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烈焰
2021-06-06宋长征
我在院落的一角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坑,大约有两平方米,背阴,铺上专门从卖建材的刘三那里买来的沙砾,铺上一层昨天剁好的玉米轴——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上有详细说明,要用高锰酸钾将切碎的玉米轴浸泡一夜,如此才更能有效发挥生长菌丝的作用,然后,再工工整整码放好一些粗细大致相同的小棍,将小如乳头的天麻种子种下,将细若游丝的蜜环菌菌丝布好,覆盖上一层细软的沙土。这才算大功告成。
这是我十七岁时的某天,秋风翻过土墙钻进我的脖颈子,脊梁骨嗖地一凉,哦,秋天了,长空有雁群整齐地飞过。它们并不在村庄稍作停留,也不会在飞过村庄时轻易回眸。而我需要回眸,需要一次次折返往日熟悉的村庄,寻找自己少年时的身影。
我的记忆有时会陷入错乱,一些镜像如蒙太奇般在脑海中闪烁。一会儿跟随母亲走在森林般茂盛的棉田,母亲把我拴在一根粗壮的棉株上。母亲在忙她的事情,我牵着一根小绳围着高大的棉株转悠,在我眼里,一根棉株相当于一棵大树的高度,透过层层枝丫,可以望见被阳光切割的天空。我不能挣脱,不能迷失在这绿色浪涛的海洋,直到日头渐渐西沉,母亲这才簌簌走了过来,喊着我的小名。一会儿又跟在母亲身后,一眼望去是无边的收割之后的麦田,我挎着一只土篮,母亲也挎着一只土篮,麦穗散落在尖锐的麦茬中间,烈日当空照着,细密的汗珠流进眼睛里,沙沙地疼,母亲撩起衣衫擦了一把脸,说,快点捡,捡满篮子回家蒸花馍。但无论时间的胶片如何从眼前闪过,也不能逃脱泥土的深阔背景,房屋是泥土,院落是泥土,田野是泥土,就连回家之后我和母亲的身上,用手轻轻一搓,也是一层深深的泥垢。
我怀疑自己跌进了泥土的陷阱。就如此时,就如现在,当我在经历了十年学业之后,再一次返回曾经的村庄。农家不养闲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干。
辍学的第二个年头我便来到窑场。从家到窑场,也就七八里地的路程,平常多是骑自行车来来回回,偶有落雨的天气,才会留驻下来,在低矮的工棚里,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所以,每当想起这些场景的时候,窑场上空一定积聚着浓密的乌云,或者工棚外滴滴答答下着雨。
窑场靠近大路,也是我们到镇街赶集的必经之路。若是天干物燥,路上的沙土半尺多厚,人和拉車的牛踏上去,蹚起一股烟尘;下雨时尘土变成了泥水,车轮陷进去很难出来。毗邻大路的就是一片浩荡的水,现在叫苇子湖,是年深日久窑场需要泥土挖出来的窑坑,雨水汇集加上地下水源源不断地渗出,竟然从没有干涸的时候。而窑场就坐落在三面环水的荒地上,像是一座沉寂的孤岛。说沉寂也不对,大多时候窑场上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场景。高高的烟囱耸入云天,窑头上晃动着几个孤单的人影,一勺一勺,将煤粉煤块投进燃烧的孔洞,变成白色的浓烟,混入天际,竟然飘成一朵云一朵云的模样。拉煤的骡子弓着腰,蹄铁踏得脚下的砖块冒火星子,赶车人一边挥起手中的鞭子,一边骂骂咧咧,好歹将一车煤粉煤块沿着斜坡送到了窑头上。
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对于我的出生我曾有过很多疑问,父亲和母亲原本有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为何在他们接近不惑之年时,又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没有答案。母亲的回答从来都是——有一天啊,我们去南岗子干活儿,在回来的路上,在老河滩听见了孩子的哭声,然后就抱了回来。这就是答案,“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扬,答案它在这风中飘扬。”鲍勃·迪伦粗重沙哑的嗓音,并不想告诉你每件事情都有一个恰当准确的答案或结局,重要的是你曾经经历,曾经在往日的风中打探询问,询问天与地,询问自己。
我是一个男人,自从降生的那天开始,这就成为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但我在某些时候,从心理上并不像一个男人。我能感觉到二姐和三姐的侧目,或者有一种天生的仇恨在眼神中聚集。在我出生的那年,四十七岁的父亲患上偏瘫,从此以一种奇怪而艰难的方式侧身走过乡间的光影,生活的担子也便落在了哥哥和姐姐们身上。大哥十九岁出门远行,跟随舅舅到了遥远的齐齐哈尔,二哥用自己的方式和生活抗争——烧窑,用自行车贩卖粮食,轧花,榨油,在成为村里的大龄青年后步了大哥后尘,远赴东北。这时的三哥就要参军入伍了,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我,生活的担子,土地的担子,一家人命运的担子也便落在了同样稚嫩的二姐和三姐的肩膀上。二姐并不能说清,她当年为何上了几年小学就辍学的原因,只是记忆中每年都有奖状拿回家,三姐干脆一天也没进过学校,我能清晰地记得我入学那天三姐压抑委屈的眼神,这以后也便成为我对她们鞭笞或嫌弃的理由。
我在想我算不算一个合格的农人,打粮晒场,耕耘稼穑,好像每一件事情都熟稔于心,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是在机械化或者半机械化操作以后。尤其现在,到了收获季节,几乎不用进田就将麦子或玉米收下来运进粮站,换回一些并未沾染汗水的钞票。
而那时不是。正值夏季,玉米叶子刚好长到腰际,田野里的草也便开始茂盛起来,茅草,狗尾草,连片的香附子和狗牙根长满玉米田。二姐和三姐在前,日光斑驳,落在她们委下来的身上,她们好像在比赛,或者跟野草有仇,手中的铲子不停地将野草收割,装进粪箕子,汗水打湿了头发,汗水浸湿了衣衫,有细密锯齿的玉米叶子将手、胳膊和脸上拉出一道道红红的印痕。这些草需要淘洗,也就是在日落之前,她们背着好像一田野的青草走在回家路上,更像是一座青青的山峰,人在下,青峰在上,骨子里的倔强只能驱使她们暂时弯腰,而不能将她们稚嫩的生命摧毁。在小河里淘洗,只有这时,一天的光景才水流般轻柔起来,赤脚,欢笑,粼粼的波光能映照出清澈的一生。我在扮演一个并不光鲜的角色:在她们弯腰割草的时候,偷偷从草堆上窃取一些,装进自己的草筐子,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没有多少——我该有多么会投机取巧啊,在树荫下玩耍、逗弄蚂蚁的时候,将一些树枝衬托在草筐子底下,让青草悬空,让收获空洞而充满欺骗。她们拆穿了我的鬼把戏,将自己不能装下的青草装在我的草筐子里面,如此,我的窃取与心机换回了一些虚伪的脸面,才不至于在面对母亲时被嘲笑一无是处。
我家高如山丘的柴堆是她们堆砌起来的。
我家高如山丘的粪堆是她们堆砌起来的。
我家高如山丘给羊圈、牛圈铺垫的叶子和土掺杂在一起的土堆是她们堆砌起来的。
我家瘠薄而绵延的日子是三姐和二姐用尽青春堆砌起来的。
……
我在反观自己的情绪,或者通过某些事物反观自己所走过的路,在叙述的过程中是否会出现偏差,是否会将那些旧日苦难,以及我们在沉重的背负之下如何安然度过,全部归功于二姐和三姐身上。并没有。在我从童年过渡为少年之后,她们不止一次有意无意说起有关我和我将来的话题。二姐讷言,但并不代表没有态度,她会说还是好好上学吧,在家干活儿多累;三姐态度鲜明,在我习惯性地拿起一本书之后会说,喜欢,自己也想着写书,那样才风光。我知道,这来源于她对半导体里播放的广播剧的爱好,每每在干活儿时会收听诸如小说联播《平凡的世界》这类节目。三姐的心里一定藏着一本本声音之书,通过那些深情或克制的有声语言,将故事与情节转化为有形的记忆:泥土,乡村,对城市的向往;努力,成功,从此脱离泥土的羁绊,成为一个有别于农民的体面者形象。
我没有。我辜负了一家人的期望,甚至辜负了自己。在即将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一切化为空无,我想我还有力气,我想此路不通我还有他途可以选择,我想即便是最坏又能怎样,无非是在泥土上田野中度过我草芥般的一生。
这是泥沙俱下的一种退却或投降,就像在面对冲锋的炮火与硝烟时,我自主选择了一个临阵逃脱者的形象。没有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只需要放下手中的枪选择退出战役,选择一条更为偏僻与荒凉的小径,自顾自走向自己的日落日出。窑场上的生活疲累而枯燥,我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负责将制砖机切出的砖坯运往空旷地带,再由几个比我们年龄稍大的女孩码放在一起,等待风干,等待装进砖窑。但无论怎样忙碌,总还是有歇息的时间。
我就是这个时候陷入遐思的。午休时在坑塘边的芦苇荡中的一片荫凉下躺下来,望着白色的烟雾化作云朵,向远处飘移,芦苇丛中传来清脆的虫声和鸟鸣。日子虽然苦累,但终于可以不再向母亲张口要钱了——我好像永远也难忘记那样的场景,母亲端着刚要喂鸡鸭的盆子,手停在了半空。我知道母亲的难处,或者说在母亲眼里,她用辛苦换来的每一分钱都自有用处,而上学就是一个无底洞,眼看着钱投进去,投进去,很多年来也没能听到响声。我不抱怨,力气在我的体内生成,力量与价值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公正的交换。比如现在,比如当我拉着装满砖坯的板车在阳光下奔跑,每一滴落下的汗水,每一次迈动脚步,都能换回它们或许应得的报酬。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有了属于自己的薪资,勿论多少,我都会像一个富翁那样吃一顿心无挂碍的水煎包,喝一次灌进去就打一串饱嗝的新联可乐。还有,我当初上学的那座学校,与窑场仅有一墙之隔,我喜欢的一位女同学已经从师范毕业在这里教学,或许,大概,有可能,借著我尚有那么一点文学天分,在尚未明晰的将来是否会有那么一段故事发生……直至后来,当我真正面对婚姻这个严肃而朴素的问题时,我才知道作为一个无产无业无一技之长的浪荡子有多么艰难。
那两窝秋天种下的天麻,仿佛是我的一个梦境,即便过去多少年也没能从记忆中消除。我和母亲商量,能不能把院子里的那株泡桐树卖了,你看,我现在不上学了,也想有点属于自己的“事业”,在说到“事业”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以便能顺利获得母亲的信任——但现在想来多么可笑。母亲答应了,我按照一本杂志内封上的地址汇款,不多不少三百元,刚好够两窝天麻种子的价钱,那份信誓旦旦包教包会包回收的广告上还写着顺带附送一包西红花种子的消息,这对我来说不啻占了一个莫大的便宜。
我把天麻在秋风中种下。
我把西红花在春天种下。
我把年少时的梦想在故乡的泥土中种下,以为从此就走上了一条发财致富的道路。
在梦里,那些小如乳头的天麻被细密的菌丝包裹、缠绕,彼此之间就形成了互生互长的亲密关系,那些看不见的物质在腐烂,在供养,一粒粒天麻就如裂变般变成了更多相似的个体,小的像花生,大的像婴儿粉嫩的拳头,它们在涌动,在咿咿呀呀,将院落的一角鼓起一座小小的土包。还有那些在春天播种的西红花,一行行像燃烧的火焰,人走在里面就像走进一片被晚霞点燃的红云,红色花瓣,粉黄的蕊丝,只要及时采摘,就能变换为应有的价值。我似乎在梦中笑出声来,这时工头阎五一脚将我踹醒,快下雨了,赶紧去盖坯架。
大雨就哗哗下了起来,闯进窑场的风像是一头隐形的巨兽,东一头西一头将原本苫盖好的塑料布刮开,再压住,再刮开;人在泥里水里,就像一条条挣扎在岸上的泥鳅。我对金钱的渴望从没像那时那样大,仿佛有了钱就可以解决掉一切:可以把母亲的愁容变为笑容,可以把多年的老屋扒掉重新盖起一座亮堂堂的红砖瓦屋,可以让三姐二姐不再为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衣裳忧伤,可以让趔趔趄趄走过村庄光影里的父亲抬起头来,不再压抑在他人鄙视的目光之下……即便现在,我也谨小慎微着,除了买书,在其他方面从不会浪费钱财。
然而,我注定陷入了一场虚无的发财梦之中,从一开始就走进了快速致富的圈套。从1994年,或更早开始,一些所谓的“技术推广站”“中药材研究所”,就以“免费供种、联合种植”“回收产品、互惠互利”为名在多种报纸、杂志做虚假广告,背后不过是一个个同样身份背景为农民的早期“开拓者”,在北京或者其他地方参与过十几天的中药材技术培训,而后回到家乡,摇身一变,成为“全国中药材种植研究所”的骨干人员。信息中信誓旦旦的承诺,多为“全国适宜,对气候、土壤要求不严,一般会干农活儿者都可种植成功”等充满诱惑力的言辞。我就是“速求发财”者其中的一位,在一九九零年代的某天卖掉了老院里的一株粗大的泡桐树,将种子种下,将虚无的梦想种植在光阴的一角。我在想象当初的自己,是否具备辨识一些事物真假的能力——没有,从来没有,我是泥土上的一员,我有着农民最为封闭的思想或最单纯的想法,以为所有的事情就像随便一粒种子那样,种下,即可在季节的变换中有所收获。我会不计成本,我会倾注最大的努力,我会相信所有的人,就如相信秋天从来不会欺瞒一个勤劳的农人。转眼已到秋天,我迫不及待地扒开那仅仅两平米的种植床,以为会像广告中所说“种植一平方米天麻百日纯获利三千元”,那么,我这两平方米的天麻,是否会像梦中那样带给我六千元的收获?田野上的西红花倒是发芽、生长了,稀稀落落,几朵瘦瘦的红花在风中摇曳。我在更多人戏谑的眼神中,我在自己沮丧的阴云下,将这一切黯然落幕。
在阳光下奔跑的一年也即将结束,窑场说从厂里进了一批优质化肥,分发给大家,以充当工资。事实证明,那些所谓的优质化肥也不过是假冒伪劣,一年之后仍能在泥土中发现未被融化的石子颗粒。
松软的泥土,通过制砖机高速旋转的绞龙变为泥条,在割台上被切割为砖坯的形状,而后在阳光下曝晒、风干,等待进窑的一天。我有时会怅然站在那所曾经上过两年的学校院墙外,读书声,学生的嬉闹声从里面传来。教室前的那方池塘是否还有荷花盛开,我在月光下背书的身影是否早已消逝,还有那位曾经有过好感的女同学,是否知道我在窑场上阳光下奔跑的样子,她会如何看待,当一个少年偏离了本来的轨道,命运的小舟会驶向何方?
窑膛里的火在猎猎燃烧,那头爬坡的骡子终于耐不住重负,在半道跪了下来,赶车人骂声不已,赶紧将车轮挡住。泥土变为砖的方式近乎决绝,当火焰燃烧,命定的泥土开始骨骼坚硬起来,此后的很多年,它会记住自己曾经历经的风雨和炙烤,也会记得身体中的裂变,当再次面对风雨时淡然一笑,饱经风霜的履历上有苍苔爬过,一切的一切都已化为昨日风烟。
(宋长征,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文艺报》等文学期刊。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