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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鼠

2021-06-06王跃斌

当代人 2021年4期
关键词:校长学生

王跃斌

松崎三友是铁山顺天国民小学的校长。他身矮腰粗,眼睛又小又圆,有些像老鼠。因此,学生都叫他耗子校长。这当然都是背后叫了,如果当面相逢,所有人都会低头鞠躬,并问校长好。

学校每天要召开教师早会。早会的内容大体有两项,一是安排工作,二是校长训话。安排的工作有变化,训话的内容却千篇一律,什么“五族协合”啊,什么“共荣共辱”啊,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啊,什么“共建王道乐土”等等,周而复始,就像花轱辘大车,嘎呀嘎呀转来转去,都是一个声调。除训话外,松崎每天还会针对具体问题,做出些提醒、警告、劝诫甚至威胁。那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说起这些意味深长,看着是笑眯眯的,却暗含杀气。

比如今天早上,他就眯起细眼,不点名批评,说是有人不尊重“国歌”,唱的时候故意起高调。还有同学,嘴是张了,可根本没有发声,就是混,滥竽充数——这个中国通,他对汉语的成语运用自如了。并警告说,今后再发生此类情况,一定要送进矫正院!

矫正院是日伪时期关押思想犯的地方。但凡被送进矫正院的人,都是九死一生。如此,别说是进矫正院,就是提起矫正院,人们都谈虎色变,毛骨悚然。

上课铃声响过之后,老师们各就各位,有课的上课,没课的备课。高小部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老师,一个是刘发,一个是王友,一个是李玉芝。刘发教的是日语课,担任五年级班主任;王友教的是满语(即汉语)课,担任六年级班主任;李玉芝教的是修身教育课。修身教育是公共课,从初小到高小都开。李玉芝上初小课时,坐初小办公室;上高小课时,坐高小办公室。如果两个年级都没课,她更喜欢坐高小办公室。王友曾提醒刘发说,你得注意啦,我看李老师对你有那个意思。刘发就尴尬满脸,说那怎么可能呢,人家才貌双全,老爸又是警察署长,哪能瞧得起我呢。刘发说是这么说,但想起来,心里还是蛮舒服的,也认可王友说的话。因为办公室没外人的时候,李玉芝喜欢跟他攀谈,没有不问的话。

刘发这么想过,就希望王友再多透露點信息。但王友总是点到为止,话说得很是节俭,像他的瘦脸,两侧腮帮深凹,然后就是读日语教材。王友教的是满语,但只要有时间,他总是学习日语。在伪满洲国,曾流传过一个谚语,说是“学好日本话,便把洋刀挎,白天下馆子,晚上摸咂咂(乳房,隐喻嫖娼)”。王友想学好日本话,并不是想挎洋刀,也不是想摸咂咂。一言而蔽之,他就是想多赚些钱,养家糊口。按照学校章程,每年年终,学校都要搞日语程度考核,按一二三等,分配奖金。最高的一等奖,要比三等奖多得十五块或者二十块钱。

今天办公室的气氛,显得很是沉闷。松崎敲山震虎的早会,触动了三人各自的心事,因此谁都不想多说话,直到屋门嘎呀声响,走进人来。

王友见来的是松崎,立即站起身形,向松崎问好。松崎点点头,就迎着王友的目光,走到王友身旁,拍拍他的肩膀,示意王友坐下。然后,他拿起日语课本,嚓嚓翻动两下,笑起鼠眼说,好,好好地学,年终保管会拿到头奖。王友满脸容光焕发,连连说,谢谢校长,谢谢校长,但我并不想拿大奖。松崎脸色欻的一下布下层冰霜,他眯着鼠眼问,怎么,拿大奖不好吗?王友说,拿大奖固然好,但我更想得到校长的一样东西。松崎眨巴眨巴鼠眼,疑惑起目光说,有意思。你的说,想要我什么东西?王友说,我非常喜爱校长的书法,很想得到校长的一幅墨宝。王友这么说着,将目光移向一幅条幅。这条幅挂在墙上,八尺整张,行草,写的是“教育神圣”,题识是松崎三友。

松崎哈哈大笑。笑过,他眯起眼睛,说,我的字很难看,但王友君喜欢,我很愿意奉送,告诉我,你想让我写什么字?王友说,写什么都行,只要校长的字,我都喜欢。松崎鼠眼笑成两条缝,说,那好,那好,我就给你写两幅中堂吧,一幅写“八纮一宇”,一幅写“共存共荣”,好吗?王友受宠若惊,忙说,谢谢校长赐宝,我什么时候去取?松崎说,走,跟我走,我现在就给你写。

松崎说过这话,瞥了眼刘发,像是有心,又像是无意。这个眼神刘发没有看到,李玉芝捕捉到了。松崎和王友走后,李玉芝就问刘发,我看校长,今天是有事而来。刘发言不由衷,说我倒没看出来。说过这话,他俯身拉开抽屉,将额头压着桌面,偷着看抽屉里的一张纸。这张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的是经过改写的伪满洲国国歌:稻田地,都有新老鼠。新老鼠,就有好吃的。大米喷香,香气扑鼻,一天三遍饱,只有饱暖无饥苦。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增加十倍,也能吃苦。没有米,没有面,只有苞谷……

改写“国歌”的是六年级学生胡良。昨天上午,刘发上六年级日语课,发现胡良不认真听课,总是在涂抹着什么。他便蹑手蹑脚走到胡良身旁,再突然伸手,夺过了胡良压在臂下的作业本。结果就发现了这些歌词。刘发先是惊诧,继而嚓的撕下那页纸,随后斥责胡良说,今后再胡画乱写,看我咋样打你手板。

刘发回办公室后,本想找个机会,偷偷毁掉那页纸。再看看内容,他又有些舍不得,也想跟进琢磨琢磨歌词,便把它放进了抽屉。就没料到被人看到,更没料到松崎旁敲侧击,含威不露地警告了他。任是如此,他也没怎么上心。毕竟是敲山震虎,又不是关门捉贼,何况又是学生的事,如果松崎想将此事闹大,会把纸条搜走作为证据的。刘发想是这么想,但想过之后,他还是将手伸进抽屉,将那页纸撕成碎片。

第二天,学校开始放劳动假,组织学生到野外捕鼠。捕鼠是项危险的劳动,参加的只有高小班,五年级和六年级。学校规定的任务是,每个班级每天捕鼠二百只。

时间已是深秋。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完毕。农民将收割后的稻子码成一条条稻垄,像堵堵低矮的城墙。捕鼠的学生,每三人编为一组。其中两人挪动稻捆,惊动窝藏的田鼠;另一人手持网罩,看到田鼠夺路而逃时,手疾眼快,用网兜罩住田鼠,再关进铁笼子里。铁笼子是用铁丝拧成的,很结实。

五班完成上午任务时,只有十点三刻。刘发咔嚓一声合上怀表,右手搭起凉棚,瞭望西南方,发现六班的学生,还在稻田里奔波。他不想带队先行回城,便吩咐学生原地休息,等六年级列队一起回城。

学生解散后,刘发放倒两个稻捆,坐在上面,再从背包里抽出根横笛,粘好笛膜,吹起了《苏武牧羊》,两眼微眯,漶漫上田野。田野一片枯黄,直接远方的山峦。山峦曲曲折折,层层叠叠,像是一道道屏风,横亘在西方的天际下。

刘发沉浸在音乐里,没有听到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直到松崎站在他的对面,他才急忙收好短笛,站起身形,眼睛惶惑着看着松崎说,我们班,已经完成了上午的任务。松崎点点头,说声哟西,而后觑起鼠眼,刘君的笛子,吹得很有功力啊!刘发暧昧地笑笑,谢谢校长夸奖,我只是随便吹着玩。松崎摇摇头,不错,听起来很有韵味,苍凉又古远。如果我没听错,你吹的应该是《苏武牧羊》吧?刘发红着脸说,是《苏武牧羊》,校长也喜欢吗?松崎却顾左右而言他,反诘刘发,告诉我,怎么想起了吹这支曲子?刘发目光撒向田野,斟酌着回答,我看秋天的田野,有些像大草原,偶然就想起了牧羊的苏武。松崎目光随着刘发目光西望,不无感慨地说,满洲秋天的景色,的确很荒凉,有些像鲁迅笔下的《故乡》。不过,我以为境由心造。悲哉秋之为气是一种情境,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歌声上碧宵,也是一种情境,刘发君以为如何?刘发答非所问,说校长的学问,真高啊。松崎面色阴郁,说如果不是战争,我现在应该是早稻田大学的中文教授。

两人正说话,王友带队走了过来。为首的两个学生,抬着只大铁笼。铁笼里的田鼠乱蹦乱跳,吱吱乱叫。松崎低头看眼鼠笼,感觉笼里的田鼠要比五班的多,抬头问王友,你们班捕捉的老鼠,有多少只?王友笑眉笑面地回答,超额完成上午的任务,共捕捉田鼠123只。松崎也笑笑,那么下午呢?王友说,下午,我们力争超过130只。松崎痛快地说声哟西,而后迈步,走向学生队伍。他是想慰问学生几句。

孰料,他刚走到队伍前排,立即阴霾罩脸,圆睁鼠眼,唰地一下从队列中薅出胡良,大声斥问,你裤兜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胡良当即垂下脑袋,两脚交替,碾得几根稻秸唧唧哭叫,自己却说不出话来。松崎见状,怒吼道,把裤兜里的稻粒,都给我掏出来。胡良闻喝,便从两侧裤兜里,朝外掏着稻粒,掏出一把,嘩啦扔到地上;再掏出一把,再哗啦到地上。

稻田地里一片寂静,师生的目光跟着稻粒跳动,心脏也怦怦狂跳。按照伪满洲国法律,中国人吃大米是政治犯,吃白面是经济犯,重者判处徒刑,轻者送进矫正院。师生都为胡良捏着两手汗。松崎看胡良已经掏光两条口袋,又凶恶起面孔,大声喝问说,通通的,还有谁装了稻谷,都给我站出来。

松崎的话音刚落,从队列里又走出三个男学生,个个脑袋低垂,不等松崎发话,都朝外掏裤兜里的稻粒,哗啦哗啦声响成一片,像一只只受惊的老鼠。

松崎眼盯着三个同学掏光稻粒,他又把鼠眼盯上王友,阴沉着声音问,这四个学生,王友君想如何处理?王友嗫嚅地说,劳动课结束后,我打他们每人三十手板。松崎思忖片刻,翘起卫生胡说,不行,现在的就执行,让他们互相山宾。“山宾”是日本话,掴耳光的意思。两人相互掴耳光,当年叫“协合嘴巴”。

四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八只眼睛又同时投向王友。王友明白学生是想让他说话。但他却没有胆量说话。刘发见状,便跨前一步,想替学生求情,李玉芝却牵了下他的衣袖。刘发去看李玉芝时,李玉芝已超过刘发,走到松崎侧面,对松崎说,校长,我想给学生求个情,暂时不要打他们的好。松崎瞪圆鼠眼问,为什么?李玉芝说,打他们的手掌,会影响捕鼠劳动。

松崎脸色稍霁。他深思片刻,又对王友说,记住,劳动过后,每人三十手板,狠狠地打,一板也不能少。在伪满洲国,老师可以体罚学生。体罚最常用的工具是手板。手板由学校配给,长四十公分,宽八公分,厚半公分,力度轻重,全凭教师掌握。

捕鼠结束后,王友打了几个学生手板,只是打得没有那么重,像松崎吩咐的那样。

打过学生手板后,王友开始讲新课文,题目叫《参拜忠灵塔》。这篇课文里说,新京(伪满洲国首都,现长春市)城南,有座忠灵塔,塔里供奉的,都是战死的日本官兵。“所有的行人,无论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无论你是坐车,还是步行;无论你是军人,还是一般百姓,走到这里,都要收住脚步,脱帽鞠躬,向这些死去的亡灵敬礼。”

这样的内容,学生听起来厌烦,课堂纪律就有些松散。王友因打学生手板,内心感到闷气,便也不去计较,按部就班范读课文后,再由学生默读课文,自己则看日语教材,坐在讲台上,偶尔照看照看课堂纪律。

教室开始时还算安静。只不过这安静仅仅保持十分钟,东北角就传来了细微的声音。王友目光漫过书脊,朝东北角斜觑,就看到胡良课桌侧面,围着几个学生,正嘁嘁喳喳,说着什么。王友顿时火起,喝斥胡良说,你怎么不长记性,是不是刚才的手板打得轻了?

其他学生听王友发怒,先是面面相觑,而后缩头缩脑,各自退回到各自的座位。胡良则满脸绯红,头也不敢抬,忙不迭地将作业本捅进了课桌堂,而后眼睛盯着王友,滴溜滴溜转,像老鼠见猫。

这引起了王友的疑惑。他就走下讲台,直奔胡良而去。胡良见王友走来,连忙身体前倾,压住了课桌。王友更加生气,索性掀开胡良身体,强行从课桌堂里抽出了那个作业本。作业本上画的是一只老鼠。老鼠捧个饭碗,鼠嘴洞开,插进饭碗里,像是吞食着什么。老鼠的脚下,歪歪扭扭,写着句顺口溜,说是大米饭,喷喷香,人的不准吃,耗子吃得净净光。

这显然是在讽刺松崎。王友欻的一声撕下那页纸,再啪的一声,将作业本摔上课桌,瞪着胡良说,好好看书。今后再敢乱写乱画,我天天打你的手板。胡良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老师,我再也不画了,你把纸还给我吧。王友吼着胡良说,你还要它做什么?说过,他便将那页纸撕成了碎片。

每个星期一,顺天国民学校都要召开全校大会,校长松崎三友训话。

这天大会松崎校长却没有训话,他像往天那样,两手叉腰,侧脸西望。这让全校师生感到意外,也感到惊诧。他们也将目光聚向校门,跟着松崎一起张望。很快,就有五个警察跑进了他们的视线,跑进了校园,并很快跑到队列前面,面对师生,站成横排,个个神情严厉,面目狰狞。松崎的脸上却现出了笑容。他把目光游向六年级队列,朝前倾着身子喊,六年级的胡良同学,请你上讲坛来。

全校师生听松崎喊胡良,都很奇怪,都很意外,目光又如雨,哗啦啦泻向六年级队列,有的惊讶,有的紧张,有的猜测,有的害怕。胡良就在师生的倾注之下,耷拉着脑袋,踢踢踏踏,走到讲坛前边。在讲坛前,他回头望了眼六年级队列,而后两手撑着坛脸,身体朝上一耸,人就站上了讲坛,再下意识转过躯体,垂下双臂,耷拉着脑袋。

松崎不去看胡良。他挺起腰板,目光扫视着台下师生,阴沉着面孔宣布说,经查明,六年级学生胡良,不守校规,思想反动,有严重的排满反日倾向,本校决定将他送进矫正院,矫正思想,待其悔过自新后,方可重新回校读书。松崎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警察,踩着讲坛后面短梯,蹭蹭蹿上讲坛,轻松熟练地捆住胡良双臂,再推搡着押到台下。

事发突然。所有的师生都是目瞪口呆。王友的心脏更是怦怦狂跳,两条腿战栗不已。这时,刘发就用肩膀撞下王友,示意他跟松崎理论,救下胡良。王友却倒退两步,垂下了脑袋。刘发嘎嘣声咬下牙,刚想找松崎理论,却被李玉芝扯住了下摆。刘发回头,瞥着李玉芝问,你想干什么?李玉芝蹙着眉头说,别拿鸡蛋碰石头。

刘发正犹豫,松崎已带着两个警察,走到了王友面前。王友笑起面孔,刚想跟松崎说话,两个警察不容分说,迅速捆绑起了王友。王友抬起头,眼睛怒视着松崎,我犯了什么法,他们捆绑我?松崎沉下脸来,你包庇违法学生,能脱了干系吗?王友还想跟松崎理论,结果被两个警察推搡而去。

第二天早上,刘发走进办公室,发现李玉芝眼皮浮肿,眼圈泛红,像是哭过的样子。他内心诧异,便试探着问李玉芝,我想找些人,把王老师保出来,你看行不行?李玉芝垂着眼睑说,他这个忙,你帮不了。刘发听李玉芝如此说,脸上布下层阴云,讥讽李玉芝,我是帮不了,可有人能帮,却不肯帮。李玉芝挑起眼皮,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这个忙,谁都帮不了。刘发疑惑地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玉芝眯眼窗外,说王友的事,是哈尔滨关东军直接插手的。刘发瞪大眼睛,只是包庇个学生,还会惊动关东军?李玉芝说,实话告诉你吧,王友被逮捕,不是因为胡良,而是因为他儿子。刘发越发糊涂,他儿子在日本国读书,跟他有什么关系?李玉芝回答,据说,他的儿子已经回国了,并且跑到重庆方面,替那边的人做事,天天在广播里宣传抗日。刘发恍然大悟,幽幽地说,看来,王老师这回要判重刑了。李玉芝悲戚地说,还判什么刑?人抓到宪兵队,当天晚上就扔进狼狗圈,喂了狼狗。

刘发沉默无语。他斜转过身,将目光移向了墙上的三幅书法。一幅中堂居中,行草四字,写的是“教育神圣”。两边挂着斗方。一幅行书,写的是“八纮一宇”,另一幅也是行书,写的是“共存共荣”。这两幅斗方,就是松崎送给王友的。王友得到书法后,立即找人装裱,挂到了墙上,显得很是崇拜,很是巴结,结果却巴结掉了性命。

李玉芝看刘发久久不说话,便问刘发,你在想什么?刘发站起身,就要朝门口走。李玉芝急切地问,你想干什么?刘发说,我得走,否则的话,下个喂狼狗的,就是我。李玉芝说,你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刘发说,走到哪儿算哪儿,总不能坐以待毙。李玉芝说,你走到哪儿,不是满洲国的地界呢?刘发咬咬牙,两侧腮帮激烈地抽搐一会儿,突然就说,实在无路可走,我就上山找红胡子(当年,在北满地域,一般老百姓,称土匪为胡子,称抗日联军为红胡子。)去。

李玉芝听刘发这么说,欻的站起身,背面窗户,惊愕地说,小点声。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刘发朗朗一笑,说,我要是怕你,就说明我看走了眼。李玉芝顿时泪满眼圈,哽咽着说,你既然相信我,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北山。

刘发先是瞠目结舌,而后是醍醐灌顶,便压低声音问李玉芝,你是……北山的人?李玉芝掠起额头上的刘海,扬起脸来说,实话实说,我是抗联联络站的站长。刘发凝起眉毛,你走了,联络站怎么办?李玉芝肃穆起面孔,说,我已经接到山里通知,说是队伍要过境休整,让我立即归队。刘发春风满面,告诉我,什么时候走?李玉芝说,当然是越快越好。不过,我们临走前还要干一件大事,也算你给北山送个见面礼。刘发挺挺腰板,你说,我能干什么事?李玉芝说,你知道学校捕鼠是做什么用吗?刘发摇摇头。李玉芝说,这些老鼠都是送到哈尔滨,供日本人研究细菌武器用的。

啊!刘发啊了声,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玉芝说,对。现在全县捕捉的老鼠,都装进了咱们学校仓库,专等着火车来发运。我们要趁火车到来之前,将这些老鼠——全部消灭掉。刘发说,好,痛快。这就像打场大仗。李玉芝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比一次战斗更重要。刘发也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莫名其妙,你可是警察署长的女儿啊。李玉芝庄严起面孔,警察署长的女儿,也是中国人啊。

刘发潸然泪下。在伪满洲国,中国人说是中国人,是犯法行为,轻者会被关进矫正院,重者会直接判刑,甚至是判死刑。因此,凡是敢在人前说自己是中国人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这天放晚学,松崎刚走近学校大门,李玉芝就从后边追了上来,脚步显得很是急促,很是响亮。松崎回头,看是李玉芝,便诧异地说,李老师,你,怎么走到了我的后头?松崎校长很是敬业。每天放晚学,他总要把办公室、教室、库房都看一遍,然后才肯离开学校。特别是近几天,他更是谨慎,每天还要走进库房,检查日见增添的铁笼。

李玉芝没有收住脚步。在同松崎擦肩而过时,她神色慌张地说,松崎校长,我看到刘发砸坏锁头,溜进了仓库。松崎闻言,脸色苍白,当即返身,就朝库房那边跑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当天晚上,顺天国民学校着起了大火。大火是从库房烧起来的,而后蔓延到教室,将二十四间红砖房,烧成了断壁残垣。

第二天上午,县里的警察、宪兵、特务,都来学校查看现场。结果,他们就找到了松崎的骨殖。再深入调查时,他们又发现,跑了刘发和李玉芝……

(王跃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民族文学》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中華文学选刊》等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坚守》《铁山包传奇》《黑关东,白关东》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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