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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鸭先知

2021-06-06徐建融

小品文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小景雏鹅春江

徐建融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的这首《惠崇春江晚景》诗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尤以“春江水暖鸭先知”被作为冬寒尽褪的标志性形象。但清代,却引起了毛奇龄的质疑。有一次,他与汪蛟门论宋诗,汪举此句以为“不远胜唐人乎”,毛答:“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矣。”一时传为笑谈,而王渔洋、袁子才乃讹毛言为“定该鸭知,鹅不知耶?”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以为:“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西河(毛奇龄)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又补订:“盖东坡此首前后半分言所画风物,错落有致,关合生情。然鸭在画中,河豚乃在东坡意中:‘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之体会(mimpathy),即实推虚,画中禽欲活而羽衣拍拍;‘河豚欲上则见景生情之联想(association),凭空生有,画外人如馋而口角津津。诗与画亦即亦离,机趣灵妙。”极是。

这里需要补充指出的是,不仅在惠崇的图画中,就是在江南的现实生活中,江水、河水、溪水、塘水的冷暖分界,确实也是以“鸭先知”的。虽然,只要是水禽,鸭也好,鹅也好,一年四季,冬去春来,未尝一日离于水,则于水的冷暖,必以鸭为先知,而不能鹅先知,岂不妄乎?实在这里的“鸭”并非成鸭,而是指乳鸭。成鸭成鹅,于水的冷暖,所知无先后;但乳鸭雏鹅,于水的冷暖,所知约相差二十来天。

江南谚云:“鸡正鸭二鹅三。”意谓鸡在一月(农历,下同)下蛋,鸭在二月,鹅在三月(实在二月下旬);而鸡蛋孵化为小鸡约18天,鸭蛋孵化为乳鸭约20天,鹅蛋孵化为雏鹅不到25天。所以,乳鸭的出生在三月,雏鹅则要到四月,故于水的冷暖,乳鸭一定是先于雏鹅的,而且为一切水禽中之最早。

惠崇以画“江湖小景”著名,所谓“江湖小景”也即描绘洲渚水乡鹅鸭雁鹭游息飞集的潇洒虚旷之象,有春夏秋冬四景之别。其传世作品今天还能见到的有若干,但这幅《春江晚景》未见。据我的揣测,画面上除钱锺书先生所述的物象外,当还有乳鸭——或许钱先生所举的“鸭”中就包含了成鸭和乳鸭。现藏故宫博物院的马远《梅石溪凫图》倒是与苏轼的描绘十分相近:山居村野的溪塘一角,花影曲折,溪水清漪,一群子母鸭正游戏追逐于水面上,有的乳鸭依偎在母鸭胸下,有的乳鸭骑到了母鸭的背上,十分自然生动。只是没有芦、竹两物。江南又有谚云:“正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乳鸭的孵出并下水既在三月,则画中的花影当为桃花;如果是梅花的话,鸭蛋还没有生下,何来乳鸭下水?如果有乳鸭的话,溪水里还结着冰,如何经得起寒冷?故知旧题“梅石溪凫”有误,当为“桃石溪凫”。

惠崇以画著名,但他同时还长于作诗,是宋初的“九诗僧”之一,九僧分别为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但奇怪的是,与他们生活在同时而稍后的欧阳修竟说: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

这就难怪同时的刘原父要嘲弄“欧九不读书”,而清代的阎若璩要认为“学术之陋,亦无过公(欧阳)”。但仔细想想,今天的我们,可以轻易地百度出九僧的姓名、行状及其诗作,是否就能证明我们的“学术之富,甚于公”呢?在我看来,九僧的诗,包括欧阳修所例举的几句“佳句”,实在并不怎么样,忘记了他们和它们,可以省出不少的心力去记住更重要的人和事;而记住了他们和它们,反浪费了不少心力,以致无法关注更重要的人和事。

文莹《湘山野录》记:

宋九释诗,惟惠崇师绝出。尝有“河分岗势断,春入烧痕青”之句,传诵都下,藉藉喧著。余缁遂寂寥无闻,因忘之,乃厚诬其盗。闽僧文兆以诗嘲之曰:“河分岗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

依我之见,诗的佳不佳,根本不在是不是“偷古句”,而在有无诗才。有诗才者,虽“偷古句”而能为我所用,往往令人击节,如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之于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无诗才者,纵“务去陈言”而独出机杼,也一定乏善可陈。

事实上,艺术上这种移花接木的创作方法,不仅在诗歌中颇常见,在绘画中也有不少成功的例子。如敦煌莫高窟220窟的《维摩诘经变》中,便偷了《历代帝王圖》中的一个形象;张大千《高士图》的创作,也常从孙位《高逸图》中“窥陈编而盗窃”。孔乙己说:“窃书不能算偷。”这句话的本意,是讲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所以,别人书中、画中的某一段落,某一形象,我把它“偷”来据为己有理直气壮。不过,在讲究“原创”,讲究“知识产权”的今天,就需要我们对这一传统的文艺创作方法作慎重的重新考虑了。

作为诗人的惠崇,远没有作为画家的惠崇来得成功。这关系到文艺创作中的又一个方法,即“交叉互补”。他所开创的“江湖小景”画派,便是以介于山水画与花鸟画之间的“交叉画科”而风靡画坛的。钱锺书先生曾以一个“西方旧谑”为近代以来所流行的文艺交叉探索作过提醒:

有士语女曰:“吾冠世之才子也,而自憾貌寝。卿绝世之美人也,而似太憨生。倘卿肯耦我,则他日生儿,具卿之美与我之才,为天下之尤物可必也。”女却之曰:“此儿将无貌陋如君而智短如我,既丑且愚,则天下之弃物尔。君休矣。”

但江湖小景的诞生,算得上是山水、花鸟联姻的“两美相得”。前文讲到惠崇留存至今的小景画,未见苏诗题咏的《春江晚景》,但挂在他名下的春景倒是有一件的,而且还是一个长卷,即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溪山春晓图》。画面上,碧水两岸,桃花盛开,垂柳摇曳,水禽飞息。画法缤纷浓丽,与其他几件小品的澹宕清空迥不相侔。所以,基本上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件宋画,或以为是明人的作伪。但从画面上的印鉴、题跋以及文献的著录,证明它从元以来便流传有绪,绝不可能是明人所伪。

对这件作品的看法,我曾对故宫杨新兄谈过门外的意见:古代艺术品的保护,自古至今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复制,我称作“优孟衣冠”。无论古代的人工也好,今天的科技也好,复制品与原作达到几乎没有分别,在原作并存的情况下“下真迹一等”,在原作湮灭的情况下“作真迹替身”。但优孟所扮的孙叔敖,头面是孙叔敖,胎骨却是优孟。

另一是修复,我称作“整容”。今天的修复强调“修旧如旧”,也即“整容复原”,使孙叔敖达到“起死回生”。古代的修复则往往沦于“整容变相”,濒死的孙叔敖虽然活过来了,但已经面目全非。就像云冈北魏的石雕,敦煌盛唐的彩塑,泰山天贶殿北宋的壁画,个别作品经过了清人的修复妆銮,哪里还像是北魏、盛唐、北宋?但这不像的只是头面,其胎骨确确实实还是北魏、唐、宋。惠崇的这件《溪山清晓图》与明人的关系,当也属于“整容变相”。

据陈巨来所述,有一次某朋友从张大千处得一白描人物精彩绝伦,念念不忘,于是倍价请朋友割爱。朋友拿出大千的作品,白描已变成了重彩!是真所谓“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可见,“整容变相”,不仅见于古书画的修复,也有施诸新作品的润色的。则“春江水暖”,“先知”者亦由“鸭”变“鹅”矣!或更准确地说,是未脱换“鸭”的胎骨,却改换成了“鹅”的头面。

选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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