等各个方面有关。海洋产品尤其如此。以海贝为例,虽然理论上从太平洋到印度洋的热带和亚热带海域都有栖息,实际上盛产并能出口的地区寥寥无几。有许多缺一不可的因素制约着海贝成为商品。首先是有无市场需求,也就是邻近社会是否有对海贝的需要;如果是作为货币使用,则邻近社会是否有庞大的人口和繁荣的经济,同时是否缺乏小额货币;与市场同样重要的便是运输,是否有港口,船舶和航运是否发达?以此论之,在海贝的诸多产区中,只有马尔代夫符合这些条件。而正是马尔代夫首先为印度(孟加拉地区)而后为东南亚大陆的勃固、暹罗以及我国的云南提供海贝;等到了欧洲人东来之后,数以亿计的海贝又从马尔代夫经由欧洲运到了西非,在那里购买黑奴运到新大陆的种植园当奴隶。
我们不妨再回顾中文文献有关东南沿海的海贝,对这些海贝的来源问题做一综合讨论。
元初的文献直接指出大量的海贝已经由海上到达江南。1276年,中书省就江南海贝的事上奏,内中详细透露了江南的海贝和云南的关系以及中央政府的政策。(52)Paul 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librairie Adrien-Maisonneuve, English version, 1959,Vol.1,p.546;方慧:《从金石文契看元明及清初云南使用贝币的情况》,载杨寿川编著:《贝币研究》,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49—151页;《关于元代云南的“真贝八”“私贝八”问题》,载《贝币研究》,第211页;Hans Ulrich Vogel, Marco Polo Was in China: New Evidence from Currencies, Salts and Revenues,Leiden and Boson: Brill, 2013,pp.250-251。《通制条格》卷18“私贝八”详载此事,不妨全文引用如下:
至元十三年四月十三日,中书省奏:云南省里行的怯来小名的回回人,去年提奏来,“江南田地里做买卖的人每,将着贝八子去云南,是甚么换要有。做买卖的人每,私下将的去的,教禁断了。江南田地里,市舶司里见在有的贝八子多有。譬如空放着,将去云南或换金子或换马呵,得济的勾当有。”奏呵,“那般者。”圣旨有呵,去年的贝八子教将的云南去来。那其间,那里的省官人每说将来,“云南行使贝八子的田地窄有,与钞法一般有。贝八子广呵,是甚么贵了,百姓生受有。腹里将贝八子这里来的,合教禁了有。”说将来呵,两个的言语不同有。“那里众官人每与怯来一处说了话呵,说将来者。”么道,与将文书去来。如今众人商量了说将来,“将入来呵,不中。是甚么贵了,百姓每也生受有。百姓每将入来的,官司将入来的,禁断了,都不合教将入来。”么道,说将来有。“俺商量得,不教将入去呵,怎生?” 奏呵,“休教将入去者,” 圣旨了也。钦此。(53)方龄贵校注:《通制条格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52页。引文改动了个别明显的错字,即将“贵子”“禁子”的“子”改为“了”。
以上引用的是元代白话,大致意思如下。所谓贝八子,又称海贝八或海巴,就是海贝。1275年(至元十二年),云南行省有个叫怯来的“回回人”上书中书省说,江南的商人经常把江南的海贝运到云南;这事情虽然是禁止的,可是他们仍然私下偷运;现在江南市舶司里有很多海贝,目前都白白地放着,不如运到云南去换镜子和马,这可是很好的生意。怯来的意见就被批准了,于是朝廷就把江南的海贝运到了云南。可是,云南行省的官员上奏说,云南省内使用海贝作货币的地方有限,海贝一多了,物价就上涨了,东西就贵了,老百姓承担不起。因此中书省让云南行省的官员和怯来商议此事,大家同意应该禁止商人私运江南的海贝去云南,也同样要禁止官府把江南市舶司的海贝运到云南。忽必烈就同意了这个建议。
《通制条格》关于“私贝八”的记录很有意思,值得细细推敲。本文只关心其来源问题。首先,我们知道,在元初之际,江南已经是云南海贝的来源之一。伯希和曾指出,在明代,云南的海贝“由正常的海洋贸易(regular maritime trade)进口而来”(54)Pelliot, 1959, p.548.,这难道是说,江南的市舶司从海洋贸易得到了大量的海贝? 江南当然不产海贝,江南市舶司或者江南民间的海贝只能经从孟加拉湾经东南亚而来。其二,在1275年前,江南也已经有了相当数目的海贝,由此可以推到,在宋元交替之际,也就是泉州湾宋代海船的时代,马尔代夫的海贝已经大量地运达江南。它们或许以压舱物的形式运到了中国东南,而后卸下,但除了一般装饰之外,海贝在江南并没有其它用途,所以就滞留在仓库之内,直到商人发现云南使用海贝作货币后,便贩运至帝国的西南边疆。
这样,宋元之际的文献表明,江南在宋末元初就存有大量的海贝,数量之大乃至引诱商人运送至千里之外的云南贩卖获利,而政府官员也一度想仿而效之。因此,早在宋代沉船发现的时代,海贝已经在中国东南沿海大量登陆滞留,泉州湾宋代海船发现的两千多个海贝只是其冰山一角。
《大德南海志》对于元代江南海贝的来源或许有所启迪。其记载的“杂物”就有“贝八子”;“诸蕃国”提及“南毗马儿八国”,此国管辖印度洋和东非诸国,其中包括“条贝八”,(55)[元]陈大震:《大德南海志》,载北京大学南亚研究所编:《中国载籍中的南亚史料汇编》,第709页。苏继庼认为条贝八是“条培”的误抄,而后者就是阿拉伯语“Diba”或 “Dvia”(岛屿)的音译,指的就是盛产海贝的马尔代夫。(56)《岛夷志略校释》,“北溜”,第265页,注释1;RoderichPtak, “The Maldives and Laccadive Islands(liu-shan 溜山)in Ming Records”, Journal of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07, no.4(1987): p.678, footnote 17.如此,则元代文献大致记录了从马尔代夫抵达广州的海贝。
海贝在中国东南沿海几乎没有什么用处,那为什么会从马尔代夫来到这里呢?这就必须考虑到海贝这个商品的特殊性。长期以来,马尔代夫的海贝在海洋贸易中是作为压舱物使用的。伊本·白图泰说:“他们从海里收集海贝,一堆堆地堆在沙滩上,海贝的肉逐渐腐烂消失,只剩下白色的外壳。在买卖中,大约四十万个海贝和一个金迪奈尔(dinar)等价,但经常贬值到一百二十万个海贝换一个金迪奈尔。他们用海贝换回孟加拉人的大米,而孟加拉人则把海贝当作钱用。在也门,海贝也是钱。在航行时,孟加拉人用海贝,而不是沙子作为压舱物。”(57)Ibn Battuta,Travels in Asia and Africa, 1325-1354, translated and selected by H.A.R.Gibb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Abing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and KeganPaul LTD, Paperback, 2011, p.242.正是由于作为压舱物的特殊性,使得在江南并无用处的海贝从马尔达夫跨经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和南海到达了东南沿海,尤其是宋元时代的泉州。
作为压舱物的海贝到了中国,必须卸载,以便把宝贵的空间腾挪给其它可作压舱物的货物。从中国驶往东南亚和印度洋的海船,常常使用中国的瓷器作为压舱物,这可以从最近发现的唐代黑石号沉船和宋代南海一号沉船得以证实。卸下船后的海贝便滞留东南,如此,江南便有了大量的海贝。而在1254年蒙古便征服了使用海贝作为货币的大理王国,因此在二十多年后有官员提出从江南运海贝去云南,这是国家财政调拨的一个动作,是相当自然的事。不要忘记,从南诏开始,云南作为西南边疆已经不在中央王朝的直接管辖下达七八百年之久,是元朝重新把云南和江南置于同一个中央政府的管辖之下。表3枚举了海上丝路关于宋元时代海贝的一些文献,可以帮助理解泉州湾宋代海船上海贝的时代背景。
表3 海上丝绸之路中的中国发现的海贝之文献
综合上述,笔者认为泉州湾宋代海船上的货贝和环纹货贝应当来自马尔代夫。
关于海贝,还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功能。李复雪在研究泉州湾海船的海贝时,“利用解剖镜检査全部标本在一些货贝和环纹货売内发现有残余的肉质部和齿舌。有些贝壳内还有家蝇的蛹,蛹的几丁质外膜仍保持完整。由此可见这些货贝标本系由古船抵达泉州湾以前,路过货贝产(此处缺“地”字——作者)时采集而放在船舱内,后来有些货贝的肉质部腐烂,家蝇飞来吮食和产卵,卵孵化为幼虫,发育成蛹。因此,这些货贝不是由于出售货物而换来的货币。如果这些货贝已当货币使用,必然要将货贝壳内的肉质部取出,洗刷干净。而且这些货贝没有被加工(如钻孔等),除了一部分标本被海中污泥长期掩埋而腐蚀外,有些见壳表面完整,色泽还很鲜艳,甚至贝壳表面的桔红色圈纹仍清晰可见。并没有发现因被当做货币使用而磨损的痕迹。”(58)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5—246页。
发现家蝇的蛹,表明有些海贝内部存在一些残余的肉质,它们在适当的温度和湿度下,吸引了家蝇;同时,有些海贝表面完整,色彩鲜艳,则表明这些海贝上船时还很新鲜,并没有被使用过,当然也不是货币。李复雪指出,货贝、环纹货贝、篱凤螺和水晶凤螺“很美观,壳表面光泽夺目,非常逗人喜爱,除了肉食用外,可作装饰品和玩赏,环纹货贝还可供医药用。特别是篱凤螺在我国西沙群岛附近海域很多,渔民常下海采捕食用,或将鲜肉挖出加工为‘螺肉干’”(59)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6页。。的确,货贝和环纹货贝在印度经常被作为装饰物如项链、手链以及衣物饰品,同时还用来镶嵌如家具。至于海贝是否用来食用,笔者倾向于否。以马尔代夫而言,海产品非常丰富,中西文献从来没有记载当地居民食用货贝或环纹货贝。而在印度,海贝是在内部软体部分腐烂洗净后才运到孟加拉等地的,因此也不存在食用的问题。只有在极端的食物缺乏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去食用这样非常小型的贝类。因此可以推断,泉州湾宋代海船上的海贝也不是食物。至于其内部残留的肉质部分,可能是原来腐烂不完全清洗不够干净而遗留下来的。
那么,这些货贝和环纹货贝是否是作为观赏用的呢?笔者以为可能性不大。作为观赏的物品,一般只需要少数几个即可,特别是在这种物品没有市场需求的情况下。因此,笔者认为,这些海贝不是观赏物。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只能是压舱物了。正是因为作为压舱物,所以能够发现两千多枚货贝和环纹货贝。当然,作为压舱物的海贝,其数目实际上应该更大,当以几十万计算。可惜,泉州湾沉船的发现有限,笔者估计,当时或者被人掠走,或者已经沉诸海底无法发现了。《通制格条》1275年的记录可为佐证。
李复雪认为,“由上述可见,古船的航向走南洋群岛这航线的。在返航途中,从货贝产地(我国海南岛以南海区)采到新鲜的货贝和环纹货贝等标本,供作观赏和食用,而不是当作货币使用的”(60)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6页。,这个论述需要修正。这些货贝和环纹货贝,产自马尔代夫,是泉州湾宋代海船直接从马尔代夫群岛或者从印度的港口获得,或者间接从东南亚港口如三佛齐购得,其作用是压舱物,而不是观赏物或食物。
以此类推,船上发现的几个海螺,也并非作为食物。所有这些发现的螺,包括银口凹螺、水晶凤螺、篱凤螺、色带乳玉螺,其数量不过一到三个,体积都比较小,体积最大的篱凤螺,高不过60毫米,宽不过35毫米。(61)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38—240页。很明显,虽然它们的肉可以食用,但其功能绝对不是食物,而是商人或水手携带的装饰物而已。
三、船体附着生物
《发掘与研究》在论证航行路线的另一个重要证据是海船船体的附着生物多数来自东海和南海。“海船中出土的原附着于船体的海洋生物和贝类,都是属于暖海种,大多适应于25度水温中生长,它们主要分布在我国的东海、南海和越南、新加坡、马来亚、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等的海域,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匙形脊船蛆和水晶凤螺、篱凤螺的模式标本产地在印尼,裂铠船蛆在新加坡,暹罗船蛆在暹逻。它们是一种以啮食木纤维为生的海生物,船木是它们最好的粮食。因此出土海船发现了这种附着生物的贝类,说明此船航行经过以上这些地区,为它的航线问题提供又一项证据。”(62)《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与研究(修订版)》,第81页。这个论述强调了南海和东南亚海域,忽视了多数附着物也生长于印度洋的事实。
李复雪在“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地理分布”一表枚举了15种海洋生物以及其地理分布。(63)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5页。他的分析报告中虽然指出印度洋是一部分附着物的栖息地,但总体而言,其倾向所指还是南海和东南亚海域。他说:“泉州湾宋代木造海船出土的贝类及其地理分布,除了马特海笋、船蛆和巨铠船蛆在世界各海洋中分布较广以外,其余种类都是西太平洋或印度洋的暖海种,其中分布于我国南海至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日本本州中部以南等海域的种类有水晶凤螺和篱凤螺。分布于我国南海、菲律宾、越南、斯里兰卡、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等海区的种类有银口凹螺,龙骨节铠船船蛆,暹罗船蛆和裂铠船蛆。而分布于我国南海和日本中部以南海区的仅有中华牡蛎和色带乳玉螺”;他强调:“值得指出的是篱凤螺、水晶凤螺的模式标本产地在印度尼西亚,裂铠船蛆在新加坡、暹罗,而匙形脊舶蛆的模式标本产地在菲律宾。我们在古船上发现的标本,与上述模式标本产地的标本形态基本上相同”;他总结说:“总之,泉州湾宋代海船上出土的贝类产地主要集中在我国南海、越南、菲律宾、新加坡、暹罗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日本本州中部以南海区(有些种类是随着黑潮暖流分布至日本南部海区),而以我国南海(海南岛以南),越南至菲律宾等海区为最多。在我国南海出现的种类有14种,占总种数的90.8%,而分布于我国南海、越南菲律宾、新加坡、暹罗湾、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种类有11种,占总种数的73.3%。由此可见泉州湾宋代木造海船曾活动于我国南海(海南岛以南)、菲律宾、越南和暹罗湾海区,远达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亚等海域。”(64)李复雪:《泉州湾宋代海船上贝类的研究》,第244页。
李复雪的研究报告是十分有价值的,因为在指出了南海和东南亚海域是绝大多数附着物的产地时,也明确表明了印度洋同样是绝大多数附着物的栖息地。由于他的表格相关海域划分得太细,笔者将其略加合并和修正,使得贝类的地理分布更加清晰。表4把我国南部和东部海域以及日本南部海域、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暹罗湾合并为一项(即东海、南海和东南亚其它海域),把斯里兰卡、印度洋和阿拉伯湾并入第二项(即印度洋),保留澳大利亚和太平洋中部。
表4 泉州宋代海船上贝类的地理分布
从表4可以看出,宋代海船上15种贝类均在南海或东海栖息(假如排除货贝和环纹货贝,则是13种),9种在印度洋栖息。《发掘与研究》的作者们采取了保守稳妥的解释,指出宋代海船的目的地是东南亚。其实,乐观地看,这艘宋代海船的返航地是印度洋,这个论断也完全符合船上贝类的地理分布情况,特别是当排除南海是货贝和环纹货贝的产地时,那么,印度洋是这艘宋代海船返航地的可能性相当高。当然,任何一种情况都不能排除这艘船只是到了东南亚港口如三佛齐,从那里获得了印度洋的货物和海贝之后便返航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我们综合考虑南宋至元初的中国的海洋贸易,那时中国的海船和商人已经频繁驰骋于印度洋,抵达南印度诸国和阿拉伯世界,那么,我们会得出结论,泉州湾的这艘宋代海船也是从泉州出发,驶往印度洋乃至波斯湾,而后从那里返航,却在家门口因为战乱而遭遇不测。以下笔者便重炒冷饭,从历代文献和考古中勾勒宋元中国和印度洋—阿拉伯世界的海上往来,为理解泉州湾的宋代海船提供一个与其发现的香料和海洋生物相符合的历史场景。
四、文献中宋代的中国海舶、航线和中国商人
关于宋元明时期中国的海舶、海洋贸易和海商,历代文献不胜枚举,相关研究更是汗牛充栋,笔者在此自然无法一一讨论。不过,简明扼要的引述宋代文献中关于我国制造的海舶(泉舶和广舶),它们航行印度洋和阿拉伯世界的航线与日程以及中国商人在印度洋世界痕迹的一些记载,对于理解笔者提出泉州湾宋代海船应当自印度洋返航的结论不无裨益。以下笔者仅以12世纪周去非的《岭外代答》和13世纪赵汝适的《诸蕃志》这两本常见史料略加讨论。
周去非指出,“三佛齐国,在南海之中,诸蕃水道之要冲也。东自阇婆诸国,西自大食、故临诸国,无不由其境而入中国者。”(65)《岭外代答校注》卷2,《三佛齐国》,第86页。、“阇婆国,又名莆家龙,在海东南,势下,故曰下岸。广州自十一月十二月发舶,顺风连昏旦,一月可到”(66)《岭外代答校注》卷2,《阇婆国》,第88页。、“故临国与大食国相迩,广舶四十日到蓝里住冬,次年再发舶,约一月始达”、“中国舶商欲往大食,必自故临易小舟而往,虽以一月南风至之,然往返经二年矣”(67)《岭外代答校注》卷2,《故临国》,第90—91页。。蓝里即后来的南浡里,位于苏门答腊岛的西北部。周去非在广西钦州任职,对于以广州为基地的海洋贸易比较熟悉,他这里所说的 “广舶”,指的当然是广州建造的中国海船,而上文说的“广州自十一月十二月发舶”,都是指从广州出发的中国海船无疑。
赵汝适在《诸蕃志》中补充了中国特别是泉州和阿拉伯世界的航路细节。“南毗国,在西南之极;自三佛齐便风,月余可到。”(68)《诸蕃志校释》卷上,《南毗国 故临国》,第66页。“故临国,自南毗舟行,顺风五日可到。泉舶四十余日到蓝里住冬;至次年再发,一月始达”“每岁自三佛齐、监篦、吉陀等国发船,博易用货亦与南毗同。大食人多寓其国中”。(69)《诸蕃志校释》卷上,《南毗国 故临国》,第68页。他说“泉舶四十余日”,直接表明是泉州的海舶,也即是中国制造的海船,也就是泉州的宋代商船到达南印度的航程。提到大食国的时候,赵汝适直接介绍了泉州到阿拉伯世界的航程。“大食在泉之西北;去泉州最远。番舶艰于直达,自泉发船四十余日,至蓝里博易住冬,次年再发,顺风六十余日方至其国。本国所产,多运载与三佛齐贸易,贾转贩以至中国。”(70)《诸蕃志校释》卷上,《大食国》,第89页。他这里说“自泉发船”和上文“泉舶”应当是一致的,也就是从泉州出发到达波斯湾的中国海船。此外,他还直接提到了泉州和南印度的里程数和航行路线。“注辇国,西天南印度也,东距海五里,西至西天竺千五百里,南至罗兰二千五百里,北至顿田三千里。自古不通商,水行至泉州约四十一万一千四百余里。欲往其国,当自故临易舟而行,或云蒲甘国亦可往。”(71)《诸蕃志校释》卷上,《注辇国》,第74—75页。
赵汝适在1225年以朝散大夫提举福建路市舶兼权泉州市舶(72)《诸蕃志校释》卷上,《前言》,第1页。,直接管辖泉州的海洋贸易,因此,他的《诸蕃志》中关于泉州的情况是当时的第一手资料,极其宝贵。他正处于泉州湾宋代海船的时代,因此,他指出的泉州海舶驶达印度和大食的路线与航程对于理解这艘泉州湾宋代海船的航线有着直接的意义,必须加以慎重的考虑。
由于宋代中国的海船和中国的商人都抵达了印度洋世界,而且销售中国瓷器和购买当地商品都需要时间,同时商船返回需要等待季风,因此,中国的水手和商人至少要在印度或阿拉伯港口停留休息数周之久。故汪大渊记载,在印度的八丹有中国人参与建造的“土塔”。土塔“居八丹之平原,木石围绕,有土砖甃塔,高数丈。汉字书云:‘咸淳三年八月毕工’。传闻中国之人其年敀彼,为书于石以刻之,至今不磨灭焉。”(73)《岛夷志略校释》,“土塔”,第285页。关于此塔的历史情况,苏继庼有过详细介绍。见《岛夷志略校释》第286—287页,注释1;关于此塔最新的研究,见Himanshu Prabha Ray,“A ‘Chinese’ Pagoda at Nagapattinam on the Tamil Coast: Revisiting India’s Early Maritime Networks”,Occasional Publication 66, Indian International Center.咸淳三年为1267年,此塔则说明宋末华商到此之频繁。八丹即现在印度东南沿海的Nagapattinam。
1846年,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Sir WalterElliot)亲自查看了这座塔,对其历史和现状加以介绍。(74)Sir K.C.S.I.Walter Elliot, “The Edifice Formerly Known as the Chinese or Jaina Pagoda at Negapatam”, Indian Antiquary, 1878,pp.224-227.此塔名称为“the Jeyna(Jaina)pagoda”,位于印度半岛东南岸的讷加帕塔姆(Negapatam)北部一二英里处。这是一个四面三层的砖塔,每面都有一个门或窗户;二层有楼板的痕迹,塔中建筑楼层已经毁坏;塔内外并未发现雕刻或文字;1867年拆毁时,其基座发现了泰米尔文的文字,时代约为12世纪或13世纪初。玉尔(Yule)指出:“坦焦尔(Tanjore)诸港,曾常有中国人前来贸易,已由讷加帕塔姆西北一英里处所发现一座俗名中国塔之穗塔而获证实。此塔有中国之名,大概由来已久。余意此名,並非谓塔之建筑为中国式。然此一奇异旧迹既有此名,得视其与中国人来此区域之传说有关,自不待言。”(75)Henry Yule,2010,Vol.II,pp.272-273;中文翻译引自《岛夷志略校释》,第286—287页,注释1。
印度学者Himanshu Prabha Ray最新的研究全面介绍了此塔(其实是一个精舍的一部分)附近遗址发现的佛教造像以及泰米尔文和梵文材料(其中1856至1930年间就发现了350座青铜佛教造像)。造像的一些铭刻揭示了相当多的湿婆和毗湿奴崇拜的影响,表明了多元宗教和文化的痕迹,最为重要的是,这个佛教遗址还发现了来自东南亚和中国的直接联系。八丹有一个年代约为11—12世纪崇奉湿婆的庙宇内,其墙上有一些文字,揭示了海洋亚洲的多元文化交流。其一材料说室利佛逝(三佛齐)的国王不仅直接出资捐助建造精舍,而且也为八丹一个叫作Nakaiyalakar的本地保护神的银像提供了珠宝作为装饰;其二说室利佛逝国王的使者捐赠了不同类型的灯;其三说中国捐赠金币给阿尔达纳里什瓦拉(Ardhanarisvara),而此神像立在吉打(Kedah)国王捐资建造的庙内。(76)Himanshu Prabha Ray,第13页。阿尔达纳里什瓦拉,半女之主湿婆,印度教兼具男性和女性特征的神,据说是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Shiva)与其妻帕尔瓦蒂(Parvati)的融合。可惜的是,这座所谓的“中国塔”砖瓦无存,否则我们或许可以发现汪大渊所称的刻有“咸淳三年八月毕工”的砖石。但是,其它发现的材料确实证明了这个佛教建筑群和中国有直接的联系。因此,汪大渊的话应该是真实可信的。11—12世纪的八丹,是印度半岛东南面的重要港口,是当时强盛一时的注辇王国海上霸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曾经到过此地,中国海船也可能在12—13世纪访问此地,中国商人甚至在此买卖而短暂停留。当然,这座塔也不是完全由中国商人出资建造,而是各国商人和八丹本地居民一起合作建成。
南宋末年中国人滞留海外的情况并非少见。元代使者周达观于1296—1297年停留真腊期间,曾遇及乡人薛氏,“居番三十五年矣”(78)[元]周达观著,夏鼐校注:《真腊风土记校注》,“异事”,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8页。,则薛氏在南宋末年(1260年代)流寓真腊可知,大约在泉州沉船十几年前。而真腊又常有“唐人之为水手者”“往往皆逃逸于彼”(79)《真腊风土记校注》,“流寓”,第180页。,则可知有华人社群。
八丹土塔建造于1267年的印度,薛氏流寓于1260年代的真腊,《通制条格》记录了1275年江南的海贝,这些与宋代海船建造和航行年份正好相符,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五、其它两艘宋代沉船
有意思的是,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之后,在我国南海区域又发现了两条宋代的海船,可资参证。其中一条是著名的“南海Ⅰ号”,发现并打捞于广州附近海域,相关研究还在进行之中。和泉州湾宋代海船一样,南海Ⅰ号是一艘南宋时期的远洋商船。
南海Ⅰ号的始发地有三种可能:宁波、广州或泉州。(80)曾宪勇:《宋代沉船“南海I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3—43页。以笔者看来,宁波主要是对东北亚海域,因此可以排除;关于广州,虽然沉船发生在广州附近,但由于这艘船为福建建造的可能性比较大,(81)曾宪勇:《宋代沉船“南海I号”》,第30—32页。加上瓷器主要是福建窑口,兼以浙江龙泉青瓷和江西景德镇青白釉瓷,同时考虑到南宋以来泉州已经取代广州成为中国最大的商港,因此,南海Ⅰ号从泉州出发的可能性最大。关于南海Ⅰ号的目的地,也有东南亚和西亚(印度洋)两种推论。(82)曾宪勇:《宋代沉船“南海I号”》,第44—47页。有学者指出,“目前已经发掘出水的器物而言, 产自江西景德镇的青白釉瓷器、浙江龙泉窑青瓷系虽然所占比例远低于福建德化窑系、磁灶窑的器物,但是由于总体数量巨大, 仍有一定的出水数,同时品质也更为精良。在此之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异域风格的金饰品大量铜钱、漆器、果核、动物骨骼的存在”,因此,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南海I号沉船的航行线路更为遥远, 货主船员中极可能有非华裔人氏。(83)孙键:《南海沉船与宋代瓷器外销》,载《中国文化遗产》2007年第4期,第42页。也就是说,南海Ⅰ号目的地是印度或阿拉伯世界。李庆新也注意到沉船发现的“鎏金银腰带,长179厘米,具有波斯风格,有可能为船主或船员所用,暗示沉船或许与南亚或东南亚存在联系”“船上发现的眼镜蛇骨,或许为船上阿拉伯、印度商人饲养的眼镜蛇遗骸,因为印度人有饲养眼镜蛇为宠物的习惯”(84)李庆新:《南宋海外贸易中的外销瓷、钱币、金属制品及其他问题——基于“南海I号”沉船出水遗物的初步考察》,载《学术月刊》2012年第9期,第130页。。但他谨慎地说,这艘“南宋初年的海船最大可能是一艘装满商货、开往南海或印度洋国家的南宋商船”(85)李庆新:《南宋海外贸易中的外销瓷、钱币、金属制品及其他问题——基于“南海I号”沉船出水遗物的初步考察》,第122页。。曾宪勇则倾向认为南海Ⅰ号的目的地应该是阿拉伯世界。(86)曾宪勇:《宋代沉船“南海I号”》,第55页。孙健也指出,南海Ⅰ号 沉船的航行线路比下面要谈到的华光礁沉船“更为遥远”(87)孙键:《南海沉船与宋代瓷器外销》,第42页。,因而也指向了印度洋。
此外,在西沙群岛华光礁发现了一艘南宋晚期的沉船。这艘海船满载着中国瓷器等货物,在前往东南亚等地进行贸易途中于华光礁遇到风暴沉没。(88)孙键:《南海沉船与宋代瓷器外销》,第37页。通过发掘、采集, 考古队共整理 6 000 余件器物,文物年代总体来讲属于南宋晚期的13 世纪。在所有发现的瓷器中, 产自闽南民窑的产品占有绝对的优势数量,所占比例超过90%。(89)孙键:《南海沉船与宋代瓷器外销》,第42页。以此分析,这也是一艘从泉州出发的中国海船,其目的地应该是东南亚。
由此看来,南海Ⅰ号和泉州湾宋代海船一个从泉州出航东南亚或印度洋,一个自印度洋或东南亚返航回到泉州,正好显示了宋代中国海船和中国商人驰骋于南海和印度洋(阿拉伯世界)之间的历史事实。实际上,唐代航行于中国和印度洋(阿拉伯世界)之间的商船是阿拉伯船,这些商船,不用铁钉,称为无钉之船(Ship without Nail),它们完成了从波斯湾经印度洋、南海抵达中国广州这条漫长的海上丝绸之路,中国的商品如瓷器和中国的商人曾经搭载这些阿拉伯船抵达印度洋世界和西亚。1998年在印度尼西亚海域发现的“黑石号”就是明证。到了宋代,不仅中国的商品和商人更加活跃地参与了中国—印度洋之间的贸易往来,而且这些贸易是通过中国本身制造的海船如南海Ⅰ号和泉州湾宋代海船而完成的。这类海船,其基本形态一直延续到明清时代,这是中国对于海上丝路的重大贡献。
综合以上根据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报告所作的一些分析,我们看到,泉州湾宋代海船发掘出的货贝和环纹货贝,产自马尔代夫群岛,来自印度洋;龙涎香和乳香只产于印度洋;降香根据科学分析非常可能就是印度原产;胡椒既盛产于爪哇,也盛产于印度西海岸;船体附着物的绝大多数栖息于印度洋一带。因此,这艘海船从印度洋返航的可能性非常高。而同时代或稍早于泉州湾宋代海船的熟悉广州贸易的周去非和熟悉泉州贸易的赵汝适,已经明确记载了宋代中国的海船(泉舶和广舶)通航印度洋和阿拉伯世界的路线、日程和季节,给我们提供了理解与研究泉州湾与广州海域这两艘宋代海船极其可靠的文献旁证。此外,稍晚于泉州湾宋代海船的元代材料记录了中国商人在印度东南部海岸的活动遗迹,这也被相关的考古所佐证。这样看来,虽然没有直接的强有力的证据,但是相关的证据链比较充分完备,泉州湾宋代海船自印度洋返航的结论是经得起推敲的。当然,这艘船也必然到过三佛齐等东南亚的诸多港口。
(承蒙钱江教授阅读初稿,并提出许多宝贵的建议和意见,不少已经吸收入本文,文中不一一标出,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