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歧小说二题
2021-06-06孟宪歧
孟宪歧
根雕
根雕大师杨涵宾与治印大家秦子鸣在小城口碑甚好,被业内人士誉为德艺双馨的艺术家。
杨涵宾虽说年龄和秦子鸣相差无几,但杨涵宾一直尊秦子鸣为老师。
起初,杨涵宾迫于生计,自农村搬来小城谋生,在一家文化用品公司当门卫。秦子鸣经常出入该公司,两人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別看秦子鸣平时清高,但对人还是挺和蔼的。当杨涵宾得知秦子鸣就是闻名遐迩的治印高手时,崇拜得五体投地,非要拜秦子鸣为师。
秦子鸣问:“拜我为师可以,但你有钱吗?”
杨涵宾脸红了:“秦老师,我没钱!非得有钱才能拜老师吗?”
秦子鸣摇头:“非也!治印需用石料,一块石料动辄上百上千,你能买得起吗?再者,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生活!衣食有忧,心力交瘁,为学治印,恐怕为其所累,终将一事无成。”
后,秦子鸣去塞北,朋友送一根雕,黄杨木质,造型为白鹤亮翅,以树根原型而制,几欲乱真。
杨涵宾造访,见之,极其喜爱。
秦子鸣说:“既然爱不释手,权且借花献佛送你吧!”
杨涵宾哪里肯受:“君子不夺人所爱!”
秦子鸣哈哈大笑:“君子不爱可夺之!”
不久,杨涵宾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回赠秦子鸣一根雕。其造型独特,孙悟空双手捧一桃,笑容可掬。
秦子鸣问:“此物何来?”
杨涵宾面带愧色:“乃学生亲手制得!”
秦子鸣大悦:“出手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杨涵宾受宠若惊,备受鼓舞,遂辞职去乡下,收了诸多树根,研究根雕艺术,孜孜以求。杨涵宾原本刻过窗花,还粗通音律,加之聪颖,入门很快。
杨涵宾小有名气了,于小城开了一家根雕艺馆,收购树根,出售根雕。生意不咸不淡。
一日,秦子鸣来馆里,见有几座根雕尚在制作中,便随意拿起刻刀,在根雕上刻了起来,片刻,唐诗宋词于其上,或阴文,或阳文,字划苍劲,刀法精妙,锦上添花。
杨涵宾双手合一,感激涕零。
不出三日,被秦子鸣刻字的几座根雕悉数被人高价买走。杨涵宾感恩,在酒馆请秦子鸣小酌,秦子鸣酒量过人,杨涵宾酩酊大醉。
次日,杨涵宾复去酒馆算账,店主告之:“你的朋友已经结账了!”
又一日,秦子鸣再来艺馆,仍要刻字,杨涵宾把住秦子鸣手中刻刀:“秦老师您就饶了学生吧!”
秦子鸣惊问:“何故?”
杨涵宾答:“您一题字,根雕价涨,非我手艺,乃老师名气!如此,学生就有狐假虎威之嫌了。”
秦子鸣听罢,半晌才伸出大拇指:“嗯,真乃性情中人也!”
杨涵宾名气越来越大。
每每有人夸赞杨涵宾,杨涵宾总是说:“没有秦老师提携指点迷津,我仍然是个门卫的材料!”
杨涵宾的艺馆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树根。
秦子鸣见到有许多崖柏的树根,新茬历历在目。
秦子鸣说:“近日媒体报道,有人毁崖柏挖其根,为祸不小。今见之,你为罪魁啊!”
杨涵宾羞赧万分:“谨记老师教诲!不敢再当祸首了!”
自此,杨涵宾艺馆崖柏不复见。
杨涵宾有乡下朋友,视书法如命,几十年如一日。杨涵宾感其痴心,携其向秦子鸣求印。秦子鸣欣然以寿山石治印赠之,令杨涵宾及其友不胜感激。
三年后的秋日,秦子鸣去杨涵宾艺馆小坐,不见杨涵宾。问之,言其去乡下友人家吊唁。秦子鸣细问,才知杨涵宾的书法朋友过世。秦子鸣立即驱车去了乡下。
至杨涵宾友人家,见其屋舍简陋,贫寒至极,令人唏嘘不已。唯有桌子上那5尺高的书法作品,默默无闻地诉说着主人的心曲。杨涵宾说,友人是攥着那枚寿山石治印走的,临终前的遗言竟是没能搞一次书法展来报答秦老师的知遇之恩。
秦子鸣闻言潸然泪下。
不多久,杨涵宾友人的书法展在皇城宾馆举行。秦子鸣和杨涵宾拱手立于门厅,颔首迎接观者。据报道,此次书展,几乎所有书法作品皆被人收购。所筹资金,一部分归杨涵宾友人遗属所得,颐养天年;一部分以友人的名字作为书法奖励基金。
有大款兴办文化事业,大厅要根雕撑起门面,问计于秦子鸣。秦子鸣介绍了杨涵宾。杨涵宾诸多根雕被大款一掷千金。当其时,正值塞北洪灾,秦子鸣捐款十万,杨涵宾将此次所卖根雕之收入,以秦子鸣和他的名义,也全部捐了出去。此举让小城文化界掀起捐款热潮,让小城人对文化界刮目相看。
更令小城人津津乐道的是,杨涵宾的一棵筷子树竟然获得全国大奖。这棵筷子树杨涵宾花了半年时间,从各家饭店收集一次性废旧木筷子十万双,粘贴为一棵高三米的巨大筷子树,向人们展示了保护环境刻不容缓的主题。
秦子鸣约三两知己为杨涵宾庆祝。秦子鸣举杯说:“金木水火土,木居二,可直可弯,为人亦如此。刚直时需刚直,弯曲时必弯曲,但不可出于泥中而被污染!”
众人皆深思,杨涵宾尤甚。
泥塑
玩泥巴可以玩出名堂来,在小城,也仅此老沈家。到了沈敬山这一辈,名堂越发大。
沈家先人很早就玩泥巴,俗称捏泥人。捏泥人能养家糊口,便一代一代传下来,沈敬山已经是沈家第十二代传人了。不过,沈敬山把老祖宗的绝技发扬光大了,不仅仅捏泥人,什么东西都捏,而且,把这手艺称之为泥塑。
最初,沈敬山也只是在街口摆个地摊,上面摆满了或大或小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物造型、动物造型,还有其他东西的造型。这些小东西涂上油彩后鲜艳夺目,甚是可爱。这些泥塑的原料都是泥土,油彩也不昂贵,价廉物美,是老百姓能够出钱买得起的。
一般地说,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往往不登大雅之堂。偏偏,沈敬山的泥塑却在一些高雅之所频频现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对此,小城治印的老先生秦子鸣莫名其妙,根雕老先生杨涵宾也莫名其妙。
当他们明白的时候,沈敬山已经走向穷途末路。
既然都是沾了文化的光,大家就都彼此熟悉。况且小城又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有所求。
秦子鸣和沈敬山有交集,是因为沈敬山曾向秦子鸣求印。
沈敬山提著一个装潢精美的礼品盒求见秦子鸣。那会儿,秦子鸣的名气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但清高是有了的。因为清高是在骨子里的。
秦子鸣说:“请将礼物带回!本人从不喜欢!”
沈敬山没说什么,只是把礼品盒慢慢打开,秦子鸣的眼睛就亮了。
齐刷刷十二个生肖泥塑映入秦子鸣的眼帘,十二个小动物就跟真的一般在秦子鸣面前活灵活现。
秦子鸣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沈敬山说:“几个泥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的!”
秦子鸣笑:“既然已经入我金石斋了,也算登了大雅之堂啦!”
而后,两人哈哈大笑。
沈敬山就提出想请秦子鸣为其治印。
秦子鸣二话没说,当即许诺:“三天后来取!”
秦子鸣的治印,成为沈家泥塑的标志性题字。
可一个偶然的聚会,让秦子鸣对沈敬山小觑了。
那回,秦子鸣和几个好友相约去老领导家拜年,恰巧老领导正在写字,一幅“乐山乐水”的隶书写毕,老领导把一枚押题印章盖上,印章为昌化鸡血石。秦子鸣咋看咋熟悉,蓦然记起,这枚印章是为沈敬山刻的。当初沈敬山言之凿凿,是他自己收藏,为泥塑标志的,怎么就跑到领导手中了?
秦子鸣耿直,问老领导:“此章何来?”
老领导微微一笑:“向你求章,你有‘三不刻,不给我面子呀!只好暗度陈仓了!”
老领导说完,拿起那枚印章来,看了又看,在手里百般摩挲。
秦子鸣心里那滋味难以言表。
在一次聚会上,秦子鸣与沈敬山相遇,大家谈笑风生。沈敬山面露得意之色。
秦子鸣说:“大凡治印者,均需有三硬,石硬,刀硬,骨头硬。而沈先生的泥塑呢,应该有三软吧?土软,泥软,骨头软。”
有人则说:“秦先生此言差矣。人家沈先生是两软一狠的主儿,土软,泥软,心狠,要钱不要命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事后,秦子鸣言于杨涵宾:“此人不可深交也。”杨涵宾以为然。
杨涵宾跟秦子鸣讲起了他和沈敬山的一件事。杨涵宾的朋友托他向沈敬山要一套泥塑“十二生肖图”。朋友说,不讲价钱,要多少给多少。杨涵宾就去找沈敬山。
沈敬山为难地说:“真是不好意思了,手里刚好断货。”
杨涵宾只好说:“那就以后有货再说,不急。”
杨涵宾告辞时,沈敬山突然问:“你那座‘金陵十二钗的根雕可还在?”
杨涵宾说:“在,那是我的镇宅之物呀!岂能不在?”
沈敬山说:“不如咱俩换了吧。我的‘十二生肖图也是镇宅之物。”
杨涵宾心里想,我那根雕千载难逢,你那泥塑随手可得,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杨涵宾外出,在天津买了一套“泥人张”的“十二生肖”作品送给了朋友。“泥人张”的作品,比沈敬山的厚重多了!
沈敬山到底摊上事了,是大事。
近年来,沈敬山的泥塑观音菩萨销售一路飙升,而且都是大价钱交易。其中奥秘被解开那天,沈敬山被公安局带走了。
一高官受贿东窗事发,受贿物为一泥塑观音菩萨。该泥塑高一尺有二,敲碎后真相大白:泥塑只为一层皮,里面均为金子铸就。
追根溯源,就追到了沈敬山,从沈敬山家里搜出了溶金的器具。
原来,沈敬山经常秘密受人之托,暗地制作外表为泥、内里为金的观音菩萨,专门用来行贿。泥塑的大小,根据行贿数额的大小为准,异常隐蔽。
行贿人送受贿者一泥塑观音菩萨,没有人会觉得里面有什么名堂。行贿者堂而皇之地送,受贿者光明正大地收,一送一收,里面的乾坤就大了去了。
可怜沈敬山,贪图一点小利,成为阶下囚。据说,公安局搜查沈敬山家时,沈敬山吓得脸色煞白,语无伦次。沈敬山哆嗦着翻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了公安局的人。公安局顺藤摸瓜,抓了一大串的贪官。
沈敬山去了该去的地方。他儿子代他打理着沈家泥塑,生意不冷不热。
(孟宪岐,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小说选刊》《延河》《鸭绿江》《天津文学》《满族文学》《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出版《那山·那人·那狗》微型小说自选集。)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