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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掀开了盖子

2021-06-08何刚

金沙江文艺 2021年2期
关键词:广昌婆娘支书

何刚

广昌在中秋之夜死了。

广昌死于服毒自杀。

大门虚掩,堂屋门洞开,老旧电视机咿呀咿呀唱着戏,鼓声清脆。村支书说,死相很难看,蜷着身子,一把藤椅翻扑在身上,脚踝上袜子像是被老鼠啃出一个破洞,破洞里可以看见森森白骨,面相痛苦扭曲,龇牙咧嘴,嘴角有涎水痕迹,还发出浓烈馊臭。

听的人就一声叹息,自顾自说,哎呀,真是造孽,死了也得不了个全尸。

那是谁先发现的呢?

隔壁李泉家一个侄子。

妹妹带着侄子回来,小孩子乱跑,推开虚掩的大门,循着声音走进去,鬼喊辣叫跑出来。

我是先听到电话,后边才赶过去的,我到了现场,广昌早已经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由于广昌在整个村子里已经联系不到一个亲人,他们从人间蒸发,和整个村庄失联已经年累月,也没有家房亲戚愿意出头,报警,死因调查,最后连烧埋等等也就成了村委会和支书的事情。

尽管需要人的时候找不到一个人,但广昌之死,前因后果发生关联,还是牵扯一干人和事出来。

房东李伦

支书为广昌之死忙碌数天,刚喘口气,另一件麻烦事脚跟脚找来。

找来的是广昌的房东。

原来广昌并没有死在自家屋里。他死在村里为他租住的房子里。他自己的房子成了危房,一个倔强的事实上的老鳏夫,总不能房屋垮塌把人埋了,挂点的田副镇长和村里多方协调,为他租了一处闲置房子,打算先度过雨季,然后再寻求良策。

房东说,我自己好好的房子,原是你们七说八说才租给你们的,谁料想出了这种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竟死在自己家里。

支书苦笑一声,哎哟,谁说不是啊,先抽烟,抽烟,先喝水,喝水。

我不抽烟,我不喝水,我来是要你们解决问题的。

支书是老支书,早已练成狐狸,他望着面前三十出头的男人说,问题肯定是要解决的。支书摆摆手,慢悠悠说,问题是,你要求解决什么问题呢。

年轻男人一下子愣住,觉得这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想一阵,嗫嚅一阵,赔着笑脸,换了柔和的声调,支书你看,广昌死在我家里,总是件不吉利的事,按着乡俗,挂挂红,请几个道士尼姑的做场法事,诵经念佛消消晦气总是应该的吧;我买点药消消毒,重新粉粉墙,村里给点经济补偿,也总是该的吧。

嘿嘿嘿,哼,支书沉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李伦,你家总不至于把后边三年五载,七年八年发生的什么事都往这上边扯吧。该和不该,人都死了。总不能要求他搬回自家重新死一回。

这,这,哎哟,支书呀,话不能这么说。你想想,要是落在你身上,你要怎么着啊,一定比我还想得多说得多,你说是不?

支书一愣,也是没有想到對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稍微想了一想,抽了一口烟,支书又一次挥挥手,把捏着的烟头恶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捻灭,直接说吧,总共多少钱。

我不要多也不要少,总共6666块吧!

什么?6666块,你想太美了吧。我现在就明确答复你,在这个村里,这个数是永远不可能的。赶紧跑步下坡,捡个合适的数字说。

支书坐回到办公桌前,点击鼠标,电脑桌面启动,朝李伦扫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哼,狮子大开口可不行。我会像你这般倒霉,再说了,村子里哪个能挖什么坑我了如指掌,我就简单得会跳下去。我还干他妈的什么支书!

李伦显得很尴尬。支书眼角余光发现,李伦挠了一下头,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一面白生生的墙壁,左边也是墙壁。支书发现,李伦有一丝惶恐。支书就笑了一笑。

还是老子的地盘。支书点了一支烟。眼圈吐得大圈套着小圈,漂浮着升腾,一副很潇洒的样子。旁若无人地,他点开视频。

1880年的丹麦,你闻到了吗?

一个藏在1880的味道……

第一则是三明治广告。

第二则是啤酒广告,像预先设置,切合当下情景。

哎,你还在等什么?

活着,就现在。

乐堡拉开,快乐现在。

支书眉头舒展,仰脸看着李伦,李伦,想好没?

那,那就3666块。李伦像下了大决心,表情坚定,端端正正望着支书。

支书嘿嘿一笑,用手虛指一下,李伦呀,你瞧瞧你那个死样子,又没有长得很漂亮,咋个想那么美呢。一千以内说,多了你就不要开口了。

这,这,这怎么行呢?外出务工,已经举家迁出数年的李伦,急切间也找不出更好的话来说。

你也不想想,我是共产党员,是村支书,不信鬼神也不信佛,会支持你烧香拜佛做一场法事。支书冷笑一声。其他按你说的,一瓶消毒灵,几袋腻子粉,能要多少钱,就算我睁只眼闭只眼的,你找人走黑路,求神问鬼,又能花多少钱?

好说歹说。两个人你言我语讲价。

支书一路占着上峰。

李伦一直涨红着脸。

1966。

1666。

价钱一路下跌。

好了,支书用手指轻轻敲敲桌面,笑脸灿烂地说,补偿你666块。

一口价。支书不容李伦接一嘴,继续说,如果你不同意,村委会你就不要来了,请你去找镇上田副镇长,也可以去找县里,县委、纪委、政府、人大、政协,随便什么领导都可以。

田副镇长和支书

田副镇长是村子里的姑爷。

两年前下派村庄挂点,组织上也是考虑了这层关系的。他今天在村里,却和工作没有一丝关系。

岳父家今天为孙子办祝米酒。四世同堂,酒席办得很热闹,闹闹嚷嚷一天,到现在还剩下一桌。支书和自己以外,还有几个亲戚。来,支书,平常管得严,也不敢怎么喝。今天难得,在家里,又是周末休息,我们放开了多喝点,我倒一杯,你倒一杯。

把两个人的酒杯续满,又倒出去两三杯。酒喝到这个时段,如果不是太正式,比如一个单位,比如有重要人物在场,已经难于找到一致的话题,一般就三三两两各自说笑。田副镇长就和支书边说边喝。

很快干杯。

支书续酒。

当酒又将见底之时,田副镇长突然对他说,老周,这样,广昌死了,你我省心不少,我们再吃一杯。

别人死了,成为自己喝酒的理由,支书感觉别扭,但是想想也没有什么错呀,这个老鳏夫死了,自己也少了许多的胡搅蛮缠,这样一想,也就爽爽快快地接了酒。

广昌之死成为话题。

话题一直持续到两个人脚步踉跄回到村委会,持续到睡梦中呼出的酒气和鼾声。似乎,广昌这个话题积压胸中,已经极度膨胀,挤压空间,成为块垒,不堪重负,现在需要一点点把它释放出来。

西柳村坐落的缓坡,最底下是一口井,紧挨着井的是一片田野,田野对面是对歌山,西头是一座水坝。这么说吧,井的右上方一个院落里是广昌的家。

说起来,这里也算得上村里的古宅,一个四合院的格局,铺地的石板,粗大的房梁柱子,还隐约彰显宅子曾经的富有气派。村庄里打过铁,新中国成立前很多人走过夷方。据说,广昌的祖上走夷方驮回来的烟土,曾经像现在码一堆砖一样码在厦台上。新中国成立后,院子里最多时候住过七八家人。现在住着两家。一家广昌,一家广副。广昌住了两间正房,广副住了两间耳房。其他住户坐南朝北地换了房向,另起门户。老宅的旧有规模留下不到四分之一。进到两户人家,要穿过一二十米长三尺宽的有地无天的甬道。

房子太过于古老,又少有修葺,山墙上已经积累出细若游丝的、粗如绳子的一道道红壤土色的水渍,山墙和后墙接合的拐角出现手巴掌能够放进去的裂痕,夹在其间的一根落地柱子隐约可见。或许人少的缘故,低矮潮湿的房间透着森森冷意。

田副镇长指着这条裂缝,和广昌讲述房子存在的危险,动员他至少修一修。

广昌说,镇长你想多了,这种老房子,这种老裂缝,房梁和墙壁已经完全咬合,成为一体,哪有那么容易就倒。要倒的是你们盖的那些新砖房,那些钢屋架房屋,都是花架子,好看不中用。再说了哪比得上我这种老屋,冬暖夏凉。

关于盖房子和修房,广昌也自有他的一大通说法。

我婆娘也跑掉了,儿子也找不着了,现在还见得着的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是广副养的,他也不会和我亲。我现在71岁了,土都埋到脖颈,不知哪天说跷脚就跷脚了,盖了干什么。我现在头上又不淋雨,盖了干什么。要盖也行,你们把我那个找不着的儿子抓回来,下个判决,发个通告让他盖。

国家发的那些低保钱,你们多发一份给我,让我衣食无忧,病了能医,不是很好吗,不是更能体现党的温暖吗,这样我不是更能够发自内心地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吗?

广昌老汉身材高大,不长不短的头发,稀疏却精气神十足地生长。左脸上有一块蚕豆大的痦子,國字脸上,嘴大眼大鼻子大,眼眉下几缕横纹,看上去有几许凶相。此时,他咬着一杆旱烟锅,嘴角已有白沫,浸润黄白夹杂的坚硬髭须。

用田副镇长的话说,让这个死老倌搬出老屋真是费了牛力气,村委会还白搭他一张桌子,四个凳子,一把藤椅和一个被叫作“小锅盖”的电视信号接收机。

翌日早晨,支书从梦中醒来,几小时前,不,就在刚刚,他走在村脚的田野里,他看见对歌山上堆着一处黄灿灿的稻谷,旁边长着四四方方一块高粱,自己脚下一片汪洋,被水浸泡的田埂向水深处延伸,一根水泥电杆漂浮在水面上……支书用双手搓了一下脸颊,揉揉太阳穴,自忖道,这个梦境如此奇怪,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呢?

妈的。要有什么荒唐的事发生吗?

田副镇长已经走了,电话里他说临时有个会议。

支书坐在办公桌前,心思恍惚,如在梦里,却见广昌从门口慢悠悠走进来,叼着旱烟锅,脸上漾着笑意。

老支书,老支书,有没有帮我去找滕丽。

如果你还不去帮我找,也不派人去找,我当真要在你们村委会赖毛了,支书,我广昌可是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

支书,我不开玩笑。真的……

支书大吃一惊,慌里慌张站起身,使劲揉揉眼睛,去看门口,一下子目瞪口呆,门口空空荡荡,哪有广昌踪影。

广昌第二个老婆三年前跑了,一月又一月杳无音信。广昌就一次次找来,要村里,要支书为他找回老婆。

老婆是你打跑的,我到哪里为你找。

是我打跑的不假,但是我老巴巴的,又不识字,最远只是去过楚雄,我怎么去找。我的困难,我只能请求政府,我保证,找回来我管住自己的手,绝不再动她一个手指头。

起初,广昌老汉来的时候,村里一帮人还觉新鲜,拿话打趣,聊几句解解乏,但来的次数多了,渐渐了无生趣,随后更是烦不胜烦。只是这个老家伙,管你喜欢不喜欢,也管你烦不烦,总是来,找不着支书,逮谁跟谁说。

抽烟,喝茶,支书都觉得心绪难于平复。没有办法不去想广昌的这些烂事,不由得心里暗骂一声,狗日的广昌。

支书自嘲地笑笑。

抬头间,又是惊了一跳。一个人站在桌子前边,一个女人。待仔细看清,支书稍稍平复的心里又油然生起万丈怒火。

咚,支书一拳猛砸在桌面上,一个笔插颤巍巍跳动。

女人也显然是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两三步,惊得张开嘴又连忙用手捂住。

你妈的,找你们的时候,一个个不见。不需要你们的时候,鬼魅一样黏住甩不脱,大清早被广昌惊扰,现在又被你这个贼婆娘吓唬。

女人面色涨红,惊诧莫名。

来人竟然是广昌三年多找不见跑掉的老婆滕丽。

说,你找来什么事。个头小巧的滕丽,站在桌前絮絮叨叨地说。支书听了一个大概,挥挥手说,找文书写申请,找村民小组长签字,去吧,你去吧!

滕丽说,以前广昌欺负她,现在广昌死了,她还是被人欺负,像今天,她好好的来办事,就被支书恫吓,还好自己血压正常,要不然弄出个三长两短谁来管她的两个孩子。她家的户口在村里,现在,广昌虽然死了,但还有他们娘儿俩,她兄弟说了,可以借她一点钱,要她拆掉旧房盖新房。

两个人无羞无耻坐在了一起。

广昌婆娘又扑过来,广昌伸手拦住。广昌说,婆娘,我和她什么都做了。

这一回是广昌两口子对打。

广昌婆娘自杀之前,广昌制造的重磅消息说,广昌的儿子被广昌打跑了。

广昌婆娘喝了一瓶敌敌畏,从房间里把门销死。原本想着不让人干扰自己死亡,竟也没有想到,当天,广昌领着滕丽逛州府楚雄去了。

广昌回来的时候,闻到那股浓烈的农药气息,心里也瞬间明白,情急之下也当真是破门而入的,但婆娘哪还有一丝气息。

滕丽离婚后,两个儿子大的跟了广副,小的五岁,跟了自己。滕丽光明正大地从耳房搬到正房,开始新生活。

村里人说,或许婆娘的死,也或许是儿子的出逃让广昌心里滋生一层愧疚暂时遮盖了邪恶,他认认真真和滕丽过了几年日子,还供养滕丽带过来的儿子读到初中毕业。

广昌坐在村口,外衣搭在肩膀上,双手环抱,嘴里咬着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

广昌用尖担挑着油菜,步履轻松。见的人心里一声叹,抑或也有说出声的时候,这个广昌,哎。潜台词:还真有一饱的力气。如果有几个细心的妇女,听到了这声赞,像是想起来什么,就会会心地嘿嘿一笑。

到广昌拉着滕丽到两里外的县城去赶街的次数逐渐少了以后,到滕丽加入村子里到城里栽花种草削野生菌种西瓜的“三八”务工队伍之后,两口子已经普普通通,已经很少有人在任何场所还能讲出关于广昌关于滕丽的什么事件。

那年的那个冬天,杀年猪的席面上,一桌人也不知哪个提了个头。在这个乡村里诞生的一个大脚趾跐撒尿处的浅黄色幽默重新现世。

小姑娘跟着妈妈去秧田里,在一段田埂上,妈妈尿急,看看四周无人,就在田埂上随地小解。妈妈下田里薅草去了,小姑娘就在田埂上玩耍。过了没多久,小姑娘的叔叔也来了,从田埂上过来,走着走着却偏着头看了一阵,脱掉鞋子,把一只脚伸进一个洞里耸动起来,小姑娘跑过去看,叔叔,叔叔,你干什么。叔叔说,我抓黄鳝。

咦,这点么是我妈撒尿处嘛!

叔叔听了,没有怎么想也就明白了。妈的,怪不得有水泡子呢。叔叔爬上田埂,呸,朝那块水面吐了一口。

晚上,一家人吃饭,小姑娘坐在叔叔对面,想起白天叔叔抓黄鳝,就朝着叔叔一直笑。大人骂急了,小姑娘脱口出来一句,叔叔拿脚跐我妈撒尿处不是好笑呢咯。大人愣神半天,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尘封多年的旧事钩沉出来。讲的人讲得意味深长,莫名其妙的人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出事情原委。

这一回又扯到广昌两口子。

滕丽和人一起去看病,遮遮掩掩和医生说自己那地方疼痛。检查后医生说,发炎了,还有破裂伤,就问原因。又是百般遮掩,最后说,我家的用脚趾……

想不到广昌会这样。

还让人想不到的是,又过来了几年,滕丽也会从这个家里逃跑。

说是广昌打跑的。

广   副

绿帽之仇,夺妻之恨。广昌之死,最高兴的人当然是广副。

尽管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是他睁着眼睛,长着耳朵,妻子滕丽和广昌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走出自己家门,他当然是知道的。滕丽和广昌婆娘厮打,广昌打婆娘,他也知道。

酒壮怂人胆,他和人喝了一场酒,因为绿帽子被人嘲笑,酒精烧出来一肚子邪火,他冲到广昌家厦台,冲门里喊,广昌,你给我滚出来!

广昌咬着旱烟锅光着膀子出来了。

广副,你要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广副望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广昌,眼睛直视,当然也只能看见他发达的胸肌,广副还感受到他心脏的强烈跳动,嗅着他的体味汗臭和旱烟味,一肚子邪火瞬间散尽,气势蔫萎,你,你凭什么,凭什么霸占我老婆。

广昌鼻子里哼一声,也不说话,一只手朝他领口抓来。真的,如同拎一只小鸡一样,就把广副拎起来,扑通一声,广副落在矮了厦台一尺的院子里。广副惊魂未定,广昌嘭嘭在自己胸脯上拍了两下,说,广副,老子凭什么,就凭我一个有你两个大。

我一个有你两个大!广昌这句话不胫而走,刮遍整个村庄。衍生出多种暧昧意味,你一个有他两个大吗?会说的就回一句,嘿嘿,我到处都大。

广副很自卑。单就体量说,如果称斤,自己恐怕真的只有他一半。但事情无论怎样揪心,总得想办法解决。广副找村里稍有威信的妇女,一群群三天两头做滕丽的工作。最后,村民组长婆娘说,广副,算了,牛也拉不回来了,过不成离掉算了。广副找来岳父岳母,说了不到十分钟,岳父一跺脚,朝滕丽淬了一口,说了句算我没有生养你这个寡廉鲜耻的东西,今天以后,我就是死也不再踏进这里一步,愤然离去。

广昌婆娘死掉以后,广副甚至也掠過死的念头。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凭什么要自己死,去背负骂名。这丝死的念头轻飘飘离去。

在广昌打婆娘时,广副内心的善良促使他勇敢地拉了一次架。广昌火起,一巴掌朝他扇过来,猝不及防的广副像个陀螺撞在柱子上,双手抱住才没有摔倒。半边脸火辣辣疼了半天,耳朵里津津津响了半天,更不知双眼冒了多少金星。

杀死广昌,在那个夜晚,广副在心里下了一百个决心。

他设想了杀死广昌的诸多方法。用锤击,广副不知道什么金瓜击顶,但在他的想象里,他高举正义之锤,站在广昌家门口,只要广昌一冒头,一锤下去,广昌轰然倒地;用刀,扑哧一声,手起刀落,一股黑血喷涌;他甚至想到,就用那根两米长的顶门闩,照着脑袋一门闩,即使打不倒他,毕竟隔了两米,自己还来得及逃跑。

但是像广副这样的人,有生以来就没有打赢过一次架的人,实在懦弱,一见到广昌,除了脑袋嗡嗡乱响之外,除了腿软之外,所有的坚强都一下子蔫萎如泥。

想象中的锤子、砍刀和门闩,统统哐啷落地,成为碎片。

像一个酒徒,永远不会挑战曾经让自己丑态百出的杯中高手一样,广副的最后出路,是一回子把自己家几平方米的耳房厦台封闭,在山墙上另辟一道小门,修一条简易水泥道路出入。

像上苍怜惜,数年之后,广副觅得一个罗姓女子,虽然风言风语说出身不怎么干净,但是这个女子多少也带来一点钱财,广副修葺房屋,之前的厨房里阁楼也被拆除。

广昌开始殴打滕丽,广副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心里窃喜,这对狗男女也终于走到这一天。他叫回自己在外地打工二十多岁的大儿子,让他把跟了滕丽的二儿子带出去,他说,你兄弟俩有多远走多远,去了可以不回来。

广昌之死,让他找回一点自尊和面子,先前滋生的自卑减去不少。他拆除厦台围墙,在院子里摆了一场酒席,他扬眉吐气地说,尽管是午后阳光,也要让它照耀自己的这一块院子。

广昌之子

广昌的儿子为什么要跑出去。

因为广昌吓唬他说,你再敢管老子的闲事,老子就把你一回打死。

十四五歲的孩子,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也实在舍不得死,死亡是一件无比恐惧的事情。

广昌重重的巴掌,是他生命中的噩梦。

挨巴掌最多的时候是逃跑前的几个月。

大多数时候是广昌打婆娘的时候。在那个时代,这样的情景不时上演:男人暴打婆娘的时候,儿子一定在旁边无所畏惧地责怪父亲,试图用弱小的身躯去保护母亲。

最凶恶的一次,广昌一棍子抽过来,儿子挺身去挡,打在腰上,三天起不了床。

孩子就在心里仇视父亲。眼光里的父亲就是自己的敌人,这种敌对的情绪一旦产生或者要一方老去,老成弱小的形象,另一方要长大,长大到力量格局实现互换。此时,一笑可以泯恩仇。

少年被乡村埋下的种子善恶未知。在乡村记忆里,他在砖瓦窑渡过无数夜晚,他流淌过委屈愤怒和仇恨的泪水,他是悄悄爬上石油勘探队的卡车离开的。他的母亲辞世多年以后,有人发现一个面貌体态酷似广昌的年轻人在坟山逗留过短暂时光。

广昌死亡之前一年,曾经以索要赡养费为由把他的儿子诉到法院,法院调解书无从送达,就以公告形式粘贴在村里一些比较公众的地方,比如水井围墙、文化室、村委会。

至于广昌有否收到公告的296元赡养金,不得而知。广昌死后,乡村里又发布新消息,说这个叫广成平的人,当年出走流落外省一家砖厂,不声不响埋头干活,被老板看中招赘为婿。现在坐拥一家砖厂,讲的人还神秘兮兮说,你可知道,广昌死后,他把原先打算拿回来盖房子的一大笔钱捐给了一个基金会救助贫困大学生,还给了滕丽一点。听的人一脸诧异,可真。切!

广昌遗事

西柳村东南方向有一个村口,叫作望城坡。房屋凹凸间有一块小小的场子,你搬一块砖,我凑一片瓦,几年工夫,这里就具备了聚会栖息的条件:几株杠柳间,拉起一张防晒网,几条水泥板凳贴了瓷砖,地面先浇了水泥,后边也贴了地砖,碎拼花式样,如果挤一挤,坐二三十人也没有问题。能够经常在这里闲坐的,肯定是闲散之人。看路上来来往往,看城市灯火阑珊。看广昌拉着滕丽去赶街,看广昌挑着担子经过,看新媳妇娶进村,看一个老人抬上坟山。

曾经,广昌家的小子经过,就有粗大嗓门传出,广成平,过来,过来大爹问你。你道他问出什么话来?你叫滕丽叫什么?叫妈还是叫小妈?

你有没有看见,刚刚,你爹拉着她钻那边苞谷地去了。

滕丽的奶子比你妈的大还是小。

广昌家小子后来经过村口,要先张望之后,才决定自己走过还是快速跑掉。

一个有你两个大也一次次在这里重温。

曾经,大这个字成为一个相当敏感的词语。村庄里有一件事情可以印证。

一群小学生跑到西瓜地偷瓜。跑回学校围墙外叽叽喳喳说笑休息。三五个孩子就在那里讨论谁偷回的瓜最大。

我这个最大。

你的没有我的大。

瞎说啊,拿过来比一比。

一个女老师在墙内听见,不明就里,马上联想到一个有你两个大的乡村传说,就跑出校园大呼小叫找学生,学生老远听见,把西瓜往草丛一丢,跑得无影无踪。

老师只看见学生逃跑,没有见到西瓜。老师很气恼,几个电话找来家长,羞羞涩涩绕了半天口舌才把自己想当然的事情表达清楚。像这样的技术活,落给一个女老师实在不好做。家长有男有女,到后边也听清楚了。回到家找到自家小子,也是气恼得一通乱骂,孩子虽然听不明白,不过也老老实实交代了偷西瓜和在校园外比西瓜大小的事实真相。

家长哭笑不得,就当作台事情在乡村讲述。讲得好像这个女老师满脑子黄色思想,一肚子男盗女娼。

现在,广昌一死,广昌又一次成为八卦焦点。

一些只言片语的往事从村口发布,真假难辨。

先说起来的是广昌娘。广昌娘有一个绰号叫老八骗。

有人问,骗人吗?

当然是骗人了。

骗八回吗。

多了。老骗。因为小名叫小八。据说,八骗拐卖过人口。村庄里曾经有几个穷人家的女儿被她拐卖到外地。她老家那些地方有很多人修过铁路,那些女儿就是被修路的领走的。

现在旧事重提,有人就不以为然了。那些人其实是嫁得好。

但关键是人家爹妈不愿意,关键是她也收了人家钱呀。而且你也不能小瞧了她。

广昌爹死得早。广昌结婚那阵,据说是他妈从屋子一个角落里挖出早些年埋藏的两个嘉靖年间的瓷器,偷偷卖了才说成亲事的。

哦。

广昌的一件童年往事也被挖出来。

广昌六七岁的时候,一起玩的一个小伴儿突然不见了。家里父母到处找,问到广昌时他支支吾吾只管摇头。第三天上,他开口说话。

你们不用找了。

他把那孩子的父母领到一个小水坝,他说,他掉到水里没有起来。

很快,大人没怎么费事就在这座小水壩找到孩子的尸体。父母自是伤心欲绝,悲痛过后,痛定思痛,想法也就渐渐多起来,一个个疑问生根发芽。不是经常和广昌在一块玩吗,广昌咋样事也无?村里孩子玩水按说也该在河里,怎么就到了小水坝?莫不是广昌起了坏心?各种古怪的念头一旦在心里诞生,就越想越像。再看广昌那小子,更像。脸像,鼻子像,眼睛像,看哪里哪里都像会干坏事和干过坏事的人。再找广昌问,依然支支吾吾,那天有没有在一起玩?你咋会知道他去了小水坝?

广昌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那家人挖空心思,又想出一招。他们把广昌骗到家里,找了一个神汉,假腔假调招魂,说召回了那孩子亡魂,嫩声嫩气叫了几声爹娘,最后恶狠狠地瞪着广昌。突然一声尖叫,带着哭腔叫说,广昌,你,你,你为什么推我下水。

不曾想,广昌也不惧,回说,我几时推你下水。

神汉一声断喝,是可忍孰不可忍,与我拿下!夫妇俩齐齐地把广昌按住,此时广昌吓得放声大哭,但挣脱不得,便下口乱咬。最后神汉帮忙,才用绳子胡乱把脚手绑住。

夫妇俩一个被广昌咬了手,一个被直接啃在脸颊上,见广昌安静不哭了,吸嘴吸舌忙着包扎。待一切好了,一出闹剧继续上演。

神汉喝一声,上法器。夫妇搬过一个篾篮。神汉说,广昌,现在我要用这个花篮把你罩住,你可害怕?见广昌不言语,接着说,我要施法,在花篮外用三昧真火烧你,把你的魂魄烧出来,让亡魂把你的魂魄带走,这样你将成为无魂躯壳,你可害怕。

广昌依然不言不语。神汉开始循循诱导,广昌,你还是个孩子,无论你做了什么,也治不了你的罪,但如果你把做过的事讲出来,我施法帮你洗脱干净,施法让亡灵饶恕你。这样你还像以前一样快乐呀。

神汉瞪了半天,依然没有听见回答,又是一喝,真正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上法器,用花篮罩住。大花篮马上把广昌罩住。神汉见依然没有动静,又一声喝,请出三昧神物。一堆干松毛很快围着花篮铺了一圈。

此时广昌像梦醒般突然放声大哭,一张嘴大咧咧张开,闭着眼睛仰脸干嚎,哇哇之声冲出房屋,刺向天空。

正哭得三个人心慌意乱,小声商量这松毛烧还是不烧。哐啷啷一声响从院子中传来。女人跑到厦子上看,尖叫着跑进来叫男人出去。男人出去一看,一下子愣在当场,呆呆看着一个汉子提着一把短斧走进来,直接走进堂屋,把篮子抓起朝着神汉罩下去,神汉蹲坐在地。三下两下解开孩子身上绑缚,拉着孩子扬长而去,走过大门,已经脱离门圆臼横挂在一边的门扇,被他一斧头剁在门扣上,再一次哐啷一声响,落在地上。来人是广昌爹。父子俩是踩着大门走出去的。

时隔半年,广昌又一次不见。广昌爹又一次打上门去,但那家人死活不认自家做过什么。这一次,广昌爹的斧头剁的是人家的堂屋门。三天后,广昌被人发现绑缚在后山坟地旁边一棵松树上,彼时已经气息奄奄。待醒来,问他,竟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两家人又争吵几次。那户人家死了孩子,也无老人赡养,索性改娶妻为招婿,回娘舅家安家了事。一场乡村恩怨终极。

尾   声

冬天的夜晚,支书再次走进他的梦境。这一次,对歌山上堆着的变成黄灿灿的苞谷,四方田里长着的却是绿得发亮的水稻。汪洋之水变得更深,水下的田埂依然清晰,他深入水底,只有脑袋伸出水面。浮在水面的电杆上坐着广昌,还是那个咬着烟锅的样子,他说,支书,你一定要告诉滕丽,叫她回来,我保证不再碰她一个指头。

支书,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

支书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坐到办公室正在暗暗惊奇,文书慌慌张张走进来,不好了,支书,不好了,又出事了,出事了……

慌什么,又死人了吗?死了谁。

滕丽,滕丽……

支书立马起身,张大嘴,什么,什么……

文书这才说溜了嘴,滕丽家建房,有个工人从架子上摔下来……没死,但摔折一条腿!

哦,是这样呀。怎么会是这样呢?

支书搓搓脸,又揉了一把太阳穴,深呼吸,突然轻轻一笑,这样呀,事情好办难办一样过来了。

太阳高高升起,照耀大地。西柳村的人们,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出出进进,村庄一如往常,该冒烟的地方冒烟,该有响声的地方发出响声。村庄鲜活着,唱歌声,叫声和笑声,骂声和哭声,老牛哞声,羊群咩儿,东边鸡鸣,西边犬吠。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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