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师改行记
2021-06-06北斗
北斗
1
本来一脸的精明相,此时渐渐沉入绝望。瘦削的脸上,黢黑的皮色任泪水冲刷,像是黑牛皮在瓢泼大雨中淘洗过一样。
老婆带着小儿子忽地闪了,招呼也懒得打上一个。更可气的是,那个收留老婆和孩子的人,是于常健一贯深恶的对象——一脸假模假样的老支书。于常健一琢磨,这事蓄谋已久,最终受伤害的必是他的全家。可即使后院起火,他除了痛心和忧伤以外,实在没时间追寻妻儿。毕竟,这么大的一个乡村,还有许多道德问题亟待纠正。
身为村支书的于万庭又在宣读村规了,这是没事找抽的节奏。于万庭带领村妇女主任、村会计把“993861”部队集合在村部前面的广场,嘈杂声盖过宣读声,于万庭使出吃奶的劲,声嘶力竭地喊叫,试图超越喧哗。于常健强忍着失去妻儿的痛楚和酒精催发的兴奋,坚持听下去,瘦刀脸憋得跟紫猪肝似的。在他看来村规里许多苛刻要求和新提倡实在有悖常理,于常健终于忍无可忍,忽地站出来。
于万庭一挥手,妇女主任和村会计迅速蹿上前,一边一个拉着刚说出半句话的于常健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把他架到场地外热情讨论去了。酒后的于常健身体像一片白云一样轻飘飘地被两片黑云带走,但是他说话酒气十足,声音歇斯到底里,响彻达云霄。可惜在场的老老少少都面无表情,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出,似乎早就看惯了这一出,又似乎不再关心这一出。
于万庭接着宣读村规。村规宣读完毕,于万庭接着宣布村委会对几位村民违反村规的处理决定。
突然,于常健不知从何处鬼魅一样蓬头垢面地冒出来,怒吼:“停!”
全场一片寂然。
于常健用仿如兰花指似的手指,柔中带刚地指着于万庭,你刚才说,提倡婚姻自由,简直就是一句屁话!
于万庭本来就阴沉的驴脸拉得更长了,滚一边去!提倡婚姻自由是上面提出来的重塑美好乡村的情感道德标准。你算老几?在这里指手画脚。
于常健哈哈一声长啸,向大伙儿喊道,你们看看,他把人家老婆勾引去了,还提倡爱情自由,还准备奖励,这不是把乱搞男女关系合法化吗?这要是传到在外打工的男人们耳朵里,他们还能安心在外拼命挣钱吗?
场下,一片嗡嗡声。瘦刀脸大战驴脸,不见血肉横飞,只见唾沫四溅。
于常健又一次被妇女主任与村会计连拉带拖地架出场地。于常健一边挣扎一边喊,乡亲们啦,千万不能同意于万庭勾引良家妇女合法化啊!
于万庭驴脸越拉越长,几乎要拖到地上了,老哥哥老姐姐们,这个村规民约是上面批准的,他于常健懒得屁眼拖蛆,不务正业,从不顾家,自己老婆孩子都抛弃他,他反而诬陷别人。对这样顽固不化的落后分子,若再不痛改前非,注定被新时代所淘汰!乡亲们啦,与时俱进,任何时候都需要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享受新时代的好生活!
于万庭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自己带头鼓起掌来。驴脸似乎收起来一点点,没有原先那么长了。
2
于常健又开始重走自己的上访之路。先前,他为农业税三提五统、计划生育、新农村建设等政策执行中出现的一些不公现象上访,虽然大多查无实据、无果而终,但是他的大名却在十里八乡响起来了。这次他是为村规民约。他写好一个请愿书,一家一户上门叫人签字摁手印。大多数人不愿意,但是光棍儿孙大宝不但愿意,还鞍前马后伺候着。一圈下来,只有十几户碍于情面不得不摁下手印,离理想的目标还早,于常健沮丧得像一条丧家犬,歪头吧唧。孙大宝乘机安慰说,健兄,到我家喝酒去。
只有两个臭鸭蛋,两人就喝开了。于常健喝醉了,腆着猪肝色脸感慨起来,想当年,方圆百里有多少困难户上门请我喝酒,讨教上访的窍门,我爱搭不理的,高兴来就支几招,不高兴,就装喝醉。哈哈,真得味,不管我怎么做,这些人都无比尊敬地称呼我“于大师”。后来,一些村民干脆委托我代为上访。
孙大宝说,那是,那是,您又会说,又能写。您一出手,那就是瓮中捉鳖,一逮一个准。再说,您这是为乡里乡亲,为大伙儿着想呢。
于常健长叹一声说,可惜啊,许多人不这么认为。不过,我常常在梦里为自己的能说会写和大公无私感到自豪,经常骄傲着醒来。我真的很少为自己,只有计划生育上访那一次,你是知道的,没办法啊。说起计划生育上访,我就来气,我明明告诉他们,我的大儿子在外打工,这个小儿子不是我的,是个野种,他们就是不信,非说我超生二孩,还要罚我的款。窝囊啊,我不服气,天天去上访。可是最终,没有什么结果,还把我的婚姻直接推到了破裂的边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到伤心处,于常健哭嚎起来,杀驴似的,惊得四邻灯火全灭了。
孙大宝说,大师,大师,咱们下一步怎么搞啊?
于常健对于家庭早就没有多少牵挂,大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他逼出去打工,不敢回家,又联系不上;老婆带着小儿子住在老支书家,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他哪有心思管他們,十里八乡一大堆的不平事等着他去打官司,他成天到晚忙都忙不过来。人们尊他大师,不是浪得虚名的,必须时时刻刻为民请命的!
于常健揉揉干瘪的眼睛,继续上访!
隔壁村两农户为宅基地公墙的事都要上访,两家都请到了于常健。于常健左右为难。正在这时一个大约三十多岁,茑萝身材鸭蛋脸,妖娆而富有艺术气质的女人出现了。她一见面就激动地对于常健说,于大师你好,女诗人兼漫画家慕容小花慕名而来。于常健被她超凡脱俗的气质镇住,愣在那里。慕容小花继续说,我原是下来写新农村建设的,可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你于大师的事,想着跟你后面采风,必然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精彩。于常健一听,像骄傲的大公鸡把头抬起来,既然美女大师感兴趣,那就来吧。不过,我这个大师,不是艺术上的大师,和你没法比的,哈哈……
慕容小花连续几天跟在于常健后面体验生活,后来干脆决定在村里住下来,好好了解乡村那些事,于常健思考了一会儿,脸色腼腆得像猴屁股,村里其他地方都不好住,正好我老婆孩子都走了,家里冷清,就住我家吧。见慕容小花没有反应,他连忙解释说,你住西屋,我住东屋,这样我也好有时间向你请教诗歌和漫画。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喜欢这两样,只是在乡下事情多如牛毛,也没有机会接触。慕容小花板起面孔,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好吧?于常健一下愣住了。
慕容小花忽然哈哈大笑,笑毕,大大方方地说,住你家就住你家,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有住就行,像我们这样四海为家的单身贵族,住哪里都一样。于常健情绪像过山车,不知道现在该是喜还是忧,杵在那里,两个白眼上下翻着,似乎在思考一个很深的问题。
慕容小花的诗和漫画的确很厉害,于常健佩服得不行,看着看着,仿佛就看到慕容小花像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在有情有调地绽放。他认为她的诗和漫画直抵他死命的骨髓,不是摧毁了他,而是拯救了他,使他打捞起了曾被于万庭鞭挞的不切实际的精神追求。
于常健跟慕容小花后面学东西可带劲啰。村人这样告诉于万庭时,于万庭呸一口老痰吐在地上,像溏鸡屎摊在那里。
慕容小花没有想到于常健在诗歌和漫画上还真点儿悟性,他把上访时的愤慨与不满化为诗歌,尤其是抒情诗,具有蛊惑性和煽动性,人们听他热情洋溢的朗诵,常常大汗淋漓。于常健的漫画也极具想象力、夸张力和幽默讽刺力,得到漫画界和一些欣赏者的认可。
逐渐地,人们看到于常健和慕容小花成双成对地出入各种诗人、漫画家的沙龙、研讨会、朗诵会、酒会、吹牛会、鉴赏会……
村人传言俩人“好了”。其实于常健自己知道,多少次他试图深夜敲开小花的屋门,以讨论诗歌为由,都被小花婉拒。小花就像一朵有刺的玫瑰,看得摸不得。他于常健白白顶了个“攀高枝”的帽子,其实屁果子都没摘到。
于万庭听到“成双成对”的传言也很痛苦,什么成双成对?其实就是天天追着人家屁股后面跑,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老于家的脸都给他丢光了!这样一去,很难回头,于都村脱贫攻坚奔小康恐难实现了。
于常健暗下决心,为民请命的大师已经当过,现在要在艺术上有所突破,实现自己第二个“大师”的梦想。为此,他异常刻苦地研习诗歌和漫画,先后上过淝城鲁家初研班、丰家初研班,毕业后干脆租房住在城里,好经常跟着小花。虽然时刻准备着要爆发,但是道路是曲折的,近来几次艺术沙龙上的遭遇,更让他沮丧和灰心。沙龙上,大师们都相互捧场,你叫我张大师,我喊你李大师,没一人叫他于大师,都称呼他为小于,他也自称为新人。和大师们觥筹交错一番,酒足饭饱后,于常健常常提起自己为民请命的光辉往事,说那时人们都叫他大师。众人却“顾左右而言他”。事后,依然无人称他为于大师。
于常健陷入一种疯狂状态,疯狂喝酒、疯狂作诗、疯狂画画。慕容小花很心疼,劝说道,于三疯,你这样偏执是不行的!有时候放下,却得到了。我曾经在追求爱情方面和你一样偏执,十八岁时就认识一位大诗人,我做情人苦等了二十多年,最后放弃了,他却离婚来追求我,而我已经释然,自在云游去了。于常健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咬牙切齿道,我的诗歌和漫画比他们都好,为什么他们彼此称呼大师而不喊我大师?为什么?!慕容小花见此,慢悠悠地归拢两鬓秀发,一种声音似乎从地狱里幽幽传出:偏执于什么便毁于什么!你迟早会放下的,当你放下时,或许就会有人喊你大师了。于常健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像撒了一湖破碎的月光,颤抖不已。
3
慕容小花决定到法国去游学,于常健知道自己囊中羞涩,出国根本不切实际,但为了小花,他仍旧要死要活吵着要跟去。
慕容小花微微一笑,我感觉你有艺术天赋,我的感觉一向是很准的。我离开是为了给你更深的孤独感,或许就能创作出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从而实现你的大师梦想。
于常健像梅干菜一样软在那里,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只想跟你后面学东西,其他我不管。
慕容小花咯咯一笑,拜托了,大叔,你的艺术潜能比我多!
一声“大叔”仿佛一颗炮弹击中于常健,以前的一切幻想立即化为乌有,无比痛苦,又无比清醒。这种异常清醒的痛苦没有一丝的含糊和恍惚,比刻骨还铭心十倍。
慕容小花一走,于常健就不写诗了,已经失去写诗的意义。他终日就着咸鸭蛋喝酒,喝着喝着就看到鸭蛋脸的小花。醉得快不行了,就画漫画。他的画一般人看不懂,但是能感觉到一种癫狂。
求画者稀少。投稿不用,参展无门。顶着一头乱蓬蓬稻草像老母猪“抱窝”一样的于常健,彻底迷茫。
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于常健不得不回到于都村。
于都村与几年前大不一样了,一水的小洋房。建设新农村时,于常建和慕容小花在外面玩得正欢,村干部征求意见,他说不要房子和地了,只要一笔赔偿金,他再也不想、不愿也不会回来的。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回到了于都村。人家衣锦还乡,而他落魄归来……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向村里退还一半的赔偿金,以此来换取原属于自己的土地和房屋。于万庭见了上来就骂,你出尔反尔,还是人吗?你这些年与村子早就彻底断了,像你这样,不配做老于家的人!我要是你,在外面混不好,就死在外面算了。
于常健耷拉著脑袋,叔,我累了,也老大不小了,再也折腾不起了。这是我的家,埋着我先人的地方……
突然,眼泪就有了,浑浊的,往下落得稀稀拉拉。于万庭余怒未消,半辈子了,才想起来我是你叔。这些年你为老于家做了什么?年轻时候怎么没有想起来回头?大半辈子不顾家,外面浪荡逍遥,现在想叶落归根了?痴心妄想!
于常健的脸抽动着,嘴角一时关不住风:我……唉,我真他妈的。
刚吐出半句,突地,身子矮了半截,蹲在地上,手朝着腮帮子使劲地抽,叭叭作响。脚旁,两只正斗架的公鸡,炸了一般,扑闪着翅膀,猴子一样蹿到一棵矮趴趴的树桠上了。
深夜,于常健骑在于万庭家小别墅的屋顶上,仰望星空,想追寻那一颗最亮的星星。他满含热泪。想想自己聪明而坎坷的一生,感觉有许多不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今夜,星光灿烂,万家的灯火也在星光里暗淡,于常健真的想飞往天堂,他的两个白翅膀开始飞翔了……
4
数月后,于万庭收到一笔1000元汇款,接着一连几个月都收到汇款。小子终于开窍了!于万庭老泪像老水牛撒尿,哗啦一声,倾盆而下。
多亏你呀,老太婆,要是我们早就放弃了。于万庭拿着汇款单走进屋,对瘫在床上的老伴儿说。
于常健的媳妇正给老太太捶背,看见于万庭手里的汇款单,脸上笑出一朵花。叔、婶,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个家真就散伙了。
于万庭老伴儿安慰她,现在好了,这个家有希望了。
于常健媳妇摇摇头,叔、婶,现在还难说,这死鬼太爱折腾,我最恨他那不安分的样子!
你婶常年卧病在床,我叫你经常来伺候她,难为你了。于万庭说。
于万庭老婆叹口气,难为你了侄媳妇。那时候这个臭小子跟着什么女艺术家走了,你一个人苦熬下来,给大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过上安稳日子。
于常健媳妇说,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叔才不容易呢,一边忙村里,一边忙着两家农田的重活儿。我知道村里有人说闲话,那是他们不知道叔是啥样人,叔行得端走得正,一心想拉扯我们这个家啊。
对了,于常健媳妇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晚,二宝接到重点大学通知书,乡亲们来咱家贺喜,又给帮衬着凑学费。我忙着端茶倒水,突然看见恍惚有个人影,好像是那个死鬼正坐在二楼屋顶上往下看呢。我以为眼花了,再一看又没人了。那么高,很危险的,不知道他原本是想干嘛来的。
于万庭说,我那天也恍惚看到楼顶上有人,莫非真的是他?
5
上海某建筑工地上,黑驴蛋一样黑的于常健正猫着腰吭哧吭哧搬运东西,脚手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被汗水濕透的衣服裹紧身体,虽然难受,却显示出男人凹凸有致的阳刚气来。汗水直冒,于常健腾不出手来擦汗,只能眯着眼,不时地摇头甩汗。终于听到工头公鸭嗓子的声音了:“停工了,开饭啦!”
于常健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从高楼上三三两两下来的工友,一拍脑袋,从口袋里掏出几片纸和一支短笔,坐在一摞砖上,仰望着高楼大厦和工友快速地画起来。他画几笔看看,不行,揉成一团扔了,再画,再扔。有工友路过身边,捡起一团纸,打开,发现画的是一个农民工在弯腰搬砖,看不到脸,只看到屁股撅得老高,没格调。再捡起一团纸,画的是几个农民工在制脚手架,可是农民工脸型都很生硬,没有一点生机。工友嘲笑说,老于,还在做画家美梦啦?我们就是做苦力的命,别痴心妄想了,再做梦,饭都被人吃光了!于常健笑笑,也不恼,起身,拍拍屁股,把笔和纸收拾好,很仔细地放到裤子口袋里,不慌不忙去盛饭。
刚吃过,手机叮铃一声响,于常健打开微信一看,是二宝发来微信,说是通过了英语四级考试。于常健黑驴蛋一样黑的瘦刀脸开始集聚温柔的光芒,开心地笑了。
工友们打趣着问,看到什么荤段子了,说出来分享一下。于常健只是笑,嘴巴向后咧着,像哈士奇看到一顿丰盛的午餐。满嘴的大黄牙露出来,黑黄分明,傻傻的。工友们一开始都调侃着笑起来,忽然都不笑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住嘴,不敢露出牙齿。
一年以后,上海一些建筑工地的临时围挡上,冒出不少有意味的漫画,风格奇特而多样。一个老外画家看到,佩服得不行,感叹道,大上海真不愧为国际大都市,大师级作品比比皆是。
(北斗,本名刘永祥,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合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花开之痛》《巢神赋》,诗集《触摸朗月》《深邃蓝色星空》等,有多部中短篇小说在《延河》《清明》《安徽文学》等刊发表。)
特约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