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仪式与政治认同:苏区时期的群众大会
2021-06-09张宏卿李博懿
张宏卿 李博懿
提要:仪式与认同是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革命年代的群众大会,由于其较为独到的动员形式、内容呈现与认同效果而颇受处于弱势境况的中国共产党人的青睐。大致来说,苏区时期的群众大会通过以下三种途径获取广大民众的政治认同:一是基层苏维埃政权是群众大会的产物,让绝大部分民众觉得这是“自己的政权”;二是民众在群众大会中的归属感与剧场化,会议进程中所体现的仪式、程序与步骤彰显出苏维埃的权力位次,深化群体归属下的权威认同;三是群众大会特别是公审型或节庆型的群众大会中敌对势力的突显与强化,极大地提升了民众对苏维埃政权的政治认同。
政治仪式是政治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般来说,它具有两个功能:一是体现与强化政治权力的权威性,二是显示与提升政治生活的公共性面向。从这两个基本功能也可以看出,政治认同也理所当然地成为政治仪式所追求的一个核心效果。政治仪式中所承载的政治认同目标,也进一步使得政治仪式具有设计性、象征性、表演性、程式化等特征。政治仪式形式多样,但就塑造政治认同而言,主要是通过三种方式实现的:第一种是权力来源的神圣化,第二种是权力位次的明晰化,第三种是区别与他者的关系以及对立关系的强化。由此可见,从以上政治认同塑造的三种实现方式来考察苏维埃时期的群众大会,是一个绝佳视角。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这场近代中国革命,是苏俄的相关革命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群众”“阶级”“革命”,在这场革命的历史进程中毫无疑义地成为高频率的词汇。早在1922年7月,中共二大指出:我们共产党,不是“知识者所组织的马克思学会”,也不是“少数共产主义者离开群众之空想的革命团体”……党的一切运动必须深入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1)《关于共产党的组织章程决议案》(1922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页。1925年的五大议决案进一步强调:“中国革命运动的将来命运,全看中国共产党会不会组织群众,引导群众。”(2)《组织问题议决案》(1925年10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472页。
总的来说,苏区时期的群众大会,与苏维埃革命历史进程中的许多重要历史人物、重大事件、重要历史节点息息相关,是革命年代基层苏维埃工作的一个重要方式,也解决了许多具体而又实际的问题。已有的研究成果也集中在这一层面上,基本上是把群众大会当作中国共产党基层工作的方法或民众动员的一种方式来研究。但本文拟从政治仪式与政治认同的历史政治学视角对其进行梳理与分析,企望揭示这种运动式治理、会议政治与群体心理之间的磨合与互动,尝试以革命年代的群众大会为主题,把传播学、政治学、心理学与人类学的相关理论与方法带入中共党史的研究。
一、基层苏维埃政权:群众大会的产物
苏维埃,俄语意即“代表会议”或“委员会”,它起源于1905年俄国革命,是一种工人和农民的民主形式,其代表可以随时选举并随时更换,暗含着巴黎公社式的政权形式。十月革命以后,苏维埃成为俄国新型政权的标志,城市和乡村的最基本生产单位都有苏维埃,苏维埃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仅可以立法,还可以直接派生行政机构。列宁对“群众大会”曾有这样一段论述:
资产者、孟什维克和新生活派嘲笑“开群众大会”的办法,更常常恶意地指谪“群众大会”。认为这里只是混乱现象、无谓之举和小私有者利己主义的冲动。可是,不举行群众大会,则被压迫群众永远也不能由剥削者强调他们遵守的纪律,转到自愿的和自觉的纪律……应该学会将劳动群众举行群众大会的这种汹涌澎湃的春风泛滥一切阻碍的民主精神,与在工作时间为实行铁的纪律,及在工作中绝对服从苏维埃领导者一个意志的精神联成一气。(3)《苏维埃政权的当前任务》,《列宁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400—401页。
正是据于此,早期以俄为师的中共在相关文献中都体现出了民权、民选等取向。如1927年8月9日中共中央在给湖南省委的信中指出,暴动成功后临时革命政府的“口号上则为‘民选革命政府’‘真正平民的民权政治’”(4)《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关于湖南省工作的决议》(1927年8月9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52页。。1927年9月,江西省革命委员会发布的行动纲领指出:“一切政权属于工人农民及一切革命的平民”,“实行工人农民及一切革命平民之普遍选举制”(5)《江西省革命委员会行动政纲》(1927年9月),江西省档案馆、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教研室编:《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而且中共强调,党的任务也是“由下而上,建立苏维埃的群众政权组织”(6)《中共闽西第一次代表大会之政治决议案》(1929年7月),《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5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716页。。1927年11月,中共江西省委颁布的《苏维埃临时组织法》中规定,乡村苏维埃不设主席团,代表大会或全体大会则每三个月召开一次。1929年11月,《特委通告第十四号——中共闽西特委第一次扩大会议关于苏维埃工作问题的决议》提出:“自乡区一直到闽西工农代表大会的代表,必须遵照选举法必须由群众大会选举出来。”
同时,群众工作也是红军部队的主要任务。如1929年4月,刚下井冈山到达瑞金的红四军就深深体会到了“红军不是一个单纯打战的东西,他的主要作用是发动群众,打战仅是一种手段。并且打战的时间与做群众工作的时间乃是一与十之比。”(7)《前委致中央的信》(1929年4月5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中,第72—73页。
总的说来,从文本理念上来看,中国共产党苏维埃运动时期出台的相关文件,强调的是政权的基层化、平民化;从客观事实上来说,群众大会则直接成为基层苏维埃政权的“接生婆”。
图1 苏维埃政府组织系统图
苏维埃政府的组织系统是省—县—区—乡—村,这些苏维埃政府的产生,村、乡都是经过群众大会的(据《江西苏区中共省委工作总结报告》记载,江西全省15个县,共有162个区、1163个乡);区、县有经过群众大会的,有经过代表大会的,也有党指定的;甚至个别省级苏维埃政权也是经过群众大会产生的,如1930年春,闽北苏区崇安的《选举法》明文规定,乡、区、县三级选举都应召开群众大会。1930年10月红军占领吉安后,召开的有10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上产生了江西省苏维埃政权。《川陕省苏维埃组织法》规定:村苏维埃由全村群众大会选举出来,乡苏维埃由全乡群众大会或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实际执行中,村、乡两级苏维埃一般都是由村、乡两级群众大会直接选举,部分区苏维埃首次建立政权时,也是召开群众大会直接选举。1933年1月15日,南江县大河区召开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23名代表和300名群众一起选举出了大河区苏维埃政府。不仅如此,长赤县的新场区苏维埃、和平乡苏维埃、凤仪乡苏维埃、东坡乡苏维埃、黑滩乡苏维埃等,都是在1933年5月召开了300人左右的群众大会,直接选出了苏维埃政府。(8)四川省老区建设促进会、中共四川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川陕苏区·总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1页。在长征途中,中国共产党也经常沿用群众大会诞生苏维埃政权的模式,如1934年11月,袁国平所在的红十六团召开了有3000余人参加的群众大会,成立了宜章县苏维埃政府。甚至在一些苏区,其工农监察机构也是由群众大会产生的。如1931年7月颁布的《鄂豫皖苏维埃政府工农监察委员会条例》第3点就规定:各县、区、乡苏维埃政府都成立工农监委会,监委会的人数,根据当地情形,由县、区、乡代表大会(乡苏最好是召开群众大会)酌量决定。
事实上,群众大会作为中国共产党扩大其政治认同的一个重要载体,伴随着苏维埃时期重要活动的始终。赵品三回忆:只要是一支独立行动的革命队伍,每逢打了胜仗,进一城,占一镇,总要召开群众大会、祝捷大会,演几台话剧。(9)赵品三:《回忆中央革命根据地的话剧工作》,《中央苏区文艺丛书》编委会编:《中央苏区文艺史料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22页。1928年2月21日,宁冈砻市召开全县万人群众大会,宣告县工农兵政府的成立。毛泽东在会上指出:“人民群众用枪杆子推翻了旧政权,建立工农兵自己的政府,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10)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35页。1929年6月1日,彭德怀、滕代远率红五军攻占广东南雄后,在下武庙大门坪榕树下召开群众大会。1930年4月1日,毛泽东、朱德率红四军攻占南雄后,也在此召开群众大会。(11)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韶关市史志办公室编:《广东省革命遗址通览·韶关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页。即便在红军长征途中,召开群众大会也是中国共产党增强其民众认同的一个重要形式。如1934年12月,中央红军在黎平召开了有400余人参加的群众大会,分发土豪浮财。
作为以劳苦大众为主体的苏维埃革命,其中的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是集体行动的激情与勇气,而群众大会是一个绝佳的载体。作为权力最为集中的载体——国家政权在群众大会上的诞生,也充分体现出苏维埃革命的民权指向。而政权的建立及随后实施的一系列举措,进一步强化了群众大会的场面与仪式感。如1933年江西省颁布的《教育工作计划大纲》对俱乐部的房舍提出了这样的具体要求:“利用祠堂或没收土豪的房屋,其中至少能容一百人的大厅,用来做群众大会的会场。”
二、归属感与剧场化:群众大会中权力位次的彰显
政治权力是有等级层次的,下级要服从和忠诚于上级,民众要忠诚于国家。为了显示和强化这种权力位次,一些政治仪式就被设计出来,比如委任仪式、入籍仪式、升旗仪式、阅兵仪式等。而对普通民众而言,关键是能与相关政权及集体实现共情。群众大会的不少仪式正是实现个人与国家政权之间互动的载体,这些仪式营造出庄严神圣的氛围,激发参加者的情绪,形成深刻的记忆,将个人与国家、上级的关系相联接并具归属感与情感化的指向。
首先,场面与仪式,可以说是群众大会两个显性的特征,也是权力位次体现的绝佳形式。“革命是对未来的、自由的‘集体创作’,也是‘仪式的集合’。”(12)A·-C·Decoufle著,赖金男译:《革命社会学》,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版,第59页。就革命动员而言,“仪式满足了重要的组织需求,它在神秘化现实权力关系的同时,还为这种关系提供了合法性,即便在明显缺乏共识的地方它也能够促成团结,它还帮助人们以某种方式构想他们的政治世界。在某些方面,比起建立已久的政治组织和政权,仪式对于革命运动和革命政权更加重要”(13)[美]大卫·科泽著,王海洲译:《仪式、政治与权力》,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75页。。
为了增强群众大会的场面感,动员更多的人员参加并让其感受到大会的意义所在,会前的动员就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党的相关文献中提出:“开群众会,事前要有充分准备,每一个政治鼓动,必要适合群众的要求,联系群众本身的利益,说话要简单明了,多带鼓动的作用。”(14)《中央人民委员会紧急决议——关于战争动员和工作方式》(1932年11月29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中,第660页。在福建苏区,中共一再强调:“开群众大会是党争取群众、教育群众最好的机会,闽西过去对于群众大会的召集,不是为的这样,而只是照例凑热闹。开会之前,不普遍的加紧宣传鼓动,使群众了解大会之意义,开会时对于会场的布置,群众的组织,时间的安排等等,都没有充分注意。”(15)《中共闽西党第二次代表大会政治任务决议案》(1930年7月30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中,第215—216页。召开群众大会的详细的准备工作(包括时间、空间、情绪、仪式等内容),在中共文献中都有较为详尽的说明。这种场面更是一般聚会无法企及的,如1930年在刘作抚的报告中所提到的,“永新承召集了五万武装的检阅,群众大会的纪律秩序很好……莲花也召集全县三万以上的武装检阅大会”(16)《赣西南刘作抚同志(给中央的综合性)报告》(1930年7月22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236页。。
出于场面与仪式的需要,开会前的奏乐必不可少。如每当红军新战士上前线,乡苏维埃政府就召开全乡群众大会,热烈欢送。少年儿童列队欢唱:“鼓声冬冬,红旗飘飘,战士们好威武!我们在此立正敬礼,唱歌来欢送。祝你们前方去,粉碎敌人大举‘围攻’!祝你们前方去,粉碎敌人大举‘围攻’!瞄准了放,放!放!放!勇敢地冲,冲!冲!冲!杀敌人,杀!杀!杀!革命胜利乐融融!”(17)戴镜元:《暂别了,可爱的中央苏区》,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红军长征纪实丛书·红一方面军卷(1)》,中共党史出版社2016年版,第405页。至于开群众大会的具体步骤,在1929年10月红四军印发的《宣传须知》中有很详细的说明。中共早期的相关宣传文献中,不仅把群众大会与标语、口号、演新剧、刊物等一起作为红军时代有效宣传的11种方式,而且对作为宣传方式的“群众大会”的宣传技术做了详细的“八步法”的程序说明。(18)“八步法”如下:①先派人择定地点,预备讲演台及各种应备的设备;②事先须贴布告,定何时何地开会;③派所有宣传队出发,于开会前到各地号召群众,或打锣或吹号,或用留声机来号召群众均可;④预备议程及应通告之提案并拟定几个切合实际的口号;⑤准备讲演人,讲题要先规定并通知;⑥尽可能的找当地懂得普通话的人做翻译;⑦台上不要多人上去,要留人在台下招呼;⑧散会后,宜进行个人谈话,征求群众意见,并选择先进勇敢分子介绍入党。(详见中共龙岩地委党史资料征集领导小组、龙岩地区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员会编:《闽西革命史文献资料》第2辑,内部发行,1982年版,第279页。)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群众大会召开的地点经常是选取在有一定仪式感的空间场所,如祠堂、教堂以及以革命领袖名字命名的广场(或者是公园、学校)等等。1932年4月15日,福建上杭县各群众团体召集纪念“四一五”和庆祝红军克复龙岩大会,会场是选在有象征性意义的列宁场,到会群众七八千人,会场布置得庄严灿烂,革命的旗帜标语触目皆是。(19)《上杭县工农群众纪念“四一五”和庆祝克复龙岩大会盛志》,《红色中华》1932年4月21日,第5版。第五次反“围剿”在闽的最后一战——松毛岭战役期间,1934年9月30日,红九军在钟屋村观寿公祠堂门前大草坪上召开告别群众大会。参加了长征的老红军卢继光回忆道:“红军进城的第二天,就通知群众到天主堂去开会,当时去参加开会的大约有二三百人。我也去参加了,天主堂院子里挤满了人。”(20)卢继光:《红军在天主堂召开群众大会》,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党史资料汇编(1) 红军在黔南》,内部发行,1983年版,第179页。有时群众大会的会场布置得如同中国传统春节一样富有仪式感,要贴上一副楹联,如1928年4月,毛泽东为在湖南桂东县沙田圩召开的群众大会撰写了一副对联: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新社会建设灿烂光明。
其次,群众大会召开的基本程序与步骤,在一定意义上是权力位次的集中指向。苏区时期,不少根据地的主要领导人都撰写了有关基层苏维埃工作的相关文件。在这部分文章中,群众大会的程序与步骤成为其中的一个核心议题。如中央革命根据地,1934年4月,毛泽东在《乡苏怎样工作?》一文中明确指出:“群众大会,是极能够教育群众、动员群众执行苏维埃任务,提高群众斗争情绪的,应该把它看作一种重要的动员与教育群众的方法……怎样推动各代表邀集大多数群众到会,会场上报告些什么,怎样引导群众发表意见,都要在村的代表会议上预先商量好。”(21)《乡苏怎样工作?》(1934年4月10日),《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3页。在闽浙赣革命根据地,1933年5月,方志敏撰写了《怎样做乡苏维埃工作》一文,对群众大会召开的步骤更是做了细致的说明,其中开会的条文具体要求是10个步骤:“①宣布开会,②公推主席(或主席团),③主席报告开会意义,④某某某报告某某某问题,⑤讨论,⑥结论,⑦唱歌,⑧高呼口号,⑨游艺,⑩散会。”方志敏特别强调:“在报告或演说中,说到重要或很精彩的地方,全场群众应鼓掌或呼口号务使会场空气十分热烈,极度紧张。”(22)《怎样做乡苏维埃工作》(1933年5月28日),《方志敏文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8—419页。红军到达陕北之后,群众大会的这一流程也得以承继。如1936年9月,在定边的欢迎红二、四方面军北上的群众大会,其流程颇具典型性:开会前的动员(悬挂大字标语的大街,布满小旗的商店,情绪高涨的民众)、开会典礼(军民欢迎的歌曲、演说大会)、晚会、提灯大会等等。(23)《定边欢迎二四方面军北上的群众大会》,《红色中华》1936年9月3日,第2版。这些召开群众大会的程序与步骤,隐喻着领导人物与权力的架构,推动着民众的认同与参与。
最后,群众大会俨然一场盛大的集体性演出,其召开地点、到会人数、表演形式、程序步骤与互动效果等,呈现出明显的戏剧化特征,在这一系列的活动内容中彰显着权力的来源与大众的政治认同。有的地方在群众大会会场上放置一块写着“中国共产党报名处”大门板,(24)中共巴中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等编写:《巴山星火——川陕苏区党群关系纪实》,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4页。则在一定意义上是检测这场群众大会认同效果的“晴雨表”。1930年,赣西南特委巡视员张怀万在其给中央的工作汇报中热情地描述了苏区既是“节日”式又具常态化的群众大会场景:“群众大会在赣西成了经常的工作。每月中至少有四五次大的示威游行,如攻吉、反帝、分土地、成立各级苏维埃、庆祝新年(阴阳历都举行)、欢迎红军、祝捷、慰劳红军、追悼死难者、追悼阵亡战士、成立各军或团、出征等类,不能计其次数。每次各乡区分别举行,人数辄在一、二万,少亦数千,到会群众无论男妇老幼,尽数武装,红旗蔽天,呼声雷动,空气极热烈。阳历过年和庆祝赣西苏维埃建立,群众大会各地都至三天之久,所有赤区的群众都到齐了。演剧、耍龙灯,较武汉政府时代两湖的新年和祝捷尤为热闹。”(25)《张怀万巡视赣西南报告》(1930年4月5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189页。1933年在福建汀州召开的一场群众大会更具典型性,堪称模板:
汀州市大浦区,在红军连续不断的获得伟大胜利中,特于四月一日在列宁公园开庆祝红军胜利大会,计到工农群众二万余人,赤卫军,少先队,儿童团,模范营,模范少队都手持武器,雄赳赳的表现着他们是革命战争中的强壮勇敢的战斗员,和他们为苏维埃政权奋斗到底的决心。下午二时许会场空气更形紧张,因为白军师长陈时骥等五个国民党的狗官都解来了。主席宣布开会后,主席团向代表便报告红军胜利消息,用万分刺激性的话,鼓动群众,使听者的热血都为之沸腾。接着是白军师长等向工农群众招供他们屠杀和抢劫工农群众压迫士兵克扣军饷勾结帝国主义等罪状,一时,“打倒国民党”“打倒压迫士兵,屠杀工农群众的军阀”“共产党万岁”等口号一阵阵的随着紧张的空气,由群众中喧腾起来。闭会后,国民党的狗军官就带〔戴〕着高帽子在街上游行,沿途群众争相观看,拥挤得水泄不通,异口同声地说“红军真厉害把师长都活捉来了!”晚上表演新剧,盛极一时。(26)《带〔戴〕高帽子的又在汀州街上游行》,《红色中华》1933年4月8日,第4版。
三、对立关系的强化:群众大会中认同感的提升
埃里克·霍弗说:“群众运动不需要相信有上帝,却不能不相信有魔鬼……共同的仇恨可以凝聚最异质的成分……一如最理想的神应该是无所不能和无所不在,最理想的魔鬼也是如此。”(27)[美]埃里克·霍弗著,梁永安译:《狂热分子 群众运动圣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122页。辨别与他者的差别,甚至对立关系,可以强化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部团结和凝聚力,从而提高政治认同感。现代民族国家作为基本的政治组织单位普遍化后,区别与他者的关系变得更加自觉主动,民族、宗教、历史人物以及以战争为代表的重大事件等都成为构建政治仪式的资源,并通过国家节日等方式固定下来。不时举行的群众大会,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激发他们的自豪感或者屈辱感,规律性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并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这种认同。
群众大会的基本类型大致包括政权(或军队)成立大会、军事胜利的庆祝大会、公审(或诉苦)大会、节日庆典的群众大会等类型,而其中的公审(诉苦)大会与节庆大会,由于其中所特有的“共同体的认同感”与“对立面的仇视感”等特质,一直颇受苏维埃运动时期中国共产党人的青睐。如一代伟人毛泽东就是运用群众大会塑造认同感的成功者。综观毛泽东的一生,有两件事情与政治认同的塑造紧密相连:一是调查研究,二是群众大会。1928年1月16日,毛泽东在遂川草林圩利用农村赶集的习俗,在圩场召开群众大会,“宣讲保护中小商人政策的具体内容,说连商人的一颗红枣都不能动”(28)《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第231页。。1928年3月19日,毛泽东在湖南酃县中村召开3000余人参加的军民诉苦大会,号召军民团结起来打土豪、建政权、分田地。1929年3月12日,朱毛率部进入福建长汀四都镇,毛泽东逢墟在墟场召开群众大会,号召打土豪、分田地。1929年3月15日,在长汀城的群众大会上,红四军将没收的郭凤鸣等军阀的粮食、衣物分给到会群众。
公审(诉苦)大会由于对立面的塑造,一直都是形成共同体的一种非常迅速而又有效的途径。从政治仪式与政治认同的视角来考察苏区时期的公审或诉苦大会,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由于敌对势力具象化,个人、群体、国家政权之间实现了一定意义上的“共情”。在这里,具象化的敌对势力有被俘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如在第一次反“围剿”中被俘的、在吉安东固万人公审大会上被愤怒的群众所杀害的国民党前线总指挥张辉瓒;1933年6月25日,红四方面军于新场坝召开两千余众的群众大会,公审被俘的敌第一旅旅长陈玉清,第十旅旅长杨杰、副旅长赖松山,第五师第三十团团长白正刚、第二十五团团长陈玉山、第二十六团团长何占云等;也有妨碍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不良分子,如在安徽霍邱县二区,群众组织将吸鸦片烟、聚赌抽头、放高利贷的阎德成的罪行报告保卫局,查证核实后,召开群众大会将其“公开处决”(29)齐霁:《中国共产党禁毒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30页。。
此外,苏区政府还在群众大会上激发起民众对严重影响其日常生活的土匪及无良分子的仇视,如1934年8月,澎湃县群众热烈举行武装保护秋收拥护红军北上抗日的群众大会,在讲演中特别注意到揭破刀团匪的罪恶和欺骗,因此更加激起了群众对刀团匪的仇恨。(30)《澎湃县群众热烈举行武装保护秋收拥护红军北上抗日的群众大会》,《红色中华》1934年8月30日,第4版。湘赣苏区“被驱逐的豪绅地主及反动家属总数在5000人以上。后来敌人进攻时,其中有不少人胁迫一些难民到苏区来抢东西,引起群众的愤恨,被捉到的均被群众大会处决了”(31)梅黎明编著:《井冈山斗争时期的县委机构——中国共产党永新县委》,中国发展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页。。1933年底,在兴国县鼎龙、城岗两区还成立了妇女临时审判会,召集群众大会来审判顽固不归队的分子,并把其开小差的错误和顽固不归队的事实在群众中揭发出来。(32)《战争动员中的革命妇女》,《红色中华》1933年11月23日,第2版。有时为了达到一种高度一致的步调与认同,革命队伍中的少数违纪分子也成为了群众大会上的惩戒对象。如有一次,红七军来到凌云县瑶族居住的地区,因天气寒冷,有一位战士拿了群众茅草去烤火。军部领导发现后,立即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严肃处理,并向群众赔礼道歉。(33)庚新顺、黄志雄:《左右江革命根据地简史》,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页。此外,吊诡的是,有时对立面的妖魔化宣传反而激发民众好奇地参加当地举行的群众大会,以此进一步了解中国共产党、工农红军的真实形象。陈毅在1929年给中央的一份报告中就写到:“半日的时间必须召集一个群众大会。群众为了懂得红军这个怪物,及朱毛的仪容,常常是普遍的跑来参加这个大会。”(34)陈毅:《关于朱毛军的历史及其状况的报告(节选)》(1929年9月1日),柯华主编:《中央苏区宣传工作史料选编》,中国发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页。
节庆型的群众大会,是中国共产党能够娴熟运用的一种动员民众、增加政治认同的方式,也是符合民众心理、群众喜闻乐道的一种活动参与形式。法国历史学家莫娜·奥祖夫(Mona Ozouf)在《革命节日》一书中如是说:“无论革命节日负载了多少理性主义话语,节日里还是保存了真正古老的民间习俗……至少在无意识层面,革命的象征主义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远离农民传统。”(35)[法]莫娜·奥祖夫著,刘北成译:《革命节日》,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75页。可以说,在此,革命话语、节庆氛围、政治认同与大众文化实现了一种悄无声息的结合。
1933年6月30日,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颁布《关于决定“八一”为中国工农红军成立纪念日》的命令,首个“八一”建军节的纪念仪式如下:
7月30日晚,工农剧社在瑞金沙洲坝举行盛大的文艺晚会。毛泽东作了中国工农红军发展史的报告,工农剧社演出话剧《谁的罪恶》。
8月1日,瑞金城南郊竹马岗广场上数十万人的庆典大会。中革军委主席项英等三位检阅600多米长的红军队列,接着是项英向大会致词和宣读红军战士的誓词。
总指挥林野发出授旗授勋章号令,中共中央局、中央政府、中华全国总工会代表向大会致词。
阅兵典礼结束后,苏区举行声势浩大的节日示威游行,之后是破土兴建红军烈士纪念塔、红军检阅台、公略亭、博生堡,悼念先烈,以慰英灵。(36)邹书春:《苏区首次“八一”建军节纪念活动盛况》,《江西党史研究》1988年第4期,第76页。
革命年代,由于对立面的客观存在,节庆型的群众大会更多是一种通过将革命历史进程中的相关人物与相关事件节日化的办法,特别是对悲剧型事件的“纪念日化”,增强民众对相关人物或相关群体的敌对与仇视感,从而对自身所处的境况产生一种油然而生的认同与荣耀。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时期的《劳动法》中规定休息时间的八个节日(37)1931年11月15日,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劳动法》中的第五章“休息时间”一项中规定有以下八个节日:一月一日(新年节)、一月二十一日(世界革命的领袖列宁逝世纪念日)、二月七日(军阀屠杀京汉路工人纪念日)、三月十八日(巴黎公社纪念日)、五月一日(国际劳动纪念日)、五月三十日(五卅惨案反帝纪念日)、十一月七日(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纪念日)、十二月十一日(广州暴动纪念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劳动法》(1931年11月),《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第706页),除了一月一日的新年之外,其他七个都与革命斗争历史或革命领袖有关。这从另一个层面上再次说明:具有清晰对立面、强化认同感功效的节庆型群众大会,毫无疑义地成为革命年代塑造政治认同的一种重要载体。如苏区文件中所提到的,红色五月,发了一斗争纲领,指示各地集中力量积极行动,召开群众大会,如“反AB团第三党改组派大会”“红五月的各种纪念日”“庆祝全国苏维埃区大会”“援助印度朝鲜革命”“赤卫队检阅大会”(38)《赣西南(特委)刘士奇(给中央的综合)报告》(1930年10月7日),《中央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上,第348页。等等,这些都成为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获取政治认同的一种重要渠道。
结语
在塑造政治认同的具体进程中,群众大会可以说体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在具体的实施效果层面,作为一种运动式的治理,它达到了常态下无法企及的一些目标。据于此,它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实现民众宣传、赢得政治认同的首选方式。具体来说,群众大会为民众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提供了政治舞台,亦即为基层民众的政治参与提供了最初的实习场所。更为重要的是,群众大会召开的流程中所蕴含的心理、情感、认知的象征性活动,极大地满足了广大乡民的心理预期与情感归属。基层的群众大会也由于其足够的前期准备工作,“剧情”的完整呈现,紧凑有序的结构,跌宕起伏的情绪,把原本较为边缘化的乡土社会通过一定的政治仪式带进了政治场域,从而起到政治价值的宣扬和政治秩序的整合作用,实现凝聚共识、政治团结、立威树信等政治认同之目的。当然,群众大会中这种政治仪式带来的政治认同的持久性、事实性与有效性,以及民众参与的主动性,都有待于作进一步的细致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