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幼童
2021-06-08卡罗
卡罗
云岭上空最吉祥的云团,停在坝子西边的山头上。这美妙的景色,只有在仲春时节才能一睹为快。七彩祥云,带来了好心情,让少爷又在草海边逗留了一段时间。
难得一见的瑞云,也吸引了许多无所事事之人的眼睛,姚州境内,都处都有仰着脖子看天的闲客。
那时候,我没有感觉到草海是一滴时代的眼泪,是一滴挂在高原上的迟早會干涸的眼泪。彩云南现,不仅诱惑了我们的眼睛,还欺骗了我们的心灵。
在我们专注于天空的时候,少爷乘坐的小木船一摇一晃来到海的另一边。
万顷荷叶还没有迎来它们辉煌的时光。
碧波荡漾,锦鳞游泳,少爷也想放声唱上一段渔歌。
荷叶间垂钓的渔翁静得像栽在水里的一截木桩,让少爷不忍心打扰他一年难得一遇的寂静。船还在移动,我把桨横在船上,抱着手看倒映在草海深处的蓝天白云。那万人注目的彩云仿佛昨夜的一个梦,已经悄然退出了它的舞台。此时,平静的海面上吹来一阵风,凉凉的,爽爽的,让少爷想融进这片怀春的深海里。看不见摸不着猜不到的风,改写了少爷的愿望。随波逐流的小船,把我们带向东方。
成排的垂柳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那些柳树上忙碌的鸟,正在建筑生儿育女的暖巢。
喜鹊、伯劳、八哥、乌鸦,喜气和晦气同在,孤独和鼓噪共存,大自然不在乎人们如何解鸟语,和平与和谐永远是它们最钟爱的主题。
我们没有受到邀请,也没有事先知会一声,这样冒昧打扰,没有受到最热烈的欢迎,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故作高兴的欢迎队伍,没有千篇一律的欢迎辞,没有假得让少爷难受的笑脸,没有言不由衷的奉承,让自以为高贵的人物高兴的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鸟儿们不满的惊叫声。
少爷知道它们不欢迎陌生的来客,可少爷还是想做一回侵略者。
少爷得选好一窝上等观赏鸟,如果运气好,等我们朝见那个被人追着四处乱跑的皇帝回来,老爷一高兴,说不定会准许少爷养上一个宠物。那少爷就可以到这些柳树间,挑一只与少爷有缘的雏鸟回家,将它养在窗前,读书倦了,练武累了,少爷就可以跟它聊聊天。跟它讲讲少爷也想象它一样到无边的天空自由飞翔。
可惜现在少爷什么也做不了,虽然有一个小跟班,可我实在太呆了,比笨熊它爷爷还笨,少爷是受够我了。
可没有我,少爷的童年怕是一点乐趣也找不到了。
老爷装出一副威严模样,母亲也学着他的模样,绷着一张不伦不类的花脸。少爷知道他们疼爱少爷,也知道他们要少爷习文练武是为少爷好,可少爷实在不喜欢。少爷只想每天带着小呆,从城里冲到城外,又从城外冲进城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自己玩不动,直到自己也得像父母一样得对下一辈人绷起一张老脸。可老爷推崇的穷文富武理论,像一个巨大的气泡,把少爷包裹起来,让少爷与外面的精彩世界和童年的天真岁月完全隔绝。穷人学文求功名,富人练武图自保。兵荒马乱的时代,少爷是文不能拉下,武不能丢开,陈教授才讲完道可道,非常道,天伦和尚就要强调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不论三伏天还是三九天,不论是金乌西坠还是皓月东升,一年四季,少爷的日子都枯燥无味。
春华秋实,夏种冬收,忙碌的农人,还有偷闲自娱的日子。
可老爷和少爷的两个师父,都算得上博学多才,算得上通晓事理,算得上是明白人。
可在少爷受教育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想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古训。
少爷的灰色童年使少爷想逃离眼前的生活。少爷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荒野的朝圣者,去到一个浓雾笼罩下的原林深处,守着一群自由的精灵,对着溪水、流岚、飘云放声歌唱,守着鲜花小屋,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欢乐天地。
可是少爷不知道如何逃到这样一个地方。
村子里有蟊贼,大道上有强盗,森林里有土匪,城镇中有叛军,说实在的,这种局面,少爷还不能从容应付。
现在有一个让少爷放松的机会,南明王朝那个不值一提的永历皇帝,在李定国等人的拥护下,趾高气扬地来到昆明。
朱由榔站在茫茫无边的滇池边,那早已死去一半的心又活过来,梦想着创建一个比他的老祖宗朱元璋创建的王国更强大的王朝。
可他把目光转向云贵高原,想在这片只有峡谷比心胸更能容纳一切的地方扭转被动局面,比站在刽子手的大刀面前微笑还困难。
当他把明朝伟大复兴的希望寄托到老爷身上时,少爷知道他已经不可能走得太远了。
可少爷才八岁,小得不能在大人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少爷不关心自己的想法会不会得到大人的重视,也不关心永历帝想在云南干什么。
少爷知道赫赫有名的李定国、孙可望是不会干出什么拉拢人心的事的。
孙可望手下的大将张虎,曾在不久前狂屠三姚,少爷眼前的大地上,倒下了多少三姚好儿女,他们生长于斯被杀于斯,那几天几夜不干的血和那飘扬在血色风中的人皮旗帜,还让多少人做着噩梦。
老爷大梦未醒,却已经忘记了浸透着无辜者鲜血的山路是通不到心愿之乡的。
永历帝的召唤,让他心雄天下。他决定到昆明朝见皇帝。他的这个不理智的决定让少爷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与无奈。虽然少爷对皇帝老儿不感冒,可昆明之行有许多变数,值得期待。
明天就是我们出发的日子,老爷在做着远行的准备,少爷也有机会和我到草海上泛舟一游。彩云南现,老爷肯定认为这是老天爷对他忠于南明王朝的褒奖。
“少爷,该回去了。”
少爷望着柳树上的鸟巢,心里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不懂事的我以非常扫兴的话结束了少爷无边界的神思之旅。
“知道了,往回划吧。”
我是少爷的童仆。从我来到少爷身边的那一刻起,少爷见我呆头呆脑,畏畏缩缩,就叫我阿呆。他说我很老实,也很忠诚,可我也很笨,就是一个呆头鹅。他说我那脑子里装的不是什么热乎乎的脑髓,而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用的东西。这些东西让我不识时务,不知好丑,更不知委曲求全。我要么让少爷非常高兴,要么让少爷非常生气,在少爷看来,极端是我可以表现得特别完美的东西。
就说现在吧,少爷还想让草海湖面上的微风吹拂,可我却跟少爷提什么回家的事,让少爷很是扫兴。
少爷虽然有些恼,可今天毕竟是少爷最近一段时间里最开心的一天,我带给少爷的小小的扫兴,少爷完全可以把它当成拂过发际的一阵风。
按少爷家的规矩,我是要跟少爷一辈子的。
家里人给每个小少爷都选了一个诚实可靠的童仆,这个人一旦选定,那就得一生生死相依。除非哪一天主人死了,或者仆人死了,我们的关系才会结束。其他地方老听人说有主人恶毒对待仆人,将仆人生生打死的事。也偶尔听说有恶仆串通其他人结果了主人的事,可少爷猜想多半是主人太不把仆人当人了,所以仆人才会以这种最可怕的方式找回一点做人的自尊。少爷知道他与我,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不替对方着想,不仅对方会在不经意中受伤,自己也会很受伤。平时,少爷对我非常好。因为那时少爷在文治武功的严格要求下,过得很憋屈。只有跟我在一起,少爷才过得轻松愉快。
少爷有两个教师,一个叫天伦和尚,福建人,为崇祯帝御前带刀侍卫,武功高强。一个叫陈哲明,应天府人,精通典籍,学富五车。
天伦和尚原来也把我看成是不能雕的嫩朽木,不把我放在眼里。
别看我一天到晚呆呆坐在练武场的角落,少爷跟着天伦比划的一招一式,我可没落下。晚下服侍少爷睡下后,我年纪比少爷大好几岁,肯吃苦,每天加练,当下的功夫,自我感觉比少爷略强。
当然少爷没有发现我在身边偷师这一手,可天伦和尚是什么人?他可有一双火眼金睛,不久就发现我有敏捷的身手,便决定再教我几招。后来少爷才知道,天伦不仅是个超一流的武林高手,还是一个能预知未来的智者。他算出少爷以后会遭遇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他看出我是帮少爷渡过难关的最好帮手,因此他破例把自己一身的本领传给一个地位很低的人。
除了少爷和天伦,我学武的事,高氏族人都不知道。
天伦和尚一再交代,让少爷保持沉默。少爷知道沉默是金,其他的都是土。
陈教授是个腐儒,只知一丝不苟传授死知识,不知道变通,也不知道一个人可能有重重艰辛的前途。所以,少爷跟他的关系不是特别好。在少爷摇头晃脑读那一册册古旧的典籍时,我就只有在一边打瞌睡的份了。
我跟着被人称为神童的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低头撞进竹篷,认不得这就是呆笨的下场。
可在以后的岁月,我这个经常惹少爷不开心的人,却成了少爷生命中最重要最离不得的人之一。
明天,我們就要离开这片依山傍水的地方了,尽管少爷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真正离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少爷的祖先来到这里,在这里扎下根,这里就成了他们家永恒的家园。
可旅途让少爷充满期待。
不仅是可以见到不成气候的皇帝,也不仅是可以去传说中有五百里茫茫水域的滇池边,少爷还期待旅途中有某种奇遇,让少爷永生难忘。
少爷小脑袋里装的东西,有没有用,可以到现实生活中去实践一番。那顶发光的大草帽穿过细细的云层,在少爷回家时奉献了一个具有魔力的火烧天,让少爷高仰的头半天也低不下来。
晚饭准时上桌,碗里有少爷喜欢的食品。
疯了一天,少爷已经饿了,少爷想趁人不注意,先弄点香辣的东西解解馋。
可准备酒席的厨娘像对待重大日子一样,一直守在桌边。
她让少爷知道等待的煎熬与饥饿难忍的滋味是多么让人不喜欢。
显眼的酒具和酒壶,说明大人们要举杯祝贺。
对老爷来说,这确实是值得大庆特庆的日子。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幸一见真命天子?
尽管老爷要去见的这条龙是一条懒龙,一条病龙,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龙。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动的病龙吓死人,谁敢小觑这条从不腾空甚至永远不腾空的怪龙?有许多人,他不管要去见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机会让他进入到某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境界,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穷途末路或者其他什么,他要的只是一个名声。他曾得到过真命太子的接见,他曾亲睹真命天子的风采。这可是一个可以炫耀一时也可以自豪几世的事。特别是云南这个鬼地方,山高皇帝远,要不是有这样或那样不得已的原因,哪条像样些的真龙会飞到这些高耸云端的山上施云布雨?
少爷觉得老爷已经在三姚大地有很高的地位了,不需要这条病龙给他锦上添花。
可少爷知道老爷想的跟少爷不一样。
老爷的世界里,大写的是忠、义等字。那些字,少爷现在只是在练写书法时才会认真书写。
虽然老爷也想把他认可的东西强灌进少爷的头脑,可少爷这个小脑袋还不足以装下这些内容。对老爷而言,去拜见永历,不仅是光宗耀祖的事,还涉及一些在他内心里根深蒂固的传统,这种传统让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人活得很悲壮,死得也很悲壮。这种传统让一些人变得跟身后的百草岭一样高大,也让一些人变得跟路上的尘埃一样微不足道。这种传统经过老爷、母亲、陈教授等人的多方努力,已经让少爷有了一些意识。这个传统就是老爷认大明为正统,认自己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
虽然少爷肚子很饿,可少爷没有提前动手;虽然少爷觉得永历是条病龙,可少爷还是期望得到他的青睐;虽然少爷还很小,然而少爷也知道得到皇帝的赏识,那是人生的一大荣耀。何况,在少爷这个年纪,能够在皇帝面前露上一小脸,整个云南还有谁比少爷更幸运,少爷不称老子谁称,少爷不称第一谁称,少爷不出人头地谁出?
既然少爷不能免俗,要想酒肉穿肠过,还得等一等。
老爷的声音传来时,少爷看见了姚州府的所有头面人物鱼贯而入。
酒宴正式开始,一时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少爷作为要去拜见皇帝的神童,也出尽了风头。
可少爷不喜欢这个热闹的场所,拘束、无奈和不入流,使少爷早早离开了那个奢华的场所。
宾客尽欢而散时,少爷已经在我的陪伴下,悄然入睡。
马帮古道,记录着岁月沧桑的印痕。
古意盎然的马帮古道,却不是少爷原来想的那样充满浪漫。
最初的惊喜过去后,少爷面对的是漫长的路程。
老爷为了锻炼少爷的意志,坚持让少爷走路。虽然有武功的底子,可是以那么小的年龄去挑战那么大的山那么深的谷那么急的河那么陡的路,是吃不消的。
过了前场关,少爷的双脚就开始生疼,再走了数十公里,少爷全身都开始发抖,那些躲在皮肤下的汗珠一粒粒从毛孔中冒出,想把少爷全身的力气全部带走。
一声不响走在少爷身边的我,看到少爷脸色不对,小声问少爷:“少爷,你还吃得消吗?要不,少爷跟老爷说一声,你骑到马背上,也许会舒服点。”
少爷想点头同意,可看看老爷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少爷知道最好不要去触那霉头。
少爷不知道怎么坚持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宿营的时候,少爷躺在青草地上,还感到眼前的山像草海的水面一样不停波荡,那些扎根泥土的树木像一匹匹无羁的野马一样狂奔。
少爷喝了点水,吃了点东西,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少爷骑到了马背上。
不是因为老爷心疼少爷走路,而是少爷真的走不了了,少爷病了。
天伦和尚给少爷熬了些草药,喝得少爷满嘴发苦。
他还给少爷施行针灸,不至于让人送少爷返回昨天刚刚离开的姚州府。
我们的马队进入黑井时,说了几天胡话的少爷,突然沉默不语,这突如其来的病,奇迹般地好了。
站在五马桥头,望着龙川江水滚滚,一川风光送烟溪的美景,让少爷惊叹这个夹皮沟的伟大和不可思议。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两天,然后踏上了盐马古道,往兰谷关进发。
还没到充满诗意的兰谷关,一行人就遇上了最不诗意的山匪。
路上,看风景看得少爷不知道哪些风景值得一看,哪些不值得注目。山都是青黛色的,水都是清碧色的,石头都铁着老脸,大路都炫耀坎坷,树木都摆着藤萝,一里,二里,十里,二十里,五十里,一百里,都一个样,让少爷看得疲劳,看得眩晕,看得麻木,看得自己变了个人,不是原来那个怀着感恩和敬畏看风景的人。
少爷原以为自己是一个能够融入自然、与自然成为一体的自然人,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就让少爷想抬眼眺望的心情都没有。
一路走,少爷一路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
不过少爷很快就想通了,如果眼前的一切没有什么变化,美也就会老去,美景也就会让少爷疲劳。
風景不让少爷开心,我更让少爷闹心。少爷后来点评我时,说我一路上就像一根会行走的木头,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少爷想跟我说点什么,可我都不予理睬,让他很生气。
前几天,我们在路上碰上了那群小毛贼,让少爷精神振奋,让少爷觉得不虚此行。少爷还以为一路都会如此热闹有趣。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路上屁事没有,景色一成不变,少爷有些烦了。
视野不如人意,少爷就把注意力放到听觉上。
晚上宿营,大人们讲起那个住在大湖边上等着我们去磕头的要命皇帝,让少爷的好奇心又从遥远的连少爷也叫不出名字的鬼地方回到少爷的小小的胸膛,回到少爷小小的脑袋,回到少爷活力无限的躯体内。
这个时候,少爷才对要去朝见的人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永历帝朱由榔,明神宗朱翊钧的孙子,跟在寒冷的北京一绳子吊死的崇祯皇帝一个字派,估计德行也差不了多少,肯定也是个抠门得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崇祯老儿就是因为省不出钱发军饷,才让清兵搅得不得安宁,更让李自成得了手。活着的时候没有钱花,是人生一大悲哀,而人生最大的悲哀则是人死了,钱还没有花完。崇祯老儿抠门一生,钱都省给了李自成。永历跟他一个字派,谁知道他会不会也走上这条悲哀之路。
想到要去见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少爷还真没有什么好心情。少爷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想的可能是少爷无法想到也不可能想得到的,可少爷想的就是永历能赏点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少爷,让少爷在我或者其他年龄相仿佛的人面前长长脸。
永历帝朱由榔,明神宗朱翊钧的孙子,桂王朱常瀛的儿子,袭封为桂王,崇祯年间又受封为永明王。清兵入关后,他流徙广西,居于梧州。后来受丁楚魁、吕大器、陈子壮等人拥戴为监国,接着称帝于广东肇庆,建年号为永历。广东肇庆,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出过皇帝,也从来没有一个著名的地理先生预言过那里会出真命天子,永历在那里称帝,还将永远的永字拉来给自己助威,可他没有在那个地方待上多久,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南中国乱窜,最后来到了山高皇帝远的云南,成了他的祖先建文帝后又一个逃到云南的倒霉蛋。想想他称帝后干的事,也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不入流的家伙。在他称帝的同时,唐王弟朱聿粤称帝于广州,建元绍武。永历政权和绍武政权在关键时刻不齐心对敌,不能团结一致,却为争所谓的正统地位而大动干戈,互相攻伐,搞得乌烟瘴气,本来就没有什么精气神的两个政权,更显元气衰弱。绍武政权仅存在40天就被清军消灭,朱由榔也在清军进逼下,又逃往他曾经流浪的广西,颠沛流离,处境险恶。这个时候,他知道要在那把所谓的龙椅上多待几天,光靠自己的一厢情愿整不到伙食吃。于是他便开始和一些更不入流的队伍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跟他协同抗清的各地势力,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领头,鼻子底下的利益永远是最重要的。
连少爷老爷和天伦和尚都认为永历依靠的这些人都是些得过且过之辈,不值得依赖。可他们又都是有实力的人,虽然没有长远的志向,但想轻而易举地把他们从地球上抹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是不好对付的。
朱由榔是落于大海的丧家犬,不管抓到什么都是救命稻草。先别管他可靠不可靠,抓住了再说。于是他先和李自成的大顺军残余势力打得火热,然后又跟张献忠的散兵游勇投怀送抱。
自李自成死后,他的残部分为二支,分别由郝摇旗、刘体纯和李过、高一功率领,先后进入湖南,与明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堵胤锡联合抗清。逃到广西的桂王得到郝摇旗部护卫,暂居柳州。
永历帝病急乱投医,现在连大明朝的掘墓人——大顺军——也变成了他最亲的人了。他跟大顺军合力出击桂林,并在全州大败清军,还曾一度进入湖南。大顺军余部还同何腾蛟、瞿式耜的部队一起,在湖南连连取得胜利,几乎收复了湖南全境。这时,广东、四川等地的抗清斗争再起,在江西的降清将领金声桓和在广州的降清将领李成栋先后反正,清军后方的抗清力量也发动了广泛的攻势。一时间,永历政权控制的区域扩大到了云南、贵州、广东、广西、湖南、江西、四川七省。
永历帝看到了抗清斗争的高潮,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来。便又玩起攘外必先安内的老招,各派政治势力互相攻讦,都想在永历王朝中头彩。永历年轻,看不清眼前这群老官僚谁可信谁不可信,不敢全力支持谁,也不敢一棒子打死谁,观望、迁就、容忍的结果是那些老官僚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把朱由榔放在眼里心里。
那些为打下这个良好局面拼死向前的农民军,却倍受排挤打击,处处受猜忌,处处被牵制,不能齐心对敌,不能乘胜追击,不能一鼓作气,既泄了自己的气,又给了清军以喘息之机。
其后果可想而知,大顺军因一路胜利刚刚高昂而起的脑袋不得不低垂下来。何腾蛟、瞿式耜这两个算能打点仗的人,先后在湘潭、桂林的战役中被俘,然后被砍头。湖南、广西的广大土地,永历帝的屁股还没坐热,甚至连个像样的梦都没来得及做上一个,就被清军重新占去,其他刚刚收复的失地也相继丢掉了。李过病亡后,他的儿子李来亨想想自己年轻有为,看看永历政权实在不值得依赖,便同其他将领率部脱离南明永历政權,自己去过山大王的生活去了。
他们独立抗清,也没有什么大建树,可被他们抛弃的永历帝,就可怜了。他像一个失去了关心的孩子,无助地望着苍天,只将一把酸不溜溜的伤心泪抛洒在大地上。
跟大顺军一样,跟明王朝对着干了大辈子的大西军将领,仿佛吃错了药,也帮起了朱家人,他们向永历递出了橄榄枝。走投无路的朱由榔接受张献忠的大西军余部孙可望、李定国联合抗清建议,永历帝慌不择路,乱不择人,投靠大西军余部,自动送上门当傀儡,被孙可望玩弄于股掌之间,晕晕乎乎,不辨南北。孙可望带着永历四处乱闯,最后把他迁到安龙,自己掌控朝廷大权。永历朝廷真真成了一个虚有其名的空架子,仅靠一小批不成气候又自以为了不起的扈从文武官员勉强支撑门面,而军国大事都由孙可望在贵阳遥控裁决,能够在形式上通知永历帝认可,已经是很给永历面子的事了。孙可望假天子名号令中外、调兵催饷等事,生杀予夺,任意恣肆等事,永历根本不知道,就是知道,他也不敢放一个屁。一时间,南明管辖区内的相当一部分文官武将除了奉行永历年号外,心目中都把孙可望当作国主。虽然孙可望将朱由榔迎至安龙,可他自己以为自己也是真龙,根本不必去拜朱由榔这条假龙,于是孙可望借用着朱由榔的名号,朱由榔靠着孙可望这棵大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根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鸟样。
孙可望和李定国都是张献忠这个杀人大王的义子。
张献忠死后,他们率大西军余部进入云南贵州一带,一路抢杀,队伍反而日益壮大,俨然有独霸西南半壁江山的之势,建立了以昆明为中心的政权。
李定国此人如何,少爷不得而知。据说李定国是个军事奇才,他十岁从军,在张献忠手下时即功勋昭著,才二十四岁便成了张献忠“大西”政权的第三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孙可望。
孙可望为人如何,那少爷是太清楚不过了。
为了得到白盐井的盐和税收,他派部将张虎姚州屠城,被他剥皮塞草插在路边的姚州人不计其数。要不是我们一家早早躲到山里去,说不定也会被抓到昆明,凌迟处死了。故乡的人说起此人,无不想饮其血、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以后,老爷要跟这样一个让人不待见的人同朝为官,少爷很是担心故乡人因恨孙可望而迁怒老爷,不再相信他的宽容和仁慈。
虽然老爷跟天伦和尚等谈到了这个担心,但老爷不以为然,于是这个话题就没有在他们以后的交谈中再次出现。
与永历结为同盟后,他出击南下清军,率军出全州,逼得孔有德自杀,又斩杀尼堪,国人振奋,深受鼓舞。顺治小儿曾一度打算放弃湖南、江西、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七省,与南明划地议和,声望日隆。
永历的日子又看到了一丝可喜的曙光。虽然说是曙光,可跟残阳西下时的余光也没多大区别,因为他在这大好形势面前作不了主,当不了家,说不上话。有孙可望那样见不得穷人吃顿饱饭在人在身边,你想要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只能是痴人说梦。
作为南明实权人物的孙可望,不但不配合李定国继续收复国土,还令冯双礼部偷袭李定国。
李定国击败并收服冯双礼后,他与孙可望的矛盾更为激化。
永历帝身边的权臣马吉翔是一个品格非常低劣的小人,在永历身边混吃混喝,却想着更大的富贵、更大的身价和更大的官职,暗中依附孙可望,把可怜的永历当个三岁小儿,欺哄吓诈手段一用,马吉翔把永历卖了,永历还在帮着他数钱,直到把自己的小命断送在他手里。虽然这是后话,但也可以看出永历不仅软弱无官,而且瞎了狗眼。在马吉翔玩尧舜禅受事害死古其品后,在孙可望将永历朝大权交给马吉翔后,在徐极、林青阳、胡士瑞、张镌等上疏劾奏马吉翔后,永历依然执迷不悟,紧紧抓住马吉翔、庞天寿等救命稻草不放,致使永历朝体面全无,斯文扫地。
顺治十一年六月,云贵高原上一片神鸦社鼓,孙可望返回昆明,准备择吉日正式登基称帝,要将永历一脚踹进金沙江,永历还是大气不敢出。
都说孙可望善于治国,可他所干这些目光短浅的事,让善于治兵的李定国、刘文秀感到很不满,全力反对,这才让孙可望不敢肆意妄为。
而且老天都替永历抱不平,孙可望欲举大典当日,漫天惊雷,遍野狂闪,暴雨如注,让孙可望这个狂妄之徒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得暂收登基之心。
孙可望因有所顾忌没有演出黄袍加身的闹剧,没有当上草头天子,昏昏然不知春夏秋冬的永历帝,这回可真真切切看到悬挂在头顶上的屠龙宝剑。
自己一旦被废黜,被踢入金沙江,就会连一枚小小的卵石都不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涉险求生。
朱由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终于让自己又苟延残喘了几年。他派密使到达李定国营中,向李定国宣读敕旨,希望他能够出面,保证永历朝一干文武老朽。李定国深受感动,叩头出血,许下宁负友必不负君的重诺,准备迎驾。结果这事又被马吉翔获知,飞报孙可望。孙可望追查此事,吴贞毓等人为了避免牵涉永历皇帝,承认是自己朝臣勾结内监张福禄、全为国瞒着永历帝私自矫诏密敕李定国。
结果孙可望大开杀戒,制造了南明史上有名的“十八先生案”。
无兵无地的永历,在专横跋扈的孙可望面前,是一钱不值的。
只是各种或明或暗的抗清势力,都是以复明为宗旨,望着永历能成气候,所以孙可望也成不了盟主,还得暂时打永历这面歪歪之旗。
李定国和孙可望两人明争暗斗多年,矛盾很多。
孙可望不想看到李定国做大,李定国不能忍孙可望登基,一个圈里面养出的两头猪,一个朝前拱,一个朝后拱,怎么都尿不在一个壶里。孙可望颐指气使,李定国战功卓越,永历帝一心想脱离孙可望的控制而让李定国来控制,因为李定国对复明事业忠贞不贰,而孙可望只想自己出头当冤大头的,于是这两人内讧已经不可避免,两人最终分裂已成定局。
孙可望的颜面问题因李定国的成绩而变成了一个大问题,他觉得自己很受伤,很失尊严,嫉妒、愤怒、忌恨让他做出了他早就想做的事,他决定谋杀功高势大的李定国。
李定国获知孙可望阴谋,避往廣东。
新会之战,李定国大败,实力大损,又撤到贵州。
他想凭借本部兵力亲赴安龙从孙可望的控制下救出永历帝朱由榔。
孙可望得到情报,派大将白文选前往安龙,想把永历君臣搬入贵阳,置于自己直接控制之下。
白文选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虽然是孙可望的旧部,但他内心里却并不赞成孙可望对永历帝肆无忌惮的傲慢态度,总是或明或暗地维护永历的颜面。
孙可望派白文选去搬永历,是善于治国的孙可望犯的一个愚蠢错误。
白文选不仅不搬永历到贵阳,反而与李定国商议移跸事宜,两人一致同意将永历朝迁往昆明。
除了一心要剿灭南明王朝的清军,还有随时会干出蠢事的孙可望,永历无计可施,也想到了借云南各地土司的势力自保,因此,他同意跟随李定国等人入滇。
李定国等人到昆明,刘文秀、沐天波等人出城迎接。
“真龙天子”驾到,昆明百姓激奋不已,遮道相迎,喜极泣下,整个昆明城笼罩着一片如意祥云。云南贡院就成了永历帝行宫,视朝听政。
少爷和老爷也就在这个鬼地方,拜见了真命天子。
顺治十三年四月,永历帝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原固原侯王尚礼加封保国公、将军王自奇为夔国公、贺九义为保康侯、水军都督李本高为崇信伯。就连到三姚屠城的秦王护卫老狗张虎,都被封为淳化伯。
黔国公沐天波执掌禁卫军。
卖身投靠孙可望的司礼监太监庞天寿、锦衣卫马吉翔已为朝廷所不容,庞天寿服毒自杀,马吉翔一度被李定国亲信将领靳统武拘禁,可他摇身一变,乞怜献媚于靳统武、金维新、龚铭,为晋王歌功颂德,终于得到李定国的信任,重新入阁办事,最后又回到永历身边。
等我们从三姚赶到昆明时,他又人模狗样地站到了大堂之上。
老爷因永历是受李定国拥戴,跟孙可望没有什么关系,就糊里糊涂中招,喜出望外,带着少爷踏上了朝见之路。
听大人们讲永历的事,加上自己对永历政权的猜测,少爷对前往昆明捞到点什么好东西越来越不抱希望。
可是现在我们已经踏上这条路前途难测的路,不想走恐怕也不行了。
管他天什么时候下雨呢,一切到昆明后再说吧。
这一路,只有炼象关给了少爷小小的惊喜。
明代建立的炼象关防,被喻为扼九郡咽喉,实迤西之锁匙。
西门外有重关楼,关前石壁上刻有“天子万年,炼象雄关”八个大字。?
人们说炼象关因该地有红色巍峨的高山,远远望去其形如经火炼过的大象而得名。少爷站在关头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巍峨的山如何像炼过的大象。
陈教授跟少爷说,“炼象关”始建于明朝崇祯十六年,共有五座关楼,一座石拱桥。少爷数了一数,果如其言。杂居其间的盐商庭院,混迹于此的诸色人物,显得很热闹。古宅窄巷,庭院深深,皆为走马串角楼格局,院内雕龙画凤,镂空雕门窗工艺精湛,值得一看。炼象关古驿道阔不过2米,用坚硬的青石铺就,经多年风雨剥蚀后依然可清晰看到当年马蹄留下的印痕。
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我们自然也在此逗留了一夜。
过了炼象关,翻过一个老坡,路便好走了许多。
越靠近昆明,山林中突然杀出一彪人马的可能性越小,少爷也就不再奢望还会有那个剪径好手给我们制造麻烦了。
老爷选择了一个不错的季节进昆明。
春天,是一个带给人好心情的季节,哪怕你不喜欢漫山遍野的鲜花,可那些从不同角落散发出的幽幽香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悄悄改写着人们心板上固有的内容,让人们找回某种自信心,容易对他人产生好感。
我们去拜见皇帝的日子,也是老爷精心选择的好日子。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少爷干了一件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回味很长一段时间的事。
这事,也成了在少爷这个年纪上的云南人最值得自傲的一件事。
这事,在云南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后有没有来者,现在还不好说,但少爷想在少爷有生之年,是绝不会有人来打破少爷不小心创下的这个纪录了。
少爷老的那天,他坐在拂雪岩上,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还真希望有人出来破纪录。虽然少爷知道,这个难度比少爷创纪录还要艰难。乱世出英雄,浑球培养浑小子。少爷的纪录就是在乱世在浑球面前这样创下的,以前值得一提,他们不会忘记,但少爷却希望有人马上破了它。
过了碧鸡关,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空阔无边的滇池。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海,跟它相比,少爷家门前那个草海,只能算是一个小水洼了。
从碧鸡关丫口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湿气,吹在脸上,进入心里,让我们一行人都变得温温润润的。
芦苇满地,海鸟满天,那些近岸而筑的房屋,有被波浪卷走之虞。
那时少爷心中的诗神还没有长大成人,没有成为人们一提起来就心旌旗摇的漂亮女神,少爷也就不可能脱口而出碧鸡关欢跃滇池笑,少爷从姚州急赶到,乾坤有恨家有喜,从此心气比天高这样的打油诗。
真的,现在回想那年那时那刻的心情,少爷不会变得更有诗意,也不会变得更通脱,更不会变得更容达。这样的打油诗,这样的心情,是少爷那时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的。老爷是曾经到过昆明多次的,他指着处的一些小黑点,跟我们说,我们三姚的有关金马碧鸡的传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跑到了这里,人们会以各种方式来纪念它。那些建筑中,就可以看到它们可疑的存在方式,听到它们遥不可证的消息。
三姚高土司来到,是一件大事。高土司家势显赫,雄霸云南多年,任何人提及,无不举手加额。
“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是对高氏家族势力的一个总结。
不要说偏居一隅的云南,就是放眼整个中华大地,有哪一个家族能与我们比肩?
这样有名的一个世家族长来到,永历和李定国当然要屁颠屁颠出来迎接了。
可是他们一个是自以为是的皇帝,一个是目空一切的大将军,还在摆着老气横秋的臭架子,只派了一个长得高大笨拙的将军和一个迂腐不堪的老臣,带着一干不着边际的仪仗人员,出来迎接我们。
这样一群不上眼的垃圾,却让老爷很满意。
那时少爷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一心想知道永历长什么狗样,李定国长什么熊样,才不关心前来迎接的是什么人。
有老爷在,没有少爷想问题的份,也没有少爷谈看法的份。
在他眼里,少爷还是那个只知道玩乐不知道天下大乱的小少爷,虽然会背几篇古文,会写些幼稚的诗文,会耍几路拳脚,会打破我那张老实的黑脸,仅此而已。
在黑铁塔的引领下,我们来到永历临时皇宫。
气派的大门口站着一群横眉怒目的金刚,搞得少爷心里一颤一颤的。
少爷知道戒备如此森严的皇宫,不是少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玩乐之地。气氛如此凝重,把少爷刚才所有的好心情都一扫而光。少爷心里只有敬畏、恐惧和战栗,身上只有虚汗。少爷真不想跟老爷进门了,可是皇恩浩荡,少爷岂敢有大不敬的行为。
我们一行四五十人,有幸被永历召见的,就只有老爷和少爷。
少爷年纪不大,面子已经不小了。
给脸不要,偏要去贴别人冷屁股的傻事,少爷才不会干呢。
少爷跟在老爷后面,慢慢地上台阶,缓缓往里走,头不高招,目不斜视,跟在那个弓着虾腰的老太监后面,被迎上大殿,进入阴森可怕的宫中。宫里带刀侍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在永历恼羞成怒时,将老爷和少爷拿下,绑出午门,斩首示众。这不是少爷喜欢的结局,可也不是少爷能左右的事情。结果如何,是被永历重赏还是被他拿下,全看老爷的表现了。
老爷在人前的表现,少爷一直都很放心。他是一个实诚的人,却不乏心术。这样一个好老爷,能够让那个连个安稳的家都保不住的永历难住吗?
少爷只看到两边有带刀侍卫,不敢看更多的人,少爷怕他们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宵小之徒。
老爷走到适当的位置,停住了脚步,然后跪下,然后说话。
少爷亦步亦趋,鹦鵡学舌。
天地君亲师,都是需要少爷低头弯腰跪下去的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就是老爷和少爷说的话。
永历回了一句,“平身。”
老爷迟疑了一下,站起来。
少爷跟着站起来。
“高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赐座!”这是高高在上那人说的第二句话,虽然是套话,听起来还是蛮舒服的。
几个太监搬了两个圆桶似的凳子,放在一边。
“谢圣上隆恩。”老爷也回了句套话,很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少爷想坐下去,可想想不对,便没有谢恩,也没有落座,只是站在老爷身边。
“高大人,旁边站着的是高少爷吧?”
“回圣上,正是犬子遐龄。”老爷忙站起来回话。
“眉清目秀,双眼有神,长相不凡,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谢圣上金口玉言。”他的话一落,还没等老爷客气,少爷便回答了一句。
少爷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回荡,让老爷和其他人吃了一惊。永历自然也不例外,不由又多看了少爷两眼。话一出口,心里一直压着的恐惧和其他什么从来不曾来到少爷心底却在这座大殿中出现死死揪住少爷心灵的东西,都随少爷脱口而出的话,去了其他地方。少爷便也抬眼认真看了看高处那个人。
朱由榔,永历帝,还年轻得要老命。脸上没有东奔西逃的痕迹,眼里没有无家可归的绝望。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似乎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大灾大难。
少爷想,这样一个人,要么他有过人之能,要么就纯粹是一个蠢蛋。
只凭眼见,只凭耳听,少爷还不能做出准确判断。
“高少爷,你为什么不坐?”在少爷观察永历的时候,永历提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上有君,前有父,如何敢坐?”
少爷的话来得自然,却让眼前的人听得很不自然。都说高少爷年少有为,果然是人中龙凤。
“过来,到朕这里来。”
少爷看他用手招自己,便回头看了看老爷,老爷没有反对,少爷便大着胆子走上去,来到永历龙椅前。
这个年轻人将少爷抱到他的膝上,盯着看了一会,又问:“你有几岁了?”
少爷说:“八岁。”
“八岁,还是个幼童,有如此见识,不简单。听说你对句功夫不错,不如朕以“八岁幼童”为引,你对上一句吧。”
天对地,日对月,这是少爷的拿手好戏,皇帝出如此低能之联,不是想让少爷好好表现一番吧?
他出完上联,少爷的下联便脱口而出:“三代知府。”
八岁幼童对三代知府,好,有功力,有见地。
一副不怎么样的对联,将大殿里凝聚了很久的沉重气氛一扫而光。君臣开颜,笑意盈盈,谈话的方式就变得容易了,谈话的内容就变得简单了。
只是大人们说话,不再有少爷插嘴的份。
少爷便认真打量宫中众人。
李定国看上去从容淡定,有大将风范。
沐天波一脸沧桑,忧心忡忡。
马吉翔獐头鼠目,心怀鬼胎。
李国泰表情麻木,难藏奸诈。
白文选话虽不多,但很浮躁。
刘文秀一言不发,却正气盈额,值得信赖。
其他人各有所思所想,表情亦不尽相同。
老爷原与沐天波交情极深,彼此多有默契,谈话间,一唱一和,很让永历满意。
李定国不时插话,多问三姚钱粮之事。从老爷口中得知三姚地区物阜民丰,白井盐产量稳定,他很高兴。到永历议及封老爷为太仆封少卿之事时,他没有提反对意见。
于是从大殿出来时,老爷便是永历王朝的高官,有了太仆寺少卿的头衔。
当晚,黔国公沐天波宴请老爷,少爷跟着来到国公府。
沐家经营云南数百年,果真家大业大。
老爷原来想把我们从匪人手里夺回的美人送给永历,可他看到永历太年轻,遇事太不稳重,不敢以女色去扰他的心智,便决定将美人送给黔国公。
黔国公所拥美人上百,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可老爷却能从中得到好处。黔国公受美人,自然会记得老爷的情义,如永历政权有什么变故,他也会及早知会,好提早作好准备。
老爷跟黔国公关系非同一般,他们相交这么多年,老爷没有想到要送一个美女给他,少爷猜沐天波也没有想过向老爷索要一个美女,可是,这条底线到底还是被突破了。
老爷做出了选择,黔国公也做出了选择。
在这个乱世,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包括人们固守了多年的观念和准则。
老爷的改变,不是自愿的,形势逼人,世道险恶,老爷得有所准备。
沐天波也一样,他在其他时候可能会拒绝老爷的好意,可是朱由榔这个大人物来到他的地面上,把他的命运绑到云南的山川大地,沐天波就不能不改变。
老爷走了一步怪棋,也是一步好棋,黔国公在永历溃逃前,提前通知老爷,让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带足了人手和财物,以致我们流落腾越时,日子不至于过得太悲惨。
其后数天,老爷带着家臣,携带重金,一一拜见永历帝手下宠臣,为自己铺好了平安大道。天伦和尚原是明朝皇宫带刀侍卫,因武艺高超,被崇祯老儿猜忌,才流落三迤。现在他怕遇到原来的故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不再随老爷去拜访军政要人。
少爷闲来无事,便带着我,跟着天伦和尚,泛舟游滇池,信步上西山。
寺里拜佛参禅,龙门钻出钻进,好不惬意。
我们还去了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是少爷都不太记得了。因为少爷在永历面前有出色的表现,也有许多认识和不认识、重要和不重要的官员前来拜访我们,听他们的那些发自内心或言不由衷的赞美,少爷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此次昆明之行,少爷为老爷,为三姚大地,挣足了面子。皇帝给了少爷面子和尊严,少爷也不敢奢望他还能赏赐给少爷什么好东西,少爷知道他此时干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地收别人送来的宝贝,比如少爷老爷给他的贡礼。少爷听说他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如果不伸手,日子可别想好过了。
少爷知道李定国、沐天波等辈会想办法让他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光吃饱穿暖还不足以让一个不入流的皇帝心满意足。没有几样可以显示他身份和地位的镇国之宝,他会吃不香睡不稳的。
他下面还有许多个大员,无不是奢靡之徒,他们也是只收礼不送礼的。听说大学士马吉翔,一天收不到宝物或美女,就会患上忧郁症。他可是永历的栋梁,是皇帝的智慧,一日不可缺,谁敢让他忧郁?他不能忧郁,他不会忧郁,永历不允许他忧郁,国家不允许他忧郁,那只有让少爷这个小屁孩忧郁了。
可少爺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忧郁了几天,就比马大学士都快活了。
那些来拜望老爷的人,无不给少爷带来了礼物,各种少爷见过和没见过的好东西,让我和少爷兴奋得大半夜不能入睡。让少爷没有想到的是少爷小小年纪就开始有艳福,有人甚至还想给少爷送小美女,恬不知耻地跟老爷提亲,想把自家的鼻涕虫送到我们家。
好在老爷没有想在这群人中找一个倒霉蛋做亲家,没有应允谁。
少爷的娃娃亲结不成,小小的艳福也就享不上了。
一向仁慈的天伦和尚斩了一个人后,我们不得不离开了昆明,带着许多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踏上了返回三姚的盐马古道。
回来时,没有碰到让少爷兴奋的山贼,我们走得比去时快多了。
少爷脑子里一直想着无所事事却很想干点什么的永历,他那张英俊迷人的脸,本该拥有更多的尊严,可在昆明,他拥有的并不比一个叫花子拥有的多。他脸上没有迷人的微笑,他嘴里没有醉人的歌声,他心里肯定也没有珍贵的自由。他拥有的那些零碎,搁哪儿,都没有几个人看得上眼。可从关外一路打杀过来的清兵,他们不知道永历的实际情况,还以为抓到他会中头彩呢。少爷心里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也没有心情去烦路边百里不变的景色,也没有心情看一眼不离自己左右的我。
经过一次长途跋涉,少爷的双脚已经适应高低不平的山路,跟那些时红时灰时青时黑的巨崖、时大时小时尖时钝的石头、时密时稀时长时短的草以及横的直的带刺的不带刺的树枝,都成了少爷嫩嫩的脚掌的朋友,不再时不时让少爷出点血,见点红。
少爷很高兴也能像一个成年人一样进行自己的长途远征。
这是一次锻炼,也是一次磨炼,是少爷走出家门去见识更广阔世界的一次成功经验。以前少爷也曾跟母亲回丽江去看望舅舅,但那时少爷是坐在小轿里,有专人抬着,算不得是锻炼。
虽然少爷对永历有很好的印象,但少爷对他的前途却不是很看好,只是老爷从他那里得到很多,心情很好,少爷不敢说出对永历不敬的话。
我一直想让少爷多告诉我一些有关永历的事,可少爷怕说漏嘴,吐出些令老爷恶心的东西,然后被教训少爷一通。
沉默是金,少爷算是从这真理中得到实惠了。不过,少爷决定,回到姚州,他就跟我好好讲讲与永历皇帝的事。毕竟在龙膝上待过一回,这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得到的恩宠。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不将这千载难得的荣誉与人分享,少爷岂不跟其他小孩没什么区别,那还称什么神童?神童之神,要有载体来表现,跟永历零距离接触,就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值得吹嘘的载体,少爷哪能随便放弃这个在我等人面前露上一脸的天赐良机呢。
责任编辑:张永祥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